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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三十四章

第四部

第三十四章

「我們還是出國吧。親愛的,你不該這樣胡亂冒險。告訴我,你怎樣從美斯特列到米蘭的?」
「沒有人給我找什麼麻煩,弗基。是我自己找的。」
「我們立刻就去吧。」
①《非洲女》是德國音樂家梅耶貝爾(1791—1864)所編的五幕歌劇,寫葡萄牙探險家達·伽馬的事迹。
我記得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情形。凱瑟琳還睡著,陽光從窗口照進房來。雨已停了,我下床走到窗口。窗下有一片花園,雖然現在草木凋零,仍舊整齊美麗,有沙礫小徑、樹木、湖邊的石牆和陽光下的湖,湖的另一邊層巒疊嶂。我站在窗邊望了一會,當我掉轉頭來時,凱瑟琳已經醒了,正在看我。
「沒多大危險。我本有張舊的調動證。我在美斯特列把日期改了一改。」
「我知道,」弗格遜嗚咽著說。「你們倆都不要理我。我心裏太煩了。我不講理。這我知道。我要你們倆都快樂幸福。」
我穿上平民服裝,覺得好像是個參加化裝跳舞會的人。軍裝穿久了,現在身子不再裹得緊緊的,彷彿若有所失。特別是那條褲子,穿在身上,覺得鬆鬆垮垮。我在米蘭買了一張到施特雷沙去的車票。我還買了一頂新帽子。西姆的帽子我不能戴,他的衣服倒是挺不錯的。衣服帶有煙草味,當我坐在車廂里望著窗外時,我覺得帽子嶄新,衣服很舊。我覺得自己很憂鬱,正像車窗外倫巴第區那片濡濕的鄉野。車廂里有幾個飛行員,他們不大瞧得起我。他們目光避開,不來看我,很藐視我這種年紀的人還在當平民。我倒不覺得受了侮辱。要是在從前,我準會侮辱他們一下,挑動他們干一架。他們在加拉剌蒂下了車,剩下我一個人,也樂得安靜。我身邊有報紙,但我不看,因為我不想知道戰事。我要忘掉戰爭。我單獨媾和了。我覺得異常寂寞,所以車子到施特雷沙時,心中很高興。
我開了一個好房間。房間又大又亮,面臨著湖上①。湖上現在罩著雲,不過陽光一出來,一定很美麗。我對旅館的人說,我在等待我的太太。房間里擺有一張雙人大床,那種燕爾新婚的大床,上面鋪著緞子床罩。旅館十分奢華。我走下長廊和寬闊的樓梯,穿過幾個房間,到了酒吧間。那酒保我本來就認得,我坐在一隻高凳上,吃吃咸杏仁和炸馬鈴薯片。馬丁九九藏書尼雞尾酒又涼爽又純凈。
「湖的北邊是瑞士,我們就上那兒去吧。」
「不,」我說。「現在我不看了。」
凱瑟琳對我笑笑,在桌下用腳踢了我一下。
我吃吃橄欖、咸杏仁和炸馬鈴薯片,對著酒吧後邊的鏡子,照照穿著平民服裝的我。酒保踅回來了。「她們住在車站附近的小旅館里,」他說。「來點三明治吧?」
「原來是你啊!」凱瑟琳說。她的臉孔光亮起來。她快樂得好像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親親她。凱瑟琳紅了臉,我就在桌邊坐下。「你這一團槽的,」弗格遜說。「你來這兒做什麼?吃了飯沒有?」「沒有。」伺候開飯的姑娘進來了,我吩咐她多開一客。凱瑟琳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快樂幸福。
「我怎麼辦呢?」
那天夜晚在旅館里,房間外邊是一條又長又空的走廊,門外邊放著我們的鞋子,房間里鋪著厚厚的地毯,窗外下著雨,房間里則燈光明亮,快樂愉快,後來燈滅了,床單平滑,床鋪舒服,一片興奮,那時的心情,好比我們回了家,不再感覺孤獨,夜間醒來,愛人仍在,並沒有發覺夢醒人去;除了這以外,一切事物都是不真實的。我們疲乏的時候就睡覺,一個醒來,另一個也就醒來,所以不會感覺孤獨寂寞。一個男人,或是一個女郎,雖然相愛,卻時常想要單獨安靜一下,而一分開,必然招惹對方妒忌,但是我可以實實在在地說,我們兩人從來沒有這種感覺。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也有孤獨的感覺,那是與世人格格不相入的孤獨。這種經驗我一生中只有過一次。我和好些女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感覺孤獨寂寞,而且你最寂寞就是在這種時候。但是我和凱瑟琳在一起,從來不寂寞,從來不害怕。我知道夜裡和白天是不同的:一切事物都不相同,夜裡的事在白天沒法子說明,因為那些事在白天根本就不存在,而對於寂寞的人來說,黑夜是極可怕的時間,只要他們的寂寞一開始。但是我和凱瑟琳的生活在夜間和白天幾乎沒有分別,而夜間只有更美妙些。倘若有人帶著這麼多的勇氣到世界上來,世界為要打垮他們,必然加以殺害,到末了也自然就把他們殺死了。世界打垮了每一個人,於是有許多人事後在被打垮之餘顯得很堅強。但是世界對打垮不了的人就加以殺https://read.99csw.com害。世界殺害最善良的人,最溫和的人,最勇敢的人,不偏不倚,一律看待。倘若你不是這三類人,你遲早當然也得一死,不過世界並不特別著急要你的命。
我笑起來。煙草我根本弄不到。他要的是美國板煙絲,但是不曉得是我親戚不再寄來呢,還是在什麼地方給扣留了。無論如何,我沒收到,更沒法子轉寄給他。
我到那小旅館時,凱瑟琳和海倫·弗格遜正在吃晚飯。我站在門廊上,看見她們坐在飯桌邊。凱瑟琳的臉背著我,我看得見她頭髮的輪廓、她的面頰、她那可愛的脖子和肩膀。弗格遜正在說話。她一看見我進來就停了嘴。
「別這樣講,弗基,」凱瑟琳說,輕輕地拍拍她的手。「別責難我。你知道你我是好朋友。」
「我們現在就快樂嘛,」凱瑟琳說。「你這甜蜜可愛的弗基。」弗格遜又哭起來。「我要的不是你們這一種快樂。你們為什麼不結婚?難道你另有妻子嗎?」
「親愛的,別這樣。你過逃犯的生活還沒有多久。況且我們不會永遠像逃犯般生活的。我們將過快活的日子。」
「這兒一個人都沒有。我就不懂旅館為什麼還開著。」
「這我也多少考慮過。」
「你想吃早飯嗎?」
「好啦,好啦,弗基,」凱瑟琳安慰她說。「我知恥就是了。別哭,弗基。別哭,好弗基。」
「我在什麼地方總還能弄到一點的,」我說。「告訴我,你可曾見到過城裡來了兩位英國姑娘?她們是前天才到的。」
「你要看報嗎?你在醫院時老是要報看。」
「其中有一位是我的妻子,」我說。「我特為上這兒來會她。」「另外一位是我的妻子。」
「我們要去的,親愛的。隨便什麼地方,隨便什麼時候,你要去我就去。」
「釣到了一些很好的魚。每年這個季節,垂鉤釣魚都可以釣到一些很好的。」
「兩人都是護士。」
「這事別去想吧。我已經想得厭倦了。」
「挪開你的手,」弗格遜說。她臉孔漲紅了。「要是你知道難為情,還有話說。但是天知道你懷了幾個月的孩子,還當做兒戲,還是滿臉笑容,無非因為勾引你的漢子回來了。你不知恥,也沒有情感。」她開始哭起來。凱瑟琳走過去,用臂膀摟住她。她站著安慰弗格遜的時候,我看不出她身體外形有什麼九*九*藏*書變化。
「真的連一個都沒有嗎?」
「乘火車。那時候我還穿軍裝。」
① 這是瑞士的拉丁文名稱。
「不許你一邊抱著我,一邊對他笑。」
「我希望我們不至於老是過著逃犯的生活,」我說。
「我的上帝啊,」她說。
「戰事果真糟到你連看都不想看嗎?」
「她們不住這旅館。」
「不。立刻就去。」
「親愛的,請你不要亂講。那不算逃兵。那只是義大利軍隊。」我笑了起來。「你是個好姑娘。我們回到床上去吧。我在床上就好過。」過了一會兒,凱瑟琳說,「你不覺得像逃犯了吧?」
「我們一塊兒溜走,」她說。
「請你別這樣子,親愛的。你說什麼地方,我們就上什麼地方去。請你立刻找個可以去的地方。」
「我倒見過兩位護士。等一等,我給你打聽去。」
「請原諒我的胡鬧,」他說。「我把你的話聽錯了。」他去了好一會。
「好的。」
三明治送來了,我吃了三塊,再喝了兩杯馬丁尼。我從來沒有喝過這樣涼爽純凈的酒。喝了以後,叫我覺得人都變文明了。我過去吃喝紅葡萄酒、麵包、乾酪、劣質咖啡和格拉巴酒,吃喝得太多了。我坐在高凳上,面對著那悅目的桃花心木的櫃檯、黃銅裝飾和鏡子等等,心中全不思想。酒保問了我幾個問題。
「你好啊,親愛的?」她說。「天氣不是好得可愛嗎?」
我對凱瑟琳笑笑,她也對我笑笑。
「我按鈴叫他們拿點來。你知道,這裏什麼東西都沒有,因為連客人也沒有。」
「我看見你可不覺得高興。我知道你給這姑娘找的麻煩。見到你這人可沒法子叫我愉快。」
「我不管,」弗格遜嗚咽地說。「我以為這太可怕了。」
「我不想看報上登載的消息。」
「你害怕單獨住在這裏嗎?」
「你真是個傻孩子,」她說。「但是我會照料你的。親愛的,我早上並不想吐,這豈不是好消息嗎?」
「你一定出事了。」
「近來釣魚嗎?」
「這正是你那鬼鬼祟祟的又一例證。整個夏天你鬧戀愛,叫這姑娘懷了孕,現在大概你想溜走啦。」
「人家發覺你不|穿軍裝,不會逮捕你嗎?」
凱瑟琳對我笑笑。
「你太不講理了,弗基。」
「我說立刻就去。你們倆都走。」
「這不是可笑的事,」弗格遜說。「有許多人都另有老婆的。」「我九*九*藏*書們就結婚好啦,弗基,」凱瑟琳說。「如果這樣能叫你喜歡的話。」「不是為了叫我喜歡。你們本人應該有結婚的要求。」
「他叫我受不了,」弗格遜說。「他對你一無好處,只是用他那套鬼鬼祟祟的義大利伎倆毀了你。美國人比義大利人更壞。」
「我現在可沒穿意軍軍裝啊。」
「我們呆到飯後再說吧,」凱瑟琳說。「倘若你要我陪你,我就不走,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弗基。」
「不談戰爭,」我說。戰爭離我已很遙遠。也許根本並沒有戰爭。這兒並沒有戰爭。隨後我發覺,戰爭對我個人來說,已經結束了。但是我又並不覺得有真正結束了的感覺。我的心情就好比一個逃學的學生,正在思量學校里在某一鐘點在搞什麼活動。
「那好極了。」
「你穿著平民服裝在這兒做什麼?」酒保給我調好了第二杯馬丁尼后,問道。
「那就走吧,」我說。弗基叫我討厭。
「那麼我就陪你好了。」
「我現在入內閣了。」
「你瞧你多麼傻,除非我們真的要走,我不讓你走出這旅館一步。」「那麼我們到哪兒去呢?」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他那義大利式的鬼鬼祟祟。」
「不,你還是跟他去。立即跟他去。你們倆都叫我看得厭煩透了。」「還是先把飯吃完吧。」
「我不在哭,」弗格遜嗚咽地說。「我不在哭。只是因為你鬧出了這可怕的亂子。」她看著我。「我恨你,」她說。「她沒法叫我不恨你。你這卑鄙鬼祟的美國義大利佬。」她的眼睛和鼻子都哭紅了。
「你鬼鬼祟祟。你比鬼鬼祟祟還要壞。你就像條蛇。披著意軍軍裝的蛇,脖子上披著一件披肩。」
「對,」我說。「同你在一起就不覺得了。」
「我送給你的煙草收到沒有?」
「你覺得怎麼樣?」
「你們真要走啦。你們看,你們甚至想撇下我,讓我一個人吃飯。我一直想看看義大利的湖,現在倒落得這個樣子。噢,噢,」她嗚嗚咽咽,隨後望一望凱瑟琳,又哽咽起來了。
「沒有,」我說。凱瑟琳大笑。
「你為什麼穿便服?」弗格遜問。
「我倒希望當初和你在一起,能夠多少知道一點消息呢。」「等我腦子裡搞清楚以後再告訴你吧。」
伺候開飯的姑娘給方才一頓哭弄得怪不舒服。現在她把下一道菜端進來,看來因為情況好轉了而心九-九-藏-書安一點。
「親愛的,你在這兒隨時都有被捕的危險。我不能讓你這樣。這麼做太傻了。倘若人家把你抓了去,我們怎麼辦呢?」
「休假。療養休假。」
「有。只有幾位。」
「很好。我們過了一個可愛的夜晚。」
「收到了。你可曾收到我的明信片?」
「那麼我們就不要呆在這裏。我們出國去。」
「你還不曉得你的妻子多好哩。我也無所謂。我要給你找個地方,人家沒法逮捕你,然後我們可以快活幸福地過日子。」
「我們現在別想任何事吧。」
「那時你沒危險嗎?」
「我並不是在說笑話。」
「不。不。我要你走。我要你走。」她擦擦眼睛。「我太不講理了。請不要見怪。」
「大概要槍斃我。」
「我鬼鬼祟祟嗎,弗基?」
到車站時,我等待旅館兜攬生意的夥計,但是一個都沒有出現。旅遊季節早已過了,沒人來接火車。我提著小提包下了火車,這小提包是西姆的,提起來很輕,因為裡邊沒有什麼東西,只有兩件襯衫。我在車站屋檐下躲雨,看著火車開走了。我在站上找到一個人,問他什麼旅館還在開業。巴羅美群島①大旅館還開著,還有幾家小旅館是一年四季都營業的。我提著小提包冒雨上那大旅館去。我看見有一部馬車從街上駛過來,便向車夫打招呼。乘著馬車上旅館,比較有派頭。車子趕到大旅館停車處的入口,門房連忙打著傘出來迎接,非常有禮貌。
「好極了。」
外面陰雲密布,湖上陰暗下來。
「倒是蘇格蘭人才講道德呢,」凱瑟琳說。
「我們太忙了。」
「高興起來吧,弗基。稍微高興一點。」
「我覺得像是個逃犯。我從軍隊里逃了出來。」
她想吃。我也想吃,我們就在床上吃,十一月的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早飯的托盤擱在我的膝上。
「是的。我知道。忙於製造小孩。」我以為她又要哭起來了,想不到她只是改用了一種辛辣的語調。「我看,你今天夜裡就會跟他去吧?」「是的,」凱瑟琳說。「倘若他要我去的話。」
「是,我怕。」
「你好,」我說。
「你們倆本是一路貨,」弗格遜說。「凱瑟琳·巴克萊,我真替你害臊。你不怕難為情,不顧名譽,而且你就像他一樣的鬼鬼祟祟。」
「弗基,講點兒道理吧。」
「我開槍。」
「要是人家來逮捕你,你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