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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歧照。我們失去的

第九十二章 歧照。我們失去的

情感與個體存在的歷史就是這樣的模式。我寫完周慶長的故事,穿越她的生命,穿越一場輾轉反側只用來論證虛空破碎的情愛幻夢。這是一個快速而空洞的時代里,一個渺小個體的存在和見證。
如同現世的歧照,一座在變遷中一蹶不振的停滯的城。
我的小說里也有一座味空亭。我想它其實在哪裡都有。中國有無數重複的地名、人名、物名,因此它是一個有想象力的神秘而奇妙的國度,我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熱愛這一個區域。在你逐漸了解它,了解一塊土地的屬性,而不被局限的邊界和人為的因素限制,這塊土地的文明更讓人動容貼近。這樣說,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回來。
寫完這本書,我確認自己寫過的所有小說,其實都只是一個人的故事。所謂的邊緣人,在所置身的時代里不合時宜又一意孤行的人,他們是時代的局外人。唯獨不做逃脫的,是與自身生命觀照的刀刃相見。人若不選擇在集體中花好月圓,便顯得行跡可疑。我看九_九_藏_書著他們在文字中逐個消失於暗夜之中,心想結局必然。
人的精神原本需要單純而專註地維護和發展,絕非在誘惑和虛弱之中被瓦解和搖擺。
明天我將離開歧照,這次工作已完成。也許會去印度旅行,一直想抵達那裡,應該付諸行動。寫作經常使我覺得生命的速度放慢,有擁有無限的錯覺,所以有時會拖沓、懶惰、冷淡。一旦結束寫作,無法在世間找到自己的位置,這是我的難題。
謝謝你帶給我那些記憶。分享使我們的生命增加重量。再會。
我們失去的,如何數算。
平凡瑣碎的形而下場景,通常能夠反映形而上意識的狀態:地鐵里以電子遊戲、武俠盜版書、手機新聞打發時間的人。設計醜陋材質廉價的普遍性日常用品。傳播品里暴力、色情、金錢至上的價值傾向。建築物虛張聲勢,華而不實。公眾設施對細節和便利的忽略。日常生活對傳統文化和習俗的疏遠和放棄。西方奢侈品帶來膨脹空洞的虛榮https://read•99csw•com心,在潮流中的自我失落感。熱衷娛樂,審美低劣,跟風盲從,以惡和荒誕引起矚目。人際疏離,冷漠,自私,不信任。食物對數量化的追求而產生品質憂患,失去自然的滋味和芳香。城市熱島效應,季節缺乏細膩和清明的層次感……
只是那些人,他們的平靜面容,眼角眉梢的沉默委婉,沉浸在勞作消遣中的渾然不覺,怡然自得,舉止中謙卑和積極的姿勢,帶來力量的模式。一種汪洋大海中滴水般的存在感,一種對立的脆弱和永恆。一種默默消滅的以淚帶笑所能領會的美。
我也引用了你的地名和人名。我想人的命運有一種普遍規律,不管在天涯海角,在地球的哪一端,我們都會遇見另一個自己的存在。
《清明上河圖》的發黃脆薄絹布上,積木般脆弱繁瑣的建築,一座座彩虹狀拱起的半圓形橋樑,完美的線條和平衡感。河道中穿梭的木船,堆載從長江中下游平原運送過來的優質稻米。臨河酒樓茶九-九-藏-書肆,充斥享樂悠然的人群。店鋪里有人辛勤勞作,街道上有人趕著騾馬奔波生計,雜耍藝人竭盡全力,博取圍觀和喝彩。男女老幼,騎馬坐轎,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微小繁盛的世間。這本是充滿浮生若夢的消極氣氛的一張記錄,暗示人為的一切最終都將被掃蕩一空。
我在行囊里塞入厚厚一疊列印稿件。但我對周慶長的結局仍舊略覺悵惘,她應該怎樣生活下去,沒有人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的。以脆弱肉身對峙時間的銅牆鐵壁,心中能夠有多少把握。有人說,人有疾病,心能忍耐;心靈憂傷,誰能承當,在火車上,我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失去目標,自相矛盾,有一種無地自容的驚惶。我要去哪裡,我能夠見到誰,我將如何生活下去。質疑和消沉一如往常兇猛而至。
微小個體對時代無足輕重,時代對個體來說,卻具備摧毀、影響、重建的力量,這是時代的強勢所在。它代表的是方向,影響個體生命具體的取向、觀念、質量和模式。密不可分。
九*九*藏*書你的故事我已閱讀。我不能保證自己是持有這秘密的唯一。你寫信給我,本身就是一種冒險。寫作者的任務之一,是把人心的區域里所有屬於黑暗的深沉的秘密進行流動。如此這個緊縮中的世界才會平衡。
滿目虛假繁榮,到處歡歌急鑼。我只能保持自己隱藏而後退,無法成為一個志得意滿的人。我想,它不是我的時代,它也不是你和你的故事、我和我的故事里的所有人的時代。我們如何自處。也許唯有愛和真實,值得追尋。
新時代不是無所事事,不知置身何處。也不是閑息,空白,落寞,停頓。它的屬性其實是劇盛,勢利,衝動,炙熱。快馬加鞭,橫衝直撞。它不是無聊。它是貧乏。這種貧乏,不是缺失物質和科技種種,而是與富足和強勢的對照關係相聯映襯。貧乏,是一種信仰缺失,在內心缺少公正有力的支撐,得以支撐人公正有力地生活,而不是麻木強韌地生存。政治,宗教,文化,理想,原本可以提供不同形式的信仰給人們,但它們在拆解九-九-藏-書過程中,被|操縱形式解構本義,真正的力量因此被低估、質疑、扭曲和忽略。
次年冬季來臨。寫完小說,用去1年多時間。離開歧照,我的生活如何延續,我不知曉。手機里沒有可以傾訴衷情的電話號碼,城市裡沒有可以登門拜訪的門牌號。我失敗的人生是一座孤島。除了電腦新開的文件夾里,來自她的電子郵件日益增多並趨近尾聲。在我為周慶長的故事打出最後一個句號之後,我給這個未曾謀面的讀者寫了一封回信。
我在一個你沒有去過的城市裡寫作,它叫歧照。在中國北方,一座死亡的古都。我想你不會來到這裏。就如同你再不會去探望春梅。我們的生命里已沒有任何故鄉,只有通往遙遠和陌生之地的道路前途渺茫。
所以,貧乏時代已來臨。
如同此刻的我,一個同樣困守而流落荒涼之地的寫作者。
某天上午10點45分,我在歧照火車站坐上發往上海的火車。天色陰沉,空氣凜冽,歧照在這個冬季的第一場大雪即將降臨。空蕩蕩的列車依舊沒有滿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