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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還都南京 第三節 有情人終成眷屬

第十五章 還都南京

第三節 有情人終成眷屬

以後的歲月,逯欽立開始致力於《陶淵明集》與洋洋一百三十五卷《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的考訂、校補、編纂工作。正當逯氏于青燈黃卷中意氣風發地沿著這條通往名山大業的崎嶇小路奮力攀登時,一個偶然的機會,與李庄一位美麗的「窈窕淑女」羅筱蕖不期而遇了。
逯氏在《敘例》中,將此詩歸入「依韻校勘例」,並說:「字訛失韻,由辭例推知當為某字者。」由此校正:「詩中大兄之大,為土之訛字,當屬上句,作面目多塵土。土與前後韻賈、魯、馬、雨皆協。今土訛大,則斷塵為句,失其韻。又土訛大,連下讀為大兄,後人遂不得不于嫂字上亦添大字,使篇中兄嫂辭例亦亂。應添土字,去兩大字。」    這一考證可謂精明確切,足可匡正舊日傳寫之誤。胡適嘗謂:「發現一個字的古義,與發現一顆恆星,都是一大功績。」此喻未免過重,但由此可見逯氏的國學功底及「詳搜、精校之功」是何等了得。
羅筱蕖接著說:「聽了逯君的解釋,當時感覺很合乎情理,也覺得這個人的學問了不起,就有些佩服他。以後就經常在業餘時間借學生們的掩護,在教室聽他講陶淵明詩。想不到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時間一久,逯君的一舉一動和所思所想,都叫他的同事給看破了。於是,沒有風,浪卻起來了。這風浪一起,我才明白,原來逯君不是在無目的地寫詩作畫,而是項莊舞劍啊!儘管當時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但又覺得這個人挺老實,人也不錯,又特別有才華,就繼續交往。後來閩東才女游壽到了板栗坳,與我和逯君的關係都很好,便主動出面牽線撮合,這樣事情就挑明了。過節的時候,一般學生家長要請我到家中做客,也就是吃一頓飯。我第一次去的是傅斯年先生家。當第二次被邀請去的時候,同桌的有李方桂太太徐櫻,還有逯欽立,如此一來事情就更進一步了。以後傅先生夫婦去重慶,回來時買了四件絲綢衣料相贈給我與逯君。當時我們都很感動,這個時侯大家都意識到,我們的婚姻問題已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只差媒人正式向我家中說合了。不久之後,傅斯年在李庄鎮與家父一起開會的時候,就順便提出了這個事。」
栗峰小學原是李庄板栗坳張氏家族的一所私立小學,受南溪縣教育局領導,以板栗坳鄉紳張九一,號稱張九爺為校長。小學校址設在柴門口張九一家的大房子里,有教師4人,分別是羅筱蕖、張素萱、張增基、黃婉秋,學生60多人。當地學生有張錦雲(南按:后嫁史語所人員楊志玖)、張彥雲(南按:后嫁史語所人員王志維)、張彥霞等。羅筱蕖來校后,不久即升任教務主任。當史語所遷往板栗坳后,因離李庄鎮較遠,上山下山來往不便,研究人員的子弟大都入該小學就讀。其中有傅斯年之子傅仁軌;董作賓之子董敏、董興;李方桂之子李文茂、女兒李文俊;芮逸夫之子芮達生、芮蓉生;梁思永女兒梁柏有;勞榦之子勞延煊;向達之子向燕生、向宇生等近20名孩子,年齡在5歲到12歲。原在西南聯大歷史系任教的向達,受李濟之邀,自西南聯大借調中央博物院籌備處,組織西北科考察團,先後兩次進西北邊地考察,時在李庄的夏鼐等人參加。向達來李庄后,眷屬長時間住在板栗坳,兩個孩子就此進入栗峰小學就讀。
南到九江,東到齊與魯。
惠書敬悉,此點正為弟所注意而不敢苟者,故前信發出之前,已經查照,逯君並未婚娶。先是逯友人托弟寫信,弟即對之雲,此點最重要,須證明。其同事友人遂共來一信,證明其事,故弟乃敢著筆也。彼時又查其入此填表及在北大填表,均未婚娶。當時辦法,家人多一口即多一口之米,故未有有家室而不填者。逯君平日篤實,不聞其說不實之話,故幾經調(查)而後以前書相塵也。先是彼在昆明時其父曾來信囑其在外完婚,事隔三年,又經遷動,原書不存。彼最近又向其家說明一切,當有回信,唯彼家在淪陷區,信每不達,回信當在半年以上耳。謹此奉覆!余另,專頌著安!
李方桂飛赴美國弄錢,傅樂煥心懷巨大悲傷與無奈留在了李庄,其他史語所同仁卻要攜家帶口踏上返京之途。與遷來時的景象有些不同的是,原來的光棍漢們大多已娶妻生子,並在李庄成家立業,栗峰碑銘中碑文下方署名的逯欽立、汪和宗、楊志玖、李光濤、王志維等五人,分別娶了李庄的姑娘而成了李庄的女婿,從另一個層面上,外來的「下江人」與李庄結下了割不斷、理還亂,血脈相連的深厚情誼。此次眾人離別,真可謂「最難將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由於傅斯年自己最初那段婚姻的痛苦經驗,他總感到夫妻之間如果文化程度與背景差異太大,絕不會有幸福可言,其結果必是悲劇,因而一直不贊成自己的弟子在避居之地與當地姑娘談情說愛。但史語所從長沙到昆明https://read.99csw•com,再到李庄,一晃五六年過去了,弟子們也一個個由二十多歲生龍活虎的小夥子,變成了身染暮氣的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所謂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個自然規律又是難以抗拒的。況且戰爭也不知何時結束,還都南京之日更是不可預料,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幫光棍漢于這個偏僻的山坳里,大眼瞪小眼地乾熬下去。自史語所的事務員汪和宗於1942年底和李庄姑娘王友蘭戀愛結婚之後,這幫光棍漢們漸躍躍欲試,此事變得複雜起來。按傅當時的想法,處於這種亂世中的戀愛婚姻,既不能壓制也不便提倡,順其自然是最好的辦法。既然逯、羅二人有意成就百年之好,自己當然也不便棒打鴛鴦,所謂在家鄉時母親經常教自己的那句「能拆三座廟,不拆一門親」是也。於是,傅在史語所同仁家屬,以及逯欽立身邊的幾個好友,特別是山東同鄉們的說合下,決定親自出面促成這樁婚事,於是便有了向羅南陔為逯欽立提親的舉動。如今見羅伯希欲詢詳情,知道事情有望,心中大喜,便於1944年初春,專門書寫一函派人奉送羅伯希,對逯的身份和現狀作了介紹:
當然,魯西南這塊地盤兒,不只是產生隋唐時代的程咬金之類響馬和後來的梁山好漢與晚清的大刀會、義和拳(南按:義和拳的演化始自1897年曹州大刀會殺德國教士引發)等草莽英雄。同時它又是孔孟的故鄉,儒家文化產生行盛之地。是強盜俠義文化與儒家文化雜糅並存,既張揚又保守,能忠義隱忍又敢於行俠仗義、痛快造反的人物鑄造地。傅、逯二人自小就受這種雜交文化,如坊間流傳的多是些黃巢、程咬金、宋江、李逵、武松等俠義造反與西門大官人與小潘、瓶兒、春梅如何淫|亂,以及聯手盜財私奔又被官府「一條索子拴了」的鄭來旺、孫雪娥等等類似諜案故事的浸湮。同時在學堂與家中又深受孔孟思想之教化與熏陶,如「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論語·學而篇》)「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以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文武兼備的思想與浩然之志。就性格而言,傅的血液里流淌的俠義、張揚、蠻霸的文化因子較多,逯欽立則多了一些儒家文化精神中的謙遜、溫雅、「悠悠乎,文哉」的氣度和風範。這種不同,除了地理文化上的差異,與各自的門風家世有重大關係。
大兄言辦飯,大嫂言視馬。
上高堂,行取殿下堂,孤兒淚下如雨。
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賈。
在談到與逯欽立相識相交直至戀愛的經歷時,羅筱蕖對青春歲月中發生的一切仍記憶猶新,恍然如昨。她說:「史語所光棍漢逯欽立在吃過飯之後,常到我們學校拿著粉筆在黑板上寫陶淵明詩,還畫一些古代詩人的像,如屈原、陶淵明,還有一些躍虎、奔馬等動物,逯在這方面頗有才氣,在黑板上一揮而就,孩子們見了很喜歡,他畫得也就越起勁。開始我不懂他這樣賣力的表現是咋回事,認為在板栗坳這個村寨里,一個光棍漢太鬱悶、太無聊了,隨便到這裏放放風,透透空氣,跟孩子們胡亂玩玩罷了。於是我有時候也在教室看他在黑板上寫詩作畫,有時也跟他聊幾句詩什麼的,這樣他就更來勁了,開始畫我本人以及我魂思夢繞已故生母的畫像(按照片畫),畫得栩栩如生,我很感動,心生愛慕之情。逯君畫過之後,又跟我聊一些他研究陶淵明詩的心得。記得有一次他談到陶淵明那篇著名的文學作品《桃花源記》,在黑板上寫下了陶記中這樣一小段文字: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華鮮美。落英繽紛。」
助理研究員之資格,依史語所規定,等於大學之專任講師。然中央研究院之標準,遠比各大學平均之程度為高,此時敝所助理研究員就業大學者,至少為副教授。此一職業,在戰前頗為舒服,今日所人幾夷為皂隸,弟亦如此也。若在戰爭結束后,固不宜如此,唯值此遽變之世,一切未可測耳。
吟完了,羅先生說現在我們處在何種境地呢?敵騎深入,平津淪陷,我們大家都流亡到南嶽山中……先生低聲嘆息,課堂鴉雀無聲,窗外刮著陣陣秋風……」
據逯欽立的同學周法高回憶:「逯的導師羅庸是北京大學出身,學問、人品非常令人敬佩,對於三禮和宋元理學都有研究,學問非常廣博,尤長於中國文學史的研究。著作不多,對於儒家的學說頗能身體力行。記得1940年他所居的地方失火,一時烈焰衝天,蔣夢麟校長曾經當場拍照證明曾經有某機關存貯了大量的汽油而引起火警的。羅先生遇到這種不幸的事,仍能苦撐下去,弦歌之聲不絕,可以想到他的修養了。」又說:「西南聯大中文系裡,北九_九_藏_書大和清華的老師和學生在初期相處得並不太融洽,小的摩擦總是難免的。記得1940年秋季聞一多先生本來是開《楚辭》的,這一年要開唐詩。而唐詩本來是羅庸先生開的,於是羅庸先生就說:那麼我就開《楚辭》好了。由此也可看出羅庸的博學。」
本來栗峰小學教室就有些擁擠,突然加上史語所子弟,更顯擁擠不堪。加之當時經費不足,學校越辦越差,出現了許多史語所子弟逃學的現象。在這種情況下,傅斯年與同仁商量要自己辦一所學校,名稱為「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子弟小學」,專門招收史語所同仁的小孩來校就讀。校址設在牌坊頭董作賓、吳定良住處附近的戲樓院,校舍採光較優。此前由於各位家長到栗峰小學接送孩子的關係,與教師們漸漸熟悉起來。經傅斯年與張九一協商,決定聘請羅筱蕖、張素萱兩位女教師來史語所子弟小學任教,由羅九妹負責教務和校務管理。兼課任教的還有史語所同仁和家屬,如勞榦教國文,石璋如教地理,芮逸夫教歷史,董作賓教書法。另有董作賓夫人熊海萍、董同龢夫人王守京、何茲全夫人郭良玉、馬學良夫人何蕊芬、蕭綸徽夫人肖玉、李方桂夫人徐櫻等皆在學校兼課。據羅筱蕖說,當年傅斯年親自找她談話,說:「孩子們沒有學上,家裡的大人都頭痛,我不願意看著他們亂竄,就專門辦了這個小型學校。不過這學校要是沒有你的維持也辦不下去,你就給管一下吧。」於是,羅筱蕖與張素萱便由栗峰小學轉到史語所子弟學校。——此時的羅、張兩位年輕教師沒有意識到,在不經意間,開啟了一扇新的命運之門。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彼於八代文字之學,造詣甚深,曾重輯《全漢晉六朝詩》百卷,用力之勤,考訂之密,近日不易得之巨篇也。惜此時無法在後方付印耳。一俟抗戰結束,此書刊就,逯君必為國內文學界知名之士無疑也!
得到如此確鑿無疑的答覆,羅家知道逯氏並不是招搖撞騙或者古代戲曲中的陳世美之流,才算一塊石頭落地,正式宣布答應對方的求婚,並著手籌備婚事。據說,在史語所一幫山東老鄉的指點下,逯欽立首次拜見岳丈,竟提著十盒裡裡外外完全一樣的糕點,老岳丈不解其意,以為逯氏讀書讀傻了,一根筋到底,不知道變換花樣。逯氏早有所料,慨然釋解道:「按山東規矩,這十盒同樣的點心代表『十中(始終)如一』。」老岳丈與羅家人聽罷,自是心領神會,于哈哈大笑中徹底化解了對「下江人」的疑慮,各方皆大歡喜。1944年5月27日,逯欽立與羅家九妹筱蕖在李庄羊街8號「植蘭書屋」舉行了場面浩大的婚禮,才子佳人終成眷屬。
頭多蟣虱,面目多塵。
如前所述,1940年8月14日,傅斯年為北大辦文科研究所事向遠在美國的胡適稟報,內中有「湯公公道盡職,指導有方,莘田大賣力氣,知無不為,皆極可佩。此外如毅生、公超、膺中皆熱心,只有從吾胡鬧」。信中說的莘田是指羅常培,膺中自是羅庸。想不到幾年之後,在傅斯年眼裡「二羅」竟成為「越來越糟」的人物了。這一變化,除了抗戰後期各自的政治觀點發生了變化,連帶地在處世態度與性格脾氣上使二人不能行合拍外,很難從其他方面找出更堅硬的理由。羅庸既然在聯大後期能代理系主任,返回北平后,在羅常培尚未回國的情況下,主持北大中文系事宜亦在情理之中。但掌握予奪大權的傅斯年顯然沒有這樣考慮,而在他心目中一個「越來越糟」的人,也不可能委以重任,甚至當個教授都很勉強。當然,羅庸對傅斯年其人也未必服膺,或許還有些反感和輕視。正是緣于這樣一種表面上平靜,暗中卻急流涌動的糾葛,自尊心頗強且有點倔犟的羅庸就此遠離了北大,北大失去了羅庸。
傅斯年出面提親,羅南陔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儘管羅是當地見過世面的開明紳士,與史語所的傅斯年、李濟、梁思永、董作賓等幾位重量級人物建立了友誼,面對女兒的終身大事,還是不免有些猶豫。據羅南陔之子、羅筱蕖之弟羅萼芬後來說:「當時中央研究院遷來李庄,有很多男光棍,眼看年齡越來越大,個人婚事成了難題,但李庄的姑娘不願意嫁給他們。原因是他們都是『下江人』,家在外地,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摸不清他們的底細,怕上當受騙。所以他們的人來了三四年,只有史語所的事務員汪和宗與李庄的姑娘王友蘭結了婚,其他人都不得干。我父親是很開明的人,覺得既然女兒自己耍的朋友,就要尊重她的選擇。何況羅九妹當時已經是史語所聘用的人了,在本所耍朋友也合情合理。但父親對逯欽立其人不熟悉,從九妹這一方面考慮,就決定搞個火力偵察。他作為長輩不好出面,就請了我的堂兄羅伯希向傅斯年詳細打聽逯的事,後來說沒得問題,這門婚事就成了。」
九_九_藏_書周法高所言不虛,當羅庸接手《楚辭》課業后,所顯示的博學與研究功力深受同行讚譽,而受學生歡迎的程度不下於杜詩。當時西南聯大中文系有羅常培和羅庸兩位羅姓教授,師生們稱為「大羅先生」與「小羅先生」。因為二人非但年齡稍有大小,身材也略顯出高矮。兩位羅先生都京音純正,善於講課但風格不同,大羅先生又被尊稱為「羅長官」,蓋因一度執掌聯大中文系之故。羅常培講課條理明晰,論述曉暢,把音韻學中一些晦澀模糊的問題,用現代語音觀點予以剖析,使人有渙然冰釋之感。小羅先生聲音洪亮,節奏分明,跌蕩起伏,收縱自如,有「羅叫天」之美譽(比況京劇泰斗「小叫天」譚鑫培),很令聯大師生敬佩。有一天晚上,羅要講《楚辭》中的《九歌》,海報一出,連住在昆明城東的聯大工學院的同學都紛紛跑到城西的聯大聽講。一間差不多可容百人的教室,坐滿了聽眾,窗外還站著一群外校學生。羅一氣講了三個多小時,直到夜深才結束,中途很少有人退場。據早些時候聽過羅庸杜詩課的聯大外文系學生趙瑞蕻回憶,羅講杜詩的情景要比講《楚辭》還要引人入勝,其感情的投入和聲情並茂的演講,令人陶醉,浮想聯翩。趙說:「羅先生是《論語》《孟子》和杜詩專家,有精湛的研究。他聲音洪亮,常講得引人入勝,又富於風趣。那天,我去聽課,他正好講杜甫《同諸公登慈恩寺塔》一詩。教室里坐滿了人,多數是中文系同學,我與外文系幾個同學坐在最後邊。羅先生一開始就讀原詩:高標跨蒼穹,烈風無時休;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先生來回走著放聲念,好聽得很……羅先生自己彷彿就是杜甫,把詩人在長安慈恩寺塔上所見所聞所感深沉地一一傳達出來;用聲音,用眼神,用手勢,把在高塔向東南西北四方外望所見的遠近景物仔細重新描繪出來。他先站在講台上講,忽然走下來靠近木格子的窗口,用右手遮著眉毛做外眺狀,凝神,一會兒說:『你們看,那遠處就是長安,就是終南山……』好像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大唐帝國京城就在窗外下邊,同學們都被吸引住了。羅先生也把杜甫這首詩跟岑參的《與高適薛據登慈恩寺浮圖》作了比較,認為前者精彩多了,因為杜甫思想境界高,憂國憂民之心熾熱,看得遠,想得深。羅先生接著問,詩的廣度和深度從何而來?又說到詩人的使命等。他說從杜甫這首詩里已清楚看到唐王朝所謂『開元盛世』中埋伏著的種種危機,大樹梢頭已感到強勁的風聲。此詩作於七五二年,再過三年,七五五年(唐天寶十四載)安祿山叛亂,唐帝國就支離破碎了,杜甫《春望》一詩是最好的見證。羅先生立即吟誦:
逯欽立家族在魯西南算得上是家業豐盛的大戶,祖上雖沒有出什麼高官顯宦,但資財的宏富卻聞名鄉里。逯的父親是當地一位有名的私塾先生,飽讀經書,信奉儒家學說,家教甚嚴。受其熏陶,逯自幼勤奮好學,尤對舊詩文、策論等用功最勤,10歲開始與當地秀才、舉人對詩作賦,往往引得眾座擊掌稱奇,在當地具有「神童」之譽。
臘月未歸,不敢自言苦。
羅家不愧是當地的豪門大戶,對待關乎兒女未來命運與前程的婚姻大事,每一個細節都不肯放過。這個時候的逯欽立34歲,羅筱蕖22歲,羅家怕身為「下江人」的逯氏在山東老家已有配偶,在這個山坳里因耐不住寂寞,以久旱盼雲露之心態,不顧道德法律之準則,瞞著眾人在外面招蜂引蝶,拈花惹草,或乾脆來一個瞞著家人納妾娶小之行動,以圖當時之快活。倘果真如此,羅筱蕖日後的人生命運將是如何,羅氏家族又情何以堪?於是,羅家再度就這一問題提出疑問,向傅斯年討個說法。傅受人之託,當然也不敢馬虎大意,在作了一番明察暗訪后,於1944年2月21日,再次致信羅伯希言明內情。信曰:
大野澤位於魯西南地區,一望無際的沼澤湖泊與北部的鄆城和號稱八百里水泊的梁山連成一片,向東南更有浩如煙海的微山湖相通。特殊的地理環境形成了歷史上著名的「響馬文化圈」,隋唐時代的程咬金、秦瓊等造反鬧事者,皆在此攻城略地,與官軍周旋;唐末那位「屢舉進士不第,以販私鹽為業。家富於財,善擊劍騎射」,後來引軍造反起事的黃巢就是該地曹州冤句(今荷澤西南部)人。而宋代號稱及時雨的宋江率眾弟兄扯旗造反,聲勢更是浩大得氣壯山河,有「粱山一百單八將,七十二名出鄆城」之稱,鄆城屬古曹州,其大的範圍就包括逯氏的家鄉,其他的好漢或著名人物多出自曹州北部聊城所屬的陽谷、東阿一帶,如武松、西門慶、武大郎、潘金蓮等,至於孟州道上賣人肉包子的母夜叉孫二娘那家小飯館,離這個圈子也不算遠,否則武松不會自動送入孫二娘的懷抱而差點被剁成肉餡包了姑扎(餃子)https://read.99csw•com。由於歷史地理的原因,逯欽立與同樣出身梁山周邊「響馬文化圈」的傅斯年有著天然的、非同尋常的關係。
作為羅庸研究生的逯欽立,原居住昆明靛花巷史語所租賃的樓上,后躲避日機轟炸隨北大文科研究所搬到昆明北郊龍泉鎮龍頭村寶台山彌勒殿。1940年,逯欽立研究生畢業,為駐所研究助教。同年9月,因課題研究需要遂申請就讀史語所,旋赴南溪李庄在傅斯年指導下繼續從事學術研究。1942年以學術研究成果《詩記補正》十六冊通過畢業論文答辯,獲教育部核發碩士學位,同時轉任史語所助理研究員,為當時史語所文學組唯一一位駐所專任古典文學研究的學者。據逯的同屆同學周法高回憶說:「逯在史語所期間,曾在該所集刊發表了一篇《古詩紀補正敘例》。明代馮惟訥的《古詩紀》,搜羅唐以前的古詩,相當完備,(近人)丁福保的《全上古三代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這部書,就是根據《古詩紀》加以補充的。逯欽立找出很多丁書的疏漏錯誤的地方,而把其中比較顯著的若干例子放在這篇文章中,所以寫得非常精彩。」周氏所說的這篇文章,只是逯欽立對這一專題研究生涯中的牛刀小試,但只這一試就足見其用功之勤,考據之精深。如漢詩樂府古辭《孤兒行》有詩云:
1935年,逯欽立由著名的山東省立荷澤六中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這在魯西南「獲麟之地」的鄉親們看來,是逯家祖墳冒了青煙。當時京師大學堂的餘韻還在民間殘存,仍把北大當做培養翰林與官僚的場所。一個「神童」登堂入室,自是前途無量,套用山東話說,日後升官發財、治國平天下是手到擒來把攥的事兒。有點出乎眾鄉親意料的是,逯氏一生未能坐上高官顯宦那寬大厚重的太師椅,而是坐了幾十年冷板凳,成了一位命運多舛的大學者。
以此推斷,傅斯年信中所說的「二羅」應是羅常培、羅庸。當時羅常培尚在美國講學未歸,而就昆明的羅庸而言,屬於沉默寡言的一類,為人處世保持低調、謹慎,很少顯山露水,性格沉穩堅毅,但絕不像劉文典那樣張牙舞爪地容易遭人嫉妒忌恨(南按:劉氏除了被聞一多一個點射踢出門外,後來在評選中央研究院院士時又被傅斯年藉機敲了一棒,自此倒地不起。見後文)。
1949年,羅庸離開昆師赴重慶,在梁漱溟創辦的勉仁文學院任教,1950年病逝于重慶北陪,終年51歲。一生著有《中國文學史導論》《陶詩編年》《陳子昂年譜》《魏晉思想史稿》等多種,其中在昆明期間闡發中華民族文化精神的講演稿十篇彙集而成的《鴨池十講》,深受讀者熟悉和推崇,在中國文化史上佔有一席之地。
可以想象的是,當這幾位山東同鄉和好友們在撰寫「保證書」的時候,一定同逯欽立一樣心中美滋滋的,可能還要偷著樂上一陣子。此為史語所青年人中難得的一件雅事,尤其是在戰火流離之下更顯難得,作為相逢于祖國西南這個山坳里的山東同鄉,又何樂而不好好地為之坐實,以成其美呢?
古人嘗言,媒妁之言不可信,此次傅斯年說的可謂是大實話。他把研究人員與古代的押差、看守的皂隸作比,雖是暗含自嘲性質,但就當時史語所同仁的生活和經濟狀況而言,確也是如此。「家有黃金,鄰居家有等盤」,這是傅氏家鄉百姓常說的一句話。其意是你自我吹噓得再好再高,謂家藏黃金萬兩,鄰居們或者說廣大群眾的眼睛是雪亮透明,甚至有點孫悟空火眼金睛的能力,謊言一拆即穿,或曰不拆自破。傅斯年在這個關鍵時刻就逯的身份特別是生活窘迫之狀如實招來,想來也是萬不得已,除了略帶詼諧地自謙自嘲,更多的當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悲涼與心酸。但當論及弟子的學問時,傅氏就明顯地神采飛揚起來,似乎重新找回了戰前叱吒風雲的感覺。他頗為自信地在信中說道:
逯進北大不久,即顯示了他的出眾才華和深厚的歷史文化功底,開始以「祝本」筆名在文學刊物上發表小說、詩歌,才子名聲隨之傳遍校園。翌年,逯轉入中文系就讀並出任《北大周刊》主編,以本名和筆名胡蠻(Human)等發表雜文和小說,宣傳抗戰。同時,在夜校教工人識字讀書。1937年抗戰爆發后,逯氏隨校遷長沙,旋又隨曾昭掄、聞一多、袁復禮等教授步行三千多里抵達昆明,繼之赴蒙自,在西南聯大繼續就學。1939年畢業后,考入傅斯年為代理所長的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師從羅庸(字膺中)、楊振聲二導師攻讀碩士研究生,自此開始了幾十年尋尋覓覓,專題研究「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詩」,及同時期文學史的學術歷程。
另有陳寅恪(清華,與歷史系合聘)、魏建功(北大)已先後離校,未計在內。
伯希先生左右:
逯君告訴我說:「在此之前,幾乎所有的版本及選本都將『芳華』作『芳草』,唯南宋有兩https://read.99csw.com個本子(南按:曾集本《陶集》與蘇寫本《陶淵明集》)作『芳華』。逯君認為應作『芳華』而不是所謂的『芳草』。其理由是,首先,這一段文字所描寫的是一幅十分完美鮮紅耀目的桃花林景象,中間不容夾雜綠草,破壞意境的純美。這是重要的一點。其次,陶詩中多以『華』作『花』的詩句,如《榮木》詩云;『采采榮木,結根于茲。晨耀其華,夕已喪之』等。這裏的『華』可作『花』解,二字通用。《詩經·桃夭》中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早已開其先例。況且以『鮮美』形容桃花,正切合其鮮艷美麗的形象特徵。如果把它形容成綠草,就覺得不倫不類,很不切合。因而應作『芳華』解。」
在迎娶李庄姑娘的五人中,逯欽立(字卓亭)、汪和宗、楊志玖均為山東人,與傅斯年同鄉。逯於1910年出生於山東巨野大義集,介於今濟寧與菏澤之間,此地古稱巨野澤,《史記》所載魯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孫氏車子鉏商獲麟,孔子見之,嗟號「吾道窮矣」,遂停止《春秋》寫作。此大野即後來的巨野澤,亦逯欽立所出生的巨野縣,今地處巨野城東七公里,仍有獲麟古冢,或稱獲麟台、麒麟台,舊址遺存供人憑弔。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許多年後,羅筱蕖在東北師範大學校園內她那所不大的公寓中回憶道:「當時各位兼課的夫人家務繁重,又要照顧小孩,一般是有課就到,下課即走,許多事都是我來管,太太們臨時有事也請我代課。儘管學校規模小,但較正規,課程也全,五、六年級還開設英語課,很有特色,家長們比較滿意。我和張素萱是年輕姑娘,學生們很喜歡我倆,每當太陽好的時候,在頭兩節課間,我常集合學生帶著他們在板栗坳跑上幾圈,除了喊一、二、三、四的口號,還高唱《五月的鮮花》、《義勇軍進行曲》等歌曲。在寂靜的山坳里,深深的庭院中,那些埋頭鑽研學問的先生們,被孩子們陣陣喊聲和美麗的歌聲所吸引和振奮,會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一邊伸著懶腰一邊探頭向窗外瞧瞧,這樣我在他們面前也就更顯眼了。」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教授十人:羅常培、羅庸、楊振聲、唐蘭(以上屬北大),朱自清、聞一多、劉文典、王力、浦江清(以上屬清華),游國恩(由聯大直聘)。
羅萼芬所說的羅伯希,就是當年在南溪縣城灑館里與宜賓紙廠廠長錢子寧手下相遇的那位李庄鄉紳,正是在他的熱情周旋下,同濟大學的王葆仁與史語所的芮逸夫等才來到李庄考察,最終促成了同大與史語所等機構遷來此地的因緣。也正由於這層關係,羅伯希與傅斯年等人成了朋友。當羅伯希受叔父羅南陔委託后,便致函傅斯年詢問詳情。
1944年秋,羅常培赴美講學,聯大中文系主任由羅庸代理,直至西南聯大解散北返。按常規,北大復校后,羅庸本人應隨校遷平,繼續當他的北大教授或代理個系主任什麼的。但蹊蹺的是他沒有隨大隊人馬回平,而是悄然留在由聯大師範學院改制的昆明師範學院(現雲南師範大學)任國文系教授兼系主任。對於這一打破常規的抉擇究其原因若何?羅氏本人沒有公開披露,外界人士包括聯大中文系學生也多有不知,公開出版的聯大校史等書籍與紀念文章,在提到這一令人疑惑的轉折點時,也只是一筆帶過。或許羅庸留昆的隱秘尚沒有揭開,或許本屬正常——但從兩年之後即離開的事實推斷,恐怕又非其本意。最有可能的一個解釋是,羅與抗戰後出任北大代理校長的傅斯年不甚合拍,此點從上述傅斯年於1945年10月17日寫給尚在美國的胡適信函中可以窺出一點蛛絲馬跡:「二羅皆愈來愈糟……此系絕對有辦法,但主任無人。」據《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史》載,聯大中文系教職編製如下:
羅筱蕖高中畢業后赴成都華中專科學校就讀,一年後返回李庄到板栗坳栗峰小學任教。時為1942年夏間事,羅九妹20歲。
羅筱蕖,名荷芬,字筱蕖,別名藕曼(Woman),因在家中排行第九,故當地人又稱羅九妹。其父為李庄黨部書記、川南知名學者、別號「小孟嘗」,又稱「植蘭書屋」主人,曾與民國初年駐軍南溪的滇軍名將朱德結金蘭之好(羅氏長朱德一歲)且有姻親的羅南陔,也就是當年積極主張同濟大學與中央研究院各機構遷往李庄,並親自起草「同濟遷川,李庄歡迎」的那位著名鄉紳。梁思永一家由滇入川后一度在他的家中——著名的李庄羊街8號「植蘭書屋」居住。
副教授二人,陳夢家、許維遹(皆屬清華)。
傅斯年謹啟二月二十一日在信的後面,還附有史語所幾位研究人員的「保證書」,簽名者大多是逯的山東同鄉或好友,有張政烺、傅樂煥、王明、勞榦、王叔岷、那廉君等六君子,以證逯氏「年逾三十,尚無家室,以上所具,確系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