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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信得。習慣無情

第二十八章 信得。習慣無情

他跟在她身後,點一根煙,說話有一搭沒一搭。路邊野草野花的名稱,開花結果的時間,他全知道。路過一個偏僻院落,拐角處一棵大桑樹,累累枝椏伸出籬笆。一般人家不會在花園裡種桑樹,那家不知為何,桑樹枝葉繁茂,年年結出豐碩果實。熟透時,紫黑色桑椹紛紛墜落,在泥地上摔成紫色污漬。院落鮮少有人來住,也無人採摘和看管。只有喜鵲來食用,吃飽之後站在樹陰中發出喀喀叫聲,聲音響亮。
當然。還有卷積雲,積雨雲……
為了取得與他之間的真實聯繫,她嘗試學習長時間觀察他。如同觀測一棵無人採摘的果樹,觀測漫天默默變幻中的雲團。毫無疑問。琴葯是一個同等屬性自生自滅的男子。
你怎麼知道。
她自得地說,閱讀。母親讓我讀很多繪本,畫冊,辭典。
紫藤花開在旺期,一串串懸挂下來,密密簇簇覆蓋窗前涼棚。吹拂而過的夜風包裹濃郁芳香。貞諒換上一條布拉吉,粉白底色上有燕子鳥翼穿梭,頭髮盤髻,插一朵白色月季。這九九藏書一頓晚飯,持續三個多小時。飲酒,聊天,不時歡笑。她們的生活顛沛流離,也與世隔絕。不知為何,這個種樹的男子進入,絲毫不費力曲折,也沒有猜測疑慮。
那你還知道有其他的雲嗎。
他來她們家裡幫忙種樹。健壯沉默的男子,穿著藍色汗衫,粗布褲子,夾趾拖鞋,開一輛破舊載貨車,敞露車廂上放著四株櫻桃樹。他在花園裡幹活,動作沉穩有序,常識豐富。挖土掘坑,植樹埋肥,剪枝澆水,很快把果樹全部種完。他不算高大,但卻俊美,身形勻稱。肌肉因運動和勞作呈現飽滿結實,黝黑皮膚滲透細密汗水。幹完活,脫下汗衫,用花園裡水龍頭的涼水往臉上和身上潑撒,洗臉擦身。
因為空氣的波動和湍流混合作用。有時是因為輻射冷卻的原因。
他說,這些雲並非是為定名或預兆而存在,這不是它本來意思。它變化各種形狀,鱗片,羊群,高塔,山巒,水波,是它自己的事。背書不會得到內心感受,積累概念也不代表有知read.99csw.com識。你打開眼睛,打開心,這樣跟事物才會產生真實聯繫。
他看了看她,慢騰騰地問,云為什麼會變成這種樣子。
他說,喜鵲可不跟你一樣想。它不分這是誰家那家的,吃飽算數。所以它叫得那般高興。
我們從來都不是關係親密的母女。她說。與他人乾燥而清潔的關係,對聚合別離淡然,是旅程中需培養的與人相關的任務。或者說,習慣走在路途上的人,必須習慣無情。
她們有一個寬敞而樸素的廚房,大部分操作需用手工慢慢完成。看著一個男子在烤箱灶台之間有條不紊地操作,慢條斯理自得其樂,是一種享受。空氣都開始篤實。他信手擰開洗手池窗台上的小收音機,音樂頻道正播放優美情歌。貞諒平時只聽古典音樂,這別樣歌聲使空間氛圍變化。他邊聽邊哼,中途等待間歇,倒一杯酒,自斟自飲,十分愜意。
晚上三人在廚房準備晚餐。貞諒于花園中摘下新鮮蔬菜,想拌一個沙拉。琴藥用橄欖油橙汁西紅柿汁調出調味汁,口感read.99csw.com凸現清爽。最後這個男子主動提出要求,繫上圍裙,做出一頓簡單而無以倫比的晚餐:海鮮湯,三文魚乳酪意大利麵,甜點是烤蘋果配冰激凌。即使是慣常喝的檸檬汁,拌上新鮮薄荷綠葉,看起來也更醒目。
那一年。男子琴葯來到她們的身邊。
她說,這叫層積雲。也許明天會有斷續的小雨。
男子收拾乾淨,把汗衫套回去。舊衣服散發出一股汗液氣味,如同收割后的草地辛辣強烈。她每次聞到清新的泥土腥味總會渾身一凜,抽|動鼻子深深呼吸。這是同樣的質地。他的脖子,手臂,背部,胸腹,腿上,散布紅色小痣星星點點,微微凸起,讓人渴望把指尖摁在其上,如同在一幅廣闊的地圖上探索標示。一個可以沉迷其中的規則單純的遊戲。在內心的模擬中,她做到了。
噓。噓。他把豎起的食指堵在嘴上,示意她停止並且沉靜,示意她抬頭再仔細看雲。他們仰頭靜默,看著漫天奇異雲朵,時間長久。直至她聽見心怦怦跳動,彷彿周遭一切發生新的移動,https://read.99csw.com身心離開原地。這是一種全新體驗。
他低頭看她,眼睛露出機敏微笑。他說,這裙子好看,你是不是睡覺都不想脫下來。內心明了她細小所在。她說,貞諒邀請你晚上在家吃飯。現在你跟我去玩。
她走過去遞給他礦泉水。站在薔薇花架下,感覺很熱,長發濕漉漉,糾結濃黑。13歲時,她著迷於派對或演出時才適合的白紗蓬蓬裙,也許是它密密層層的蕾絲掠動,發出細簌聲響,使人感覺從大海深處躥動而出。以此隔離周遭與人群。她在日常場合里穿著,跟貞諒上街,花園裡遊玩,去書店圖書館,餐廳吃飯,旁若無人,引來紛紛側目。
他31歲。講話慢騰騰,彷彿腦袋跟不上唇舌的反應,令人無從捉摸是故作木訥還是存心戲謔。眼睛有時看起來懶怠散漫,沒有目標,有時又亮光閃閃,顯示出銳利,直接,令人一不小心墮落於此。站在他的身邊,如同行走於一道孤絕山崖邊緣。跌足之後,可能是深淵或地獄,也可能是一面深藍靜謐的大海,一片花草絢爛飛禽走獸的山谷https://read•99csw.com
她說,平時我不敢爬上去摘。這畢竟是別人家的樹。
吃完甜點,開始喝熱茶。長餐桌上碗盞杯盤誰也顧不上收拾。琴葯與貞諒酒量好,開到第三瓶酒。貞諒微醺,一直笑意盈盈,頭上花朵已頹,搖搖欲墜。餐桌上蠟燭點到尾部,青花瓷托盤上滿是乾涸重疊的燭淚。他們放了音樂,推開椅子起來跳舞。她一開始和他們一起跳舞,慢慢覺得難過,獨自離開這一對心無旁騖的伴侶。
他們走到花園邊緣的郊外,看到田野和暮色天際。灰藍色天空漂浮大團灰白色雲朵,一半光亮,一半陰暗。成群雲塊雲軸密接,邊緣互相連續,猶如大海波濤滿布滿天。停下來觀望那些雲。
她愛吃桑椹。他知道她心中所想,說,我幫你。折了一片芭蕉葉,赤足爬上樹,把高處枝頭的桑椹採摘下來,用葉片包裹遞給她。她讓他一起吃,他用手指撮起幾顆放在嘴巴里,兩個人同時伸出舌頭,展示紫色汁液留下的痕迹。有些人一出場就帶來心心相印的默契,沒有絲毫生分。她從沒有這樣自如地接近一個陌生人。他使她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