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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 卷四

《雷峰塔》

卷四

(旦):您教俺回峨嵋別岫飄,把恩愛拋,便作您活彌陀也動不的俺心兒似漆膠。望您個放兒夫相會早。細思量,這牽情心腸怎掉。
在後來許多版本里,許宣被美化了。也許是人們太不齒於他的行為,連他的名字也替他換掉,叫他許仙。許仙彷彿有慧根可以參透兇惡和溫柔原為一體的玄機,逐漸接受了妻子是異類的事實,並不為此困擾。只要我們相愛,我不在乎你是什麼。
它的出現就是為了否定一切!
京劇里,白素貞這樣質問許仙:「你忍心將我傷,端陽佳節勸雄黃。你忍心(你忍心)將我誆,才對雙星盟誓願,你又隨法海入禪堂。你忍心叫我斷腸,平日里恩情且不講,不念我腹中還有小兒郎?你忍心見我敗亡,可憐我與神將刀對槍,只殺得雲愁霧散、波翻浪滾、戰鼓連天響,你袖手旁觀在山崗。手摸囗胸膛你想一想,你有何面目來見妻房?」
她不知道她為他在金山寺外鏖戰時,他雙腿發軟,念叨的是:「啊呀!此妖來了,怎麼處!」她不知道,她在西湖邊對景懷人觸景傷情時,他仍死躲在金山寺不肯出來。許宣的心聲是:「阿呀,禪師,他此去必然懷恨於我,想此番見面,必然害我殘生。弟子寧死江心,決不與他相聚的!」
還是法海勸https://read.99csw.com他,說白蛇就快產子了,你要去陪她,你和她宿緣未了,她絕不會害你性命——力保他無事才肯去見她。根本不是他滿懷深情主動找來的,而是被法海一陣神風送到西湖。
世界上的鬥爭說到底是信仰的鬥爭。白蛇和法海之間的鬥爭,不是情與法的鬥爭,而是信仰的鬥爭。他們立場不同,矛盾無法調和,只有殊死一戰。
聲聲恨,字字艷。那層層疊疊的恨從她口中吐出,卻虛浮無力之極。
法海的信仰是情愛根本不值一哂。它只是阻礙人走向永恆寧靜的障礙,是一個巨大的陷阱。他認為拯救白蛇,拯救許宣的最好辦法就是拆散他們,打破情關迷竅。這方法雖然殘酷了些,卻可以讓他們由無限的失落中認識到情愛的虛幻,重新回到尋覓真正永恆的道路上去。即使自己被誤解也沒關係。
想想許宣倉皇的樣子吧,真叫人血都透涼。他何曾視她為妻,在他心中,她只是個死纏爛打的潑妖罷了。還是白蛇忍著腹痛,挺著大肚子跌跌撞撞追上來,像個潑婦怨婦那樣扯住他質問:「許宣,你還要往哪裡去?你好薄倖也!」
水漫金山時,白蛇選擇堅持下去。她大可以掉頭就走,再尋一個男人,重新開始一段感情,九*九*藏*書但她沒有這樣做。如果她這麼做了,這個故事就是一個男人的悲劇,而不是一個女人的悲劇。
阿呀!阿呀!真不幸,共冤家狹路行。嚇得我氣絕魂驚,嚇得我氣絕魂驚。且住,方才禪師說:此去若遇妖邪,不必害怕。那、那、那、那、看他緊緊追來,如何是好?也罷,我且上前相見,生死付之天命便了!我向前時,又不覺心中戰兢。
命運是一個迷宮,它又牽引她,回到了杭州,回到了西湖。再次回到西湖,她彷彿經歷了世界上一切悲歡離合,現在的她,滿身塵埃,遍體鱗傷,早以不是初到人間那個簇新的她。
她和他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就是,白蛇已然將人間情愛視作是自己的信仰,她不是作為一個妖來哀求法海饒恕的,她是作為一個女人來尋夫的,一個女人找回自己的丈夫,尋回孩子的父親,天經地義。
愛是作繭自縛,自作自受。
這邊口硬,那邊許宣一賠罪,她早就心軟如棉了,反過來幫他說好話勸小青:「我想此事,非關許郎之過,都是法海那廝不好,你也不要太執性了。」
紅塵無涯,苦海無邊。她深悉他的背叛,卻只能咽下苦水,只因付出的愛縱然灰飛,也不能收回。
之後就發生了無人不知的「水漫金山」。
小青冷眼https://read.99csw•com旁觀瞧得清楚:「娘娘,你看官人,總是假慈悲,假小心,可惜辜負娘娘一點真心。」
枉她千年道行,居然這麼好哄。情令人迷。可嘆她,沒有妖的決絕,竟有人的痴纏。
——真相,這麼不堪入目。
真為白蛇不值,這樣的男人,愛他什麼!因為,他根本不信你愛他!
這樣,白素貞對他毫無原則地原諒,顯得更順理成章。
(旦):哎唷唷,我恨恨恨恨,憑個不動搖,怪他個遮遮躲躲裝圈套。怎怎怎怎,不容俺共入鮫綃。
當她無限狼狽地從水裡逃出來,身邊沒有許宣,只有小青。她覺得連靈魂都是濕的。那男人沉沒了她的一切。
《雷峰塔》里白蛇這樣質問他:「我與你雍雍弋雁鳴,永望鴛交頸。不記當時,曾結三生證,如今負此情。背前盟。貝錦如簧說向卿,因何耳軟軟相信?摧挫嬌花任雨零,真薄辛。你清夜捫心也自驚。害得我漂泊零丁,幾喪殘生,怎不教人恨、恨!」
當我對你情到深處,心血凋零,連自己都失去,恨也如桃李春風般柔弱,情願委屈求全。她現在只是塵世間一個期待丈夫回頭的女子,只要他肯回到她身邊,隨便給一個理由,她就能接受,她就滿足。
現在她是否想起,那結緣的傘,預示著散,相遇的地名,早九_九_藏_書埋了悲傷的伏筆。包括那場雨所給與的暗示——那是她註定要為他流的淚。以及水漫金山禍衍蒼生后的懺悔。
不願立地成佛,寧願走火入魔。戀愛中的女人決絕地可以抗天。人阻殺人,佛阻殺佛。再怎麼網開一面的規勸,都是居心叵測的偽善。
法海其實真不算惡形惡狀,他一直把握機會苦口婆心勸告她回頭。他甚至點破了許宣負心的真相,但白蛇不肯相信。
白蛇的左遮右掩,阻止不了他的疑心,他執意要去進香,一去不回。
我不再描述那場爭鬥,卻不厭其煩地將法海和白蛇的對話摘錄在這裏。
(旦):恨恨恨、恨佛力高,怎怎怎怎、怎教俺負此良宵好?悔悔悔、悔今朝放了他前來到。只只只、只為身懷六甲把願香還禱。他他他、他點破了慾海潮。俺俺俺、俺恨妖僧饞口調刁。這這這、這痴心好意枉徒勞。是是是、是他負心自把恩情剿。苦苦苦、苦的咱兩眼淚珠拋。
(外):直恁淚澆,翻波慾海孽浪高,泥犁堪悲苦怎熬?渺茫茫多罪業難消繳,騰騰烈焰如焚燎。我把他迷途救出緣非眇,庶不負大悲心,如來教。
那京劇里,白素貞唱到:「西子湖依舊是當時一樣,看斷橋,橋未斷。卻寸斷了柔腸。魚水情,山海盟。他全然不想,不由人咬銀牙埋怨許郎。」
九*九*藏*書愛情生來就是為了打破道義,蔑視規則的。它美好起來讓人捨生忘死,它殘忍起來讓人生不如死。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讓內心的慾望得以滿足,不管它是好是壞。
可惜當時,她對這一切的暗示置之罔聞,她義無反顧地愛上他,一個外表俊美,實質平庸的男子。
(外):你早早回頭,免生後悔。
許宣隨法海上了金山,他是自願的,無比心甘情願。
許仙是被法海騙上金山的,被軟禁。是一個小沙彌行方便將他放下山來,他才得以在西湖和白素貞重逢。
他驚魂未定,視她為洪水猛獸,八里之外望見白蛇與小青,真恨不得奪路而逃,根本不敢靠近:「阿呀,嚇嚇死我也。你看那邊,明明是白氏青兒,唉喲,我今番性命休矣!忽聽他怒喊連聲,遙看妖孽到,勢難攖,空叫蒼天,更沒處將身遮隱。怎支撐?不如拚命向前行。」
(旦):呀,您道佛力無邊任逍遙,俺也能飛度沖霄。休言大覺無窮妙,只看俺怯身軀也不怕分毫。您是個出家人,為甚麼鐵石心腸擦擦拆散了俺鳳友鸞交?把活潑潑好男兒堅牢閉著。把那佛道兒絮絮叨叨,我不耐吁喳喳這般煩撓。
其實,不是白蛇使許宣久墮塵劫,而是許宣叫白蛇萬劫不復。需要被解救的那個,是白蛇。
(外):你何苦執迷,快回峨嵋修鍊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