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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春來秋去忙如許,未到晨鐘夢已闌 第28節

第五章 春來秋去忙如許,未到晨鐘夢已闌

第28節

這樣一路到了山南。在澤當,鬼使神差去了當地人才去的月光賓館,準備投宿,第二天找人拼車去加查。在院里,遇到司機扎西,高大壯實的藏族漢子,他迎上來問,你要去加查嗎?
堅持等待起了成效,從下午四點多等到晚上八點多,警察終於放行。扎西肯定是要連夜返回加查的,縵華也願意跟他走,連夜到加查,第二天去觀湖。這樣安排,是最合理的。
她笑容明媚,一雙眼清亮如星,扎西被她這樣一看,反倒有些羞澀,黝黑的臉似紅了紅,囁嚅著說,你真好看。
抽完那支煙,扎西神色放鬆許多,問,你一個姑娘家的,為什麼跑到這裏來?不怕危險嗎?
扎西哈哈大笑,豎起大拇指贊她,你真不像漢族的女孩!
很多時候,只要一個石塊硌一下,或者司機一個失神,就粉身碎骨死無全屍。此時,生死毫釐。只能將生死置之度外,付諸天命。
開到山頂時,路程還剩一半,停車下來休息,扎西遞了根煙給縵華九*九*藏*書,縵華接過,點上。迎上扎西詫異的眼神,她一笑,我會抽,但沒煙癮。她靠在車邊抽煙,一路顛簸,長發已微微鬆散凌亂,不免伸手掠起鬢髮,側臉間,看見扎西盯著她踟躕不語,縵華坦坦一笑,問,怎麼?
離開之前,她留了一封短箋給他。寥寥不過數語,思來想去,寫了倉央嘉措的一句詩:「此行莫恨天涯遠,咫尺理塘歸去來。」這做法真夠矯情,但又什麼辦法?她找不到別的話來代言自己的心意。
河對岸的山初看莽莽,它的不變與這水的多變交相輝映。那山亦不是寡然的,它自有如黛的青藍色,上有白雲寫意渲染。山形靈峻,各有意相。光影的作用下,呈現出最美妙的水墨畫。留白與著墨如此恰到好處,以至於,縵華覺得以前所看過的山水畫,不過是對它意境的重複和模仿,人造的氣韻,無論怎樣強大都不能和自然造化相比。
她說,來觀湖。菩薩讓我來。
看到山崖邊一輛翻毀得九-九-藏-書慘不忍睹的吉普車時,縵華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後悔沒有寫好遺囑再出來。
對於生死的言及,並不意味著輕率、畏懼,或者毫不畏懼的坦蕩,而是一種必須建立的心理預期和擔當。
縵華微微一怔,隨即笑出來。她素知藏人率性坦蕩,好就是好,不愛虛言作假。扎西神態逗人,她心情再抑鬱也忍不住輕笑出聲。想來也好玩,荒山野嶺,孤男寡女結伴而行,一個偌高偌大的漢子誇她好看,誇完之後還臉紅害羞,也不知是她膽大,還是他膽大。也許正如扎西說的,她不像漢族的姑娘。
長生,我們短暫的一生,總處於漫長的告別之中。
沿途江水浩蕩,有時出現兩片寥落河洲,上有蒹葭蒼蒼,有時只是一塊小小河洲,周邊是茫茫白水,頗得枯山水的妙處;也有水色青碧,細沙宛宛。不知其來處,不知其歸處。只愛這情意深長,一時,似歸江南。
回到拉薩,縵華獨自動身去拉姆拉措,這是內心的約定九九藏書,必須履行。
擇日。從拉薩去澤當,轉去加查。貞靜的拉薩河突變遼闊,浩蕩且不失柔媚。近處密樹成林,樹葉大半已泛黃,卻不顯老態。于大片鋪開的溫暖色中,又跳躍著綠,新綠和老綠交集,顏色層層疊疊,是畫筆畫不出的美妙和諧。那業已由金泛紅的部分,讓人想起北京的香山,但這一閃而過的樹群,相比香山漫山紅葉的肆狂昭彰,反而顯得簡約而值得回味。
夜深沉,海拔一直在四千多五千之間徘徊。扎西問她有沒有高厚反應,縵華說沒有。扎西問她怕不怕。縵華說,我相信你,你不怕我就不怕,你怕的話,我怕也沒用了。
她在手機里記下一句話:「我們都希望自己壽命久長,但也許死亡已經迫在眉睫。」她想,如果出了意外,這是她唯一的遺言,即使不被任何人看到。
縵華沒有恐高症,且在藏區多時,但這路仍讓她深深領教。想起入藏以來的路雖險,多半已是成熟公路,懸崖急彎都有路障。這路什麼都九*九*藏*書沒有,是崎嶇土路,旁邊是萬丈懸崖,無盡深淵。錯車時,車是呈四十五度掛在懸崖邊的。晚上行在這段路上,感覺是進入了巨獸的腸胃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被它吞噬了。
奔行在黑暗的山道上,她不後悔這樣,知道這是必須要有的經歷,心裏有這樣的篤定,只是不知道結果。不管是誰,都不能取代自身去體驗和感受,生死的龐雜和豁大,需要獨立承擔。
扎西哦了一聲,不再說話。
夜風真是徹骨寒涼,天邊碩大的星子,蕩蕩湛湛如淚光。一輪滿月棲於高山之巔,月色明凈如絹帛,並不凄惶,可她要全心全力才能抵禦離開他的失落。每走一步都是在跟自己角力,似是走在刀尖上。
縵華說,要。扎西說,我送完貨,空車回,你要走的話,我拉你,賺點油錢。縵華看著這面目憨厚的漢子,莫名地信任,一笑,我請你吃飯,吃完飯,我們走。很順利行至曲松,卻被阻在山上,警察告知限行,選擇似乎只剩下回曲松找個招待所住https://read•99csw.com下等明天早上出發,或是直接宿在車裡。扎西看著她,縵華說,我們等等吧,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放行了。這一路小有波折。她相信這是朝湖所必須經歷的考驗,沒有焦躁,只是暗自祈禱讓一切順利。
唯一的冒險是走加查夜路。加查路險難行遠在縵華的意料之外,這段路簡直是人間極品。警示牌上連續急彎,山體滑坡,泥石流,冰雪路段,應有盡有,深坑泥濘,白天飛土揚塵,一輛車過去之後,半天看不見路。晚上伸手不見五指,凡所能想象的路面險情,這條路通通具備。
心中百般掙扎,不欲讓他察覺,如果想更坦然長久地面對他,與之相處,就不得不先行離開。
她是再度確認了自己的心,那種逼面而來的窘迫,讓她沒有容身之處。她和長生之間橫亘的那麼多人和事:尹蓮、Sam、范麗傑,樁樁件件都不是那麼容易消化,她不是聖母,可以若無其事坦然接納一切。她原以為自己不會嫉妒的,不會失落的,可明明是嫉妒了,失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