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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九章

第二部

第十九章

「不,親愛的。我只要你的軍銜可以進進比較好的酒家飯館就行了。」
「好,再會,」我說。「多多保重自己,愛多亞。」
① 指9 英寸長的德國木柄手榴彈。
「你的軍銜好極了。我不要你升級。那樣怕會使你傲慢起來。哦,親愛的,我十分喜歡你並不自高自大。你就是自負,我還是會嫁給你的,不過丈夫不自負那就太平多了。」
「不,不可能,親愛的。因為我能夠叫你安全。我知道我能。但是沒人能夠救自己。」
「對啦,都是胡鬧。」
「他今天下午說快要升上尉了。」
「坐過牢的人,這種生活總算是幸福的吧。」
「你並不當真怕雨吧?」
「你還碰見了誰?」凱瑟琳問。
「他什麼都有啦,」西蒙斯說。「戰爭就是為他這種人打的。」「我應該得兩枚銅質勳章,三枚銀的,」愛多亞說。「但是公文上說只通過一枚。」
「我倒很想在那兒看著人家給你扔凳子,」愛多亞說。「用義大利語唱歌你不行。」
「怎麼幸福也難說。」
「她送來的東西很棒。你是她的寶貝兒子嗎?」
「代我問候所有的好孩子。我有許多東西要帶去。我有一些上好的馬薩拉酒①和蛋糕。」「再會,」我說。「大家見到你一定非常高興。」
「就是下了雨也沒有差別嗎?」
③《托斯加》是義大利作曲家普契尼(1858—1924)的傑作之一;1900 年首次演出。
「好的。」
「皮阿辰扎的歌劇院是義大利北部最難對付的,」另外一個男高音說。「說真話,那座小歌劇院可很難對付。」這位男高音的姓名是艾得加·桑達斯,登台歌唱時改名為愛德華多·佐凡尼。
「我喜歡雨。」「我喜歡在雨中散步。但是雨對於戀愛總是很不利的。」
「我不知道,親愛的。我一向是怕雨的。」
「你人倒不錯,愛多亞,」麥克說。「但是你恐怕是個軍國主義者吧。」
「戰爭結束以前,我一定要當上校,」愛多亞說。
「你知道,你真太好了。我也想試試喜歡他,不料他真是個討厭又討厭的傢伙。」
「邁耶斯夫婦。」
「聽說你要得銀質勳章了,」愛多亞對我說。「你會得到哪一種嘉獎呢?」
「我能用義大利語指揮一連兵。改用英語指揮,我學起來很容易。」「你將來會當上將軍,」西蒙斯說。
「而且幸福地住在米蘭,直到永遠。」
「他的神情怎麼樣?」西蒙斯問。
「我就要在這歌劇院演唱了,」西蒙斯說。「十月里我要唱《托斯加》。」
「這兒你什麼時候登台?」九*九*藏*書
「我要去的,」我說。
「不錯。挺好玩的。我贏了三次。」
「我看著那狗雜種抬起手來扔的,」愛多亞說。「我一下子給它炸倒了,我當時以為這次准死了,想不到那些該死的馬鈴薯搗爛器裡頭並沒有什麼東西。我就用我的步槍打死了那狗雜種。我隨身總帶著一支步槍,叫敵人看不出我是個軍官。」
「你哪兒受傷啊,愛多亞?」副領事問。
「你開槍的時候,他是什麼神情?」西蒙斯問。
「你犯不著為我操心。我既不喝酒,也不亂搞。我既不是酒鬼,更不是嫖客。我知道什麼對我有益處。」
「我正想上醫院去探望你們,」邁耶斯太太說。「我有點東西要給我的孩子們。你們都是我的孩子。你們真是我的好孩子。」
「還有,有時我看見你也在雨中死去。」
「你當軍官有多久了,愛多亞?」我問。「兩年了。我快升上尉了。你當中尉好久了?」
「大家見到你一定高興。」
「告訴我。」
「我愛你,不管下雨也好,下雪也好,冰雹也好——還有什麼別的沒有?」
我們倆正在陽台上輕聲談話。月亮本來應該上升了,可惜城市上空罩了一層霧,月亮沒有露出來,過了一會兒,下起紛紛細雨來,我們只得回房間去。外邊的霧轉成雨,一會兒雨大起來,我們聽著雨打在屋頂上,彷彿擂鼓似的。我起身走到陽台門口站一站,看看雨打進來沒有,原來並沒有打進來,於是我讓門仍舊開著。
「你無非是箇舊金山來的義大利佬罷了。」
「再會。」
「我永遠愛你。」
「他本應當關在美國監牢里。人家卻讓他到國外來死。」
「我得回去啦,」我說。
「我現在這一級恰巧就是。」
「快啦。」
「那是一對怪物。」
① 馬薩拉是西西里島西部的一海濱城市,這裏指該地區出產的白葡萄酒。
「你為什麼怕雨呢?」
「這很好。因為我怕雨。」
「好的,」桑達斯說。
「你怎麼樣?」我問邁耶斯。
「他念不準義大利語,」愛多亞說。「他到處被人家扔凳子。」
我走上一條後街,那是條直達醫院的近路。愛多亞現年二十三。由舊金山一位叔父撫養成人,戰爭宣布時他恰巧回到義大利的都靈看望父母。他有個妹妹,以前同他一道上美國,住在他叔父那裡,今年要從師範學校畢業。他是個地道的英雄,人人見了他都討厭。凱瑟琳每每忍受不住。「我們也有我們的英雄,」她說。「但是一般地講,親愛的,人家安靜多了。」
「再見,弗雷德,九_九_藏_書」愛多亞說。「你就要得到銀質勳章,這倒是個很好的消息。」「我還不知道是否拿得到。」
「什麼東西打中了你?」西蒙斯問。
「也許還得把美國軍隊開去保護他們,」副領事說。「再來一杯吧,西蒙斯?你也要一杯吧,桑達斯?」
「謝謝上帝,我還不至於非當兵不可,」西蒙斯說。
「好。」
「你們都是她的寶貝兒子,」凱瑟琳說。「她偏愛這些寶貝兒子。你聽那雨聲。」
「跑馬財運怎麼樣?」
「其餘的怎麼啦?」西蒙斯問。
「再會,」我說。「聽說你快要被提升為上尉,我很高興。」「我也不必等待人家來提升。我單憑戰功就可以當上上尉。你知道。領章上三顆星,上面有隻皇冠和兩把交叉的刀。這才是我。」「祝你運道好。」
「再會,」我說。「我也得走了。」根據酒吧間里的時鐘,已經是六點差一刻了。「再見,愛多亞。」
「是其中的一個。」
「再會,」邁耶斯說。「你上拱廊來玩玩吧。你知道我的桌子在什麼地方。我們每天下午都在那兒。」我繼續沿街走去。我想到科伐去買點東西給凱瑟琳。走進科伐,我買了一盒巧克力,趁女店員包糖的當兒,我走到酒吧間去。那兒有兩個英國人和幾名飛行員。我獨自喝了一杯馬丁尼雞尾酒,付了賬,跑到外邊櫃檯前,撿起那盒巧克力便回醫院去。在歌劇院旁邊那條街上的小酒吧外,我碰到幾個熟人,一個是副領事,兩個學唱歌的傢伙,還有一個來自舊金山的義大利人,叫做|愛多亞·摩里蒂,現在在義大利軍隊中。我跟大家喝了一杯酒。歌唱家中有一個叫做拉夫·西蒙斯,歌唱時改用義大利姓名:恩利科·戴爾克利多。我不曉得他唱得怎麼樣,不過他老在說有件偉大的事就要發生了。他人長得胖,鼻子和嘴巴顯出一副飽經風霜的可憐相,好像患著枯草熱②。他剛從皮阿辰扎城演唱回來。他唱的是歌劇《托斯加》③, 他自己說成績很好。「自然你還沒聽我唱過,」他說。
「人家拿起凳子來扔他,」愛多亞說。「我當時在場。我親自扔了六隻凳子。」
「當然啦。」
「見鬼,我怎麼知道,」愛多亞說。「我開槍打他的肚子。打他的頭我怕萬一打不中。」
「人家打不死我的。」他用拇指和食指摸摸他領子上的徽星。「你看見我這一動作嗎?誰一提起給打死的話,我們便摸摸我們的星。」「我們走吧,西蒙斯,」桑達斯說,站了起來。
② 患枯草熱的人,容易傷風流鼻涕。
「同你在一起read•99csw.com就不怕了。」
愛多亞拉起袖子來。「這裏,」他給我們看那深深的、光滑的紅疤。「還有這兒腿上。這我可不能給人家看,因為我打了綁腿;還有在我腳上。我腳上有根死骨頭,到現在還在發臭。我每天早晨撿些小骨頭出來,不過還是時時發臭。」
「他也惹我討厭。」
「不,我的知識不配當將軍。一位將軍得知道許許多多的事情。你們這些傢伙,以為戰爭等於兒戲。老實說,你的腦子還不配當名起碼的中士哪。」
「不,可我本是蘇格蘭人,本是瘋瘋癲癲的。不過我不發作就是啦。這一切都是胡鬧。」
「告訴我。」
「你已經得了幾枚,愛多亞?」副領事問。
「他從來不告訴我。」「我運氣不錯,」邁耶斯說。他表示親切關心。「你應當去玩玩啊。」他講話時,你總覺得他不在看你,或是把你誤當做別人。
「手榴彈。那種馬鈴薯搗爛器①。把我一隻腳的一邊全炸掉了。你知道那種馬鈴薯搗爛器嗎?」他轉而問我。
「好吧。我怕雨,因為我有時看見自己在雨中死去。」
「要是人家不把你打死的話。」
「該死的撒謊。」
「耶穌基督!兩百五十元,我花起來太舒服了。弗雷德,你趕快轉入美國軍隊吧。看看有沒有法子也把我拉進去。」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我會得勳章。」
「你這麼說,太好了,親愛的。其實你也不必附和我。你能夠想象他在前線時怎麼樣,你也知道他是多麼能幹,不過他太像我所不喜歡的那種男人。」
「我知道。」
「那倒是比較可能的。」
「我不知道。」
「我們准去,可不是嗎,麥克?」愛多亞對副領事說。「他們得找些人做保鏢。」
「我倒不在乎。」
「不壞。我中了一次。」「他輸贏怎麼樣我總不知道,」邁耶斯太太說。
「沒有。」
「你當不上上尉,因為你不夠熟悉義大利語,」愛多亞說。「你只會講,看和寫可不大行。要當上尉你得受過相當的教育。你為什麼不進美國軍隊?」
「祝你運道好。你什麼時候回前線?」
「今年秋天,就在那歌劇院里。」「我可以打賭,人家準會拿起凳子來扔你的,」愛多亞說。「你們聽見他在摩得那給人家扔凳子了沒有?」
「我也許要轉過去。」
「戰役失利,」愛多亞說。「戰役一失利,所有的勳章都給壓下了。」
「他是個傻子,」艾得加·桑達斯說。「他只會說扔凳子。」「你們倆一唱起歌來,人家也只知道扔凳子,」愛多亞說。「往後你們回到美國,就會到處瞎https://read.99csw.com吹你們在米蘭歌劇院的大成功。其實他們在這兒登台,包你唱不完第一句。」
「還有你是不是永遠愛我?」
「我不知道。我看我想睡了。」
「雨下得很大。」
「她要送些東西來。」
「別叫我說。」
「他只有那麼一顆手榴彈,」愛多亞說。「我也不懂他幹嗎扔它。我猜想他大概只是一直想扔罷了。大概他還沒參加過實在的打仗。我一槍就把這狗雜種結果了。」
「哪有這種事。」
「是的。」
「我倒盼望老天爺肯讓我去。哦,好傢夥,一個上尉官俸多少啊,麥克?」
「好,哪天我來看看你。」
「睡吧,親愛的,不管怎麼樣,我總愛你。」
「你受了幾次傷,愛多亞?」
「那些好孩子。你也是。你也是我的一個孩子。」
「請你別說吧。今天夜裡我可不要你發蘇格蘭人的怪脾氣,瘋瘋癲癲的。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也不會長久了。」
「你會得到的。科伐的姑娘們到那時候一定把你看做了不起的。她們都會以為你殺死了二百名奧國兵,或者單身佔領了一條戰壕。嗯,為了得勳章我得奮發圖強。」
「這也好,」凱瑟琳說。「這總該叫他高興高興吧。」「你豈不喜歡我也升級嗎?」
「我不十分清楚。大概總在兩百五十元左右吧。」
「告訴我。」
「我對他也不在乎,只要他別那麼自負,那麼惹人討厭,真是討厭透了。」
「你好啊?你好啊?」她和我握手。「哈羅,」邁耶斯說。
「為什麼呢,」我昏昏欲睡。外邊雨潺潺下個不停。
「人家要是把你們這些逃避兵役的都抓起來,那你就怕要當兵了。哦,好傢夥,最好你們兩位都到我那一排來。麥克,你也來。我派你當我的勤務兵,麥克。」
「三次重傷。我有三條受傷的杠杠。看見嗎?」他把袖管扭過來給大家看。所謂杠杠是黑底上三條平行的銀錢,縫在袖管的布料上,在他肩頭下八英寸的地方。
「你也有一條,」愛多亞對我說。「佩戴這東西真好。我認為比勳章好得多。相信我,小夥子,等你有了三條,那就顯得你有能耐啦。你要受了得住院三個月的重傷,人家才肯給你這種杠杠。」
「再會。別上當。」
那年夏天就那麼過去了。那些日子我已不大記得清楚了,只記得當時天氣炎熱,報紙上刊載了許多打勝仗的消息。我身體很健康,兩條腿好得很快,拄拐杖不久以後便改用手杖走路了。隨後我開始上馬焦萊醫院去接受機械治療,恢復膝部的彎曲功能,在裝滿鏡子的小間里曬紫外線,還有按摩,沐浴等等。我到read.99csw•com那邊去是在下午,事後上咖啡店喝點酒,看看報紙。我並不在城裡隨便亂逛,到了咖啡店就想回醫院。我一心只想看到凱瑟琳。其餘的時間我隨便消磨。上午我大抵是睡覺,午後有時上跑馬場去玩,以後才去接受機械治療。有時我也去英美俱樂部呆一會,坐在窗前一張很深的有皮墊的椅了上,翻閱雜誌。我不用拐杖后,人家就不許凱瑟琳陪我一道出去,因為像我這樣一個看起來不需要照應的病人,單獨叫個護士陪著走,太不成體統了,因此午後的時間我們不大在一起。不過有時有弗格遜作陪,我們還是一同出去吃飯。范坎本女士現已承認我和凱瑟琳是好朋友這種關係,因為凱瑟琳很肯替她賣力辦事。她以為凱瑟琳出身於很好的上等家庭,因此終於也喜歡她了。范坎本女士很欽佩高貴的家庭,她本人就是個出身很好的人。況且醫院事務繁忙,她也沒空多管閑事。那年夏天很燥熱,我在米蘭本有許多熟人,但是一到傍晚我總是想趕回醫院去。前線意軍正在卡索高原上挺進,已經佔領了普拉伐河對面的庫克,現在正在攻佔培恩西柴高原。西線消息可沒有這麼好。戰爭好像還要打一個長時期。我們美國已經參戰,但是我想,要運輸大批人馬過來,要訓練他們作戰,非得有一年工夫不可。明年或許是吉年,或許是凶年。意軍已經消耗了數目驚人的人員。我不曉得怎麼熬得下去。即使他們全部攻佔了培恩西柴高原和聖迦伯烈山,奧軍可以盤踞的還有許多高山峻岭哩。我親眼見到過。那些最高的山嶺還在後邊。意軍在卡索高原上進軍,但是下面的海邊儘是一片沼地澤國。要是拿破崙,一定會在平原上擊潰奧軍。他才不會在山間作戰哩。他會讓他們先下山來,然後在維羅納附近給他們一個迎頭痛擊。不過在西線也沒聽見誰在痛擊誰。也許戰爭已經無所謂勝敗了。也許會永遠打個不停。也許又是一場百年戰爭。我把報紙擺回架子上,離開了俱樂部。我小心地走下石階,沿著曼佐尼大街走。我在大旅館前碰見了邁耶斯老頭和他的妻子從一部馬車上下來。他們剛從跑馬場回來。她是個胸圍寬大的女人,身穿黑緞衫裙。他則又矮又老,長著白色的小鬍子,拄著根手杖。一步步拖著腳步走。
「快三年了。」
「不。」
「你穩拿得到的,弗雷德。我聽說你是穩拿得到的。」
「都是胡鬧。只是胡鬧。我並不怕雨。我並不怕雨。哦,哦,上帝啊,但願我真的不害怕。」她哭了。我安慰她,她停止了哭泣。但是外邊的雨還是漫漫地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