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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信得。背影形同少女

第三十九章 信得。背影形同少女

她的背影走向衰老之中,卻又形同少女。這真是詭異。
這番對話之後,他們隔絕一個月。揭示太過赤|裸直接,勢必傷人。即使他們是洒脫的性情中人,也為這坦誠覺得需要暫時迴避。感性需索更多的交融和消滅,理性卻時時跳出來進行檢視和過濾。成人戀情崎嶇幽微,需要力氣。生活中若缺少幻術、欺瞞、假相、隱藏,只能拿出更為黑暗和強大的勇氣,赤足踩上剃刀邊緣行走。這一對男女恰好秉性相同,他們都只要真實。
她對他說話沒有耐心。他除了提問無趣,還經常不明白她的答案,最終她不願意動腦筋來應對他。跟弱勢伴侶在一起,人的腦子會在懶怠慣性中愚笨。但世上如琴葯這樣具備原始和自然能量的人已屬稀少,他被愛慕理所應當。她和貞諒都明白,這樣的機會只有一次。若無法彼此結盟,他不可能再找到她們這樣的人。她們也不能夠。
她故意站在他面前,堵住他路口。他看見她,眼睛里露出https://read.99csw.com一如往常的笑容。
那你要忠實,完整,還是海誓山盟。如果你選擇一種凌空孤絕的生活,就要接受這種生活的屬性。即使它的底處空洞無著讓人惶然,你也要承當。你我無法從生活本身,從感情,從別人身上得到憑靠,人與人之間本沒有憑靠。我只願儘力讓你快樂,我也已做到。
貞諒輕輕發笑,說,其實我要的也不是這個,為何你開始推搪。
她織布不是為這個。
愛使我們蘇醒和復活嗎。愛是一種幻覺,一種妄想嗎。它是成全,還是毀壞。是終結,還是拯救。是目的,還是方式。她目睹的成人關係如同迷宮,隱藏曲折幽秘的路徑和分叉。也許需要很久之後才能找到入口,才能持有探索和尋測的勇氣。相愛,令人得到真實自我,同時焊接痛苦和快樂牢不可破。現在她知道,如果沒有貪戀粘著,人與人之間果然更輕省。
她不過15歲。和一同上學放學混九_九_藏_書在一起,上書店,吃冰激凌,環湖騎自行車,看電影,時時遊樂嬉戲。一同對她百般縱容,她對他則毫不在意,呼來喝去大力需索。他們不吵鬧。他從無要求且滿足她所有要求。她不愛一同,她也不需要愛。她只要一個玩伴,甘心情願打發時日。
琴葯只是有他自己的方式。
貞諒的手,清瘦嶙峋,手背上凸起渾圓青色筋脈。她的面容身形輕盈秀麗,一雙手卻滄桑,如同個性里深藏的從不說明卻偏執鮮明的部分。隔離人世織布,顛沛流離行走。她覺得一陣害怕。眼前這個成年女子的容貌、心智、思維、意識都在倒退,她已不是往日強大專註忽略現實的貞諒,她成為對幻相無力自拔沉溺放任的女子。但或許,前者是她多年堅持不懈互相融合的幻象,後者,才是最終需要面對和剝脫的不曾自知的真相。
她在湖邊茶餐廳,偶然遇見琴葯。他穿淺藍色薄麻襯衣,細格子長褲,人字拖鞋,裝束一貫隨性自在。read•99csw•com頭髮亂糟糟,臉色青白,彷彿整夜未眠神色疲倦。打扮艷麗的女子跟在其後,也許剛起床,下午出來吃第一頓飯。奇怪這個男子,和貞諒在一起沒有庸俗之氣樣樣適宜,和風塵氣女子在一起,也有互相合襯的野性和淪落。他身上隱藏各個層面的質素和形態,隨時能夠拿出來與對方搭配。
她內心刺痛。說,你不會老去,貞諒。你一直在往前走。
是,每一個人都要做好獨自生活的準備,因為我們獲得愛的機會稀少和困難。有多少人,一輩子無法得到機會感受身心交融的喜悅。我得到了他,這是命定。他是註定要出現的人。
你以後會跟你母親學織布嗎。
為什麼。
她說,以前琴葯沒有出現,我們也在存活。
她聽見貞諒若有所思,在廚房裡發問,說,琴葯,我們可有道路。男子語調冷靜,說,你希望要什麼,貞諒。我不是合適固定伴侶。賭博為生,不務正業。沒有什麼錢,也不熱衷賺錢。我不願意生兒育女,https://read.99csw•com兩個人為一個家庭營營役役,無盡負擔。你知道我愛你,也許你覺得我給得不夠,但這已是我極限。我把所能給的掏了盡光。唯獨不想給你損傷。這將使我後悔。
愛一個人,最終不過是愛上自己。因此會憎惡自己,成為一場自我爭鬥。貞諒現在倒退到比她更為弱小的位置。那麼,她願意要一個被釋放出情愛卻頭破血流四分五裂的成年女子,還是要一個禁錮單純以寂靜姿勢織布、漂泊然後老去的母親。
不會。
她問貞諒,你想要跟琴葯廝守嗎。
貞諒答非所問,說,我是一個逃遁者,別人向前,我在後退。背後不過是廢墟。我帶著你走來走去,已不知道還可以再去哪裡。去過那麼多地方,你可能數算清楚抵達過的旅館,棲息過的睡床,邂逅過的路人,流連過的風景。其實我心裏很清楚,無法在意任何長久或結果。只要此刻真實存在,心中有誠意,即使是註定無常的快樂也要信任。信得,你在生長,我卻覺得勞累困頓。那也許九-九-藏-書因為我在變老。
那就讓他以願意的方式對待我。他已說得明白,我也沒有什麼不能接受。我只是疲倦。信得,一條路怎麼走都走不到頭,也許那是因為我走得太快,太深,太專註。她的臉上露出一如往昔難以琢磨的微笑和眼神,說,如果生命里不曾持有過罪惡、慾望、盲目、破碎、苦痛、秘密,它多麼乏味。所以,遇見這個男子,即使明知因緣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我也要向它伸出雙手,使它成形,讓它破碎。
不知道。
女子陷入思緒里,罔然不顧,輕聲說,你是孩子,因此覺得時間充滿可能性與變化,前景總是有餘裕。但終有一天,你發現它其實是黑暗牢籠,周圍漂浮無數肥皂泡沫,五顏六色,光怪陸離,沒有什麼存在是堅固不變。我們沒有自由,也沒有依傍,不過是擊打泡沫。如同我以勞作麻醉自己,孑然一身。但這一切終究何時才到盡頭。
一同跟她聊天,說,你母親所做的事情,至少可以得一個保護民間文化之類的獎吧。我覺得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