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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信得。處理生命的方式

第七十八章 信得。處理生命的方式

離開村莊之後,我停留在加德滿都,在那裡加入國際性慈善組織,從事調研和教育。
她說,我夢見依舊睡在她卧房旁邊。凌晨時分,工作間里響起織布的聲音,間歇持續,是從小熟悉的聲音。醒不過來,心裏想著她已回來,不禁內心釋然。我期待她帶我上路。期待她從背後拿出一束石竹花。她離去后,我便不知道可以跟隨誰。我愛她。在愛她的同時,又輕視她。我站在岸邊旁觀她如何墮落於海水之中,我看到她死去。
某種回聲從胸腔裏面逼出,在喉嚨中竄動,在空氣里發出嘶嘶碰撞。哭泣,也是同樣的發聲方式,只是兩者表達截然不同。這叫聲,乾脆,潔凈,單純,如同密林深處在花叢中迷失了道路的幼獸,帶著隱約無助和期待,知道歸途所在。此刻,他們是安全的,擁有時間和信任。等待最終火焰般亮光在腹腔凝聚成形,無聲迸發,貫穿身體,從頭部中心噴涌而出。融入空無。
但是此刻,讓我們來玩耍吧。她用力抱起孩子,感覺到手臂的強壯心髒的躍動,正面對視,微笑,深深而長久凝望彼此眼睛。這樣的時刻,她都會一再被他們的美麗感動。幼小孩童散發出光芒一般的芬芳和活力,這種澄澈,明亮,天真,力量。女人生下一個孩子,就有機會一再體會和回味這種對美麗的感動和折服。觀察孩子的眉眼,嘴唇,臉頰,小手,小腳,逐一親吻。她這樣單純地戀慕和崇敬幼小的孩子。全身心的熱情,真心實意,超過她對這個世界的期望。這是一個母親能夠得到的最為寬厚充沛的回報。
在那一刻,她感受到內心一塊沉靜的凹陷。她從未見過故鄉春梅。此刻她知道,它從未遠離。它是她身體內部的骨骼和血肉。https://read.99csw.com它不會消失,她的存在就是它在世間存活的憑據並且將繼續延續。
她的餘生再未回到那裡。
她說,沒有你們,我多麼孤單。但我依然在活下去。
她在玻璃後面無聲地說,我愛著你,琴葯。你要記得。
她在玻璃上輕輕留下自己的一個吻。
她說,這麼多年,她有無來到你的夢裡。
也許她從未輕易信任過人的本身,卻信任肉體。它是不附帶形式理論的光明的存在。沒有權力,沒有謊言,沒有懷疑,沒有惶惑,沒有貧乏,沒有對抗。只有交付,融合,芳香,天真。情慾被提煉至幽藍明亮的生命火苗。在一切被衝破的瞬間,肉體在虛空里碎裂。人也許應該在這樣的時候,以這樣的方式死去。這深刻喜悅逼近死亡邊緣。而死亡,也許是人最為終極的渴望。
時間給人的感受,有時是軟的,粘稠的,潮濕的,像濕泥一樣包裹,甩脫不掉,糾纏打攪。有時是硬的,是一面可用肉體貼近但無法打碎內核的牆。命運顛簸自有秩序。轉折之處總有接應,做出安排。讀《聖經》,讀到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在曠野中去往已定的地域,耶和華一路引領,白天以雲柱,夜晚以火柱。渺小微薄如人,在命運的曠野里,能否看清在前方移動著的雲柱或者火柱。我相信我看到過。即使沒有看到,也不代表它不存在。
大湖呈現完美的卵形。孕育過人煙和俗世的氣味和痕迹被掃蕩一空。湖面上棲息過路灰雁,發出斷續蒼涼叫聲。因為有人跡靠近,這群大鳥在突然之間振翅拍打,如同一股悸動的風暴,飛往空中遠去。
再一次,她試圖靠近他。伸出手掌貼在玻璃上,穿越一層冰冷堅硬的九*九*藏*書隔膜,撫摸他的臉,他的嘴唇。他的眼睛亮光閃閃。呵,那是味空亭雨後的月光之下的男子面容。她跪在他身下,抬頭看見他。他的臉上有溫柔的悵惘,淡淡的感傷,容忍擔當她對他的探索和幻覺。即使秉燭夜遊,也無法延續歡愉的幻覺,消滅虛空的破碎。他們在那一刻已彼此告別。
她查到路線。先坐飛機,再坐火車,換客車,換當地小巴。一路輾轉。形跡越來越荒涼,漸漸失去生機。路上看到因為地震而被劈成兩半的山巒,裸|露出來的白色傷口觸目驚心。地動山搖,地球重新排列秩序。這種力量,人豈能抵擋。她已無法找到一個地方叫春梅。當地人的小巴,載著她穿越過迂迴曲折的高山和田野上的窄小路徑,始終在兜轉。周圍是望不到邊際的冬季田野。黑灰色一片。草木蕭瑟。
他用眼神回答她,我知道。
最終,車子停在一個一望無際的曠野里,遠處是斷裂和創痛的山巒。當地人說,這是地震之後改變的地形,如果想看到村莊的痕迹已絕無可能。哪怕是最微小的一塊磚,都被覆沒于地面之下。她在曠野呼嘯風聲中試圖往前行走,越走越遠。然後在曠野中心,看到一面異常靜謐而碧藍的湖水。
她要再次遠行。
她愛慕他的美和脆弱。這愛慕將會如骨骼般脆弱和堅硬,直到死亡把它摧毀成灰,並再次進入輪迴的漫長軌道。
在清遠山古老荒廢寺院旁邊的小旅館。榻榻米房間,窗口處可見茫茫大雪,瀰漫灰白空遠的山嶺,雪粒子敲打玻璃發出叮叮咚咚脆響。他在背後抱住她的身體,盡量克制舉動試圖不驚動無形,但仍無法控制某種致命的激|情。劇烈的肉身熱量,拍在她的背上,滲透到骨血里。聲息在寂read•99csw.com靜中被放大振動,一面起伏著的遼闊的愛欲的海洋。
最後一面,告別時,他說,在你徹底離開臨遠之前,去尋找一下春梅。看看你不存在的故鄉,也當替我完成答應過你的諾言。
有。很多次,她從屋外進來,站在我的身後,雙手蒙住我的眼睛。我轉過臉去,拉下她的手,看見她臉上有頑皮笑容。她問我,琴葯,你害怕嗎。我回答她,是,我很害怕。直到我變老,死去,都將如此。
生育孩子,是她所需要的一種處理生命的方式。他們的存在,則最終會成為他們的生命方式。這是兩清的。
即便,在愛呈現出真相的同時,它們註定在這此刻融為一體共同消失。
生活如同巨大的幻術。明知如此,步步還需艱難持重,全神貫注。我們渴望做一場離經叛道的嬉戲,如履薄冰,如蹈高空,並且最終不知所蹤。愛是和真相共存的幻術。隨時老去,隨時死去。即便如此,為探尋和得到愛,為獲得生命的真實性所付出的代價,依舊是這個幻術中最令人迷醉和感動的核心。
在他們的臉上,我看到自己臉部的輪廓和眼睛的形狀。感覺到世間萬事萬物渾然一體,沒有分別。每一個微小個體都是宇宙神秘而不可觀測的系統的一份子。在哪裡都是歸宿。與任何人都有血緣。我已適應在時間緩慢無所事事的地區停留,他們更注重生命的當下感。
在現實中,他們從未互相佔有和歸屬。此刻卻有一個儀式需要完成。相會、出發、泅渡、回歸。這是在夢中完成的期待于虛無的旅程,務必躍身而入,以真實赤|裸相呈。使之終結。
她給遠方的作者,寫出最後一封電郵:
他目光澄澈地看著她,沒有愧疚,也沒有傷感。
她與孩子外出,並不https://read•99csw•com指導方向,總是默默跟隨其後,觀察,聆聽,不受注意地保護他們,由他們活潑奔跑,做一切感興趣的事情。他指責她對孩子的態度太過縱容和自由散漫,認為應該講求規則。她說,真正的規則是人內心的信念。他們只能在實踐中具備信念,而不是所謂的該往東還是該往西,該洗手還是該睡覺的規則。人要先把自己弄髒,弄痛,知道失望和傷害是什麼,才會知道什麼是真實。也許。說這樣的話,也顯示出一種理所當然的輕率。過程的複雜性總是會超過人的經驗,但她依舊具備一種信心。
只是,這灼|熱與愉悅因何而生。如果說它們不是憑空而起,那麼一定有其確鑿來處。追逐一束光源一條追溯而上的道路。皮膚滲出細密汗水。他的身體如同遵循一種指令,在她體內生長、延伸、飽滿。這活躍的傳遞,靜默的渴求。耳邊發出的低沉呼吸,律動的潮水起伏。她期待被這個男子的生命交換、充盈、清空、凈化。
很久之後,她在夢中又見到這個男子。他們之間有一場對話沒有結束。她終於可以說出心裏的話。只在這個男子身邊,她才覺得是自由的。
她脫下一直戴在手上的屬於貞諒的鑽石戒指,把它丟進湖水之中。站在旁邊,為這面與世隔絕因為地震而形成的湖,拍下一幅照片。轉身離開。
迄今,我所經歷的都已說盡。即便你從不回信,但我知道你在閱讀。我所需要的,也不是回復,而是讓你知道我的存在。我在這裏,我以這樣的形態存在。如此,我們之間便有了關聯,這對我很重要。
我將停止寫信給你,但不覺得需要跟你道別,因為我們還未曾以生命真實質地相逢交會。我不說再見。我期待你。
此後她遊盪人世,情路坎坷,只想尋找九-九-藏-書回來心裏對美和真實曾持有的信仰,卻再未得到機會愛上任何一個世間的男女。
有些地方,不想再去,如同有些人,無法再見。不是對方消失或者無法抵達,而是在記憶里,它已成為終結的標記。它打包過往和歷史。如果試圖掀開微小一角,撕裂之後,傾瀉出來的內容使人恐懼。這是一種禁忌,寧願把它拋棄。如同一種封存,在死去的同時獲得永久的生機。
總有一天,幼小的孩子都會明白,明白母親去過的地方留下的記憶做過的決定經歷過的顛沛流離。明白父母之間的關係。明白人性的無奈,無解,所有細微褶皺層面里的內容,以及生活形式的多樣性和其本質上的殘酷直接。是的。終究都會明白。
跟隨小組沿著開滿杜鵑花的河流前行,穿越過喜馬拉雅山白雪皚皚的山丘,攀過山脈頂峰,來到也許是世界上最高的與世隔絕的村莊。
因此,春梅已死,在我內心卻復生尋找根源的意願,茁壯有活力。我離開澳洲,依然從事義務工作,跟隨一個人類學研究小組,來到尼泊爾與西藏南部邊緣交界的高山深處。在海拔高達上萬英尺的山谷之中,有一群波提亞人。我查閱資料,在地震中失蹤的春梅,血緣上與他們有遙遠而神秘的牽連。
就在他們於法庭見面的1年後,這個男子死於肝癌不治。
她夢見和這個男子睡在同一床上。
在村莊里度過一個月。山谷中氣候變幻莫測,陽光灼傷皮膚,疾風和冰雹突然而至,塌方和雪崩隨時都會發生。這種生活方式、地理、氣候並不使我覺得生疏。融入他們的生活,與他們一起烘烤碾磨大麥,釀啤酒,在田裡除草,編織衣物,擠奶,製作乾酪,參加驅邪、慶祝和祭祀的儀式。在屋頂平台上唱歌,在月光下蓋著氂牛毛毯子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