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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三十章

第三部

第三十章

① 義大利北部波洛尼亞省一古城。
「如果在上邊走就會給人家打死的,中尉,」博內羅說。
他知道的。
後來,我們走上一條通到河邊的道路。路上一直到橋邊為止,有一長列被遺棄的卡車和運貨馬車。一個人影也沒有。河水高漲,橋的中部已炸斷;橋上的石拱掉在河裡,褐色的河水就在上邊流過。我們沿著河岸走,找個可以渡河的地點。我知道前頭有座鐵路橋,我們也許可以打那兒過河。河邊小徑又濕又泥濘。我們看不到任何軍隊,只有遺棄下來的卡車和輜重。河岸上除了濕的枝條和泥濘的土地外,什麼東西都沒有,什麼人也沒有。我們走到河岸邊,終於看到了那座鐵路橋。
「聖母馬利亞啊。」
「要槍斃我的話,」中校說,「就請便吧,不必多問。這種問法是愚蠢的。」他劃了一個十字。那些軍官會商了一下。其中一個在一本拍紙簿上寫了些什麼。
「他那一團兵在哪兒?」
「你的腳怎麼樣?」
「當然啦。敵軍還不很多。我們可以趁著天黑溜過去。」
田野里有一條小徑。越過田野走過去時,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從農舍附近的樹木間,或者就從農舍里開槍打我們。我朝農舍走去,越看越清楚了。二樓的陽台和倉房聯在一起,柱子間撅出著一些乾草。院子是用石塊鋪砌的,所有的樹木都在滴著雨水。院子里有一部空空的雙輪大車,車杠高高翹在雨中。我走到了院子,穿過去,在陽台下站住了。屋門開著,我便走進去。博內羅和皮安尼也跟著我進去。屋裡很暗。我繞到後邊廚房去。一個沒蓋的爐子里還有爐灰的餘燼。爐灰上方雖則吊有幾隻鍋子,可是都是空的。我找來找去,找不到什麼可以吃的。
「你屬於哪一旅的?」
「我們還是到上面去走吧。可能也有敵人從這座橋趕來。我們可別讓他們居高臨下,先看到我們。」
「義大利人,」皮安尼說。他把這個名詞當作一種表性形容詞。博內羅一聲不響。他正坐在艾莫身旁,可是並不望著他。艾莫的軍帽已滾到路堤下面去了,皮安尼現在把它撿來遮住艾莫的臉。他拿出他的水壺來。「喝口酒吧?」皮安尼把水壺遞給博內羅。
「哪一團?」
「那麼你為什麼不也走呢?」我說。
「基督才知道,」我說。我們繼續順著鐵軌走。博內羅在路堤的爛泥里走,後來走得膩了,也爬上來跟我們一起走。鐵道朝南走,已與公路岔開,我們再也看不到公路上的情況。有一條運河,上邊有條短橋給炸毀了,我們憑著橋墩的殘留部分爬了過去。我們聽見前頭有槍聲。
「大概就在前頭吧。」
「沒有。」
「是的,」皮安尼說。「我說戰爭還要打下去,就是這個緣故。」「德國軍隊本可以追上來,」我說。「不曉得為什麼不追上來。」「我也不知道。這種戰爭我什麼都不懂。」
「這是其中的一個理由。你結了婚沒有,中尉?」
「等一會你就知道。」
① 指凱瑟琳肚子里的孩子。
「你覺得怎麼樣,中尉?」皮安尼問。路上車輛和軍隊很擁擠,我們在路的旁邊走著。
「聖母馬利亞啊,」艾莫說。「是德國兵,」皮安尼說。「不是奧國佬。」
皮安尼攙住我的胳臂。「我還是叫你名字吧,」他說。「他們或許會來尋事。他們已經槍殺了一些軍官。」我們趕了幾步,趕過了那些部隊。「我不會打一份報告叫他家屬吃苦頭的。」我繼續我們的談話。「要是戰爭真結束了,那就沒有關係了,」皮安尼說。「但是我不相信戰爭已經結束。真這樣就太好啦。」「我們不久就會知道的,」我說。
我瞧瞧憲兵們。他們正在打量那些新抓來的。其餘的憲兵則在看著那個上校。我身子往下一蹲,同時劈開左右兩人,低著頭往河邊直跑。我在河沿上絆了一文,嘩的一聲掉進河裡。河水很冷,我可竭力躲在水下不上來。雖然感覺到河裡的急流在卷著我,我還是躲在下面,自以為再也不會上來了。我一冒出水面,便吸一口氣,連忙又躲下去。潛伏在水裡並不難,因為我有一身衣服和靴子。我第二次冒出水面時,看見前頭有一根木頭,就游過去,一手抓住它。我把頭縮在木頭後邊,連看都不敢往上邊看。我不想看岸上。我逃跑時和第一次冒出水面時,他們都開槍。我快冒出水面時就聽見槍聲。現在卻沒人打槍。那根木頭順著水流轉,我用一隻手握著它。我看看岸上。河岸好像在很快地read.99csw.com溜過去。河中木頭很多。河水很冷。我隨波逐流,從一個小島垂在水面上的枝條下淌過去。我雙手抱住那根木頭,由它把我順流漂去。現在已看不見河岸了。
「看!看!」艾莫說,指著路上。我們看得見石橋頂上有德國兵的鋼盔在晃動著。那些鋼盔向前傾著,滑溜溜地向前移,簡直像是被神奇的力量操縱著。他們下了橋,我們才看見他們。原來是自行車部隊。我看見最前面那兩個人的臉,又紅潤又健康。他們的鋼盔戴得很低,遮住了前額和臉龐的兩邊。他們的卡賓槍給扣在自行車車架上。手榴彈倒掛在每人的束身皮帶上,彈柄朝下。他們的帽盔和灰色制服都給雨水打濕了,仍舊從容地騎著車子,張望著前頭和兩邊。起先兩人一排——接著四人一排,又是兩人一排,接著差不多十二個人;接著又是十二個人——最後是單獨一人。他們不講話,反正就是講話我們也聽不見,因為河聲喧鬧。他們在路上消失了。
「我們找個最貼近烏迪內的地方躲一躲,等天黑再摸過去。」「那麼就走吧,」博內羅說。我們從泥堤的北邊下去。我回頭一望。艾莫躺在泥土裡,跟路堤成一個角度。他人相當小,兩條胳臂貼在身邊,裹著綁腿布的雙腿和泥污的靴子連在一起,軍帽掩蓋在臉上。他的樣子真像屍首了。天在下雨。在我所認識的人們中,我算是喜歡他的了。他的證件在我口袋裡,我準備寫信通知他家屬。
「中尉?哪一個是中尉?打倒軍官!」
「你怎麼啦?」我說。一拳打到他臉上去。我看見那帽子底下的臉,上翹的小鬍子,血從他面頰上淌下來。又有一個憲兵朝我們倆衝過來。「你怎麼啦?」我說。他不回答。他正在尋找機會揪住我。我伸手到背後去解手槍。
田野的前頭有一幢農舍,周圍栽著樹,房屋旁邊還搭有一些農家小建築物。二樓有個陽台,用柱子支著。
「他們要的不是我們,」我說。「他們另有目標。倘若他們突然撞上我們,那我們就更危險了。」
「博內羅也沒結婚。」
「就是你們這種人,放野蠻人進來糟蹋祖國神聖的國土。」「對不起,我不懂你的話,」中校說。
「你不想當俘虜就是為了這個嗎?」
「人家倒比我們走得遠一些。」
「你設法憑一個人結婚不結婚來說明什麼問題。不過,我想結了婚的人總想回去找他妻子的吧,」我說。我很想談談關於妻子的事。「是的。」
「趴下!趴下!」艾莫說。我們撲倒在路堤邊。路上又有一隊自行車走過。我從堤頂偷望著他們走過。
他告訴了他們。
「是哥里察開來的車子,」皮安尼說。「車子我認得。」
「你瞧,」皮安尼說。「這才叫有腦筋。你為什麼沒腦筋呢,無政府主義者?」
「好吧,」我說。「我上去看看倉房。」我在底層的牛欄里找到了一道往上走的石梯。在下雨天,牛欄帶著乾燥而好聞的氣息。牲口都沒有了,大概主人走時趕走了。倉房裡裝著半屋乾草。屋頂上有兩個窗子,一個上面釘著木板,另一個是狹窄的老虎窗,朝北面開的。倉房裡有一道斜槽,以便叉起乾草從這兒滑下去喂牲口。地板上通樓下的方孔上架有橫樑,運草車開進樓下,就可以把乾草叉起送到樓上。我聽見屋頂上的雨聲,聞到乾草的氣息,當我下樓時,還聞到牛欄里純凈的干牛糞味。我們可以把南面的窗子撬開一條木板,張望院落里的動靜。另外一道窗朝著往北的田野。我們要逃的話,兩個窗子都通屋頂,倘若樓梯不能派用場,還可以利用那喂牲口的斜槽滑下去。這個倉房很寬大,一聽見有人聲,就可以躲在乾草堆里。這地方似乎挺不錯。我相信,要是方才人家不對我們開槍的話,我們一定已經平平安安到南邊了。南邊有德國軍隊是不可能的。他們從北邊開過來,從西維特爾趕公路而來。他們不可能從南邊繞過來。意軍更為危險。他們驚慌失措了,看見任何東西就胡亂開槍。昨天夜裡我們撤退時,聽見有人說有許多德國兵穿上了意軍軍裝,混在從北方撤退的隊伍中。我不相信。戰爭中這種謠言有的是。打仗時敵人是常常會這樣對付你的。你沒聽說過我們也有人穿上德軍軍服去跟他們搗蛋的。這種事也許有人做,不過似乎很困難。我不相信德國人會這麼做。我不相信他們非這麼做不可。我們的撤退根本用不到人家來搗亂。軍隊https://read.99csw.com這麼龐大,路又這麼少,撤退必然混亂。根本沒人下令指揮,不要說什麼德國人。不過,他們還會把我們當作德軍而開槍。他們把艾莫打死啦。乾草味很香,我躺在倉房裡的乾草堆上,好像是退回到了年輕的時代。年輕時我們躺在乾草堆里聊天,用氣槍打歇在倉房的高高的山牆上的麻雀。那座倉房現在已拆掉了,有一年他們把鐵杉樹林砍了,從前有樹林的地方只剩下一些殘樁、乾巴巴的樹梢、枝條和火后的雜草。你往後退是不行的。要是你不往前走,又怎麼樣呢?你再也不能回到米蘭。要是你回到了米蘭,又怎麼樣呢?我聽著北方烏迪內那方向的槍聲。我只聽見機槍聲。沒有炮聲。這才叫人稍為心安。公路邊一定還布置著一些軍隊。我朝下望去,藉著這乾草倉房內的暗光,看見皮安尼站在下邊卸草的地板上。他拿著一根長香腸,一壺什麼東西,脅下還挾著兩瓶酒。
「是的。」
「他走了,中尉,」他說。「他情願當俘虜去。」
「你知道我是結了婚的。」
「我去找好了,」皮安尼說。
「我不願意離開你。」
其餘的人都過來了,大家都蹲在路堤後邊的爛泥里,望著鐵軌那一邊的橋、那一排樹、明溝和那條路。
「他真是傻瓜。」
「他怕我們都會被打死。」
「你們是什麼人?」
「不,」博內羅說。他轉身對我說:「如果我們在鐵軌上走,隨時都有這個危險。」
「該死,這整個局面都荒唐可笑。下邊那座小橋他們炸掉了。這兒大路上的橋卻保留了下來。人都躲到哪兒去了?難道他們完全不想攔阻敵人嗎?」
天亮前,我們趕到了塔利亞門托河的河岸邊,便沿著漲滿水的河走,走近一條所有的人馬要過的橋。
「我們談話時我就切好了,」他說。我們坐在乾草上吃香腸,喝酒。那酒一定是人家藏起預備舉行婚禮用的。年代這麼長久,有點褪色了。「你守著這個窗子望出去,路易吉,」我說。「我過去守那道窗口。」我們每人各自喝一瓶酒,我就拿了我那一瓶走過去,平躺在乾草上,由那窄窄的小窗口望著濕淋淋的鄉野。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我只看到一片片農田、赤|裸的桑樹和落著的雨。我喝喝酒,但是酒並不叫我愉快。因為年代太久了,變了質,失去了味道和色澤。我看著外面天黑下來;黑暗來得很快。今天夜裡一定是個漆黑的雨夜。天一黑就不必守望了,我於是就到皮安尼那邊去。他睡著了,我沒叫醒他,只在他旁邊坐了一會。他是個大個子,一睡著就不容易醒。過了一會兒,我叫醒他,我們就上路了。那是個奇異的夜晚。我不知道我期望碰到什麼,或許是死亡,或許是在黑暗中打槍並奔跑,但是想不到卻什麼都沒有發生。我們先是趴在公路邊的水溝後面,等著一營德國兵開過,等他們走過後,我們才越過公路,一直朝北走。我們有兩次貼近德國部隊,但是他們並沒有看見我們。我們繞著城的北面走過烏迪內,一個義大利人也沒碰見,過了一會兒便走進大撤退的基本行列,整夜往塔利亞門托河趕去。我真想不到撤退的規模這麼宏大。不但是軍隊,整個國家都在撤退。我們整夜趕著路,走得比車輛還要快。我的腿發痛,人又疲乏,但是我們還是走得很快。博內羅情願去當俘虜,真太傻了。其實一點危險都沒有。我們穿越兩國大軍,完全沒發生意外。艾莫要是沒給打死,我們不會感覺有任何危險。我們沿著鐵路大大方方地走,沒人來麻煩我們。艾莫的被殺是太突兀而太沒理由了。不曉得博內羅正在什麼地方。
「方才你們為什麼不叫我走出來,倒派一架這樣的飛機來抓我?」他們不回答。他們可以不理睬。人家是戰場憲兵哩。
「依我看,他們得等待他們的運輸供應吧。」「我不知道,」皮安尼說。他獨自一個人,態度就和氣得多。和其他司機在一起時,他講起話來很粗魯。
「他們不應該丟掉步槍。」
「快走吧,」皮安尼說。我們經過兩部英國救護車,它們給丟在一大批遺棄的車輛間。
「我好。」
他解下水壺來,打開塞子。
他把原因說了出來。
「博內羅呢?」
「有一部德國軍官座車在那邊那道橋上開過。」
「你們是哪一個旅的?」一個軍官叫道。
「我們都在回家。」
皮安尼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看著我。
「這話很有道理,中尉,」艾莫說read.99csw.com
「快走,中尉,」皮安尼說。他想越過那些士兵。
「他上哪兒去了?」
「上來吧,」我說。「梯子就在那兒。」話出了口我才發覺,我該下去幫他拿東西。我剛才在乾草上躺了一會,弄得頭腦胡裡胡塗。我剛才幾乎睡著了。
「好。我們就走吧。」
「有道理,」我說。我們現在貼近橋了。天上又堆滿了烏雲,下著小雨。
另一個從我身後抓住我,把我的手臂朝上扭,扭得幾乎脫了臼。我跟他一起轉過身,第一個憲兵狠狠抓住了我的脖子。我踢他的脛骨,用我的左膝撞他的胯部。
「Viva la Pace!①」一個士兵叫喊起來。「我們回家去啦。」「倘若我們大家都回家,那太好了,」皮安尼說。「你豈不想回家嗎?」「想的。」
「這是什麼意思?」我想大聲嚷,但是我的聲音並不響亮。他們現在已把我拖到路邊來了。
我們站在雨中,聽著這番話。我們正面對著那些軍官,犯人站在他們跟前,稍為靠近我們這邊一點。
「人家比我們早開車啊。」
「我們就靠這邊走吧?免得給人家看見。」
「開槍的是義大利人,」我說。「不是德國人。」
「那幫狗崽子,」他說。
問話到此為止。另外一個軍官開口了。
「你看,要是戰爭繼續下去,上面會給他家屬找大麻煩的。」「戰爭不會繼續下去的,」一個士兵說。「我們正在回家。戰爭結束了。」「人人都在回家。」
「現在我們上哪兒去呢?」皮安尼問。
「你不知道軍官必須和他的部隊在一起的規矩嗎?」
「我情願在這人家看不見的地方走,」博內羅說。
「你倒來對我們說說看,中尉,」博內羅說。
我很光火。
「和平旅,」有人喊道。軍官一聲不響。
「喝點酒吧?」皮安尼說。「我們要是真的給切斷了,索性喝口酒吧。」
「你結了婚沒有,路易吉?」
「沒有。我們只在看著你。」
「我在這兒,中尉。」他給擠在前面一點的人群里。沒人說話。大家只希望快點過橋,心裏就是這麼個念頭。我們快過去了。木橋的那一頭,兩邊站有一些軍官和憲兵,打著手電筒。我看見他們被地平線襯托出的身影。我們走近他們時,我看見有個軍官用手指指隊伍中的一個人。一名憲兵走進行列,抓住那人的胳膊,拖了出去。憲兵強迫他離開大路。我們快走到軍官們的正對面了。他們正仔細察看著行列中的每一個人,有時交談一聲,跨前幾步,打手電筒照照一個人的臉。我們剛要走到正對面時,他們又抓去了一個人。我看見那人。是個中校。人家用手電筒照他時,我看見他袖管上有兩顆星。他頭髮灰白,長得又矮又胖。憲兵把他拖到那一排檢查行人的軍官後面。當我走到那一排軍官跟前時,我看到有一兩個軍官正盯著我。其中有一位指指我,對憲兵說了一聲。我看見那憲兵跑過來,擠過隊伍的邊沿來找我,接著我感到被他抓住了我的衣領。
「戰場憲兵,」另外一位軍官說。
「我不知道,中尉。他溜走了。」
「就是因為有像你這樣的叛逆行為,我們才喪失了勝利的果實。」「你們經歷過撤退沒有?」中校問。
兩個憲兵押著中校到河岸邊去。中校在雨中走著,是個沒戴軍帽的老頭兒,一邊一個憲兵。我沒看他們槍斃他,但是我聽見了槍聲。現在他們在審問另外一個人了。也是一個與他原來的部隊失散了的軍官。他們不讓他分辯。他們從拍紙簿上宣讀判決詞時,他哭了,他們把他帶到河邊去時,他一路大哭大喊,而當人家槍決他時,另外一個人又在受審問了。軍官們的工作法是這樣的:第一個問過話的人在執行槍決時,他們正一心一意審問著第二個人。這樣做表示異常忙碌,顧不到旁的事。我不知道要怎樣做,是等待人家來審問呢,還是趁早拔腳逃走。我顯然是個披著意軍軍裝的德國人。我看得出他們腦子裡是怎樣想的;不過還要先假定他們是有腦子,並且這腦子是管用的。他們都是些年輕小夥子,正在拯救祖國。第二軍正在塔利亞門托河後邊整編補充。他們在處決凡是跟原來部隊離散了的少校和校以上的軍官。此外,他們對於披著意軍制服的德國煽動者,也是從速就地槍決了事。他們都戴著鋼盔。我們這邊只有兩人戴鋼盔。有些憲兵也戴鋼盔。其餘的都戴著寬邊帽子。我們叫這種帽子為飛機。我們站在雨中,一次提一人出去受審並槍決。到這https://read.99csw.com時,凡是他們問過話的都被槍決了。審問者們本身全沒危險,所以處理起生死問題來利索超脫,堅持嚴峻的軍法。他們現在在審問一個在前線帶一團兵的上校。他們又從撤退行列中抓來了三個軍官。
「他說什麼?軍官說什麼?」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部德國軍官座車從那條路上開過。」「你是不是有點不舒服,中尉?你腦子裡不會有什麼奇異的感覺吧?」「別亂開玩笑,博內羅。」
「我們回不了。依我看,戰爭還沒有結束。」
「你還不是同樣口音不準,你這狗崽子,」我說。
「我走得發膩了。」
「擅離部隊,明令槍決,」他宣讀。
「你可以不可以就報告說他被俘虜了?」
「押他到後面那些人那兒去,」第一個軍官說。他們押著我繞到這排軍官的後邊,走往公路下邊臨河的田野,那兒有一堆人。我們朝那堆人走去時,有人開了幾槍。我看見步槍射擊的閃光,然後是啪啪的槍聲。我們走到那堆人旁邊。那邊站有四名軍官,他們面前站著一個人,一邊一個憲兵守著。有一小組人由憲兵看守著。審問者的旁邊站著四名憲兵,人人掛著卡賓槍。這些憲兵都是那種戴寬邊帽的傢伙。押我去的那兩個把我推進這等待審問的人群中。我看看那個正在受審問的人。他就是方才從撤退行列中給拖出來的那個灰頭髮的中校,胖胖的小個子。審問者冷靜能幹,威風凜凜,操人家生死大權的義大利人大致是這個模樣,因為他們光槍斃人家,沒有人家槍斃他們的危險。
「這不是可以多呆的地方,」博內羅說。
「他的事你怎麼處理呢,中尉?」
「一座多麼美麗的橋啊,」艾莫說。那是一座普通的長鐵橋,橫跨在一道通常乾涸的河床上。
「我們得到倉房裡去躲躲,」我說。「你去找找看可有什麼吃的東西,皮安尼,找到就拿上來。」
「你們一個個分開來走,」我說,開始走過橋去。我細心察看枕木和鐵軌,看有沒有什麼拉發線或者埋有炸藥的痕迹,但是看不見。從枕木的空隙間,我看見底下的河水又混濁又湍急。打前頭,越過濕淋淋的鄉野,我看得見在雨中的烏迪內。過了橋,我回頭觀看。河上游還有一道橋。我正看著那橋時,有一部黃泥色的小汽車正在過橋。那座橋的兩邊很高,車一上橋就給遮住了。但是我還看得見司機的頭,司機旁邊坐著的那人的頭,還有車後座上的那兩個人的頭。他們全戴著德軍鋼盔。隨後車子下了橋,又給路上的樹木和遺棄的車輛遮住了。我向正在過橋的艾莫和其他人招招手,叫他們過來。我爬下去,蹲在鐵路路堤邊。艾莫跟著我下來。「你看見那部車子嗎?」我問。
「你難道不懂不能碰軍官的規矩嗎?」
「他們以為只要把槍丟掉,人家就沒法再叫他們打仗了。」在黑暗中和雨中,我們沿著路邊趕路,我看見許多士兵還掛著步槍。槍在披肩上邊撅出來。
「嗯,我們現在只要走就行了。用不到再操心。」
「好吧。我們在軌道上走。」
「你看我們逃得出去嗎?」艾莫問。
「你倒來對我們說說看,中尉,」博內羅說。我於是閉嘴不說了。這本不干我的事;我的職務只是把三部救護車送到波達諾涅。這個任務我沒有完成。現在我只要人到達波達諾涅就算了。也許我連烏迪內都走不到。為什麼走不到,真見鬼!要緊的是保持鎮靜,別給人家的槍打中,別給人家俘虜去。
「軍官座車?」
「我有腦筋的話就不會在這兒了,」博內羅說。
「橋上說不定埋有地雷,」博內羅說。「你先走,中尉。」「你聽這無政府主義者講出這種話來,」艾莫說。「叫他自己先走過去。」
「你們是什麼人?」
皮安尼望著我。
「博內羅呢?」我問。
「他們看見了我們,但是管自走他們的路,」艾莫說。
那橋看起來又長又堅固。我們爬上鐵路的路堤。
「著實疼。」
「德國軍隊在烏迪內城外停下了,」我說。「這些人都可以渡河了。」
過了運河,我們又在車軌上走。鐵道越過低洼的田野,一直入城。我們望得見前頭另外有一條火車線。北面是那條我們看見開過自行車隊的公路;南面是一條小支路,橫貫田野,兩邊有密密的樹木。我想還是抄近路朝南走,繞過城,再橫過鄉野朝坎波福米奧走,走上通塔利亞門托河的大路。我們走烏迪內城后的那些岔路小道,可以避開撤退的總隊伍。我知道有許多小路橫貫平原。於是我https://read•99csw•com開始爬下路堤。
「博內羅是個傻瓜。」
「押他到後面那些人那兒去,」第一個軍官說。「你看。他講義大利話,口音不準。」
「皮安尼,」我說。
「來吧,」我說。我們要走那條支路,繞到城的南邊去。這時大家都爬下了路堤。從支路那邊嗖的有一槍向我們打來。子彈打進路堤的泥壁。「退回去,」我喊道。我爬上路堤,腳在泥土裡打滑。司機們在我的前頭。我儘快爬上路堤。密密的矮樹叢里又打出了兩槍,艾莫正在跨過鐵軌,身子一晃,絆了一下,臉孔朝地跌了下去。我們把他拖到另外一邊路堤上,把他翻轉身來。「他的頭應當朝上面,」我說。皮安尼把他轉過來。他躺在路堤邊的泥地上,雙腳朝下,斷斷續續地吐出鮮血。在雨中,我們三人蹲在他身邊。他脖頸下部中了一槍,子彈往上穿,從他右眼下穿出來。我正設法堵住這兩個窟窿時,他死了。皮安尼放下他的頭,拿塊急救紗布擦擦他的臉,也就由他去了。
「我們還是一個個分開些走吧,」我說。「我先走。」我朝農舍走去。
「最好找個地方躲一躲,挨到天黑再說。只要我們走得到南邊就沒事了。」
「我不知道。」
「還是我先走,」我說。「人家埋的地雷不會僅因為一個人而爆炸的。」
「你說得頭頭是道,中尉,」博內羅說。
「我不相信戰爭結束。他們都這樣想,我可不相信。」
「Andimo a casa!①」一個士兵喊道。「他們丟掉了步槍,」皮安尼說。「他們在走的時候把槍摘下,丟掉了。然後就喊口號。」
「為什麼這兒沒人攔住他們?」我說。「他們為什麼沒有把橋炸掉?這路堤上為什麼不布置機關槍?」
「我還不知道。」
「他們不是德國兵,」我說。「那邊不可能有德國兵。」
「我就告訴你,」皮安尼說。我們走上梯子。我們把食物放在樓上的乾草堆上。皮安尼拿出他的刀子,上邊帶有拔瓶塞的鑽子,他用那鑽子去開酒瓶。
「好吧,」我說。「你切香腸好不好?」
他又說了。
我們沿著鐵路軌道走。我們兩邊伸展著濕漉漉的平原。平原的前頭就是烏迪內的那座小山。山上有座城堡,城堡下才是人家的屋頂,一家家挨過去。我們望得見鐘樓和鐘塔。田野上有許多桑樹。我看見前頭有個地方,路軌給拆掉了。枕木也給挖掉,丟在路堤下。
「那部軍官座車是幹什麼的?」
「你不是打開了一個水壺嗎?」我問皮安尼。他遞給我。我喝了一大口酒。「我們還是動身吧,」我說。「不過也不必匆忙。大家想吃點東西嗎?」
「他再抵抗就開槍,」我聽見有人在說。
我一聲不響。
我抓住那酒瓶,一句話也不說。
「他再抵抗就開槍,」一個軍官說。「押他到後邊去。」
「你看,我們對這場戰爭根本就沒有信心,中尉。」
「這條河總該守得住吧,」皮安尼說。在黑暗中,水好像漲得很高。河水打著漩渦,河面寬闊。那座木橋約莫有四分之三英里長,河水通常很淺,只是離橋面很遠處的寬闊的石床上的一股窄窄的水道,現在可高漲到緊挨著橋板了。我們沿著河岸走,然後擠進了渡橋的人群。我緊緊地夾在人群中慢慢地過橋,上面是雨,下邊隔著幾尺便是河水,我的前頭是一部炮車上的彈藥箱,我從橋邊探頭望望河水。現在我們沒法按照我們的速度趕路,反而覺得非常疲乏。過橋一點兒也不叫人興奮愉快。我只是想,要是在白天,飛機來丟炸彈,那才不曉得是個什麼光景呢。
「他們為要證明第一次並沒有打錯,我們再過去準會給他們都打死,」博內羅說。「我才不幹哩。」
「司機們不曉得哪兒去啦?」
「我們趕快走過去吧,趁人家還沒把它炸斷,」我說。
「照我看,要是德國人的話,他們會把我們都打死的,」博內羅說。「現在意軍對於我們的危險比德國人還要大,」我說。「殿後部隊對什麼東西都害怕。德國部隊自有其目的,不會多管我們。」
「義大利永遠不撤退。」
「不,」我說。「人家開槍,是因為我們要穿過田野。」博內羅搖搖頭。「艾莫死了,」他說。「第二個輪到誰啊,中尉?我們現在往哪裡走?」
「照你看,我們是不是給切斷了,中尉?」
「為什麼不跟你那一團人在一起?」
「打倒軍官。和平萬歲!」
「瓶口上用蠟封著,」他說。「一定是好酒。」他笑笑。
「沒人來炸斷它啊,」皮安尼說。「他們都走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