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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三十五章

第四部

第三十五章

「我聽起來倒是充滿智慧。」
「你倒是聰明的。」
我伸手到湖裡去。湖水很冷。我們差不多到旅館的對面了。「我得進去了,」酒保說,「趕十一點的班。雞尾酒時間。」「好。」我把釣線拉回來,纏在一根棍子上,那棍子兩頭都有凹槽。酒保把船停放在石牆間的一小片水區中,用鐵鏈和鎖鎖好。
「你是個聰明人,親愛的,但你不大懂事。」
「一次也沒有。」
「告訴我,戰爭怎麼啦?」
「他們是個比較年輕的國家。」
「沒有什麼,」我說。「我這人恐怕太愚蠢了。」
「好玩。」
「衰老的是身體。有時我害怕,怕我的一個手指會像粉筆那樣斷掉。至於精神,倒沒有老,也沒變得更聰明。」
我看看表;我臨睡前脫下手錶,表放在枕頭底下。
「好孩子,這不是智慧。這是犬儒主義。」
「不會的。我想法子叫她走。」
「沒關係,」我說。
凱瑟琳回來后,我們又是怡然自得。弗格遜在樓下,她說。她請她來吃中飯。
「是時間太早吧。」
「差不多了。」
「我不想走了。」
我們坐在深深的皮椅里,香檳放在冰桶里,我們的酒杯放在我們中間的小几上。「要是你活到我這樣老的年齡,一定會發覺許多事情是奇怪的。」
「不累。」
「我在前線時就是這麼辦的。不過當時正有事情做。」
「哪一邊會贏呢?」
「我並不是真的累。不過說說笑話罷了。你讓我幾分?」
「真的。」他站了起來。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他在這裏?」
我把船划攏石碼頭,酒保把釣魚線收回來,卷好放在船底,把誘餌掛在船舷的上緣。我上了岸,把船拴好。我們走進一家小咖啡店,在一張沒鋪桌布的木桌邊坐下,叫了兩杯味美思。
「你非去不可嗎,親愛的?」凱瑟琳低聲問。
「在相當時期內是這樣的。」
「自然啦。」他朝桌子踏前一步。「你肯來打彈子,真太好了。」「我
「義大利。」
「我不知道。」
「我喜歡划。」
葛雷非伯爵已經在彈子間里。他正在練習打彈子,彈子檯頂上的燈光照耀下來,他的身子顯得很脆弱。燈光圈外不遠的地方有一張打紙牌的桌子,上面擺著一隻放冰的銀桶,冰塊上突出著兩瓶香檳酒的瓶頸和瓶塞。我進去往檯子走,葛雷非伯爵直起身子朝我迎上來。他伸出手來。「你在這裏真是太叫人愉快了。你還賞光和我打彈子,實在太好了。」「謝謝你的邀請。」「你完全恢復了沒有?人家告訴我,你在伊孫左河上受了傷。我希望你現在好了https://read.99csw.com。」
「年輕的國家必然打勝仗?」
「我希望你運氣非常好,非常快樂,身體非常非常健康。」「謝謝。我則希望你長生不老。」
「最好的辦法還是把釣線繞在你的腿上,」我說。「那樣有魚上鉤你既知道,而且用不到掉牙齒。」
「自然啦。難道說我想的還不是這個?」
酒保划船回去。我們到施特雷沙後邊的湖上釣魚,接著又劃到離岸不遠的地方試試。我握著繃緊的魚線,感覺到那旋轉中的誘餌在輕微抖動,眼睛望著十一月中的暗淡的湖水和荒涼的湖岸。酒保盪長槳,船每往前一衝,魚線就跳動一下。一次有一條魚來咬鉤,釣線突然扳緊,往後死抖,我用手去拉,感覺到一條活蹦蹦的鱒魚的分量,隨後釣線又是有規則地跳動著。魚溜啦。
「你還說你沒有智慧。」
「這麼說你近來是在看書的吧?」
「但是我是要和你在一起的。我只出去了兩小時啊。你真的完全沒事可做嗎?」
「快去快來。」
「比從前更年輕啦。昨天夜裡晚飯前,他喝了三杯香檳雞尾酒呢。」
「是的。美國語。請講美國語。那是一種可愛的語言。」
「我忘啦。」
「是大的嗎?」
「再來杯味美思吧?」
「現在我們來喝另一瓶酒,你對我談談戰事好啦。」他等我先坐下。「談旁的事吧,」我說。
「我也是。這並不是智慧。你珍重生命嗎?」
「那你怎麼辦?」
葛雷非伯爵笑笑,用手指把酒杯轉動一下。「我本以為年紀越大,一定
「沒事。」
「好的。」
他當過奧意兩國的外交官,他的生日宴會是米蘭社交界的大事。他眼看要活到一百歲,打得一手漂亮爽利的好彈子,與他那九十四歲的脆弱身體適成對比。我從前在施特雷沙碰見他,也是在旅遊季節以後,我們邊打彈子邊喝香檳。這打彈子喝香檳的風俗太好了,當時他每百分讓我十五分,還贏了我。
「我很好。你好嗎?」
我們下樓和弗格遜一同吃中飯。弗格遜對這旅館和飯廳的富麗堂皇,印象很深。我們吃了頓很好的午餐,還喝了兩瓶卡普里白葡萄酒。葛雷非伯爵到飯廳里來,對我們點點頭。陪著他的是他的侄女,她那模樣有點像我的祖母。我把他的來歷告訴了凱瑟琳和弗格遜,弗格遜又是印象很深。旅館又宏大又空曠,但是飯菜很好,酒也很好,大家喝了酒以後愉快起來。凱瑟琳再也沒有別的要求了。她很快樂。弗格遜也相當高興。我也覺得挺不錯。飯後弗格遜回她旅館去了九九藏書。她飯後要躺一會兒,她說。那天午後近黃昏時,有人來敲房門。
「我看還是這麼辦吧。」
「我的生活本來是非常充實的,」我說。「現在你一不和我在一起,我在世界上就一無所有了。」
「也許由你來抓住釣線會轉運。」
「他的彈子功夫呢?」
「我不相信。」
「你過分誇獎我了。」
「我們可以講義大利語。我也有點累了。」
「葛雷非伯爵。你還記得你上次來這兒碰到的那個老人吧。」
「我們一同上樓去吧。」
「怎麼啦,親愛的?」
「過了那時期又怎麼樣呢?」
「哦,我身體一向是好的。但是我越來越老了。我發覺了一些老年的徵象。」
「我知道你肯的。你太可愛了。」
「為什麼?」
「我們講義大利語好嗎?你不大在乎吧?現在這是我最大的偏愛了。」
「飯後我們回這兒樓上來。」
「要好好待她。想想我們的生活多麼豐富。而她卻一無所有。」「我們所有的,她也不見得要吧。」
② 巴羅美群島是馬焦萊湖上的一名勝地的名字。
「你的技術本來很不錯。一百分讓十分吧?」
「明年要徵召我們這一級了。但是我不去。」
「不。去。只是去一會兒,過後就回來。」
「也許太遲了。我大概已經超過了熱心信教的年齡。」
「可憐的孩子。我們大家都不知道什麼是靈魂。你信教嗎?」「只在夜裡。」
「好。我讓你十八分,我們算一分一法郎。」
「他們變成老一點的國家了。」
「你做個好孩子,好好招待弗格遜行嗎?」
① 科丁那丹佩佐是義大利北部阿爾卑斯山一冬季運動的勝地。
「我認為,是愚蠢的。」
「十五分。」
「他可並沒有看穿。」
「對不起,親愛的。一個人忽然失掉了他的一切,我知道那一定是很痛苦的。」
「糟透了。」
「誰?」
「那麼釣魚去吧。」
「我們就在這兒吃晚飯。」
「我待弗格遜一向很好,只要她別咒罵我。」
「我不在的時候不要想我。」
「珍重的。」
「這話不錯。」
「是的,和他的侄女一同來的。我告訴他你來了。他要你和他打彈子。」
葛雷非伯爵九十四歲了。他是梅特涅①那一輩的人,鬚髮雪白,舉止風雅。
「相當大。」
「有一次我獨自出來釣魚,我用牙齒咬住釣線,猛不防一條魚咬鉤了,差點把我的嘴巴也扯破。」
「他沒有真的看穿。這些書醫院里都有。」
「好吧。」
「我只在夜裡才有宗教情緒。」
「看一點,但沒什麼很好的。」
我們兩人都喝https://read.99csw•com一口酒。
我把船劃到漁人島對面的地方,那兒靠有幾隻船,有人在補魚網。「我們去喝杯酒吧?」
「依我看,《勃列特林先生》這書,對於英國中產階級的靈魂,是個很好的分析研究。」
「戰時有什麼好書?」
「哪裡。不過你應當看看書。」
我看著她刷頭髮,她的頭半斜著,頭髮盡落在一邊。外面天已暗了,床頭的燈光照在她的頭髮、脖子和肩膀上。我走過去親她,握住了她那拿發刷的手,她的頭倒在枕頭上。我親著她的脖子和肩膀。我是那麼愛她,感到有點昏暈。
「你近來常常打彈子嗎?」
「這也許就是智慧。」
「他在哪兒?」
「那也並不特別如此。我還可以把反面的例子舉出來。不過,這也算不壞就是啦。你的香檳喝完沒有?」
「還是去的好。」表上時間是四點一刻。我大聲說:「請你告訴葛雷非伯爵,我五點鐘到彈子間來。」
「謝謝。」
他打得一手好彈子,雖則他讓我十八分,到五十分時我只贏了他四分。葛雷非伯爵按按牆上的電鈴,喊酒保來。
「那麼我就不去了。」
「我也是。因為我所有的只有這個。因此給自己做壽開宴會,」他大笑起來。「你也許比我聰明。你不做壽。」
「回去我划,」他說。
① 指瑞士與義大利兩國邊境上的馬焦萊湖。施特雷沙就在湖西。
「我知道你不會在意的,」凱瑟琳說。
「你真的不想再喝了?」
「有個法國人巴比塞,寫了本書叫做《火線》②。還有《勃列特林先生看穿了》①。」
「誰呀?」
更熱心信教,但是我並沒有這樣的變化,」他說。「這真太可惜了。」「你死後還想活下去嗎?」我問,話出了口立即覺得自己太糊塗了,竟提起死字。但是他全不介意。
「我只能走開一個鐘頭。」
「你像個丟了職業的奧賽羅①,」她嘲笑我。「奧賽羅可是個黑人,」我說。「況且,我並不嫉妒。我只是愛你太深,對於旁的全沒興趣。」
也很愉快。」
「還有誰?」
② 阿比西尼亞,現名衣索比亞,在非洲東北部。1896 年意軍進犯,結果失敗。
我們登岸走到旅館,走進酒吧間。這天早上天還很早,我不想再喝酒,所以就上樓回房間去。侍女剛剛把房間收拾乾淨,凱瑟琳還沒回來。我往床上一躺,什麼事都不想。
「出國去。我不去作戰。我從前在阿比西尼亞①打過一次仗。完全沒有意義。你為什麼參加進去?」
「你什麼時候要用,」他說,「我就把鑰匙給你。」
「我是老了。給你https://read.99csw.com舉個實例吧?我講義大利語比較不費力。我約束自己,避免講義大利語,但是我人一累,就覺得講義大利語輕鬆得多。所以我知道我老了。」
酒保披上一件上衣,我們就走出去。我們走到湖邊,上了一條船,我划船,酒保坐在船尾放出線去釣湖上的鱒魚——線的一頭有一個旋轉匙形的誘餌和一個沉重的鉛錘。我沿著湖岸划船,酒保手裡扯著線,時而朝前抖它一抖。從湖上看來,施特雷沙相當荒涼,一長排一長排光禿的樹木、一座座大旅館和關閉的別墅。我把船劃出去,橫跨湖面,劃到美人島①,緊挨著石壁,在那兒,湖水突然變深了,你看見岩壁在晶瑩的湖水中低斜下去,接著我們又朝北划往漁人島。太陽給一朵雲遮住了,湖水黑暗平滑,冷氣逼人。我們雖然看見水上有魚上升時的一些漣漪,但是始終沒有魚來上鉤。
「飯後她不至於呆下去吧?」
①梅特涅(1773—1859),奧地利帝國外交大臣,于拿破崙被打敗后,組織「神聖同盟」,極力恢復歐洲的封建專制統治,摧殘各民族解放運動和進步力量。
「在散步。」
「你不願意談它嗎?好。最近你看了什麼書?」
「現在我很少見到美國人。」
「我好好招待她就是啦。」
「不,這是個大謬論;說什麼老人富有智慧。人老並不增加智慧。只是越來越小心罷了。」
① 美人島原只是湖中的一些大岩石,後來經過17 世紀一位巴羅美伯爵加以點綴修建,成為著名名勝地。
凱瑟琳沿著湖走,往小旅館去找弗格遜,我則坐在酒吧間里看報。酒吧間里備有舒服的皮椅,我就坐在一隻皮椅上看報,一直到酒保來了。原來意軍連塔利亞門托河都沒守住。他們正在朝皮阿維河退卻。我還記得皮阿維河。上前線去時,火車在聖多那附近跨過這條河。那兒河水又深又慢,相當狹窄。河下邊是蚊蚋叢生的沼澤和運河。那兒有些可愛的別墅。戰前我有一次上科丁那丹佩佐②去,曾在臨河的山間走了幾小時。從山上望下去,那河道倒像一條出鱒魚的溪流,水流得很急,有一段段的淺灘,山岩陰影下有水潭。公路到了卡多雷就和河道岔開了。不曉得山嶺上的軍隊撤退
「那要看你現在的生活怎麼樣。我這一生過得很愉快。我希望能永遠活下去,」他笑笑說。「我也差不多算長壽的了。」
「你一點也不見老。」
① 奧賽羅是莎士比亞同名悲劇中的主人公,是皮膚黝黑的摩爾人,因為誤聽了埃古的話,殺害了妻子苔絲蒂蒙娜。奧賽羅的職業是軍人。
https://read•99csw•com「要不要再喝一點?過一會兒我就得換衣服去了。」「我們也許不要再喝了吧。」
時怎麼下來的。酒保來了。
「說不定你還去哩。」
「很行。他打敗了我。我說你來了,他很高興。這兒沒人跟他打彈子。」
「請你開一瓶,」他說。隨即轉對我說:「我們來點小刺|激吧。」酒冰冷,不帶甜味,品質醇良。
「那時你也是處在戀愛中啊。別忘記戀愛也是一種宗教情緒。」「你真的這樣相信嗎?」
「這是一種很不討人喜歡的智慧。你最珍重的是什麼?」「我愛的人。」
「沒有你認得的人了。旅館里一共只有六位客人。」
「好。」
「他在這兒嗎?」
「我們賭一點錢怎麼樣?你打球一向喜歡下注的。」
「我不知道。我太傻了。」
「什麼?」
「我跟酒保釣魚去了。」
「那你一定若有所失。見不到同胞不好過,尤其是女同胞。我有過這種體會。我們打彈子吧?要不,你覺得太累?」
「來吧。把你的釣魚線拿來。」
「我可不知道什麼是靈魂。」
「我知道。你悶得慌。你所有的只是我,而我又出去了。」
「你現在有事嗎?」
「那很好,不過你還是會打敗我的。」
「哦,不過你累的話,該講英語比較不費力吧。」
「葛雷非伯爵問你願意不願意陪他打彈子。」
「你對戰爭究竟怎樣看法?」我問。
「你船劃得累了吧?」
「我不想讓你走。」
「葛雷非伯爵要找你,」他說。
「美國語。」
「他身體怎麼樣?」
「好玩嗎?」
「謝謝。我已經是如此了。還有,你以後倘若變得虔誠的話,我死後請替我禱告。這事我已經拜託了好幾位朋友。我本以為自己會虔誠起來,可是到底不行。」他似乎苦笑了一下,不過到底笑還是沒笑,卻很難說。他太老了,滿臉皺紋,一笑起來,牽動那麼多的皺紋,全然分不出層次。「我可能變得很虔誠,」我說。「無論如何,我為你禱告就是了。」「我一向以為自己會變得虔誠的。我家裡的人,死時都很虔誠。但是我到現在還不熱心。」
我們繼續打彈子,停手時就喝口香檳,用義大利語交談,不過話也講得很少,只專心打彈子。葛雷非伯爵打到一百分時,我還只九十四分。他笑笑,拍拍我的肩膀。
四點三刻時,我吻別了凱瑟琳,走進浴間去穿衣服。我照著鏡子結領帶時,發覺自己穿著平民服裝很怪。我得記著去再買幾件襯衫和襪子。「你要去好久嗎?」凱瑟琳問。她躺在床上很可愛。「請你把發刷遞給我好嗎?」
「我倒不必去,我年紀太大,像葛雷非伯爵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