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遊五
一樹梅花，滿天風雨。
南鄭（陝西漢中）是宋金對峙的西部前線。朝廷往西線集結兵力，準備從大散關一帶向金兵發動攻擊，出隴右，取長安。四川宣撫使王炎節制諸路兵馬。陸遊隻身快馬赴南鄭，不忘寫詩：「我行山南已三日，如繩大路東西出。平川沃野望不盡，麥隴青青桑鬱郁。」
蜀道艱難。陸遊感慨說：少年亦慕宦遊樂，投老方知行路難！
他是先到臨安辦理相關手續，然後冒著酷暑從臨安出發，舟行數月，途中每天寫日記，半日一首詩。日記短的百余字，長的逾千言，卻並非流水帳似的記載，而是追思先賢、飽覽風物，是濃縮了詩意的地理考察。泊舟登岸是常事，或逗留幾個時辰，或盤桓兩三天。過瓜州、蘇州、黃州、沙頭、江陵，舟望石門關，疾入瞿塘峽……
前線時有磨擦，戰爭一觸即發。
待夔州一年多，陸遊被調往川陝交界處的南鄭。這是意料中事。朝廷正醞釀著對金作戰。
陸遊又做官了。朝廷有他的名字。新任丞相陳俊卿，曾經和陸遊同在張浚的幕府幹過。陸遊一紙賀信去，討得一頂官帽來。仍是做通判。卻通判到蜀中的夔州去。
「切勿輕書生，上馬能擊賊！」
經典描畫，一派天然。
跟隨張浚巡視江淮的那些日子，陸遊一生不忘。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
走仕途的切近考慮，一為報國，二為子孫。陸遊有六個兒子，得為他們的前途著想。上了一定的官階，能蔭及子孫的。「辛苦為斗米」，這也令人聯想杜甫。
質樸蘊涵豐富，詩人能夠細察。
陸遊在南昌掉了官帽，騎馬回老家山陰。這些九-九-藏-書年做官有了一點積蓄，他在鑒湖邊重新蓋了十來間房子。陸家是山陰的大家族，城裡有別墅，雲門山有老宅。陸遊四十多歲了，已是幾個孩子的父親，另立門戶很尋常。新宅雖然稱不上豪華，但環境優美：「吾廬煙樹間，正占湖一曲。」
詩中展現的場面，「三日不火食」，應是一次長達數日的冬季強行軍。
當初在江淮東線，陸遊登上張浚的樓船。現在於南鄭西線，他緊隨王炎。
十日苦雨一日晴，拂拭拄杖西村行。清溝泠冷流水細，
好風習習吹衣輕。四鄰蛙聲已閣閣，兩岸柳色爭青青。
杜甫曾在夔州寫下《秋興八首》、《壯遊》等名篇。陸遊卻一眼看見了憂國憂民的杜甫：「予讀其詩，至『小臣議論絕，老病客殊方』之句，未嘗不流涕也…少陵非區區于仕進者，身愈老，命愈大謬，坎壈且死，則其悲至此，亦無足怪也！」
「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
陸遊有田產，一般不愁生計。災荒年則難說。他的生活水平比淵明高，能吃肉，有美酒。缺紅顏知己，於是追憶唐琬的點點滴滴，但不寫淵明的那種《閑情賦》。淵明無望於美婦，才寫熱烈奔放的《閑情賦》。陸遊寧願憋著。這個事兒日後再說。
半年行不到，江山看無窮。想想陸遊行路的身姿吧。
殺敵的機會來了。鬥志改變詩風。
陸遊照練不誤，箭法長進迅速，有力道能拉硬弓，有準頭，百步之外曾穿楊。他目力好，對射箭有幫助。
幾十萬集結在關中的宋軍虎視已久，金兵非常緊張，步步設防，長安城外挖了三條護城河。東線同樣吃緊，金兵調不過來。大散關戰役，可望改寫歷史：宋軍收復北方，將改變歷史的走向。
毛九_九_藏_書澤東詩云：「梅花歡喜漫天雪」，那是另外一種境界。
田園大宗師獨創的審美境界，不須雕樑畫棟，只要幾間草屋就行。瓦房也可以。豪宅妨礙青山綠水。
王炎擅長軍事，精心布置了這次西線大戰，專等孝宗皇帝下決心。
都是利字給害的。
這西山村，陸遊想必常去。下了十天雨，天剛放晴，鄉間小路還泥濘著，他卻迫不及待出門了。西村有朋友，類似淵明的南村，聚集著、散居著素心人。沿途訪友，一路訪春，那心境，嗬！拄杖是必要的，對付泥濘或溝溝坎坎，拄杖卻更是一個優哉游哉的文化符號：淵明拄杖，東坡拄杖，陸遊拄杖。
幾年來，陸遊竭力鼓吹遷都建康（南京），把「行在」擺到前線，振軍威，鼓士氣，結民心。朝廷豁出去了，必使天下人振作起來。金人最怕這個。南宋雖是小朝廷，其綜合國力還是遠勝於金國。何況中原、華北，四十年義軍如潮，從未斷絕。女真族殘酷壓迫漢民族，要把漢人變成奴隸。但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
陸遊是否打過仗，史料沒有確切的記載。他後來寫詩說：
王炎幕府中的五、六個高級參謀，陸遊是其中之一。他隨侍王炎左右，和大將們一塊兒喝酒。宋史說，陸遊屢向王炎「陳進取之策，以為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始。」
「漁村把酒對丹楓，水驛憑軒送去鴻。道路半年行不到，江山萬里看無窮。」詩寫于江陵，時在深秋。
「吾廬」為淵明首創，衍生為中國人至今不衰的情結：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
山陰的鄉下他一待五年。
我https://read.99csw.com曾從戎清渭側，散關嵯峨下臨賊。鐵衣上馬蹴堅冰，有時三日不火食…
一官萬里。
人要講一點修身。看看人家陸遊修得多好。
遷都建康，是主戰派一致的主張。
在鄉下人眼中，陸遊是做過大官的，屬員外級別，又飽學，和藹，所以尊敬他，親近他。「拄杖無時夜叩門」，這一句透出他的愜意和隨意。農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入夜關門早，一般不串門。而陸遊不拘什麼時候，只要房內有燭火，他就抬手叩門。咿呀門開了，迎著他的總是笑臉。無時夜叩門，映照「簡樸古風存」，如果人心不古，鄉村盜賊奔走，誰還敢夜開門呢？恐怕家家戶戶弄個防護欄防盜門，有條件的豪宅，建個防暴隊……
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報國無門。仕途無望。四十齣頭的陸遊，隻身、匹馬、孤劍，從江西南昌打道回浙東的山陰。
毛澤東和了陸遊的這首名詞，「反其意而用之。」
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撤職。官帽丟了。而一般的處分是貶官。哪怕流放，官身還在。
權杖丟了，竹杖在手。
這首《詠梅》詞，不妨視為陸遊自己的寫照。斷橋邊孤零零的一支梅，更面臨漫天的凄風苦雨。梅花零落，化為塵土，卻是香如故。陸遊對淪陷的北方，對泉下的唐琬，都是這般情懷。死了也要懷念。而情感並無高下之分，陸遊熱愛國家眷戀女人，都值得我們對他肅然起敬。
而在鄉村中的日常情狀，更靠近陶淵明。且看陸遊的名篇《游西山村》：
那是他離前線最近的日子：緊跟大都督，打回中原去。
寫得真好，百讀不厭。以後有機會再來品讀吧。
南鄭附近的鳳縣，西縣，兩當縣，定軍山，陸遊都reａd.99ｃｓｗ•ｃoｍ去過。大散關下的鬼迷店，廣元道上的飛石浦，都曾留下這位高級參謀英武的身影。也許偶有戰事，與敵人有過接觸，但戰鬥規模小，陸遊未曾提及。如果他親手殺死過一名金兵，一定會寫詩的。
陸遊入王炎幕府，做了高級參謀。
戰士不能殺敵，只能揮筆寫詩……
陸遊的性格不是有點像李白嗎？
《詠梅》作於何時，至今無考。這反倒成全它，得以對應陸遊的一生。看來是寫在路上。他住過無數的客棧、驛舍。詞有哀怨，詩人的心境就是這樣。藝術乃是針對各類人生情態嚴格寫實。寫意，抽象，均在其中。
辛夷先開半委地，海棠獨立方傾城…百草紅紫哪知名！
但這事還沒完。兩年後陸遊在南昌通判的任上遭彈劾，罪名是：「結交台諫，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可見朝廷已呈一邊倒的局面，主張收復失地的臣子反倒有罪。宋孝宗打了敗仗又簽和約，顧不了許多了。他的御座後面，還有一隻大手。弄不好，御座將被它掀翻。
陸遊以梅花自喻。他愛梅，如東坡之愛竹，周敦頤之愛蓮。其間蓋有深意在焉。藉此順便提一句：眼下常用的國畫題材梅蘭竹菊，因其隨意濫用而揚起「文化泡沫」。傳統文化中的清潔精神，因泡沫而受遮蔽，而自動隱匿。
他在鄉下轉悠，從這村忽然轉到那村，美滋滋的模樣溢於言辭。淵明窮，「飢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敲門拙言辭。」偉大的淵明輾轉行乞，讀來令人心酸。有這寫在明處的窘迫作鋪墊，後世追隨淵明者，總要想方設法待在溫飽線上。鄉下蓋幾間房子，大抵衣食無憂，然後寸寸貼近山水肌膚。兩宋文人，無一例外地崇拜陶淵明，包括「氣吞萬里如虎」的辛棄疾。這一層，https://read.99csw.com不失為古典文學研究的有趣的課題。
《雨霽出遊書事》：
「慷慨心猶壯，蹉跎鬢已秋。」世事艱難，壯心落不到實處，又使他沉鬱如杜甫。
然而投降派控制朝廷，遷都的聲音在短時間內消失大半，陸遊還忙著上札子，慷慨陳辭，想說服最高統治者。不適時宜的真知灼見，往往衍成罪名。歷史的每一頁都有記載。其中的一頁，寫著陸遊的名字。
陶淵明來照面了。
什麼人就會理解什麼人，這是一定的。
古人對這些東西，不輕易下筆的。
陸遊多麼理解杜甫。
官身不存，精氣神在。
柳暗花明又一村。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
「殘年走巴蜀，辛苦為斗米。遠沖三伏熱，前指九月水。回首長安城，不忍便萬里…」
陸遊的崗位是在大帥府，不大可能披掛上陣。不過他勤練武藝，尤其練戟、戈、騎馬射箭。四十多歲的身子骨，雨天也在叱吒騰挪。有個王參謀嘲笑陸遊，欲以文官之身，求取武將功名，豈不是白忙活？參謀嘛，動腦子，不須動刀槍的。
莫笑田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冰復疑無路，
拖著一家子萬里投荒，陸遊並無怨言。他原本是一條血性漢子，跋山涉水不在乎。此去夔州，畢竟強於避戰亂的杜工部，貶嶺南的蘇東坡。杜甫堅決，東坡達觀，堅決與達觀的背後都有強大的文化支撐。卻又化為日常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陸遊追隨著他們的身影。
執戟樓船多威風，可惜轉眼成泡影。
反觀古今有些人，掉官帽像掉了魂兒似的，獃滯，病歪歪，走路貼牆兒，生怕見熟人。例子多得數不過來呢。為什麼？因為這些個昨日的官員，唉，怎麼說呢？他錯把權杖認作人生的拐杖，拐杖一朝丟失，馬上變瘸子，舉止像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