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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信得。清遠山

第三十八章 信得。清遠山

琴葯沒有世俗所得。賭博,跟女人調情,吃喝玩樂,隨意搬家,沒有固定工作。有時落魄,有時豪邁。不定時,他看望她們,帶著釣到的碩大鱸魚或採掘的新鮮野菜,做晚飯,整理花園,聊天喝酒。隨心所欲,對感情不粘纏,也無歸宿。從不留下來過夜,哪怕凌晨兩點,一定驅車離開。如同一種形式和象徵,不願意放棄野性的疆域,無意在他人天地留下憑據。
貞諒從不試圖去控制左右男子的心意,來則來,去則去,不透露情緒化的需索,不下判斷,不做束縛,聽之任之。他在,這房子里有無盡活力。他走,她固守自己位置,專心織布,維繫照料日常生活。看起來只是淡然無心。
那也許是當我們在一起,最好的時候。她說,他們相愛,我在成長。我渴望與他們相愛。一簇簇正當盛放的花樹在此刻相會。世界在碎裂,我們在漂浮。時間貌似凝固靜止,其實一刻也不停留。不為歡愉停留,也不為損傷停留。
原來女人的生命,需要感情來做血肉支撐。否則那只是一副堅硬空洞的骨架。
她無法得知一個成年女子的內心。只看見她平靜自控的形式,在花園裡勞作,料理生活。有時獨自在卧室里睡覺,長久不出來。一個在任何時地保持鎮定自若的人,不免讓人心生惶恐。她走進房https://read.99csw.com間,又看見貞諒已起身織布,身姿專註坐在窗口邊古老織機前,滿窗綠樹花枝映襯無至盡般勞作。似乎可以把所有未知未解,化解于梭子在空氣中有力而間頓的穿行。根根白色絲線纖細強韌,千頭萬緒全部歸於井井有條的經緯交織。
女子說,人與人在一起,有兩相廝守的現在就已足夠。時間有限,獲取當下哪怕只有一刻歡愉,都是財富。此刻擁有伴侶,並肩面對良辰美景,人生即使是一段迢遙長途,通往無底深淵,也暫且放下。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所有創痛和離別把它推遠,推遠,推到下一刻邊緣。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長苦夜短,何不秉燭游。說得也不過就是這些。
半晌停頓,他點上香煙,與她分享一枝。地面搖晃陽光影照中的樹影簇簇,光斑閃爍不定。窗外樹梢頂處,間歇傳出流轉清脆的布谷鳥叫聲,若有若無。他再次把她按倒在床上,她伏在白色埃及棉床單上,滿頭黑髮如流水蔓延。如此持續反覆,如同一段沒有盡頭的路程,走走停停,漸行漸遠。
醒來時天邊日落。暮色深濃,空氣清冷。酒喝盡,食物吃完,人空虛無著。夜色凝重轉冷,白霜般月色傾灑下來,天邊星群逐一浮現。一場春日宴席接近尾聲。read.99csw.com布毯疊滿層層花瓣。有無知覺的死,才有這般肆行盡興的生。不對死持有對抗性的態度,生,才能具備洒脫而熱烈的情意。貞諒坐在海棠花樹下,面容青澀輕盈如同少女,眼神清亮閃爍。始終如男人般沉默和專註工作的成年女子,整個人披上一層濕潤光澤。如同在浪潮中躍身而起,超越現實。
她說,很久之後,我覺得這過程更接近兩人以肉身作為祭奠的儀式,傾訴愛悅戀慕,從容不迫遞進。所有物質世界與現世規則被置於邊緣,他們循入生命幽暗的中心,以血肉試探作出讚美。
她看見他們在卧室糾纏一起,印染有褪色菊花童子花紋的藍花被面踢落在地上。男子赤|裸的肩背、腰肢、臀部,呈現出堅實而勻稱的線條,在白麻窗帘過濾后的柔和光線里,形同完美。彷彿可以與時間分割,以汁液和力量充盈飽滿的輪廓得以凝固。強烈的磁性和膠著摧毀愛與欲的邊界,留下臣服。貞諒為這肉身的美感和生命力著迷。觸覺他的身體,每一部分的組成和結構,以敏感、細微、深邃、天真重重包裹。
她說,不知為何,我後來很少想起那一天。但屬於它的記憶,有時會突然刺入夢魘,讓人渾身一凜,不知道人生已經行至何處。我記得那些簇簇白色花樹,融入夜色發出光芒https://read•99csw•com。滿山遍野的花朵,失去白日急躁劇烈,在月色中沉寂如同大海。晚出覓食的夜鷺,在遠處湖邊發出刮刮深沉叫聲。一輪皓月,無限清輝。人與花,花與月,月與地,地與空,兩兩相望,意興闌珊。只覺得所有語言俱化為烏有。天地渾然一體,萬物昌盛寡言。戀愛中的女子,笑中帶淚,容忍和觀望生命無法自控而又甘心情願的淪陷。
那年春天,他開車帶她們上清遠山賞花。
貞諒說,那你覺得我會嗎。
他們走向花叢。他轉身尋找少女,把她橫抱起來,一路奔向山坡芳香絢爛雲霞,她發出的驚喜尖叫,使樹上棲息的紅色鳥雀振翅而去。在花樹下鋪開大塊布毯,是貞諒用織出的碎布拼接縫製的,顏色淡雅古舊。提前預備好的酒和食物,羊毛毯子。她躺倒在地,仰面看臉上簇簇花團,滿眼晃動眩目陽光和花枝。風過時落英繽紛,絲絲光線,縷縷芳香,每一抹色彩,每一陣輕風,每一片花瓣,沉醉酣暢。空氣中的暖意和芳香,如同包裹全身的薄棉被,讓人懶洋洋昏昏欲睡。
她詢問,貞諒,你可快樂。貞諒微笑不語。
她接受這兩個人趨向融合,隱隱期待能夠與他們一起上路。難以分辨是她的遺世獨立使他心生嚮往,還是他的桀驁不馴煥發脫俗意味。在廚房裡做一頓飯,在花園裡https://read.99csw.com種植養育,清掃灌溉,默默相對,有時通宵飲酒傾談。人生若有了伴侶,便可以與現實的洪流分道揚鑣。情愛來臨,被賜予的殊遇。琴葯與她們均是遊離於世外的旅人,相逢于漫無目的軌道交叉處。
每逢季節轉換,上山遊玩。春天看山櫻,夏天聽蟬鳴,秋天看紅葉,冬天泡溫泉。住在臨遠的人,慢慢成為有情有意的閑人。桃花和櫻花盛開時,大堆旅人來到臨遠,擁擠在湖邊看桃紅柳綠,這是每年春天臨遠必有的節日。琴葯另闢蹊徑,帶她們去別處看花。
她又問,你覺得琴葯會否愛一個人長久並且有始終。
她說,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因為某種傷感和不安而覺得睏倦,於是入睡。置身花海之中沉沉睡去。這睡眠像一次由黑洞進入的旅程。安寧,冗長,完整。只能回歸倒退,而無法期待未來。
我知道天下所有的宴席都有終結。但依然希望這一刻,這註定破碎成空的豐美和悲哀,永無停頓。
她說,我不知道。你彷彿可以隨時離開。也可以隨時留下。
他以前接觸過的身體,未曾持有這般豐富充沛的自我意識,難免匆促令人厭倦。她的肉體卻隱藏種種本能的魔力,幻化出無窮盡質地,推動他前行,誘引更多需索。像花瓣繁複的花朵,一層一層打開。一棵搖搖欲墜的花樹。
她詢問她,你可喜歡琴葯。九-九-藏-書她說,喜歡。貞諒又問,我可否戀愛。她說,可以。
二樓東南邊是貞諒卧室。牆面被粉刷成灰色和米色混合的生絲色,空蕩蕩房間里,只放有三樣東西。一張舊架子床,海棠花滿月門,鋪著白色燭芯紗幔帳。一隻搪瓷飾面鑄鐵浴缸,獅爪形腿,漆成黑色。牆面上有一面鏡子。旁邊連通工作間,陶瓷地磚,放置古老織機、密密麻麻絲線團、凌亂的布匹布料、大量圖紙畫冊。貞諒有時會重複輕聲播放音樂,傳統的三味線彈唱,一個男子蒼老的聲音,唱腔婉轉悠長,音調里有一種優美至極的枯澀之感。時斷時續,在空氣中漸漸走遠。
那一刻,琴葯卧倒在她身邊,身上蓋著毛毯。貞諒用手輕輕撫摸男子的耳鬢和額角,臉頰浮出紅暈,喝得微醺。一頭濃密黑髮長長傾瀉下來。她記得貞諒臉上這種熟悉的表情,臉上淡淡含笑,眼神里卻有無盡深沉的哀惻。
山路曲折迂迴伸向遠處。她在車後座睏倦而眠。斷續醒來,每一次睜開眼睛,看見前面一對男女,駕駛座上開車的男子,手持方向盤,另一隻手牽住女子的手。他們不時俯身短暫親吻,空氣閃閃發亮。山谷背面。漸漸看不見遊人如蟻的風景區和城市樓房,只余蜿蜒起伏的暗綠山巒。公路山坡上匯聚大片花樹,人跡卻寥寥。小山櫻和海棠正在盛期。粉白花朵密密綻放,瀰漫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