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嚇它了，不破哥哥，」看阿獃連求饒的話也說不出來的可憐相，采采說，「這阿獃看起來挺傻的，它又沒對我怎麼樣，饒了它吧。」

有莘不破對他怒目而視，旁邊江離笑道：「采采姑娘，你先讓羋壓給你煮碗湯喝吧，沐浴的事情，我安排一下。」

「你為什麼不回家呢？」羋壓說。

這是江離第三次為采采布設浴場。采采已經很清楚地知道，有人在偷窺。但她沒有阻止江離。夜月如鏡，采采第三次赤|裸裸地暴露在那雙眼睛前面。

羋壓愣了一會，說：「你們這些老頭子的想法真奇怪！」

「會不會躲在水裡？」有莘不破問。

「難道你們打算就這樣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有莘不破大聲說：「就算敵人再可怕，也不能還沒戰鬥就放棄啊！」

「而且，」于公孺嬰說，「你說的那個老頭很可能就是河伯東郭馮夷。那天把他的洞穴攪得浪涌岩翻的人，或者不是你母親的朋友，而正是你們一族的大敵。」

采採的故事講完了，眾人又開始盯著怪魚阿獃。

采采低下了頭，思索著。

「唉，」采采嘆了一口氣，說，「可能是我多心了。」

「咦，」有莘不破說，「還真好玩啊。如果這兩面鏡子是活的，那它們會怎麼想呢？從對方的身體中看到自己，然後那個自己裏面又有個對方……兩面鏡子一對，裏面竟然有無窮個自己和無窮個對方啊！嗯，雒靈，你以前常常玩這個遊戲嗎？」

只這一句話，讓有潔癖的江離大生知音之感。

雒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聽到這句話，怪魚感到十分恐怖，怕有莘不破又要煮它蒸它，幸而有莘不破等已經把精神全放在采採的故事里，沒人有興緻理它。

「那禽獸會不會躲在蘆葦叢里？」有莘不破說。

「有什麼異狀嗎？」身後，是于公孺嬰沉穩的腳步聲。

「雒靈姐姐剛剛下車去了。」羋壓說。

不理這兩個男人頂嘴，雒靈慢慢走進那個昏迷著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試著探視他的內心。「多奇怪的人啊，他的靈魂竟像不在他的身上，卻又不像靈魂出竅。不過，」雒靈心想，「偷窺者應該不是他。」

羋壓道：「那到底是要燒烤還是清蒸啊？有莘哥哥？」

既然受傷者不是賊人，陶函眾人便不強行把他弄醒。蒼長老吩咐老不死幫他換下濕漉漉的衣服，又命阿三拿來一條被子。

看采采笑著點了點頭。桑谷雋這才放心。

「謝謝你，不過，……我媽媽不會同意的。」

「啊！你！你是……」

「別亂動人家的東西！」蒼長老叱道：「這人既不是宵小之輩，上得車來，就算我們的客人，不得亂動人家的東西！」

雒靈低下了頭，這個女孩子的童年，和自己多麼相似啊。

江水有點涼，但采採的身體卻漸漸熱了起來，體內某種慾望htｔpｓ://reaｄ•９９ｃｓw.coｍ不斷升騰——那是他的慾望，還是她的慾望？到他和她都分不清楚彼此的時候，她感到他打了一個冷戰。

還沒說完，桑谷雋叫道：「千萬別進松抱，有莘不破住過的地方，女孩子最好別靠近！」

「長老，他背上有一個袋子，裏面也不知道撞了什麼東西，好像會響。」

桑谷雋咳嗽一聲，假裝沒聽見有莘不破的下半句話，對江離說：「你那蘆葦很不錯，我才到那裡，那人已經被你的蘆葦纏得半死。」

「除非那人躲在天上。」江離說，「隱了身，躲在天上。」

兩人同時看了看空蕩蕩的天空，一齊嘆了口氣。

「我們的故鄉在東方，在很遙遠的東方。媽媽說，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因為某些原因，被迫來到這個苦寒的地方。當年發生了什麼事？媽媽沒說。十多年前，當我還不懂事的時候，我們族裡又發生了一件大事，為了躲避敵人，我們被迫躲到一個更加隱蔽也更荒蕪的地方。那裡，也正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我們一族在那裡一呆就是十幾年。每一年，除了一些外出尋找食物、用品的姐妹，沒有人離開過那裡。從我懂事開始，我就一直住在那個狹小的空間里。我以為，那個地方就是全世界了。雖然有年長的姐姐、姨姆跟我說，外面還有很大的世界，我也總以為，那個很大的世界，也不過比我們住的地方大一點點而已，只是我們那個住處的延伸……很可笑，是不是？我也是出來以後，才知道原來外邊有這麼廣闊的天空，這麼寬厚的大地，這麼高聳的山峰，這麼奔放的河流！」

「其實，我們只是一個沒落了的部族罷了。公主什麼，真是笑話了。」采采望著西方：「在這大江上游的某處，有我的家。但我聽我媽媽說，那裡並不是我們的故鄉。」

采采微笑著點頭，江離忽然說：「你為什麼要把那麼重要的故事說給我們聽？」

「什麼！」

采采不很自信地點了點頭。

「不是。」采采搖了搖頭：「很奇怪啊。那確實很像我們族人的力量，可為什麼會這麼雄渾，這麼剛強？」

「你媽媽回來救你了嗎？」有莘不破問。

桑谷雋低聲說道：「沒想到你也這麼自來熟啊，跟有莘不破倒是一對。喂，雒靈，你沒意見么？咦，雒靈呢？」

「好像沒什麼利用價值了啊，這阿獃。」有莘不破的話讓阿獃產生大禍臨頭的覺悟。

「嗯。」采采點頭說：「我想也是這樣。」

有莘不破奇道：「年紀大又有什麼問題？」

「後來，我就被這怪魚盯住了。我當時疲累交加，連小水咒都使不出來了。接下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

采采呆了呆，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只是覺得，覺得有人偷看。」

「那個偷看的壞蛋，應該read.99csw.com很年輕才對，也許比我還小點兒。」采采說完，突然意識到什麼，頓時滿臉通紅。有莘不破想說什麼，卻被雒靈扯了一下。但羋壓還是問了出來：「采采姐姐，你怎麼知道的？你看見那個人了，是不是？」

「啊——」一聲尖叫把三人驚起，卻見七香車載著衣衫不整的采采飛了出來。

「原來如此。嘿嘿。」

「怎麼了？」

桑谷雋奇道：「那怎麼……我也沒打他啊。」

采采一覺醒來，就見到了雒靈。她問了雒靈幾句話，從不開口的雒靈總是笑笑而已。但雒靈身上卻有一種讓人覺得安心的氣質，她雖然不說話，但采采仍然能感到她的善意。

有莘和江離突然一齊嘆了一口氣。兩人對望了一眼：「等你再長大些……」這是多熟悉的一句話啊。當有莘不破問爺爺有關血劍宗子莫首的事情，當江離問師父有關師兄若木的事情，他們也總這樣說。

采采有些擔心地說：「桑大哥，你不喜歡我么？」

「媽媽說，這個世界最可怕的事情，就是讓我們這一族的人和那個敵人接觸。到底為什麼，我們也不知道。總之媽媽秉持著這樣的念頭，一定有她的道理。」

「有一天，有幾個姐妹外出被怪魚抓走了，媽媽帶著我去救人。這是我第一次出門。我心裏又高興，又害怕。出來以後，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原來這麼大，這又讓我對不可知的敵人產生敬畏感。媽媽一路千叮嚀萬囑咐，不到萬不得已，不得使用水族大咒；一旦使用了水族大咒，就不能再自行回歸本族，除非有她的答允和接送，否則會給族人帶來無窮的後患。」

「對不起。」江離淡淡道：「我的蘆葦沒有殺傷力。」

有莘不破道：「你為什麼不睜眼看看？」

「現在回頭想想，我居然能夠在那樣狹小的地方一住就是十幾年，真是不可思議。現在再讓我回到那裡，一輩子不出來，我想，我會非常痛苦。而媽媽呢？年長的姨姆、姐姐們呢？她們這十幾年是怎麼熬過來的？我實在很難想象。可是，我們為什麼要要西遷，來到這個苦寒的地方？十幾年前又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要逃避到那更加偏僻的地方去？這些事情，媽媽一直都不肯跟我細說，她總是說，采采，等你再長大些。」

「不可能！」江離斬釘截鐵地說。

江離在江心一處江流較平緩處布下一圈蘆葦，這些蘆葦高達丈余，不知為何竟然不畏江水的衝擊，在江心穩穩地圍成一個露天的浴場。

采采咬著嘴唇不說話，突然扭頭跑掉了。

兩人同時問道：「除非怎麼樣？」

「之後呢？」羋壓心思沒那麼複雜，就想聽故事。

「不是？」有莘不破奇道：「那怎麼把人打成這個樣子？」

「采采姐姐，」羋壓說：「我看是你多心了吧。」

九_九_藏_書「媽媽說過，動用水族力量以後，就不能自己回去了。我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卻也不敢冒危害族人的危險。」

「啊？」

「也許吧。」采采說，「那老頭趕忙出去，不久整個洞穴都搖動起來，似乎就要坍了。接著有巨大的浪潮湧進洞來，把全洞上下攪得一片大亂。那真像我們水族的力量，可為什麼和我所知、所學的又全然不同呢？我趁著混亂結了蓮舟，順著潮湧逃出洞來。臨出洞的時候，我聽見那個老頭被逼得哇哇大叫，竟也沒空理我。當時風大浪大，我也沒有看清楚形勢，只是隨浪逐流，順水而下。」

「別急，」有莘不破說，「松抱里有一個很不錯的浴桶，是我在三寶嶺繳來的……」

「不是他。」剛剛穿好衣服的采采說。

于公孺嬰嘆了一口氣，說：「有時候對了的話也不應該出口的。」

「我們的族人躲躲閃閃地生活著。我們不但躲避著別人，甚至躲避著自己。我們這一族有操控水的能力，可為什麼我會面對這頭可憐的怪魚束手無策呢？因為媽媽總叮囑著我：不可以動用水族的力量！特別是大水咒！媽媽說，如果動用水族大咒，就會被那個很厲害的敵人發現。那個把我們一族逼得十幾年不敢露面的敵人。」

采采點了點頭，說：「嗯，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好像已經暈過去了。而且這人年紀也大了一點。」

有莘不破一腳把它踹開：「采采姑娘要找坐騎，不會找尾英俊一點的魚么？要你！」采采咯咯一笑：「不破哥哥，你做我的坐騎好不好？」

「我們幫你！」有莘不破站了起來，「讓我們來幫你對付那個敵人！我們這群人別的不行，打架卻拿手！」

采采摸了摸微積汗漬的皮膚，說：「好啊，謝謝。不過，我現在更想的，是洗一個浴。」

「我……聽見蘆葦有響動，看見這人纏在蘆葦叢中，嚇了一跳，叫出聲來。」采采有些怯怯地說，「桑大哥當時就騎著幻蝶沖了過來，把他拿住了。」

「你們一族的大敵應該很熟悉你們水族的能力，」于公孺嬰說，「所以一旦你動用了水族的能力，他們就能感應到你的氣息。我想你母親是擔心你的氣息會被大敵發現，暴露你們現在居住的地方。」

「你當時感到，那……那禽獸從什麼方向，那個，偷看的？」有莘不破問。

這次，她可以更清晰地體會到偷看她那個年輕人的心情和感受，儘管內心還有幾分羞澀，但透過他的感覺來反觀自己，那是多微妙的快|感！

雒靈一抬頭，天上一個月亮；一低頭，水底一個月亮。

有莘不破和桑谷雋互相監視著，以防對方生齷齪的念頭，干齷齪的事情。

江離皺眉道：「你們倆這聲嘆氣是什麼意思？我怎麼聽起來那麼齷齪啊！」

「除非他飛到天上去！」

「我是一個瞎子。」九*九*藏*書

「我很不理解為什麼在對付敵人的關頭，媽媽還要禁止我使用水族的力量。但我仍然點了點頭。我想，媽媽自有她的道理吧。我跟隨著媽媽，追蹤一尾怪魚到了它們的老巢。媽媽出面去引開敵人，讓我趁機溜進去救人。媽媽和那一個很厲害的老頭對峙的時候，我隱約聽到那個老頭說什麼『把心之鑒叫出來』之類的話。心之鑒，我以前也聽老一輩的人提過這個名字，大概是我們一族的寶物吧。但到底是什麼樣的寶物，我卻不很了了。當時也沒機會問。」

雒靈心中一動，正想出去，突然聽外面羋壓的聲音喊道：「抓到偷窺狂魔啦！抓到偷窺狂魔啦！」

采采一句「不破哥哥」把有莘不破骨頭都叫軟了。阿獃更是砰砰地磕頭：「采采公主，采采姑娘，以後阿獃做你的坐騎，你讓我向東，我不敢向西……」

「有人偷看……」

兩人相攜來到銅車無憂的時候，正撞見有莘不破等人正在逼審怪魚阿獃。

「睜眼？」那人苦笑了一聲，撐開他的兩張眼皮。

「唉，你說的也許有道理吧。我小時候第一次聽到這些，也很激憤。不過，這些年來，我們生活得雖然艱苦，但總算還平靜，我小時候抗擊敵人之類的想法也漸漸冷淡了。直到最近幾年，我們出去尋找食物和其它生活用品的族人，開始不斷地受到怪魚的襲擊。嗯，就是它這個樣子。」

有莘不破邀請采采暫時住下，「我們一定會讓你開開心心地回到家門口。只要你母親不反對，我拍胸口保證，一定讓你們離開現在生活的地方，重新回到陽光下。」

躺在地上那人，年紀當在三十以上。眼尾已有皺紋，鬢邊十余絲白髮，瘦削而略顯清矍，雖然在昏迷當中，但仍有一股脫俗的氣質，並不像有莘不破所說的那麼「猥瑣」。

看到被摜在地上的「偷窺狂」，有莘不破突然有些失望。「看起來蠻猥瑣的嘛。」

「這裏……是哪裡？」那人喝下老不死喂他的半碗米湯，有些吃力地說。

「你們兩個就給我放心吧。」江離說，「有那圈蘆葦圍著，誰想偷看一定會被我糾出來的。除非……」

「戒心？壞人？」采采低下了頭：「其實我不知道什麼是壞人啊。從小和我生活的，就只是我的姐妹，我的族人。這個世界上除了那個把我們逼到絕境的敵人，以及那個兇巴巴的怪老頭，還有很多嗎？」

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我會這樣清晰地感到他的存在？為什麼我能這麼清晰地感到他對我的感覺？

春江夜，明月升空，江月如鏡。

羋壓問于公孺嬰：「孺嬰哥哥，我問錯了嗎？」

「雒靈，你在幹什麼？」

有莘不破說：「那肯定是他沒錯了。等等……」他上上下下地大量桑谷雋：「聽我們采采公主的敘述，你怎麼去得這麼快啊！」

采采一呆，道：「因read.99csw.com為你們問起我啊。」

「別轉移話題！」有莘不破扯住了桑谷雋：「你為什麼去的那麼快！快說！你當時在幹什麼！」

「不破！別鬧了！」于公孺嬰細細地檢查那人的身體：「是很厲害，又很奇怪的傷。這些傷來頭很大！這個人到現在還不死，看來也不是等閑之輩！估計他是受了重傷以後，從上游被流水衝下來的。」

直到第二日中午，那人才有醒轉的跡象，幾個首領聽到訊息再次聚集到銅車「無憂」。

「我在江底安排了水草。」江離說：「所以如果在水底，我應該也會發現一點痕迹。」

雒靈拿起兩面鏡子，對立著放在一起。

「為什麼？」桑谷雋問。

「媽媽走了以後，那老頭也不敢對我怎麼樣。他把我拿到他居住的洞穴里。沒過多久，洞外突然爆發很大的響動！」采采說道這裏，突然怔怔出神。

「真的有人偷窺？」有莘不破問。

「媽媽把那個怪老頭引開了，一開始還算順利，但在我用小水咒偷進那洞穴的時候，那個老頭髮現，慌忙間我動用了大水咒，拖住了他。媽媽趁亂救下了我的幾個姐妹。但我卻被那個老頭捉住了。那老頭拿我威脅媽媽，但媽媽卻不理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媽媽的意思，點了點頭。」

動用了于公孺嬰的鷹眼，雒靈的心聆，再加上桑谷雋的觸感和江離的嗅覺，都沒有發現任何蹤跡。

有莘不破道：「不錯，你母親不是告誡你不準動用水族力量的嗎？既然你已經用了，那就應該會有事情發生才合理。」

「或許是你媽媽的朋友。」羋壓說。

桑谷雋看到她楚楚的模樣，突然發現為了抬有莘不破的杠而疏遠這麼可愛的女孩子，實在有點得不償失。忙說：「你別，這個，我怎會不喜歡你！我剛才那句話是玩笑來著……總之我是針對那個有莘……這……我的話你懂吧？」

對於有莘不破仗義的行為，四長老倒也沒什麼話說，只是有些擔心這個來歷奇特的女子會給商隊帶來什麼不測。「算了，咱們這幾位首領，個個年輕，愛闖禍，但解決禍端的本事也不小。擔心不擔心都是白搭。」四長老也唯有如此想了。

桑谷雋冷冷道：「你還希望偷窺的人像你一樣英俊瀟洒啊。」

采采也搖了搖頭。

羋壓在旁說：「采采姐姐，別理這幾個傢伙了，你經歷這麼多折騰，一定很餓了。我煮點東西給你吃好嗎？」

陶函商隊的舟筏下了錨，靠在岸邊。

這是什麼聲音呢？雒靈彷彿聽見遠處一陣奇異的震動。

「媽媽臨走的時候對我說『不要再動用任何水咒，否則會有更大的危險！』然後就走了，完全不搭理老頭的威脅。」

江離又道：「你根本不了解我們是什麼樣的人，是不是？如果我們是壞人，打起你的壞主意，怎麼辦？難道你母親沒告訴你對陌生人要有一定的戒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