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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第14節

第三章 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第14節

當身邊女孩密切謀算如何方能留在這裏,謀求一席之地時,蘇縵華兩個都不要,瀟洒返家。氣得母親指著她的鼻子罵了三天,末了憤憤道,一對犟貨!縵華自然知道這評價是給她和父親。
一個人亦不畏懼。她知道,自己一定會被這城市接納。她對它,只有親近,沒有不喜。似是回歸,不是光臨。
母親心懷激憤,轉而求取更實際的東西,比如金錢,房產,社會上的虛名逢迎,喜歡熱鬧,要一堆人圍攏,抬舉。愈是如此,她和父親的隔閡愈大。
男女之間要舞要斗,夫妻之間要有爭執、了解,進而才談得上原諒,彼此適應。但父親就是一片森然滄海。任其悲怨,任其吵鬧,她怎樣去興風作浪,他一概靜納。
華,便是茉莉的古稱,但那個「
在夢中,縵華又回到南方的家鄉。推開那扇木門,聞到小院悠遠花香,沁人心脾。
天性里的機敏和多年在父母惡劣關係下磨礪出的成熟情商,讓蘇縵華在職場上遊刃有餘。承襲自父親的天賦才華,足以令她遠遠超越同輩,工作能力出類拔萃,無可挑剔。
縵華亦領受到父親的孤寒,九_九_藏_書無情。無論她消失多久,在父親看來只在片刻,猶如貪玩孩童去到別處,少頃自會還家。
一切順遂得讓人嫉恨。她卻自知,過分的成熟等同沉墮。她的內核,現時呈現出虛假的飽滿,並不是真相、她等著它完美的腐爛,爆破,面目全非。
她不與這城市相親,不屑一顧。這城市卻不斷顯現種種誘惑,試圖令她臣服。實習的廣電集團有明確意願讓她留下。家庭的人脈關係亦令她可以毫不困難進入知名雜誌集團,一開始就是從編輯做起,直接越過助理編輯一級。
父親總是這樣縱著她,縵華卻慢慢感受到這個名字所揭示的命運讖語,以及隨之而來的不安與不甘。在她落筆的剎那,命運在她稚拙的字跡中隱隱顯現。她將不斷面臨動蕩,折轉,如一匹素絹,被不同的規則裁剪。要順和別人心意,旨願。
當別人的父親推著自行車滿身汗臭從工廠趕回家,絮叨著抱怨待遇不公時,她看見的,是父親在紙簾上作畫,在月下吹簫,漫吟詩句。她記得最深是那句:「辜負此時曾有約,桂花香好不同看https://read.99csw.com。」
相較於許多心懷理想衣食無著的北漂、蟻族,蘇縵華無疑幸運得奢侈。第一份簡歷投遞出去,就應聘到國內著名的雜誌集團。也算她運氣極好,遇上肯提攜她的上司,委以重任。兩年之後,已在CBD中心城區擁有了一套屬於自己的公寓。而她平素選擇住在雍和宮附近一座租來的小院里。
裹緊大衣穿過廣場,拖著箱子走過人行天橋。大風凜冽,天色灰藍。心肺里充滿冷氣,逼人清醒。她看著橋下穿行不息的車流。兩旁是密集高樓,明艷霓虹,繾綣燈火。這是陌生的北方,是她需要的城池。
」字極難寫,上下字形,上面是「鬢」字的上半部分,下面是一個「曼」字。在學校里她嫌麻煩,寫名字都平白比別人慢了許多,便自作主張改了「縵」字。父親倒也應允,說這個「縵」字本意是無花紋的絲織品,女孩得其素凈、柔和,也是妥帖。
茉莉是父親最愛的花。她的名字—
母親自尊極強,內心太多缺失。年輕時上山下鄉,滿懷理想,被時代耍弄。回城后就業幾番波折,怎奈心比天高,命https://read.99csw.com比紙薄。一怒之下破釜沉舟,放棄公職從商下海,雖然賺得點錢,卻需時時應酬奉承,身心俱疲。最不忿是感情,無論怎樣做出勝利者的強勢姿態,她在丈夫面前永是敗軍。
尋常如母親易覓得愛侶,父親則不易。精神上的超拔,給他帶來極深的孤獨感。人一旦拋離的是整個時代,只落得踽踽獨行。
二十三歲,蘇縵華最終選擇去到北方,那是父親的家鄉。這北方的城,猶如她的父。凌晨下車呼吸到第一口空氣開始,她就心安,似是早有約定默契,知道可以長居下去。
孤月高懸。父親在花下飲酒獨酌。身後大片茉莉花聚攏花瓣,葉脈青翠飽滿,花苞如一顆顆晶瑩露珠。
陳寅恪自言:「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斜陽。」父親何嘗不是如此。他的疏離,幼小如她亦有感知。母親的躁鬱可想而知。
夾在這樣不契的父母、冷淡的家庭關係中,縵華必須自我調整,兩方調和,在兩種截然不同的價值觀中找到自身的落點。多數時候,她遵從母親的意願,努力做好她要求的一切。縵華非常適應應試教育,一路保送上大學,為https://read.99csw.com人處事得體、周到,為母親掙足臉面。內心深處,她趨從、認同父親的價值觀,厭惡交際、應酬。只專註自己認為有價值的事,不畏人言,是潛在的完美主義者。
那樣淡然的語調和神情,彷彿她從不曾離去。但她知道,光陰的兩岸,終無法一葦以航。
縵華,你回來啦。父親聽到咿呀門響,放下酒杯,對她笑笑,轉身指給她,你看,茉莉花又開了,我想你是時候回來了。
她轉身看到父親淡漠眼底隱隱浮動的笑意,便知道自己沒有做錯。父親將情緒隱匿得極好,懶得與母親發生正面衝突,與她之間卻有無須言語道破的默契。
而她竟憐惜父親多過母親。父親是塵封的古人,本不屬於這個喧囂浮夸時代,他是落魄失意的貴族,猶如從山中移出的蘭花,擺盪在這塵世濁流中,陰錯陽差與一個他看不上的女子,成就了一段他不得不遷就的婚姻。雖然極力克制,仍流露出知己難覓的無根之痛。
秋天,整個院落都會沉浸在蜜一樣的香氣里。她聞到桂花馥郁香氣,看父親落寞的剪影。自那時,她便猜想,父親心裏一定有人,他愛的不是母親。
九*九*藏*書母親待父親不是不好,只是她性格過於強勢外顯,難以討喜。兩人之間最大的問題在於價值取向不同,母親世故,精於算計,處處要彰顯自己能耐。父親生性淡泊,孤寒,偏偏絕頂聰明。他所喜好的事物,待人處世的標準,與今人有甚大差異,根本不屑去應和。
她的成長始終是一個人的事。雨過河源,星沉海底,光華自潛。她的成熟、清醒、自持,看似靜潔如蘭,實則是以整個青春期的喪失為代價。過早擔負起成人的思維,是以成人之後,反而心如少女。若不如此,她便容易對這人世懷疑,產生厭倦,徹底喪失信心。
縵華自小常聽母親說的一句話就是,蘇諭哲,你說,你到底要我怎樣?母親漸漸連歇斯底里亦不是,問話間充滿了無力感。她是在質問,更像是自嘲。自嘲這段從一開始就不在狀態的關係。她不願斷絕,只有屈服。
大學畢業,蘇縵華順從母親的意願,去往上海實習。她對這個驕縱浮華的城市素無好感。在縵華眼中,這座城市是催動繁華幻象的機器。它販售一個個廉價的夢想,與金錢物質媾合,野心勃勃又意興闌珊。這不是構建於她價值體系中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