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遊四
宋朝一如唐朝，制度和輿論都對皇權有制約。
早歲哪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過了二十二年，年屆花甲的陸遊憤怒未消，《書憤》雲：
宋孝宗有苦難言。
江南百姓都以為宋軍會乘勝追擊，東西兩線大反攻，會同各路北方義軍，趁敵人喘息未定，一舉收復中原。可是百姓太天真，哪能吃透統治者的心思？宋高宗所擔憂的，首先是軍權旁落。焦點聚集在江淮宣撫使的人選上。這個職位意味著統帥東線宋軍主力，朝野盛傳，張浚將出任宣撫使。
陸遊三十四歲始做官，擔任福州寧德縣主簿。門蔭一途走不通，改由保薦制度踏上仕途。宋朝官制花樣多，官宦人家子弟，總有辦法的。寧德待了一年，調福州。不久，又調到臨安做敕令所刪定官，負責起草法令。他認識了一個叫周必大的朋友，互相欣賞，又住隔壁，往還中有不少趣事。陸遊後來以四言的形式追述說：「得居連牆，日接嘉話…鄰家借酒，小園鋤菜。熒熒青燈，瘦影相對。西湖弔古，並轡共戴。賦詩屬文，頗極奇怪。淡交如水，久而不壞…」
隆興二年三月初，張浚巡視江淮的軍事布防，樓船戰艦威武。這是主戰的信號，天下聞而壯之。陸遊「無日不相從」，張浚也對他「顧遇甚厚」。他父親陸宰，曾與張浚有交情。更為重要的是，陸遊得以向張大帥顯示抗金的決心和軍事才能。他穿戎裝，舞畫戟，談將略，大帥頻頻點頭讚賞。
孝宗改元隆興。起用張浚為右丞相兼大都督，統帥軍隊。
陸遊調到樞密院任編修官，等於進國防部做秘書。他緊張關注戰事。各式戰報雪片般飛進樞密院。完顏亮制定了三日渡江的強攻計劃，劉錡的大軍
read.99csw.com能頂住嗎？臨安城議論紛紛，陸遊也隱隱有些不安。那完顏亮足智多謀，行事果斷。孝宗出身卑微，儘管也姓趙，與皇室沾點親，祖輩卻只是北宋時的一介縣丞。宋高宗選他做太子，看中了他卑微的心理特徵。
紹興十年，宋高宗以十二道金牌召回兵臨汴京城下的岳飛；隆興二年，又是這個高宗，從幕後伸出太上皇的臟手，罷免張浚。
他在夢中回到岳飛大破金兵的紹興十年，奮勇殺敵，血染畫戟。他和岳飛共飲，同唱《滿江紅》……
青壯年佳作寥寥。代表作惟有《釵頭鳳》，連同他的傷心故事傳遍江南。
紹興三十一年（1159年），金主完顏亮南侵，打過了淮水。完顏亮率兵六十萬，號稱百萬，兵分兩路，同時進攻川陝和荊襄、淮南。宋高宗在樞密史張浚的鼓動下勉強同意迎敵。其時秦檜死去多年，朝廷主戰派抬頭。川陝有吳璘，荊襄有劉錡，兩位名將對敵人構成很大的威脅。然而金兵來勢洶洶，宋軍王權部敗於合肥，高宗聞戰報，立刻慌了神。這皇帝患有嚴重的「恐金症」。早在靖康登位之初，他躲到揚州花天酒地，忽傳金兵來襲，大驚失色，嚇得喪失性功能，再也不能生育。現在王權初戰不利，他又想逃，連夜制定了逃跑的路線：先逃到紹興，紹興若站不住腳，再逃福州。必要的時候解散政府，叫百官各投生路，單剩御林軍保護他那隨時準備航海的幾艘樓船。
然而大江對岸傳來好消息：完顏亮被他的部屬完顏雍殺死。幾十萬金兵北撒。
完顏雍贏得了喘息之機，迅速撲滅中原義軍，站穩腳跟，撥十萬精銳部隊，嚴防宋軍渡過淮河。
他rｅａd•99ｃｓw.ｃoｍ曾熟讀兵書。這一年多，他研究過多少戰略戰術啊。他的身份是「國防部」秘書，卻更像一位軍事參謀。
接下來，宋帝該叫金主爹爹。
五十七歲的宋高宗不得不讓位給養子。他曾有個獨子，死了，南渡后又不能生育。龍椅上他聽到金兵就心驚肉跳，於是趕緊叫太子擔大樑。三十六歲的太子登基，是為宋孝宗。
孝宗資質本不錯，既有理想，又有修養。從哲宗到徽宗、再到高宗，幾個皇帝的流氓習氣到他身上蹤影全無。他頗似宋神宗，胸有大志。做太子十余年，勤于讀書，比如精讀了卷軼浩繁的蘇東坡全集。這樣的人當皇帝，自然想要有一番作為。
完顏亮主力南下，中原空虛了，各路義軍趁機反擊侵略者，聲勢漸大。均州知州武鉅率領的人馬，深入淪陷區，聯合義軍痛擊金兵，一度收復西京洛陽。消息傳到臨安，朝野共慶。陸遊在狂喜中寫詩：
陸遊繞床達旦……
十二世紀的六十年代初，對皇帝，對陸遊，都是命運的轉折點。
這個節骨眼上，劉錡嘔血身亡。
前線戰士摩拳擦掌，後方朝廷就這麼耗著。
劍氣騰騰，劍鋒北指。
他一度躲進窮鄉僻壤研究孫吳兵法。《夜讀兵書》：
戰死士所有，恥復守妻孥…嘆息鏡中面，安得長膚腴？
北伐也不佔天時。完顏雍的軍隊已不似一年前倉皇北撤之時。
朝廷有兩個聲音，直接影響前線。
於是有了隆興元年（1163）的張浚北伐，卻打得很彆扭，先小勝后大敗，十天就結束了，史稱南宋「兒戲般的十日戰爭」。兩員大將在前線不和：邵宏淵自恃有太上皇做後台，拒絕聽命于主將李顯忠，導至金兵反擊得手。宿州戰役，宋軍九九藏書被打得丟盔卸甲。李顯忠退至符離集。
詩人夢想著成為一名戰士，戰死沙場光榮，守著妻小恥辱。這是唱高調嗎？顯然不是。特殊的歷史情境，向來能夠激發英雄氣。
張浚三月出巡江淮，四月被急召回臨安，幾天之內落兵權、罷丞相。內幕是：太上皇主持對金議和，先行罷免「鷹派」的領軍人物。張浚下台，「隆興和議」出台，老一套的割地陪款，並且額外加上一條：宋帝對金主稱侄。
也許這表明：陸遊身上有李白式的迷狂。
這同樣是在錘鍊著詩歌。
有趣的是：皇帝的詔令讓四個給事中駁回了。給事中屬於丞相門下，按宋制，給事中四人，「若政令有失當，除授非其人，則論奏而駁正之。」
這是紹興末年宋金交戰的戲劇性|事件：雙方的主帥幾乎同時身亡。
心愛的北國，心愛的女人，一輩子魂牽夢繞。
臨安愁雲慘霧。高宗又想跑。王公貴族蠢蠢欲動。
然而……
簡單地說，丞相手下的給事中，如果四人取得一政，對皇帝就有否決權。所以，宋朝皇帝要獨裁，還得把丞相抓到手，比如徽宗抓蔡京，高宗靠秦檜。此間的丞相陳康伯亮出主戰底牌，支持張浚。高宗欲行詔令，得先免陳康伯。這一來圈子繞大了，緊要關頭，天下輿情將對他十分不利。
丞相陳伯康苦勸，高宗才驚魂稍定，把寫好的逃跑手諭燒了。
文學藝術的發展軌跡，意外是常態。
八月，一代抗金名將張浚，迎著蕭瑟秋風踉蹌回老家，死在途中。
這皇帝下詔，讓楊存中出任江淮宣撫使。
楊存中是他的心腹愛將，人氣指數幾乎為零。
人生要講機遇，陸遊的機遇到了。三十九歲，正是年富力強。懂文化的宋孝宗對他印read.99csw.com象頗佳，擅軍事的張大帥命他連日相隨。二十年的憤怒與企盼，有望一朝噴發。
南宋的大好戰機稍縱即逝。恢復成泡影。
朝廷主戰的聲音忽然大起來了。
陸遊的記夢詩多達百首。愛國之情懷，豈是唱高調。
張浚是幾十年的老主戰派，人望甚高，高宗則是幾十年的老投降派，君臣各唱各的譜。高宗能讓這樣的將軍手握重兵打到中原去嗎？
天意寧知一日回…
老皇帝為自己謀划，可謂精細、實用。
淡交如水，久而不壞。此言源自《論語》：「君子之交淡如水。」而武人見武人，通常三杯酒下肚，就要義結金蘭。
陸遊是在四十多歲以後意外地變成「小李白」的。
百官嘩然，陸遊憤然上札子，不顧位卑職小，奔走呼號。
此間，宋軍與金兵隔長江對峙。
偉大詩人氣象萬千，與之比肩談何容易。蘇東坡黃庭堅尚且不能，何況南宋諸詩人。宋詞悄然而起，勃然而興，終於和唐詩並稱。卻有幾分意外的。
張浚上表，請求朝廷責罰。孝宗仍然讓他掌兵權，要保住這面主戰的旗幟。張浚一倒，以左丞相湯思退為首的主和派又將佔上風了。
一部南宋史，由太多的「然而」所組成。
夢醒一切皆空。倏忽起坐，眼淚噗噗如疾雨。
武藝還在練。十八般武藝，陸遊對劍、戟、戈比較在行。戟的長度通常在槍之上，身材高大的男子，方能舞得稱手。三國呂布的天方畫戟，和張飛的丈八長矛殺得昏天黑地。陸遊夢擊金兵，常常從床上一躍而起，操得畫戟在手。耳邊戰聲猶激烈，窗外卻是月如銀。
十幾年學杜甫，倒學成李白了。
陸遊仰天長嘆，幾日茶飯不思。
陸遊悲憤地寫道：「張公遂如此，海內共悲辛。逆ｈｔｔｐs://reaｄ•９９ｃsw.coｍ虜猶遺種，皇天奪老臣…」
白髮將軍亦壯哉，西京昨夜捷書來。胡兒敢作千年計，
孤燈耿霜夕，窮山讀兵書。平生萬里心，執戈王前驅。
高宗顯然沒料到，他的詔令被集體否決。這使他很沒面子，於是尋思退位。金兵南下時他想逃，現在臣子反對他，他又想溜，學徽宗撂挑子。不過，他在位一日，就不會讓張浚統兵北上。兵權這根弦他始終綳得緊。這可是他們趙家的傳家寶。
不過直到死，他仍在琢磨杜詩。他的七律、七絕相當出色，不讓蘇黃。七十年兼學陶、岑、李、杜，使陸遊成為南宋的頭號詩人。
陸遊骨子裡是個文人。
這位周必大，日後官至丞相，在宋孝宗面前延譽陸遊。二人一生交厚。周必大比陸遊小，倒死在陸遊前頭，陸遊為他寫祭文。
此間陸遊升為通判鎮江軍事州。鎮江是大州，是戰略要地，而通判為一州之副，參与軍政大事，並有監督太守的職責。
高宗退位后又做了二十幾年太上皇，每日花銷巨萬。孝宗早請示晚彙報，盡孝為先，國事為後。宋廷等於有兩個皇帝。高宗與嬪妃廝混，變盡法子要恢復性功能，四肢忙碌，大腦迷糊，但國家的重大決策，還得聽他在酒池肉林中用鼻腔表的態。
其實，戰爭的局面，對完顏亮的軍隊並不利。金兵成分複雜，將帥長期不和，戰鬥力遠遜於三十多年前馬踏汴京之時。宋軍反而同仇敵愾。劉錡的大軍曾屢與金兵交戰，幾乎沒打過敗仗。金軍將領聞他名頭，先怯了幾分，不敢交鋒，完顏亮只得親自上。兩支主力在皂角林相遇，劉錡軍大勝金兵，卻迅速退到鎮江，伺機再戰。
「夜闌聞疾雨，起坐涕交流。」
命運到了轉折的關口。也包括官運。此前一直干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