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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歧照。找到歸途

第九十三章 歧照。找到歸途

走上空寂的月台,如幕布覆蓋的夜色里城市如此陌生。層層疊疊高樓大廈,浮現在夜霧和濕潤的南方空氣之中,如同一個無法令人信服的虛擬而易碎的積木世界。我沒有死,依舊存在。人雖然隨時會死,但卻很難輕易死去。如果我們動一下手指,就能夠離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上的人是否會立刻消失一半。我離開歧照,卻沒有找到歸途。
求你將我放在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愛情,幾乎無可能會成為我們的信念。人類實用而貪婪,無情而善變,它最終將淪落為一場幻覺或者一個故事。誰都可以在內心成為一個編造故事的說故事的人。包括我。沒有故事,人生多麼寂寥。
新書在春天出版,我沒有去書店看望。我從不去書店看望自己的書。據說有些作者會經常去書店巡查,看看自己的書是不是還在賣,擺在什麼位置,我從不做這樣的事情。我也很少送書給別人,不喜歡在書九九藏書上簽名,不喜歡見到讀者,不喜歡與別人談論我的書。也不關心別人如何談論我的書。
腦子混亂、焦慮、煩躁、無法安寧,如同塞滿金屬、木頭、荊棘、煤炭和岩石。有某個瞬間的理性失常。我把手機抽出晶元沖入馬桶,把外殼直接扔出窗外。在火車晃蕩中跌跌撞撞走回座位,在鄰座乘客的昏睡之中,無法自控,滿眼淚水躺倒在座位上,從行囊里翻出一隻白色塑料小瓶。醫生配給的安眠藥,一種催眠鎮靜葯和抗焦慮葯,可引起中樞神經系統不同部位的抑制。醫生一共給了8片。小小的圓形白色藥片,我全部放進嘴巴里,用瓶裝水吞服而下。
為了打發時間,也因為機緣巧合,接受一次活動。一個日本文化交流機構邀請去做講演。
然後我醒來,頭痛欲裂,眼目恍惚,發現自己躺在車廂座位上。火車已停頓,周圍空無一人。不遠處一個中年女列車員在清掃地面垃圾,她走過來發九*九*藏*書現了我,神情由驚奇轉為一種狀態不明的兇悍。她大聲叫嚷起來,你為什麼不下車!你還在車廂里做什麼!火車都到站一個多小時了!我想,如果我死在火車上,大概也不會有人發現。不知道她會不會對著一具陳卧在座位上的入睡狀的屍體發脾氣,說,你為什麼不下車!你還在車廂里做什麼!火車都到站一個多小時了!但在乏力昏沉之中,我無法對她做出反應,只是扛起背囊,腳步漂浮地下車。
昏睡多久,無法確定。也許陷入一種昏迷。在夢中我見到小說里的人物,周慶長。14歲穿白衣藍裙中學校服的少女,獨自穿越無人隧道。深長幽暗的隧道延伸遠處,盡頭光亮灼亮強烈,粉白芳香的夾竹桃花枝在陽光中輕輕晃動。那種色彩,亮度,氣息,連同她發出呼吸的聲音,和在寂靜中振動的足音,都顯得格外強烈,彷彿被擴大無數倍。甚至可以看到她脖子動脈中涌動的血液,她心髒的搏動,read.99csw.com她身體里充盈的帶著恐懼和意志的激|情。
冬季我出發前往印度,只為看到潔白的泰姬陵。頗為天真的是,對泰姬陵的情結來自一部電影。一個男記者接近一個被判死刑的女囚,他也許費了很大勁想拯救一個人的肉體和精神,但女囚犯最終被注射毒液而死去。電影結尾,那個男人背著一個行囊獨自去觀看了泰姬陵,這個建築一定和他們有過的約定或傾訴有關。但我完全不記得電影的內容,只記得一場電影里,一個男人為了一個死去的犯罪的女人去泰姬陵旅行的結尾。
我自知一段路程終結,需要再找出路。
我擁有它們的時間只在於書寫它的時段,一旦它進入流通區域,就彼此自動脫離關係。它單獨形成一個喧囂複雜的局面,屬於世間的遊戲法則,我自此再不願意為它枉費心思。也無所謂它的是非功過。我只知道,書出版之後,我又只剩下一人,乾乾淨淨,清空一切。如同一段旅途的意義,最終都並read.99csw.com不在於外部的目的,而在於內部的過程。在寫作中曾經踏出的專註、警惕、感情強烈的每一步,原本是一個人探索內心邊界的路途。
我再未收到過來自於她的電子郵件。
她的生命此刻對我來說是一覽無餘。她對我說,我相信。相信愛,一如相信真相。相信他,一如相信我自己。我在夢中對自己說,一定要在稿子中寫下這句話,不能忘記。我又說,那麼我的相信,我又該去往哪裡把它找到。沒有相信,我如何存活。
在洗手間里,我推開玻璃窗,直接迎向猛烈冷風中吹拂很久。只覺得胸口翻騰,心中一頭黑暗野獸開始起身覓食。我急需與人發生一些聯繫,有人說話,有人擁抱,或者進入和被進入彼此的身體和內心,都可以讓我好過。打開手機,用發顫的手指,翻動通訊錄一行一行仔細尋找,尋找一個可以在此刻對話的人。大部分號碼是編輯,記者,出版商,快件公司,房產代理公司,叫餐的餐廳,劇場的電話……包九-九-藏-書括依雲礦泉水訂購及安利產品上門服務的電話。唯獨沒有一個號碼可以用來問候。
潛意識中,我希望自己成為這樣一個男人或者這樣一個女人。我們希望世界上有另一人跟自己有親密的生命聯結,有精神和情感的滲透影響,有過某段時刻的靈魂認知及追隨,或者可以擁有最終被實踐和兌現的諾言。是。我們豈能對茫茫人海中孤獨和隔離的處境無所畏懼和傷痛。即使我們保持鎮定自若,冷淡自處,但在內心無可否認,每一個人都持有救贖或被救贖的期待。
在國內沒有做過這樣的活動,按照作品一貫被爭議的處境,與外界隔絕至少能保持輕省自在。一些創作者能亢奮而頑強地與外界揪斗,與一切見解觀點反駁辯論進行曠日持久的對抗,我做不到。沒有力氣,也不想鼓勁,最根本是覺得毫無意義。時間,一定會讓所有的立場、觀念、辯論、評斷在各自的命運中分崩離析,煙消雲散。那麼,最終這些發生的精疲力竭,也就只是一場表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