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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節

第28節

「什麼情況?」我生硬地反問。
「我要有這意思就跟你聯繫。」我回答。
「你早就知道了吧?」我說。
我對著玻璃上她的影子說:「不喝。」
現在,為了控制自己,我幾乎竭盡全力,絕不能被暴風雨般安然襲來的情緒湮沒,否則就意味著我敗給了京極。
「不錯的地方。」我說,「經常和男友來這兒約會嗎?」
我望向窗外沒有回答。外邊似乎飄起了小雨,玻璃上有細細的水珠滾落下來,映著正和侍者說話的直子的身影。她抬起頭:「喝葡萄灑嗎?」
車開到公寓前,我迅速下了車。直子也下來了。
「什麼時候回來啊?」
部件被放在傳送帶上傳過來,似乎沒有盡頭。我設定機器,調試結束后又回到貨盤,繼續下一道工序。
直子剛要張口,看見侍者走近又把話咽了回去。
「我也這麼想呢。你不是蠢男人吧?」
計程車開到一家面朝公路的餐廳,位於一條連接市中心和外地的幹道上。我聽說過店名,但從來來過。進了店,直子把名字報給侍者,看來是預約了。
「希望如此。」我轉過身朝公寓走去,突然又停下來回頭對她說,「那個,對不起了。」我指著沾在她襯衫胸口上的咖啡漬。
「今晚多謝款待,我該這麼說吧?雖不想說,還是要告訴你,那家店的菜真不怎麼樣。」
「數據也不全是為了研究論文,對你的治療或許也有幫助。」
「看到『司法解剖』這個詞,我才確定京極果然是捐贈者。」
第一道菜被端了上來,是開胃菜。從外側的叉子開始用,這種程度的常識我還是有的。我無視侍者冗長的菜品介紹,直接把菜送進嘴裏,也沒覺得有多好吃。
空盤子被撤下,菜一道接著一道地送上來。我不看她,默默地把盤子里的東西一掃而空。就像是現在工作的地方,盤子就是貨盤,高級料理就是部件。
「我擔心你啊。」像以前的某一次一樣,直子用雙九_九_藏_書手捧著我的手,像是要保護什麼珍貴的東西。「我不能檢查你也不能調查你,只是想確認你沒事而已。只是這樣的話,你應該不介意吧?」
司機透過後視鏡看了我一眼。直子的表情則混雜著吃驚與失望。
侍者離開之後,我環視店內。這裏光線適度,相鄰的桌子之間空間很大,充分保證了相互的隱私。
她皺起眉:「我也這麼想呢,最近換主廚了。」
我就在這種環境里度過一天又一天,不和任何人說話,也不和任何人接觸,每天只是盯著我那雙逐漸變質的手。
「只是見見面也行啊,吃個飯,喝個茶。」
前幾天碰到了以前的同事——說是碰到不如說是看到——就是那個比我無聊百倍卻因平庸而苟且偷生的男人。看到他那張獃滯的臉我就不由得怒火中燒。如果迎面碰上、他開口說什麼,我肯定會揍他一頓。為避免發生這樣的情況,我躲進陰暗處。
「不知道。」
我立即合上侍者遞過來的菜單。「你來吧,我看了也不明白。」
車開動后她問我:「情況怎麼樣?」
我看看雙手,它們被模擬燃料用的油泡得發紅潰爛。由於脂肪已被吸干,手上的應膚看上去像被燒傷了一樣。上周我向上司投訴,得到的回答是讓我抹點已備好的乳霜。那的確是治療皮膚病用的乳霜,但基本上不起作用,一開姑工作,抹上的乳霜就會掉落。我也試過橡膠手套,還是不行。皮膚不會再被腐蝕,但手套的油性成分會逐漸硬化,最後連手指都動不了。光著手操作的結果是手變成了茶色,皮膚也變厚了許多。這下手不疼了,工作也不再覺得有障礙。可惜還沒高興幾天,皮膚就越來越硬,簡直像戴了手套,然後像蛇和昆蟲蛻皮那樣裂開,露出紅色的嫩肉。油一旦滲到上面,我就疼得渾身抽|動。
「為什麼?你不是能喝酒嗎?不喜歡葡萄酒?」
我穩定了一下九九藏書情緒,塌下直起的腰。
她明白了我的用意,對侍者說:「不用了。」
我有些想破壞她此刻的安心。「別誤會了了,」我揚起嘴角『我的意思是和以前一樣不正常,說是繼續發瘋也許更恰當。反正現在我在努力不讓別人發現我的異常。」
「你讓我相信一個欺騙患者的醫生?」
直子叫了計程車,說要送我。「我現在什麼也幫不了你。但只要有事想商量隨時可以找我。」她說。車子搖晃著。
「干擾?」我望著她,「怎麼說?」
她馬上反應過來:「沒關係,別在意。」
「我知道。」我像趕蒼蠅似的揮揮手,「我會安靜,行了吧?」
我想,京極如果活著,也許會愛上她。我是受了他的影響嗎?我現在已經不能客觀分析自己的情感了。
我很不舒服:「都怪我。」
「怎麼樣?」她從一旁窺視我的表情。
「我會找好吃的地方。」
「別說這些不可理喻的話!」我故意把叉于扔向盤子,發出聲音,「剛才還說對那些家心絕望了,才一會兒又想把我交到他們手裡了?」
「捐贈者二號,保存腦片的盒子上的確寫著『捐贈者二號』。我早該覺得可疑了。」
「那一起邊一吃聊聊吧,地方我來選。」我還沒回答,她已經朝計程車停靠點走去。
我看著直子:「什麼目的?」
直子對我的勃然大怒不知所措,漸漸地眼神開始變得狼狽。她望著我,表情出奇地消沉。她的嘴好像在顫抖,不對,不是在顫抖,而是在說些什麼。但那聲音沒有傳到我耳朵里。
我每天小心翼翼地往返于公寓和工廠之間,我明白自己仍在不斷變化。
我已經習慣了這項工作,或者說是死心。
「下次別去那種高級餐廳了。和我的性格不符。」
「我都說了不用在意。」她鑽進計程車,從窗口向我輕輕揮手。
「是你把人家甩了吧,說什麼研究比戀人重要之類的?」
「給我點時間好嗎九-九-藏-書?」
她深呼吸之後重新開口,這次我聽見了。「對不起。」
「去接?」我瞪大雙眼。
「不用在意,總比什麼都不知道被耍得團團轉要好些,只可惜不能再繼續幫你了。」她把手放在我膝上,輕聲說。
八月二日那天,橘直子來找我,在車站等著我下班。她穿著白襯衫、黑短裙,看上去像個小學老師。
「來過,不過是在有男友的時候。」
「我也太糊塗了。同樣是助手,若生早就知道了。」直子嘆著氣,「真可悲,我明明也參与了研究,卻不知道項目最重要的部分,剛知道真相又被|干擾了。」
「晚飯吃了沒有?」
「不知道啊。」
「當然是腦子啊。」大概是擔心司機聽見,她壓低了聲音。
「已經沒什麼可商量的了。」
她輕輕眨了眨眼,搖搖頭:「錯了,是我被甩了。他說無法想象和一個沉迷於科學研究的女人會有什麼未來。」
「別裝傻。捐贈者就是京極。」
「有什麼要說的就說清楚。」我說。
我沉默著搖頭。
「我請客,想吃什麼儘管點噢。」她說。
餐后的咖啡端上來之前,我們一直保持著令人壓抑的沉默。終於,她開了口:「阿惠還沒回來嗎?」
「沒什麼兩樣。」
「還行。」我看著店長的臉說。
「你去接回來就是啦。」
「別問一個要發狂的男人這種問題。」我托著腮說。
進入八月後,工廠里的冷氣似乎不再起作用。汗水滲進眼睛。
「這位客人——」
「還沒。」
店長似乎還確話要說,直子搶先站了起來。「是我不好,別怪他。真的很抱歉。」
直子寞然挺直了背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別忘了,如果不把那樣的腦移植給你,你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坦白說,我沒有理由拒絕她的請求。雖發了脾氣,但今天的晚餐也不是不愉快。不如說跟她在一起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安穩。
我推開她的手,望著車窗外,雨已經停了,銀白色read.99csw.com的月亮正要從雲層里鑽出來。
「什麼?」
「下次一定補償你。」
從她低垂的眼眸里落下一顆淚珠。我可不會被這種東西蒙蔽,想對她說些更狠的話,可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這時,有人走近了,是個蓄著整齊鬍鬚的中年男子。大概是這家餐廳的負責人,過來提醒突然吵鬧的顧客。
我哼了一聲:「蠢男人可真多。」
「沒有告訴我捐贈者的真實身份,我也很憤怒,但那和你的治療是兩回事。客觀地考慮一下,能救你的只有堂元老師。」
我默然點頭。被這個女人盯著,我的心就莫名地失去了平衡。
我開始寫日記。我也不太清楚現在記日記有什麼意義,但至少通過留下日記,可以讓我知道昨天的自己曾是什麼樣子。這算是留下足跡吧,同時也是記錄成瀨純一逐漸消失的過程。
店長注意到她濕潤的雙眼,有些無話可說。
「我在調查的事好像被發現了。昨天他們把我轉到了別的研究小組,從事和腦移植無關的、相當無聊的研究課題。我每天一整天都在做貓的腦切片,貓嘴的腦比較適合替代人腦作為樣品。總之和你一樣大概是覺得讓我做些單調的活兒就不會出事了。」
我好像開始愛上這個女人了。這一點我不得不承認。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被她吸引。最初見到她的時候也沒覺得她有多大魅力,可不知不覺中她已經俘虜了我的心,令我無法放下。
「對這種話我沒興趣,還不如從大學的立場解釋更有說服力,不是么?想欺騙世人矇混過關才是真正的原因。」
「我覺得他也不是出於惡意。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捐贈者是誰這個問題的重要性。而且從你的角度考慮,如果被告知移植給自己的是襲擊了你的罪犯的腦,你也會受不了的。」
趁著空隙她對我說:「走吧。這裏的菜好吃吧?」
「對啊,還是想辦法接回來吧。和最熟悉你過去的人待在一起,也許就能找回自己了。」
九*九*藏*書也就是說目前沒有異常?」她似乎放心了,吐了口氣。
「對不起。」直子又重複了一遍,「你說得對,我說了些不負責任、毫無同情心的話。原諒我吧。」
「別說些不負責任的話!」我把攪咖啡的勺子扔了過去。咖啡濺到直子的白襯衫,留下褐色的印跡。「你懂什麼,你知道我為了不讓她發現自已正在發生的變化費了多少力氣嗎?我假裝沒有對她變心,她假裝沒有看穿我在演戲,那種痛苦恐怕你連十分之一都不會明白!」我的聲音響徹餐廳,也許所有客人都在朝我看,那也無所謂了。
「真的,我想到有那種可能是在從嵯峨家回來的路上,大概和你是同時。那之後我在堂元老師的抽屜里找到了這個,」她拿出一張小紙片。似乎是從記事本上撕下來的,上面字跡潦草地寫著:「捐贈者一號的遺體送回關谷家,捐贈者二號送去辦理司法解剖手續。」
「我不在外面喝酒,萬一醉了會很危險。」
「還好。如果連這樣的請求都被你拒絕,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治療。別開玩笑了,」我揶揄道,「他們也清楚我已經沒有恢復的可能了,而且他們根本不覺得這事有多嚴重。他們關心的只是我的腦機能還好不好,只要還能思考、能記憶、能感覺、能正常運動,就行了。然後就可以向那些翹首企盼腦移植技術確立的老爺爺們彙報:沒問題,腦移植已經實際運用成功了。」
我默默地生活著,想要放棄卻無法放棄的心情在心裏糾結。反正對我來說,最好還是不要和人接觸。
「那樣更好。」我說道。
「沒道理要去那種地方。去了只不過讓他們再多收集些新的數據而已。」
「也沒寫什麼難懂的啊。」
「總得想點辦法。」直子握著刀叉,臉靠近我,「你也不認為可以這樣放任下去吧?或許我這麼建議有些勉強,但也只有拜託堂元老師了。」
「撒謊。」
她低頭垂下視線:「你打算再也不去研究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