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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慶長。我們該怎麼辦

第四十四章 慶長。我們該怎麼辦

清池沒有在她身邊,穿著揉皺的襯衣長褲坐在窗邊沙發上。落地玻璃窗外是浩蕩江水和外灘的萬國式建築,天光一色,盡收眼底。他見她醒來,走到床側坐下,伸手撫摸她的額頭,默默無言。這是她所熟悉的眼神。是的,她認識的男子又回來了。準確無誤,沒有絲毫偏差。那個在暮色房間里凝望她蜷縮在窗帘后入睡的男子。那個在遠天僻地的下雪夜晚以擁抱貼近她的男子。那個被她小心翼翼收藏於內心褶皺之中的男子。那個被她放置了期望、意志和幻覺的男子。
他詢問,你辭了工作,如何謀生。
很多次,他說過這樣的話。當他伏在她的身體上,深埋在她的體內,從她耳側抬起頭來凝望她的時候。當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頰,如同捧住一隻在高山龍膽花蕊中捕捉住的稀有鳳蝶,用額頭頂住她的額頭,輕輕親吻她的眉毛和眼角。當他們在餐廳里吃飯,他從不願意與她隔桌而坐,因為覺得離她太遠。他只坐在她的側https://read.99csw.com邊。她知道他在凝視她,故意轉過臉去,佯裝不知。然後他的手就會伸出來,握住她的手腕,輕聲對她說,慶長,你可知道此刻你有多麼美好。還有在機場,在車站,在酒店門口,在街頭,在每一個告別的時候,她總是選擇做那個留在最後的人。目送他直到彼此不見。
但現在,在城市裡很少能夠見到燕子。他甚至懷疑這種鳥類是否已絕跡,或者只在他的記憶里出現過。也許他遺失了生命中最為真實的一個時段,現在墮入的,卻是一場漫長無期充滿虛妄的夢境。
窗外此時傳來一聲尖厲而悠長的汽笛長鳴,江面上一艘龐大客輪在陰沉晨曦中正在啟航。從此地出發,去往彼岸。
她默默接受他吸吮她眼睛里的淚水,腦子遲鈍,意識消失,心裏喪失敏感和思慮。就這樣沉沒于黑暗之中。
你需要幫助嗎。他平靜提出疑問。
Fiona贊同你的才華,但說你https://read.99csw.com有時過於固執,不懂得妥協和周旋。媒體圈子也許不適合你,你只能做自己的事情。如果需要幫助,請你告訴我,我會儘力。
慶長,你的笑容,令我覺得生命真實。
她的姿勢都是同樣的。在人群或空無中,孤立無援地站立著,右手繞過胸前,搭在垂直的左手手臂上,微微抱住自身,彷彿一種倚靠。臉上露出孩子般無辜而微弱的笑容。這種記憶到了最後漸漸成為泥土下面生長的根。
他換了一件乾淨的白色襯衣。衣履整潔高貴,坐在她的對面。她沒有攜帶換洗衣物,依舊是昨日出門時的裝束,散發出隔夜酒精和煙草氣味。搭在椅子上的黑色羽絨服滲漏細小的白色絨毛,如同千瘡百孔的生活,如同她打包收拾起來但從無可能棄置的複雜歷史,如同她對感情的需索和落空,她對愛的真相的疑問,她對這個時代的退卻之心。她的無地自處。
醒來時早晨6點。
後來,他對她說,他覺得她的笑九九藏書容極美。如果想有一個比喻,他覺得這笑容是他幼小時經常觀望的掠過天空的燕子。這是他5歲時在北京的童年記憶中,印象深刻的鳥類。他家裡居住的四合院,花園裡有一棵粗壯海棠樹,大叢丁香和棣棠,滿架老藤葡萄。每年春天,燕子在陰涼屋檐下搭起灰白色泥窩哺育幼鳥,穿梭如箭,啼叫輕盈。這實在是一個少年心中無比豐盛完整的世界。
不行。你要吃東西。他的聲音堅定,有命令的口吻,幫她點了一碗蕎麥麵條。
他說,我只能這樣做。慶長。原諒我。我害怕來上海看你的決定,害怕獨自面對你。我做出種種設計,只為想看你一眼,又防備自己接近你。我一直在克制。我知道我們一旦相愛,傷痛糾葛無法避免。但是我對你充滿慾望。這一切沒有用。我們絕無可能錯過。我知道你是我的。你來到這個世界上,為我而存在。
他說,慶長,我該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他的聲音沙啞而困頓,眼睛里充溢一夜無眠的焦灼血https://read.99csw.com絲。他把頭埋到她的肩膀上,褪去她身上的衣衫。
她看著他,說,我經濟沒有困難。
他的身上散發出熟悉氣息。潔凈皮膚與香水互相融合之後暖和而清淡的味道。有一個瞬間她以為又回到6歲的童床,正與母親告別。母親給予她諾言、讚美、擁抱、親吻,然後不告而別。這個世界該如何去信任,感情又如何去奢望它的久長和安穩。她告訴自己,她已27歲,她遇見一個男子,她在愛與被愛著。這在此刻是讓她安全的事情。整個人彷彿被一個巨大的硬殼包裹住,這就是作繭自縛的感覺吧。她問自己。那麼,就讓自己被捆綁吧,被損害吧。她不害怕。她什麼都不怕。
下午兩點多。酒店一層咖啡廳,當天第一頓飯。她的臉上有膨脹出來的紅暈,披散的長發略顯潦草。什麼也吃不下,只想抽煙,喝一杯威士忌。他吃肉食,喝了很多杯咖啡。他說,你應該吃點東西。她說,我不想吃。
睡眠沉實漫長几近失去記憶。她坐起來,看到一個漂九九藏書亮的酒店房間。開放式小廚房,大床,銅框鏡子,寫字桌,灰白色地毯吸收細微迴音。一隻清水玻璃瓶,插著鈴蘭和纖細樹枝。茶几上有水果,巧克力點心,英文報紙。純白的枕頭,被子,床單。她在床尾鏡子里看到自己,臉色蒼白,長發披瀉身上,穿著小圓領白色襯衣和粗布褲子。空氣中只有中央空調輕微振動聲音。
她說,接其他的活,翻譯,寫稿,總有出路。
他把她放在一張鬆軟舒適的大床上,溫暖的羽絨被子簇擁住她。她睜開眼睛,昏暗中有亮光,他的臉低俯向她,這樣俊美,這樣親近。她伸出一隻手,輕輕撫摸他臉頰,眼眶裡全是無知無覺的淚水,內心痛楚而又麻木,無法感知到理性。她輕聲似自言自語,說,我們之間可會有道路,可會有未來。你會傷害我,不要靠近我。放過我。他疼惜地撫摸她的臉,聲音發啞,艱澀地說,你睡覺,慶長。你先睡著。
她模糊記得他在酒店車庫停了車。抱起她。進電梯,走過漫長環形走道,開門,進入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