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二
可是朋友興沖沖送來一件書畫珍品，南唐徐熙的《牡丹圖》，開口要價二十萬錢。趙誠誠湊不足這個數，犯愁了。轉看李清照，那頭上值錢的東西已蕩然無存。這徐熙可不得了，《御制宣和畫譜》稱他「畫花鳥魚蟲，妙奪造化。」他的作品，宮廷里都是寶物，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極盡讚美之辭。而李清照偏愛李煜風流，愛屋及烏，對徐熙的這幅牡丹圖再三展玩，鍾愛之情，勝於丈夫。
婦從夫。社會風尚如此，李清照不能例外。何況她的少女時代，積下了那麼多的春心。她巴不得早日出嫁呢。
李清照素麵朝天，猶樂此不疲。明珠翡翠都進了當鋪。趙明誠的藏寶室多一件藏品，李清照身上就會少一樣從娘家帶來的飾物。不過趙明誠向她拍胸脯：送到當鋪去的東西，一定會贖回來。父親的官越做越大，等他讀完了太學，也將登仕途。
由於這件事，李清照對張汝舟印象蠻好。
古文物，妙在一個玩字。器皿稱把玩，書畫、拓片稱展玩。掌握相關的知識在其次，要緊的是崇尚古代，「發古之幽情。」
十八歲，李清照終於出閨成大禮。折了名花在手的趙明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男子呢？
李清照美目閃爍：要不我回娘家跟爹爹商量。
張汝舟依然微笑，徐徐道：正本奉送，副本我帶走。
從李清照活潑的性格揣測，她的一雙腳，大約是「天足」。
那張汝舟抱著李清照的墨香襲人的副本，喜滋滋走了。是夜展玩不休，竟拿鼻子去嗅，直把墨香認作體香。
二人後來有故事的。
是夜兩口子破例不肯上床，玩賞通宵，驚嘆復嗟嘆。翌日太陽升起，畫還是被那朋友嘀咕著取走了。
李清照和羞走九*九*藏*書……
李清照可不管別人的評價，上街閑逛時，想怎麼走就怎麼走。她不缺教養，於是偶爾在大街上弄弄風情。弄風情好玩。
趙明誠回家了，李清照告知原委，並重複她的意見：不能收。趙明誠卻說：一本唐詩嘛，比不得那徐熙的畫作，汝舟盛意，卻之不恭，不如收下吧。
婚後兩三年，李清照與夫君琴瑟和諧，從精神到肉體，幾乎弦弦相扣。一對山東男女，陽剛陰柔並舉。欲觀那風情，請看《減字木蘭花》：
李清照吩咐丫環上香茶。
趙明誠愁眉苦臉：我以前手頭緊時也曾提起過，老爹說，宅子也是古物。
李清照敢與鮮花比美，看來的確生得漂亮。她清瘦而高挑，也有點骨感美人的意思。換句話說，她長得比較現代。性格活潑而含蓄，又十足的古代。「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重。」這俏模樣又俏皮，況且是在大街上。回頭率該是百分之百？有人誇，有人羡慕，有人視為輕佻。
趙明誠大李清照三、四歲。其父趙挺之與蔡京交厚，官運亨通，后至尚書右僕射。尚書左僕射即是權傾朝野的蔡京。蔡京既是弄權高手，又是大書家。趙挺之收集金石書畫，包括徽宗、蔡京的作品，藏品之豐，百官羡慕。蘇東坡之後，海內文壇黃庭堅稱大，他參觀趙挺之的書齋，「觀古書法甚富」，驚嘆不已。黃庭堅也是大書家。
新婚男女則是陰陽妙合。亦稱玩，稱戲，稱揣摩。古物尚且有生命，有「體溫」，何況吃不盡的秀色佳肴，摟不夠的軟玉溫香？小兩口相對展玩，相擁瘋玩。
李清照對老公說：索性賣了你家宅子，這京師好幾處呢。
富家子弟也討價還價，因他胃口大。九_九_藏_書
父親大名士，女兒百媚身。於是驚動了一個叫趙挺之的官場紅人、金石名人。這趙家有個公子，生得眉清目秀也罷了，更要緊的是，媒人這般描繪：趙公子自幼浸潤于金石書畫，深得古物之靈氣，行動得體，懂溫柔諳風情。總之，好處說不完。
只是耗錢。古物一件又一件往家裡搬。貴族少婦，物質生活下降了：「食去重肉，衣去重彩，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
李清照呼吸急促了。她聽說過這位趙明誠。閨中女兒扎堆時，趙明誠三個字在紅唇玉齒間傳遞、咀嚼、吞下去。
趙明誠的家庭環境，類似李清照。這條山東諸城漢子，血液里透著翰墨氣。其《金石錄自敘》雲：「余自少小，喜從當時學士、大夫訪問前代金石刻詞。」
他喝下了三道香茶，腳卻挪不動。又說：真是好茶，醇香可口，潑了可惜……
張汝舟二話不說，揣了副本抬腿便走。李清照急忙抬腿攔他，纖纖玉手伸將出去。二人發生充滿友情的爭執，張汝舟執意要送。爭執持續了一陣，難免有接觸，氣息相聞。——張汝舟于百忙中還做了個深呼吸，享受吹氣如蘭，陶醉一剎那。
仕宦子弟的優越感，今天亦能想象。
李清照細眉一挑：這不行的，這禮物太貴重，我們不能收！
美|少|婦日復一日守著空房。努力適應，卻很難適應。
宋代佛道雙盛，汴梁城多廟宇宮觀。大相國寺緊挨著御街，年年辦廟會行佛事，熱鬧稱冠京誠。平時設有「瓦市」，每月開放八次，三教九流齊聚。城裡的趕市，類似鄉下趕場，只是面孔穿戴有異，物品及交易花樣更多。大相國寺僧房外的庭院、迴廊，可供萬人交九*九*藏*書易。古玩書畫市場，永遠人頭攢動。其中有個頭戴巾帽、穿繞襟深衣、操一口山東腔的後生，便是趙明誠。
趙明誠被她的俏模樣撥得性起，咬她耳垂軟語：傻娘子哎，哪有這道理？回屋去，回屋去，今日學也不上了，玩了一夜假牡丹，倒不如嘗嘗真牡丹。
李清照靜靜地望著他。香爐、香茶俱裊裊。
婚禮是在汴京舉行的。
宋代官員俸祿豐厚。而趙明誠倚靠門蔭制度，即使考不上進士，照樣能穿上官服。
她與公公趙挺之，橫豎是合不來，時有齟齬。這事兒宋人有記載。也許李清照初入趙府的那一天，對這公公就不大喜歡。而才女一般都有性格，才氣大的女人，性格更突出。李清照不因趙家門檻高便低眉順眼。公公批評她，如果她認為不合理，要頂撞的。她愛著趙明誠，卻有點白眼堂堂朝廷大員趙挺之。這一層也透露出：趙明誠沒有站在父親的立場上向老婆施壓。可能他還做母親的思想工作，說了老婆許多好處。翁媳已經不和，如果婆媳再發生矛盾，李清照勢必受雙重的壓迫，活得無限鬱悶。
宋代理學盛行，先有二程，後有朱熹。理學強化禮教。民間已興起婦女纏足之風，綿延八百余年，直至1949年。二十世紀中葉的中國婦女，對「解放前解放后」，感觸尤深。婦女翻身得解放。這「翻身」所翻掉的，乃是幾千年的封建壓迫。
媒婆一拍胖腿：趙明誠！
李清照嗔怪，故意問：我像牡丹么？
婚後的李清照移居東京，很快變成了金石書畫的愛好者。
李清照嫁給趙明誠，顯然很滿意。出嫁那天的過程今無考，從盛大的婚禮到洞房花燭夜，李清照不留一字，讓後世的好事者們去揣摩rｅaｄ•9９ｃsｗ.ｃom。
回家和嬌妻盡情纏綿，每日琢磨賞心樂事；逛大相國寺，則與古玩字畫恣意交流。
張汝舟端著茶碗眼望美|少|婦說：喝兩口就走，喝兩口就走。
媒婆笑問李格非，李格非笑看女兒。
趙挺之曾彈劾蘇軾，後來彈劾蘇門學士李格非，出於政治考慮，不認兒女親家。李清照與公公的矛盾加深，礙於趙明誠才沒有激化。這些事兒，提一筆便罷。要緊的是李清照剛二十齣頭，便遭遇離別之苦：夫君正式踏上仕途，開始宦遊了。
李清照與三寸金蓮對不上號的。她和丈夫對眼兒。婚前互聞大名，婚後胡亂叫著心肝寶貝。
金指有銘文或圖案的前代金屬器皿。石指石碑。收集金石，主要是收集拓片。金石學由北宋歐陽修所創，歐陽自號「六一居士」，其中就有「集古一千卷」。
李清照居家抄唐人詩集，那張汝舟坐小馬車來，佯稱看進展，瞧書法，踅入御街附近的趙府。趙挺之上朝，趙明誠上學，府中的下人對張汝舟也不防備。這富家子舉止有度，對李清照的書法看了又看，磨蹭半天。他謹慎地讚美李清照，從書法到素麵朝天。其實李清照淡妝接待他，符合規矩。
哦，多好的青春時光。
購得一樣東西，忙不迭的回家，與老婆「相對展玩咀嚼」。
宋人初做官，稱「磨勘」，一般不帶妻室。
不久，另有汴梁富家子弟名叫張汝舟的，拿了一本唐朝詩人自抄的詩集過來，請趙、李二人欣賞。並聲稱，先不談價格，請李清照用她的小楷錄個副本再說。張汝舟是趙明誠的朋友，說話時，卻愛拿眼睛去瞧李清照。趙明誠嗜金石書畫，對此並不敏感。
趙明誠想了想說：初過門像趙飛燕，眼下賽過楊玉環。
一晃便九九藏書是兩年多。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橫。
享受芳姿晝掩門，轉眼是黃昏……
試想，如果擁有一幅文同的畫、蘇軾的字，那該是何等興奮。紙張、墨色、作品、其人風貌，四者合一，奔來眼底。
李清照錄完副本，請張汝舟開價。這男人含笑瞧她良久，目光彷彿順便觸摸她的削肩蜂腰、她優美的五官布局。李清照原是清爽人，吃他這麼一瞧，臉兒略紅，卻究竟不在意的，只催他快說個數目。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
李清照眼放光，紅了俏臉兒急問：趙公子他叫……
年輕的夫婦玩古上癮。這癮，對人有好處。
二十一歲的趙明誠，時為京城的太學生。除了上太學，他還有兩個心愛的去處：回家，逛大相國寺。
明朝張丑見過李清照的書法作品，譽為「筆勢清真可愛」。又有人名宋濂者，有幸目睹李清照的親筆畫《琵琶行》，她花許多時日「圖而書之」，追慕白居易。可惜長卷毀於兵亂。
而李清照這些日子素麵朝天，京師貴婦為之咋舌……
看來，趙明誠「端的」（宋人俗語）是個好丈夫，北方漢子懂溫柔、有體貼。他家地位那麼高，他又是那麼有文化，金石學家的名氣一日大似一日，圈兒里綽號「小歐陽」。可他對老婆李清照疼愛、敬重。他知道，親愛的老婆不僅是一朵鮮花，老婆填的那些小令，《浣溪紗》、《如夢令》，完全可以和馮延已溫庭筠晏幾道一較高下。甚至能比美兩口子共同崇拜的歐陽修。
此後，張汝舟有事沒事到趙府走動。通常，趙明誠在家的。若偶然不在家，張汝舟會驚奇說：今日太學不開講的呀，哦，明誠兄肯定去了大相國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