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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節

第十四節

阿渡手裡拿著金錯刀,警惕地看著顧劍與神武軍搏殺,我從她手裡抽出金錯刀,阿渡狐疑地看著我。
我不知道睡了有多久,像是一生那麼漫長,又像是十分短暫,這一覺睡得很沉很沉,可是又很淺很淺,因為我總是覺得眼前有盞走馬類,不停地轉來專去,轉來轉去,上面的金箔亮晃晃的,刺得我眼睛生痛,還有嘈嘈雜雜在我耳邊說著話,一刻也不肯靜下來。我覺得煩躁極了,為什麼不讓我安穩地睡呢?
好像是極小的時候,跟著阿爹出去打獵,我在馬背上睡著了,阿爹將我負在背上,一直將我背回去。我伏在阿爹寬厚的背上,睡得十分安心,我睡得流了一點點口水,因為他背上的衣服有一點兒濕了。我懶得抬眼睛,只看到街市上無數的燈光,在視線里朦朧地暈出華彩,一盞一盞,像是夏夜草原上常常可以見到的流星。據說看到流星然後將衣帶打一個結,同時許下一個願望,就可以實現,可是我笨手笨腳,每次看到流星,不是忘了許願,就是忘了打結……今夜有這麼多的瀏覽,我如果要許願,還能許什麼願望呢?
其實我在想,如果我這個時候逃走,顧劍未見得就能追得上我吧,街上有這麼多人,我只要逃到人群里,他一定會找不到我了。
我咬了咬牙,揮刀便向顧劍撲去,他很輕巧地格開我的刀,我手上無力,刀落在地上。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一種沉重的破空之聲,彷彿有巨大的石塊正朝我砸過來,我本能地抬頭去看,阿渡朝我衝過來,四面煙塵騰起,巨大的聲音彷彿天地震動,整座小廟幾乎都要被這聲音震得支離破碎。
幾天前中原的皇帝遣了使臣來向父王提親,說中原的太子已經十七見了,希望能夠迎娶一位西涼的公主,以和親永締兩邦萬世之好。中原曾經有位公主嫁到我們西涼來,所以我們也應該有一位公主嫁到中原去。
結果我在沙丘上等了整整三天三夜,別說男人了,連只公狐狸都沒看見。
因為我終於看到了李承鄞,雖然隔得這麼遠,可是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就半倚在樓前的欄杆上,在他身後,是華麗的翠蓋,風吹動九曲華蓋上的流蘇,亦吹動了他的袍袖,許多人遙遙地跪下去。我也看到了陛下,因為周圍的人群山呼雷動,紛紛喚著:「萬歲!」天家富貴,太平景時。我從來沒有覺得這一切離我這般遠,與我這般不相干。
剛剛過了南市街,突然聽到唿哨一聲,半空中「砰」的一響,所有人盡皆抬起頭,只見半邊天上儘是金光銀線,交錯噴出一朵碩大的花,映得一輪明月都黯然失色。原來是七星塔上開始斗花了。
我看到大隊的神武軍圍住了承天門,不久之後就見到逶邐的儀仗,翠華搖搖的漫長隊列,由神開軍護衛著向著宮內去了,料想定沒有事了。
就這樣,罷了。
我想我只歇一會兒,沒想到自己靠在那裡,竟然火迷迷糊糊就睡過去了。
我本不該有任何擔心,承天門上任何人的生死,其實都已經與我無關。
我有點兒猜到他要帶我到什麼地方去了,忽然就覺得害怕起來。
我昏昏沉沉得幾乎又要昏睡過去。忽然阿渡好像站了起來,我吃力地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她就站在我身邊,似乎在側耳傾聽什麼聲音,我也聽到了,是隱隱悶雷般的聲音,有大隊人馬,正朝著這邊來。
阿渡,阿渡,你在哪兒?我們回西涼去吧,我想西涼了。
我絕望地將手中的玉佩扔進沙子里,頭也不回地翻身上馬,走了。
我不做聲,只是用力掙開他的手,幸得他也沒有再勉強我,只是抓著我的胳膊繼續往前走。
師傅說,騎白馬的有可能不是王子,更可能是東土大唐遣去西域取經的唐僧。可是這個男人並沒有穿袈裟,他穿了一襲白袍,我從來沒有見過人將白袍穿得那樣好看,過來過往的波斯商人都是穿白袍,但那些波斯人穿著白袍像白蘭瓜,這個男人穿白袍,卻像天上的月亮一般皎潔。
他說:「低頭。」我說:「我不喜歡這些東西。」他卻置若罔聞,伸手將那花勝簪到我發間。簪完了一支,然後又簪上另一支。
我大聲地說:「你知道我是誰么?我是西涼的九公主,我的父王是西涼的國主,我的母親大閼氏及是突厥的王女,我的外祖父是西域最厲害的鐵爾格達大單于,沙漠里的禿鷲聽到他的名字都不敢落下來。如果你膽敢對我無禮,我的父王會將你綁了馬後活活拖死。」他慢吞吞地笑了笑,說:「好好一個小姑娘,怎麼動不動就嚇唬人呢?你知道我是誰么?我是中原一顧五郎,我的父親是茶莊的主人,我的母親是尋常的主婦,我的外祖父是個種茶葉的家人,雖然他們沒什麼來頭,可如果你真把我綁在馬後活活拖死,你們西涼可就沒有好茶葉喝了。」我鼓磁卡嘴瞪著他,茶https://read•99csw•com葉是這幾年才傳到西涼來的,在西涼人眼裡,它簡直是世上最好的東西。父王最愛喝中原的茶,西涼全境皆喜飲茶,沒人能離得開茶葉一日,如果這個傢伙說的是真的,那麼也太可惱了。
一切的一切都讓我以為,會有不同,可是僅僅只是一天,他就站在這裏,帶著別的女人站在這裏,若無其事地欣賞著上元的繁華,接受著萬民的朝賀。
師傅知道后,拍著胸口向我擔保,要替我找一個世上最帥最帥的男人,他說中原管這個叫「相親」,就是男女私下裡見一見,如果中間,就可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私下裡見一面能看出什麼來啊,可是現在火燒眉毛,為了不嫁給中原的太子,我就答應了師傅去相親。
恍惚有人叫我「小楓」。
顧劍扶住了我,我卻趔趄了一下,覺得有什麼東西崩裂了似的,暗啞無聲地噴濺出來,胸口那裡倒似鬆快了一些。
師傅說:「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那顧五郎道:「接到飛鴿傳信,我能不來么?」他們談得熱絡,我這才知道,原來師傅與他是舊識,兩個人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似的,一路上師傅都在對那個顧五郎講述西涼的風土人情。那個顧五郎聽得很專註,他們的話一句半句都傳到我耳朵里來。我不聽也不成,這兩個人漸漸從風土人情講到了行商旅道,我從來沒聽過師傅說這麼多話,聽得我甚是無聊,不由得打了個哈欠。不遠處終於出現王城灰色的輪廓,那是巨大的礫磚,一層層砌出來的城牆與城樓。巍峨壯麗的城郭像是連綿的山脈,高高的城牆直掩去大半個天空,走得越近,越覺得城牆高,西域荒涼,方圓千里,再無這樣的大城。西涼各部落本來逐水草而居,直到百年前出了一伴單于,縱橫捭闔西域各部,最後築起這宏大的王城,始稱西涼國。然後歷代以來與突厥、龜茲、月氏聯姻,又受中原的封賞,這王城又正處在中原與大食的商旅要道上,來往行客必得經過,於是漸漸繁華,再加上歷代國主厲兵秣馬,兒郎們又驍勇善戰,西涼終成了西域的強國。雖然疆域並不甚大,但便是中原,現在亦不敢再輕視西涼。雄偉的城牆在黑紫色天幕的映襯下,更顯得宏大而壯麗。我看到樓頭的風燈,懸在高處一閃一爍,彷彿一顆碩大的星子,再往高處,就是無窮無盡的星空。細碎如糖霜的星子,撒遍了整個天際,而王城,則是這一片糖霜下薄饢,看到它,我就覺得安適與滿足——就像剛剛吃飽了一般。
「怎麼?不敢去了?」顧劍還是淡淡地笑著,回頭瞧著我,我總覺得他笑容里有種譏誚之意,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的笑根本不是這樣子的。那時候他穿著一身月白袍子,站在街邊的屋檐底下,看著我和阿渡在街上飛奔。
我闔上眼睛,徹底地睡過去了。
廟門被人一腳踹開,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候,樑上忽然有道白影滑下,就像是只碩大的無朋的鳥兒。明劍亮晃晃地刺向門口,我聽到許多聲慘叫,我認出從樑上飛身撲下的人正是顧劍,而門外倒下去的那些人,果然身著神武軍的服裝。我只覺得熱血一陣陣朝頭上涌,雖然我並不想再見李承鄞,可是顧劍正在殺人。
二姐和三姐都想去,聽說中原可好了,吃得好,穿得好,到處都有水,不必逐水草而居,亦不必有風沙之苦。偏偏中原的使臣說,因為太子將來是要做中原皇后的,不能夠是庶出的身份,所以他們希望這位公主是父王大閼氏的女兒。我不知道這是什麼講究,但只有我的阿娘是大閼氏,阿娘只生了我這一個女孩,其他都是男孩,這下子只能我去嫁了。二姐和三姐都很羡慕,我卻一點兒也不稀罕。中原有什麼好的啊?中原的男人我也見過,那些販絲綢來的中原商人,個個孱弱得手無縛雞之力,弓也不會拉,馬也騎得不好。聽說中原的太子自幼養在深宮之中,除了吟詩繪畫,什麼也不會。
臭師傅!壞師傅!最最討厭的師傅!還說給我當媒人,給我挑一個世上最帥最帥的男人呢!竟然把我誆到這裏來,害我白等了整整三天三夜!
夢裡我縱馬賓士在無邊無垠的荒漠里,四處尋找,四處徘徊,我也許是哭了,我聽到自己嗚咽的聲音。
我轉過臉,恍恍惚惚地看著顧劍。
胸口處痛得發緊,意識尚淺,便又睡過去。
在他修長的手指上,躺著一塊白玉佩,正是我剛剛扔掉的那塊。他說:「這難道不是姑娘遺失的?」我一看到玉佩就生氣了,板著臉孔說:「這不是我的東西。」他說:「這裏四野無人,如果不是姑娘的東西,那麼是誰的東西呢?」我伸開胳膊比劃了一下,強詞奪理:「誰說這裏沒有人了?這裏還有風,還有沙,還有月亮和星星……」他忽然對我笑九_九_藏_書了笑,輕輕地說:「這裏還有你。」我彷彿中了邪似的,連臉都開始發燙。雖然我年紀小,也知道他這句話含有幾分輕薄之意。我有點兒後悔一個人溜出城來了,這裏一個人都沒有,如果真動起手來,我未必能贏過他。
有什麼好哭的?我們西涼的女孩兒,原來就不會為了這些事情哭泣。
他把我的臉扶起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我說:「也沒什麼大不了……」我看到他的眼睛里竟然有一絲異樣的痛楚,他忽然抬起手,拭過我的嘴角。
我拍了拍小紅馬,它輕快地跑起來,頸下系的鸞鈴發出清脆的響聲,和著遠處駝鈴的聲音,「咣啷咣啷」甚是好聽。一定是有商隊趁著夜裡涼快在趕路所以王城的城門通宵是不會關閉的。我率先縱馬跑進城門,城門口守著飲井的販水人都認識我,叫著「九公主」,遠遠就拋給我一串葡萄。那是過往的商旅送給他們的,每次他們都留下最大最甜的一串給我。
那一口血吐出來的時候,我自己就明白了。
我靠著樹才能站穩,粗礪的樹皮勾住了我的鬢髮,微微生痛,但我倒覺得很舒服……因為這樣些微的疼痛,反而會讓胸口的難受減輕些。阿渡不見了,在這上京城裡,我終究是孤伶伶一個人。我能到哪裡去?我一個人走回西涼去,一個月走不到,走三個月,三個走不到,走半年,半年走不到,走一年,我要回西涼去。
一直轉過最後一條街,筆直的朱雀大街出現在眼前。放眼望去,承天門外平常警蹕的天街,此時也擠滿了百姓,遠處則是燈光璀璨的一座明樓。
我從來沒有上過承天門,從來沒有同李承鄞一起過過上元節,我從來不知道,原來每個上元夜,他都是帶著趙良娣,在這樣高的地方俯瞰著上京的十萬燈火。
我只應當回到西涼去,告訴阿爹我回來了,然後騎著小紅馬,賓士在草原上,像從前一樣,過著我無憂無慮的日子。
我的心突然狂跳起來,他的眼神就像是沙漠里的龍捲風,能將一切東西都卷進去,我覺得他簡直有魔力,當他看著我的時候,我腦子裡幾乎是一片空白。
我就知道師傅他又是戲弄我,他天天以捉弄我為樂。上次他騙我說忘川就在焉支山的後頭,害我騎著小紅馬,帶著乾糧,走了整整十天十夜,翻過了焉支山,結果山後頭就是一大片草場,別說忘川了,連個小水潭都沒有。
雙往雙歸,今天晚上,本該就是成雙成對的好日子。
我看到自己坐在沙丘上,看著太陽一分分落下去,自己的一顆心,也漸漸地沉下去,到了最後,太陽終於不見了,被遠處的沙丘擋住了,再看不見了。天與地被夜幕重重籠罩起來,連最後一分光亮,也瞧不見了。
七星塔上便像是堆金濺銀一般,各色焰火此起彼伏,有平地雷、牡丹春、太平樂、百年歡等種種花樣,一街的人盡仰頭張望,如痴如狂。顧劍也在抬頭看斗花,春夜料峭的寒風吹拂著他的頭巾,我們身後是如海般的燈市,每當焰火亮起的時候,他的臉龐就明亮起來,每當焰火暗下去的時候,他的臉龐也隱約籠入陰影里。在一明一暗的交錯中,我看著他。
或許我一輩子,也學不會師傅的心眼兒。
我積蓄了一點力氣,繼續往西城走去,神武軍的快馬從身邊掠過,我聽到鞭聲,還有悠長的呼喝:「陛下有旨!閉九城城門!」一迭聲傳一迭聲,一直傳到極遠處去,遙遙地呼應著,「陛下有旨!閉九城城門!」「陛下有旨!閉九城城門!」……百年繁華,上元燈節,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情,但百姓並無異議,他們還沒有從突兀的大火中回過神來,猶自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火勢漸漸地緩下去,無數水龍噴出的水像是白龍,一條條縱橫交錯,強壓在承天門上。半空中騰起灼|熱的水霧,空氣中瀰漫著焦炭的氣息。
我的眼前是一盞走馬類,上頭貼著金箔剪出的美人,燭火熱氣蒸騰,走馬類不停轉動,那美人就或坐或立或嬌或嗔或喜……我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燈上的美人似乎是趙良娣,她掩袖而笑,對我輕慢地笑:你以為有什麼不同?你以為你能在他心裏佔有一席之地?你以為你替陛下做人質,他便會對你有幾分憐惜……不過是枉然一場。
街頭頓時大亂,無數人驚叫奔走,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斜刺里衝出好向隊神武軍,我聽到他們高喊著什麼,嘈雜的人群主動讓開一條道,快馬疾馳像是一陣風,然後救火的人也疾奔了出來,抬著木製的水龍,還有好多大車裝滿清水,被人拉著一路轆轆疾奔而去。每年的上元都要放焰火,又有那麼多的燈燭,一旦走水即是大禍,所以京兆尹每年都要預備下水車和水龍,以往不過民宅偶爾走水,只沒料到今年派上了大用場。
我知道我是病了,因為身上不是發冷就https://read.99csw.com是發熱,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冷的時候我牙齒打戰,格格作響,熱的時候我也牙齒打戰,因為連呼出的鼻息都是灼|熱的。
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我覺得這主意棒極了,所以一下子抖擻精神,一路哼著小曲兒,一路策馬向王城奔去。
或許我一輩子,也學不會師傅的心眼兒。
阿渡彎腰將我扶起來,的虛軟而無力,幾乎沒什麼力氣。
氣死我了!
我氣惱地信馬由韁往回走,馬兒一路啃著芨芨草,我一路在想,要不我就對父王說我喜歡師傅,請父王替我和師傅訂親吧。反正他陷害我好我次了,我陷害他一次,總也不過分。
一直到最後終於醒來,我覺得全身發疼,眼皮發澀,沉重得好像睜都睜不開。我慢慢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竟然是阿渡,她的眼睛紅紅的,就那樣瞧著我。我看到四周一片黑暗,頭頂上卻有星星漏下來,像是稀疏的一點微光。我終於認出來,這裡是一間破廟,為什麼我會在這裏?阿渡將我半扶起來,餵給我一些清水。我覺得胸口的灼痛好了許多,我緊緊攥著她的手,喃喃地說:「阿渡,我們回西涼去吧。」我的聲音其實嘶啞混亂,連我自己都聽不明白,阿渡卻點了點頭,她清涼的手指撫摸在我的額頭上,帶給我舒適的觸感。幸好阿渡回來了,幸好阿渡找到了我,我沒有力氣問她這兩日去了哪裡,我被刺客擄走,她一定十分著急吧。有她在我身邊,我整顆心都放了下來,阿渡回來,我們可以一起回西涼去了。
我要回家去了。
我被無形有氣流掀開去,阿渡的手才剛剛觸到我的裙角,我看到顧劍似乎想要抓住我,但洶湧如潮的人與劍將他裹挾在其中。房梁屋瓦鋪天蓋地般坍塌下來,我的頭不知道撞在什麼東西上,後腦勺上的劇痛讓我幾乎在瞬間失去了知覺,重新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藉著燈光,我看到他手指上的血跡,然後還有他的袍袖,上頭斑駁的點痕,一點一點,原來全是鮮血。我的身子發軟,人也昏昏沉沉,我知道自己站不住了,剛才那一口血,像是把我所有的力氣都吐了出來。他抱住我,在我耳畔低聲對我說:「小楓,你哭一哭,你哭一哭吧。」我用最後的力氣推開他:「我為什麼要哭?你故意帶我來看這個,我為什麼要哭?你不用在這裏假惺惺了,我為什麼要哭?你說看了就放我回去,現在我要回去了!」「小楓!」他追上來想要扶住我,我腳步踉蹌,可是努力地站住了。我迴轉頭,拔下頭上的花勝就扔在他足下,我冷冷地望著他:「別碰我,也別跟著我,否則我立時就死在你眼前,你縱然武功絕世,也禁不住我一意尋死,你防得了一時,也防不了一世。只要你跟上來,我總能想法子殺了我自己。」也許是因為我的語氣太決絕,他竟然真的站在了那裡,不敢再上前來。
他也正瞧著我,我慢慢地對他笑了笑,想要對他說話。可我一張嘴就有冷風嗆進來,冷風嗆得我直咳嗽,本來我嗓子就疼得要命,現在咳嗽起來,更是疼得像是整個喉管都要裂開來。我的頭也咳得痛起來,腦袋裡頭像被硬塞進一把石子,那些石子尖銳的稜角扎著我的血脈,讓我呼吸困難。我彎著腰一直在那裡咳,咳得掏心掏肺,就像是要把什麼東西從自己體內用力地咳出來。我並不覺得痛苦,只是胸口那裡好生難過,也許是因為受了涼,而我在生病……生病就是應該這樣難過。
我笑著接住葡萄,揪了一顆塞進嘴裏,咬碎葡萄的薄皮,又涼又甜的果汁在舌間迸開,真好吃。我回頭問師傅:「喂!你們吃不吃?」我從來不叫師傅一聲師傅,當初拜人為師,也純粹是被他騙的。那會兒我們剛剛認識,我根本不知道他劍術過人,被他話語所激,與他比劍,誰輸了就要拜對方為師,可以想見我輸得有多慘,只好認他當了師傅。不過他雖然是師傅,卻常常做出許多為師不尊的事來,於是我壓根兒都不肯叫他一聲師傅,好在他也不以為忤,任由我成天喂來喂去。
可是他抓著我的胳膊,抓得那樣緊,那樣重,我想我是掙不開的。
我回去的路上走了二十多天,繞著山腳兜了好大一個圈子,還差點兒迷路,最後遇上牧羊人,才能夠掙扎著回到城中。阿娘還以為我走失了,再回不來了,她生了一場大病抱著我大哭了一場,父王大發雷霆,將我關在王城中好多天,都不許我出門。後來我氣惱地質問師傅,他說:「我說,你就信啊?你要知道,這世上總有一些人是會騙你的,你不要什麼人都信,我是在教你,不要隨意輕信旁人的話,否則你以後可就吃虧了。」我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睛,氣得只差沒有吐血。
溫熱的血濺在我的臉上,倒在我面前數尺之外的人也越來越多,那些神武軍就像不怕死https://read.99csw.com一般,前赴後繼地衝來,被白色的劍光絞得粉碎,然後在我觸手可及處咽下最後一口氣。我被這種無辜殺戮震憾,我想大聲叫「住手」,可我的聲音嘶啞,幾乎無法發聲,顧劍似乎聞亦未聞。
「噗!」沉重的身軀砸入水中,四面碧水圍上來,像是無數柄寒冷的刀,割裂開我的肌膚。我卻安然地放棄掙扎,任憑自己沉入那水底,如同嬰兒歸於母體,如同花兒墜入大地,那是最令人平靜的歸宿,我早已經心知肚明。
他長得真好看啊,彎彎的眉眼彷彿含了一絲笑意,他的臉白凈得像是最好的和闐玉,他的頭髮結著西涼的樣式,他的西涼話也說得挺流利,但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個中原人,我們西涼的男人,都不可能有這麼白。他騎在馬上,有一種很奇怪的氣勢,這種氣勢我只在阿爹身上見到過,那是校閱三軍的時候,阿爹舉著彎刀縱馬馳過,萬眾齊呼的時候,他驕傲地俯瞰著自己的軍隊,自己的疆土,自己的兒郎。
我慢慢地走近搏殺的圈子,那些神武軍以為我是和顧劍一夥的,紛紛持著兵刃朝我衝過來。顧劍武功太高,雖然被人圍在中間,可是每次有人朝我衝過來,他總能抽出空來一劍一挑,便截殺住。他出手利落,劍劍不空,每次劍光閃過,便有一個人倒在我的面前。
而我應該是生死未卜,而我應該是下落不明,而我原本是他的妻。
這個男人,就這樣俯瞰著我,就如同他是這天地間唯一的君王一般。
「關了城門,咱們出不去了吧?」「咳,那大火燒的,關城門也是怕出事,等承天門的火滅了,城門自然就能開了……」身邊人七嘴八舌地說著話,各種聲音嘈雜得令我覺得不耐煩。我是走不動了,連呼吸都覺得灼痛,喉嚨里更像是含了塊炭,又干又燥又焦又痛,我氣吁吁地坐在了路邊,將頭靠在樹上。
我氣鼓鼓地打馬往回走,睬也不睬他們。師傅跟那個顧五郎騎馬也走在我後邊,竟然有一句沒一句地開始聊天。
「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我正唱得興高采烈的時候,身後突然有人叫:「姑娘,你的東西掉了。」我回過頭,看到個騎白馬的男人。
可愁死我了。
師傅將相親的地方約在城外三里最高的沙丘上,還交給我一塊玉佩,說拿著另一塊玉佩的男人,就是他替我說合的那個人,叫我一定要小心留意,仔細看看中不中意。
我還沒有走到光華門,就忽然聽到眾人的驚叫,無數人喧嘩起來,還有人大叫:「承天門失火啦!」我以為我聽錯了,我同所有人一樣往南望去,只見承天門上隱約飄起火苗,斗拱下冒出沈重的黑煙,所有人掩口驚呼,看著華麗的樓宇漸漸被大火籠罩。剛剛那些華麗的珠燈、那些朱紅的帷幕、那些巍峨的歇檐……被躥起的火苗一一吞噬,火勢越來越大,越來越烈,風助火勢,整座承天門終於熊熊地燃燒起來。
如果來者是神開軍或者羽林郎,我也不想見到他們,因為我不想再見到李承鄞,可是恐怕阿渡沒有辦法帶著我避開那些人。
嫁一個連弓都拉不開的丈夫,這也太憋屈了。我鬧了好幾日,父王說:「既然你不願意嫁給中原的太子,那麼我總得給中原一個交待。如果你有了意中人,父王先替你們訂親,然後告知中原,請他們另擇一位公主,這樣也挑不出我們的錯來。」我還沒滿十五歲,族裡的男人們都將我視作小妹妹,拱豬也不帶著我,唱歌也不帶著我,我上哪兒去找一位意中人呢?
我回頭一看,竟然是師傅。不知道他突然從哪裡冒出來,正瞧著我笑。
我徹徹底底地傻了,過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我才不要嫁這個中原人呢!雖然看上去是長得挺帥的,但牙尖嘴利,半分也不肯饒人,而且還耍弄我,我最恨有人耍弄我了!
就在我正氣惱的時候,我忽然聽到身後不遠處有人「噗」地一笑。
他也就那樣笑吟吟地瞧著我。
我慢慢地朝城西走去,如果要回西涼,就應該從光華門出去,一直往西,一直往西,然後出了玉門關,就是西涼。
我踉踉蹌蹌地不知走了有多遠,四面都是人,四面都是燈,那些燈真亮,亮得炫目。我抓著襟口皮裘的領子,覺得自己身上又開始發冷,冷得我連牙齒都開始打戰,我知道自己在發燒,腳也像踩在沙子上,軟綿綿得沒有半分力氣。我虛弱地站在花燈底下,到處是歡聲笑語,熙熙攘攘的人穿梭來去,遠處的天空上,一蓬一蓬的焰花正在盛開,那是七星塔的斗花,光怪陸離的上元,熱鬧繁華的上元,我要到哪裡去?
因為隔得近,他的呼吸噴在我臉上,暖暖的,九*九*藏*書輕輕的,也痒痒的。他身上有淡淡的味道,不是我日常聞慣了的龍涎香瀋水香,而是說不出的一種淡淡香氣,像是我們西涼的香瓜,清新而帶著一種涼意。戴完之後,顧劍拉著我的手,很認真地對著我左端詳,右端詳,似乎唯恐簪歪了一點點。我從來沒被他這麼仔細地看過,所以覺得耳朵根直發燒,非常地不自在,只是催促他:「走吧。」其實我並不知道他要帶我到哪裡去,他似乎也不知道,我們在繁華熱鬧的街頭走走停停,因為人委實太多了。人流像潮水一般往前涌著,走也走不快,擠也擠不動。
我也喃喃地說一些夢話,我要回西涼,我要阿爹,我要阿渡,我要我的小紅馬……我要我從前的日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要的東西,其實再也要不到了。
我又氣又惱,對著他說:「你還敢來見我!害我在沙丘上白白等了三天三夜!你替我找的那個最帥最帥的男人呢?」師傅指了指騎白馬的那個人,說道:「就是他啊!」那個騎白馬的人還是那樣促狹地笑著,重新個出手來,我看到他手心裏不是一隻玉佩,而明明是一對玉佩。他一手拿著玉佩,然後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我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來,想將衣帶打一個結,可是我的手指軟綿綿的,使不上半分力氣,我的手垂下去,罷了。
我原以為,會有不同,我原以為,昨天出了那樣的事,應該會有不同。昨天晚上我被刺客抓住的時候,他曾經那樣看過我,他叫我的名字,他折箭起誓。
天地之大,竟然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我抬起頭來看了看月亮,那樣皎潔那樣純白的月色,溫柔地照在每個人身上。月色下的上京城,這樣繁華這樣安寧,從前無數次在月色下,我和阿渡走遍上京的大街小巷,可是這裏終究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家去了。
為什麼我還不吸取教訓呢?我被他騙過好幾次了,為什麼就還是傻乎乎地上當呢?
我看到趙良娣,她穿著翟衣,從樓后姍姍地走近樓前,她並沒有露出身形,可是她的影子映在了帷幕之上,我從影子上認出了她。然後看著她從帷后伸出手,將一件玄色氅衣披在了李承鄞的肩上。風很大,吹得那件氅衣翻飛起來,我看到氅衣朱紅的錦里,還有衣上金色絲線刺出的圖案,被樓上的燈光一映,燦然生輝。李承鄞轉過臉去,隔得太遠,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也許他正在對帷后的美人微笑。
我自欺欺人地說道:「你到底想怎麼樣?」「哀莫大於心死。」他的口氣平淡,像是在說件小事,「我心死了,所以想叫你也死心一回。」我沒有仔細去聽他說的話,只是心不在焉地望著遠處的那座高聳的城樓。那就是承天門,樓上點了無數盞紅色紗燈,夾雜著大小各色珠燈,整座樓台幾乎是燈綴出的層疊明光,樓下亦簇圍著無數明燈,將這座宮樓城門輝映得如同天上的瓊樓玉宇。走得越近,看得越清楚。樓上垂著硃色的帷幕,被風吹得飄拂起來,隱約可以看到帷幕後的儀仗和人影。宮娥高聳的髮髻和窈窕的身影在樓上走動,燈光將她們美麗的剪影映在帷幕上,我忽然想起從前在街頭看過的皮影戲。這麼高,這麼遠,這麼巍峨壯麗的承天門,樓上的一切就像是被蒙在白紙上的皮影戲,一舉一動,都讓我覺得那樣遙不可及。
隱約的樂聲從樓上飄下來,連這樂聲都聽上去飄渺而遙遠,樓下的人忽然喧嘩起來,因為樓上的帷幕忽然揭開了一些,宮娥們往下拋撒著東西,人們哄鬧著爭搶,我知道那是太平金錢,由內局特鑄,用來賞賜給觀燈的百姓。那些金錢紛揚落下,落在天街青石板的地面上,鏗然作響,像是一場華麗的疾雨。天朝富貴,盛世太平,盡在這場疾雨的丁丁當當聲中……幾乎所有人都蹲下去撿金錢,只有我站在那裡,獃獃地看著承天門上。
街兩邊連綿不絕的攤鋪上,叫賣著雪柳花勝春幡鬧蛾兒,金晃晃顫巍巍,一眼望過去讓人眼睛都花了,好不逗人喜歡。我耷拉著眼皮,根本都不看那些東西。偏偏有個不長眼的小販攔住了我們,興沖沖地向顧劍兜售:「公子,替你家娘子買對花勝吧!你家娘子長得如此標緻,再戴上我們這花勝,簡直就是錦上添花,更加好看!十文錢一對,又便宜又好看!公子,揀一對花勝吧!」顧劍手一揮,我以為他要揮開那名小販,誰知道他竟然挺認真地挑了兩支花勝,然後給了那小販十文錢。
「忘川之水,在於忘情……」……「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太難聽了!換一首。」「我只會唱這一首歌……」……「生生世世,我都會永遠忘記你!」……記憶中有明滅的光,閃爍著,像是濃霧深處漸漸散開,露出一片虛幻的海市蜃樓。我忽然,看到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