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陽如火。正午時分，街巷上遊客很少，熱帶植物在塵土烈日中兀自狂熱地開花。他們結伴去西薩格寺。這是她在此地喜歡的一座寺廟。當初暹羅人進攻，掃蕩全城，唯獨這座廟宇得以保全。低矮精巧的迴廊布滿小龕壁，擺滿各種銀制和陶瓷佛像。她脫鞋，赤足走近高曠的殿宇。古老的《本生經》壁畫剝落破損但絲毫無損它的美。天花板有花卉圖案的優雅裝飾。法式水晶枝形吊燈。一座佛像在鮮花燭火的供奉之中，微微含笑。

他得了病，是肝癌。身形消瘦，腹部有腹水，貧病交加。即便落魄到底，身邊也有年輕女孩子照顧他，並且懷了孕。女孩希望他能病愈，如果能好轉，就生下孩子。如果不能好，她只能再自找生路。琴葯對女人始終有魔力。但他在疾病折磨和時間捉弄中失去活力，如同火焰般熱烈頑盛的生命力，使圍繞空氣都散發出熱量，那是他嬉戲玩耍遊盪人間的支撐。一旦活力九_九_藏_書停滯，整個人如同被抽光樹汁的枝葉，萎靡乾涸面目全非。

等她出來的時候，他問她，你在祈求它的佑福嗎。她說，只是對它表達尊敬，它在此地存留長遠還能讓我看到，這是殊遇。自然，每次過來，我也順便告訴它我內心的願望和話語。

他說，你怎麼會知道。他有濃密的睫毛以及深褐色孩童般明凈的瞳仁。

在倫敦取到大學錄取書那一年，她得到通知。需要回國一次，回去臨遠。

她說，我小時候跟母親在南部村莊住過很長時間。森林小徑時常邂逅在搬運木頭的大象，現在應該也見不到了。

她在這個內心洶湧卻說不出一句話的夜晚，陡然感覺到成長。她已是成人，成為和貞諒和琴葯一般擁有內心歷史的成年人。她將和他們一樣，如大海一般波瀾不驚隱藏波濤起伏，並因為秘密和創痛閃爍出無盡的暗與美。

也不算專註學業，但升級都順利。有一種力九-九-藏-書量映照世間眼睛無法抵達的邊際線，涵蓋人無法理解和創造的事物。她相信自己對這種力量的感應，來自童年與寺院接近的經歷。如同奇幻的鑲嵌壁畫和佛像，是它樸素無華的一次顯示。這種力量，超越圖書館和實驗室里百般驗證和論證。畢業之後，她放棄繼續讀碩士，也沒有去尋找商業性質的工作。

她與貞諒的所有旅程，已化身為她的結構不可分離。她無需去求證或試圖尋覓回憶。

又見到與他佇立在水庫邊上那座亭。雨水聲音剛剛平息，湖面盪起波紋，月光下他赤|裸的肉體如同花海爛漫。穿著夏布旗袍的女子，從背後伸出手，遞與她一束粉白色石竹花，鋸齒邊緣的花瓣，像一簇棲息的蝴蝶。女子詢問，你喜歡花嗎。蹲下來與她雙目交接，落落寡歡的眼神如一面湖水般寧靜。

之後。她參加一個國際性慈善機構，提供義務工作。接下第一個任務，跟隨小組去東南亞少數民九_九_藏_書族自然村，進行自然環境保護和改良的指導工作。先到越南又到寮國。她再次回到寮國。小組工作基地在萬象。每次人員撤離遠地村莊的工作，都在萬象集中。她沒有抽空去琅勃拉邦。童年時候待過的地方，法式殖民地風格白色大房子，陽光炙熱氣氛淳樸的大街小巷，以及有古老壁畫的寧靜寺廟。它不是她的故鄉，只是記憶中一個標記。

這一個晚上，她覺得需要祈禱。跪下來閉起眼睛，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做一個禱告。說出內心話語。說出懺悔、悲傷、秘密以及禁忌。貞諒對她說過，如果生命里不曾持有罪惡、慾望、盲目、破碎、苦痛，它多麼乏味。但現在她明白，一旦持有，就必須重新學習清洗和捨棄。

他們詞不達意糾纏良久，她在旁邊觀察，走過去對他說，要做此事，離萬象較近的是距離82公里的班納村。大象會在黃昏或晚些去往鹽漬地。帶上手電筒，月圓之夜會更好，但也九九藏書未必能夠如願以償。如果能夠走遠些，就去南部的吉翁村。那裡老龍族的村民以前會讓大象干農活。但現在大象越來越少，大象只用來載遊客。

他也許一直在等待這個時刻來臨，最終能夠說出這一切。這歷時3年長久的隱藏、迴避、沉默。在法庭上，面對律師提問，供認不諱。

有人在燕坡水庫看見上浮的汽車，打算撈取上來當廢銅爛鐵處理，卻發現副駕駛座上余有一具骨骸。是貞諒開的日本二手車。經過偵查化驗，證實是她遺骨。車子墜落之時，車上並非只有貞諒一人。停滯3年的警方調查再次開始。琴葯被取保候審。她被要求回去提出公訴以及出席庭審。

她讓他在殿外的廊柱邊等她。她獨自跪在那裡，雙手合十，以恭敬的姿勢跪拜，沉默良久。

他說，那個周六，貞諒約他一起外出。貞諒決定離開清遠，前路已定，之間反而沒有了任何爭執，心平氣和。她說，琴葯，你與我在一起，只為與我相https://read.99csw.com愛。我已明白。我們時間無多，能有幾時算幾時。我的回憶稀少，知道你對我的貴重。我對你也沒有佔有之心，我只是一意孤行。

她跪在床邊，試圖說話，醞釀再三，呼吸覺得粗重，卻什麼都說不出。漸漸，就只有滿臉的眼淚傾流，無法自制。

在萬象，工作間隙有兩天休息。她住在老城區靠近寺廟的旅館里，閑暇時在寺廟學習禪坐和中草藥按摩。那日中午，在花園晾曬完衣服，走在小廳，看見一個穿軍綠色卡其襯衣的年輕白人男子，正向接待處當地少年打聽，如何才能看到夜晚出來活動的大象。

和以前的情愛癲狂相比，突然失戀很久。生活中再無來自他人的情感和肉身糾葛。百轉千折的慾望，被一種剛硬潔凈的理性覆蓋。她穿越過它的變幻形式，觸摸到它的骨骼。她的情感，不可能再和年輕女孩熱烈困惑中的愛慕貪戀混淆。只是很想休息。於是一個人默默度過落空的一年。

在法庭上她見到分別3年的琴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