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派鄉，常常可以見到結伴去墨脫的人，就在剛剛還有人過來打聽，問他們要不要去墨脫。

抬頭就能看見南迦巴瓦，冰清玉潔，傲然矗立在藍天下，那麼遠，那麼近。頂峰依然有曖昧不清的雲氣繚繞。南迦巴瓦雖然悄無聲息，不像雅江那樣時時發出沉悶的吼聲，但它懾人的氣勢，是令人屏息以待，無法忽略的。

雪山溫泉桃花，蔥綠寂靜山村。這個季節的格嘎村很容易讓人想起《東邪西毒》里盲武士執意要回到的故鄉。任何一個角度看下去，都美得像明信片一樣。

縵華一笑，不好意思再與他目光相觸，轉頭望向門外。眼前視野開闊，南迦巴瓦近在眼前。

縵華不答反問，那你為什麼一定要來看南迦巴瓦呢？難道因為它是《中國國家地理》評出的最美的山峰？

那時他已不滿足於聽尹守國講故事。尹守國的書房裡，靠牆的面，累ｒeaｄ•９９cｓｗ•cｏm累碼的都是書。有些書，市面上是見不到的，是尹守國自己做的手抄筆記而已。尹守國鼓勵他自己閱讀，自己理解。

他讀過，並記得倉央嘉措的詩，當時並不是那樣感慨良深。也許那時，生而為人的不自由，離他尚遠。他對於「遺憾」二字，了解得還是那樣淺薄。他確實是進入了一個牢籠，只不過牢籠沒有關閉。這一切，像一個陰影，蟄伏著，試圖侵蝕著，卻還沒有全然籠罩過來。

夕陽西下時，雪峰被落日映照，如遽然點亮的火炬。壯美之外又有十分瑰麗，撼動人心。長生凝視著夕陽下的南迦巴瓦，幽深如潭的眼眸漸漸湧起濃雲蔽日的惆悵，神情複雜難以捉摸。

縵華說，不餓，點了吃不了也是浪費。我喝酥油茶，回頭餓了捏點糌粑吃就行。

許是因為身在林芝，離墨脫近了，許是和縵華在一起九-九-藏-書，她不時提起倉央嘉措的緣故，長生亦不由地屢屢思及倉央嘉措來。

不知為何，在林芝長生彷彿會更多地想起尹蓮，想起兒時她常帶他前往山清水秀的地方小住。他一直了解，尹蓮內心深處嚮往田園牧歌似的生活，她用心去尋找的本是一個可以同她一起在塵世中心存退卻的人，而今想起卻成了一個飄渺到不能實現的夢。

見她調侃自己，長生忍不住笑出來，說一句，牙尖嘴利！

不是沒有猶疑的，長生問過自己，如果再次選擇……這個問題卻被他自行截斷。人生沒那麼多如果，時光荏苒，年歲久遠，他漸漸已不能辨別，是因為尹蓮而心甘情願羈留在此，還是因為他已經逐漸習慣了這城市所給予的一切。

是何時開始，尹蓮在他的意念中無處不在，她成了他過於沉重的宿命，不能割斷的往生。他和尹蓮之間，從無過於親密的九_九_藏_書舉動，亦無山盟海誓，卻不知為何，他對她，這般刻骨銘心，難捨難離。

隱隱不能忘，故鄉人唱起這歌時，嘴角的笑意和眼底的憂傷，他們的眼睛是那樣不容磨滅的亮。

一時無話，縵華低頭喝茶，一抬頭瞥見長生似笑非笑望著自己，忙問，怎麼了？我臉上有髒東西嗎？

海拔七千七百八十二米的南迦巴瓦峰，雪線以上白雪皚皚，雲嵐涌動，遮蔽群峰，若隱若現，似人心事重重。

想起他第一次了解到倉央嘉措，不是在故鄉，而是在遙遠的北京的書房。那地方，對大多數藏人來說，是多麼遙不可及的地方。

這愛成了他腳踝上沉重的鐐銬，稍一動彈，旋即跌倒。深重到超越愛情本身的慾望，令他甘心像一個影子般，不言不語，追隨著她。現在想來，他所日復一日目睹的不過是她的蒼老和生活的破敗啊！

他在那城市裡迎來了二十七歲。屈指算九*九*藏*書來，他的生命已有十一年與這座城息息相關。

可，即使是這般滿目蒼夷，斷壁殘垣也讓人留戀不去。

長生問，怎麼？吃不慣還是不餓？

不知為何，只要跟長生在一起，她就不會覺得累，也不會覺得餓，吃很少的東西，也會覺得很飽足。心理的滿足感直接導致食慾減少。並且，自從在扎寺參加完法會之後，她就自然而然地戒掉煙，一點也不念想，就像她從未抽過煙一樣。

長生目光茫然了一下，搖頭說，不是，我記得你說過要去墨脫，怎麼近在咫尺又不去了？

良久，長生放下茶碗，以輕不可聞的聲音說，縵華，你知道南迦巴瓦最大的錯誤是什麼嗎？是貪執和嫉妒。桑吉對我說，不必把自己關起來，隨著自己的心行走，所到之處，見山見水都是修行。我來瞻仰南迦巴瓦，是為了觀修，確證自己的罪孽。

長生知道了倉央嘉措的身世際遇，想起故鄉九-九-藏-書那支流傳久遠的民歌，其實他還能張口唱來。「在那東山頂上，升起潔白的月亮，瑪吉阿米的臉龐，浮現在我的心上。」他甚至會想起望果節，想起賽馬，賽歌時，駿馬如風賓士，哈達如雲飄蕩。

他語氣平靜，沒有流露特別的情緒。縵華聞言，心頭大震，她無端想到母親當年做的事，內心冒起一股寒意，手一抖，茶濺出少許，忙把持住心神，問，你做了什麼？

長生不答，慢慢閉上眼睛，流露出不可言的凄楚。

一直到大學畢業，與Sam分別，他是那樣痛不可言；一直到投身商界後幾年，他逐漸體味到人心詭詐。同被迎入布達拉宮，尊為僧王的倉央嘉措一樣，隨著年歲漸長，長生開始體味到種種不得已和不自由。

長生在茶館叫了酥油茶和藏面，縵華沒要藏面。

話到嘴邊，她依然沒有說破。朋友是，你可以號召他一起浪跡天涯，愛人是，你可以為他浪跡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