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九章 我的傷感的情人

第九章 我的傷感的情人

那年還發兔子,活的。廠里擴產征地,把附近農村的一大片地皮吃了下來,那地方正好有個養兔場,養著千把只兔子。農民沒地方安置兔子,乾脆全都賣給了我們廠。上千隻兔子在養兔場里。無人照看,像奧斯威辛集中營的猶太人一樣,成批地死去。死兔子很難處理,又不能吃,又不能扔到垃圾桶里,別人會以為鬧鼠疫。廠里沒轍,把兔子發到職工手裡,讓我們拿回家,或殺或養,自行處理。中班回家的路上,我自行車龍頭上倒掛著一隻活兔子,用麻繩綁著,它很難受,一路上不停地踢蹬。我不知該拿它如何處置,我沒吃過兔子肉,不知道自己愛不愛吃,它剝了皮又不夠做一條圍脖的。我把自行車騎到白藍家,她應該也有一隻兔子,兩個兔子在一起也許就不那麼難受了。結果自行車騎到新知新村,拐彎拐得太厲害,那兔子一頭扎進車輪里,咔嚓一聲,脖子被絞斷,終於不再踢蹬了。
她告訴我,辭職以後她要去北方,坐上長途列車,沿著京滬線到北京,再去唐山。她一直想去唐山看看。隨後她將往西到敦煌,取道格爾木進入西藏,她將在西藏佇留,去見一個朋友,然後經過成都到上海,再返回戴城。她在一張中國地圖上畫出了一個四方形的路線。她說:「回到戴城,應該是五月了。」
那年冬天,我獨自坐在一所中學的校門口。裏面在考研,我就坐在一個花壇上,也是點著煙,看著自己的手指發獃。天色陰霾,後來飄下幾縷雪花,落在我臉上。我的臉被風吹得冰冷,過了許久,才感覺到雪在臉上融化成水珠。
那天我還去參加了工會的卡拉OK比賽。廠里本來安排在大會之後舉行這麼一次比賽,後來大會鬧成一鍋粥,幹部全都跑掉了,工會的人就很猶豫,打算取消比賽,但工人師傅不答應。工人師傅說,今兒個真高興,卡拉OK助興。工會的人說,不行啊,這是卡拉OK比賽啊,評委都跑光了還比個屁啊。工人問,評委是誰。工會的人說,當然是幹部啦。這下工人師傅都不幹了,說:上班要被他們管,唱他娘的卡拉OK也要他們管,簡直狗屁,我們自己做評委。就有幾個工人自告奮勇跑到主席台上去打分,後面有人把電視機混音器LCD全都搬了出來。當時我在樓下,望著白藍的背影,心裏很不是滋味,後來六根拽著我的袖子,拖我上去唱卡拉OK。
她還問我:「你衣服上是什麼味道啊?像咖啡,又像燒過的炭。」我說:「這你就不知道了,這叫甲苯,是我們車間的原料。我就是管甲苯的。那玩意的味道,沾在毛衣上,洗都洗不掉。」她說:「還好,不難聞。」我說:「這是我唯一感到幸運的地方。就算是個流氓,也不能渾身發臭。」
那天在大禮堂,別人把我推上去比賽,我唱了一首《吻別》,又唱了一首《風再起時》,下面的工人嘩嘩鼓掌,還有一些比較騷的師傅,拖著阿姨在人群中跳交誼舞。兩曲唱畢,評委亮分:9.99!工會的幹部在一邊直齜牙。我高舉右手,揮動,又撫著胸口做鞠躬告別狀。電工詩人路小路從此就要闊別白班舞台,去糖精車間上三班啦。比賽結束之後,我拿了個第二名。我還奇怪,9.99怎麼還是第二名?六根說有個小阿姨上台唱歌時,把裙子撩了撩,昂頭挺胸撅屁股,評委師傅們都看傻啦,給了她10分,只能委屈我做第二名了,沒胸沒屁股的,第二名也該滿足了。我想想也對,去拿獎品,第一名是電飯鍋,第二名是熱水瓶,我只能提著個熱水瓶走了。出門的時候,天都快黑了,一群上中班的師傅們又闖進禮堂,對工會的人說:「不許收攤,我們還沒唱呢。」工會的人都快昏過去了。據說一直搞到半夜,工人一茬接一茬地進來唱,後來把那片的電閘拉了,才算結束。這些場面我都沒看見,我回家了。
我看著自己的手,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我能把電工刀玩得像馬戲團一樣,但我竟然把自己的手割破了。我扔下刀子,掐住手腕並且高舉左手,去醫務室找白藍。一路上鮮血順著胳膊淌到了腋窩裡,路過的人都以為我是在振臂發飆,走近一看才知道又發生慘案了。出了這種事故是很糗的,但我無所謂,我馬上就要去造糖精了。
所謂的大會順利召開,就在那一刻結束了。胡得力見我站在人群前面,從他那個角度看去,我大概不像個槍斃鬼,倒像是鬧工潮頭目,起義軍的首領。胡得力對著麥克風大喝一聲:「路小路,你就要被送到糖精車間去了,還這麼囂張!」下面的工人聽了,面面相覷,送到糖精車間是最嚴厲的懲罰,廠里調戲小姑娘的多的是,從來沒聽說被送去造糖精的。
「是啊。」她說,「去我家吧。」
「去哪裡?」
有時候我想,那年白藍考研,然後和我做|愛,又把她爸爸的書送給我,最後辭職離開戴城,我覺得都是她計劃好的,她做事情乾淨利落,有條不紊,和我不一樣。但我後來想想,我一個上三班的小廝,別人還要計劃好了才跟我上床,這也太抬舉自己了。在所有的計劃中,大概只有和我上床這一節,算是一個意外吧?我只能認為,這種事情就像地震,地震是必然的,但具體壓死了哪一個人,則完全是由偶然因素來支配的。
干過之後,我還問她,為什麼隔壁做|愛的聲音我聽不到,難道他們也這麼克制嗎。白藍說,隔壁是老頭老太,老頭以前是右派,都克制了一輩子了。我追問道,那麼老太呢,老太不是右派啊。白藍說,你真煩,管那麼多幹什麼。我就說,這裏真不一樣,不像我們農藥新村,全是造反派。
我把廠報上發表的詩拿給她看,她懶洋洋地坐在體檢床上,對我說,已經看過了。我就做出很深沉的樣子問她,寫得怎麼樣。她說,反正也看不懂啊,好像不錯,有駱駝和鳥什麼的。後來她皺著眉頭說.你一個小電工,應該寫點燈泡和馬達,寫什麼駱駝和鳥啊。我聽了很生氣,照她這個邏輯,只有動物園的飼養員才能寫駱駝和鳥。但她不願跟我繞舌頭。我說,白藍,這些詩是獻給你的。她瞪大眼睛說,既然是獻歌,為什麼不在副標題上註明一下,反而要跑過來特地告訴她。我說我怕廠里人碎嘴,而且這些報紙都用來擦屁股了,怕玷污你的清白。她就笑我是個神經病,寫的詩那叫什麼玩意。這件事寫出來也很肉麻,但還是寫一寫吧。
我說:「本來就沒震。是我們幹得地動山搖。」
「上海。或者北京。」
我發現白藍坐在最後一排,但她沒回頭看我。
這些待遇我都沒有,一則是她不願意跟我在工廠里壓馬路,二則我也覺得在甲醛和糖精之間卿卿我我,實在是沒什麼可自豪的。事實上,我連中飯都不跟她一起吃,她是幹部餐,我是工人餐。我們就用眼神交流,我和她都是大眼睛,交流起來很有美感。
「什麼怎麼樣?」
只有一次,她鬧牙疼。我在廠里遇到她,直接問她:「還疼嗎?」這時正好倒B從我們身邊走過,聽到這句話,就扭過頭來打量我們。白藍做出很疼的樣子,指了指腮幫子,好像講不出話來。後來在醫務室里,大肥婆不在,她對我說:「你說話注意點,什麼疼不疼的,讓人誤會。」我滿不在乎地說:「不會誤會的,只有處|女才疼。」說完這話,冷不防臉上被她抽了一下,生疼。我低頭一看,她用來抽我的竟然是一副橡膠手套!她還問我:「你疼嗎?」那次我真的火了,我說,咱們倆這麼濃厚的交情,為了一句笑話,你丫竟然用婦檢手套抽我!她就說:「乾淨的。」
她嗤嗤地笑,「我現在知道一件事。」
我說:「談啊,為什麼不談?但我現在想回家睡覺。」我再次去拉那扇門,這次她沒攔我。我下樓的時候覺得膝蓋生疼,她以為我會像上次那樣一溜煙竄下去,但我其實是無聲地走掉了。
那次大會開得很順利,首先是慶祝全廠提前完成年度產值計劃,其次慶祝糖精車間擴產,再次慶祝新廠長走馬上任。最後是重申勞動紀律問題,胡得力先是不點名地批評了幾個基層幹部,然後點名批評了幾個懶散工人,其中就有路小路,上班時間調戲化驗室的小姑娘;另一個是水泵房的阿騷,至於她上班幹什麼壞事,倒是沒有明說。後來工人起鬨了,在下面大聲問:「胡得力,阿騷到底幹了什麼壞事?」胡得力不理,繼續對著麥克風說話。有個師傅揪著我問:「路小路,你調戲阿騷啊?」我說C^AO你媽,長了個豬耳朵啊,我是調戲化驗室小姑娘,沒有調戲阿騷,我跟阿騷沒關係。周圍人聽了,哄堂大笑,將我一把推到白線以內。我要往後退,他們就往前推我,後來我索性就站到了前面去,孤零零地凸出在人群之外。白藍回過頭來,她對著我看。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是個行將槍斃的人,站在刑場上,四面八方有很多人圍觀叫好,正前方是神情肅穆的劊子手,而她就是我的秘密情人,在潮水般的人群中向我觀望,不知是悲傷還是嘲弄。
後來我掛了電話,點起一根香煙,在微弱的火光中我注視著自己的手指。我忽然想起很久前我也有過同樣的姿態,注視著手指和香煙,坐在一個花壇邊等待她,聽著張楚的《姐姐》,一場雪即將來臨。我就這麼坐著,注視著,彷彿這個世界上空無一人。
我對白藍說,所謂有出息,這是一個很虛幻的詞,我不知道什麼叫有出息,但我知道什麼叫沒出息,並且知道,沒出息的人九九藏書不可愛。但是,我活了二十歲,仍然有人長久地愛著我,也有些人短暫地愛過我,這些我都不會忘記。
我曾經對她說,我會去火車站送她,不管她去哪裡。她覺得這樣很好,很像電影里的場景。後來她真的坐上火車去北方了,我卻沒能送她,那天我在車間里造糖精,把反應釜里的硫酸和水放錯了順序,應該是先放水後放硫酸,我心煩意亂搞錯了,結果那個反應釜發出轟轟的聲音,好像燒開了一鍋水,帶著硫酸味的蒸汽全都冒了出來。工人們一聲發喊,全都逃光了,有個女工在逃跑的時候從樓梯上滾了下去,摔掉了兩個門牙,揚言要讓她老公來砍了我。後來她老公衝過來揪我領子,他是甲醛車間的工段長,老婆遭了難,當然第一時間出現在現場。我任由他揪著,看著他把拳頭舉起來,但最後他竟沒有打我。他私下裡說:「這小子的眼神就像個殺人犯。」
我想起自己已經二十周歲了,一事無成,坐在這裏,不久之後就要去上三班造糖精。這種生活不是我要過的,但我應該有什麼樣的生活,自己也不知道。我只能說,混到哪裡是哪裡吧,人活在世界上,無非是走一步看一步。後來我看見白藍從那裡過來,騎著自行車,邊上還有一個男的。我沒喊她,把香煙藏在身後,以免閃光的煙頭暴露我的行藏。她和那男的交談了幾句,相互道別,然後男的就走了。她鎖好自行車走進來,發現有個人坐那裡,定睛一看是我,嚇了一跳。
她說:「你不也一樣嗎?你又寫詩,又要綁雷管,搞得一會兒崇高一會兒暴力,我也不覺得這兩件事可以在一個人身上體現出來。」
我半躺在床上,一言不發,看著她在地圖上指指畫畫。她問我:「小路,跟我一起去西藏?」我搖搖頭說:「西藏有什麼好玩的?我也請不出那麼長的假,還要去讀夜大。」她覺得跟我簡直沒什麼好多談的,我越來越像一個上三班的工人了,一睡醒就去上班,一下班就想睡覺,而且永遠睡不夠。她托著腮幫子觀察我,而我接二連三打呵欠,我不是擺譜,我確實不知道西藏有什麼好玩的。後來別人告訴我,西藏是文藝青年的聖地,有生之年一定要去西藏,還給我看馬原和扎西達娃的小說,我佩服得不行,同時也感到後悔。人一輩子錯過的東西太多,也不值得為之捶胸頓足,但是,二十歲那年沒有陪著她去西藏,想起來還真是很遺憾。
我問她,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她說過了春節就辭職,然後等錄取通知,錄取了就去讀研究生,這是最簡單的程序。我說:「萬一沒錄取呢?」她說:「那我也不想幹了,開春以後,新車間造好了,聽說要調很多人去造糖精。」我點頭說:「確實不用去受那份洋罪。」她說:「早點辭職,把檔案調到街道上,廠里就沒辦法卡我檔案了。」我問她,什麼叫卡檔案。她說就是拖著不把檔案發出去,等到開學之後,檔案還沒到學校,就自動取消入學資格。這種事情很普遍,單位里故意這麼乾的。我說:「不會的。誰敢卡你檔案,我就把他腦袋卡下來。」她笑了,搖頭說:「又來了。」我打了個呵欠說:「我說真的。」
我在人群之中尋找白藍,找了一圈,發現她正趴在自家窗台上看熱鬧,還叼著香煙,比我更弔兒郎當。白藍對著我招手,我扔下自行車。三步兩步躥上去,進門之後一看,不得了,這娘們穿著一身白色絲綢睡衣,胸開得很低,赤腳坐在書桌上,嘴裏含著一根咖啡色的摩爾煙,最不可思議的是她腦袋上頂著十幾個紅紅綠綠的塑料髮捲。我想了半天,覺得在哪裡看見過,後來想起來了,電影里那些國民黨軍官的姨太太就是這麼個打扮。
她想了想說:「好吧,你上來,我跟你說。」
那時候在她家裡做|愛,我時時都能感到一種奇怪的氣氛,考研的複習資料就堆在書桌上,有時候她做完之後會隨手撈過一本書,翻幾頁,嘴裏嘀咕幾句,再把書放回去。我問她,這麼複習功課,有何效率可言。她說,功課早就複習得差不多了,只是慣性地再看幾眼。這時我就不再說話,也順手撈過書來看幾眼。她問我:「你的會計學得怎麼樣了?」我就懶洋洋地回答她:「還沒開始學會計,現在在學高等數學。」她就笑著說:「高等數學你都敢學。」我說,自從我做了鉗工和電工之後,就明白了數學的可貴之處,相反,語文是一門很C^AO蛋的科目,數學使人越來越聰明。語文使人越來越笨。我基礎太差,所以學高等數學很累,但我漸漸開始喜歡這門功課了。
我說:「我情願死在床上。」
我說,我不再為這種愛情而羞愧,在我三十歲以後回憶它,就像一顆子彈射穿了我的腦袋,可惜你看不到我腦漿進裂的樣子了。
九三年廠里換了新廠長,風紀為之一變,再也沒有阿姨敢在上班時間打毛線了,吃零食也是不允許的,洗胸罩尤其禁止。犯了事的,就被寫到勞資科的黑名單上,以便日後發配糖精車間。此後沒多久,白藍的醫務室里又來了個廠醫,是個大嘴肥婆,屁股像麻將台一樣大,嗓門低沉雄渾,據說是新廠長的親戚。此人上馬,大家就猜測白藍也要去糖精車間了。因為醫務室本來就清閑,屬於冗員,放著兩個廠醫在那裡,不符合當前的管理原則。這個大肥婆令工人感到恐懼,她不太懂醫術,有一次小李眼睛里飛進一粒鐵屑,疼得睜不開眼,跑到醫務室去治療,白藍正好不在,大肥婆把小李按倒在體檢床上,翻開眼皮吹了半天,還是不管用,她就用鑷子夾著一塊紗布,按在了小李的瞳孔上。李光南慘叫一聲,從體檢床上彈起來,捂著眼睛逃出了醫務室。
她聽了這話,再也忍不住,把我肚子上的煙缸挪開,就這麼赤身裸體地代替了那隻煙缸。然後壞壞地對我一笑,說:「再來一次。」
她說:「這麼安靜,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大約六月底,我收到一張明信片。是四月間從西藏寄出的,上面寫著:走了幾千公里路,都不能忘記你。給我的小路。這張明信片被貼在傳達室的玻璃窗後面,人人得而見之,但事實上沒有人去看它。我在凌晨四點下班時才發現了它,當時頭很暈,明信片正面是布達拉宮和藍天白雲。我看著背面的字。又看著正面的布達拉宮,翻來覆去地看。天色濃黑,只有廠門口的一盞白熾燈亮著,許多蠓蟲繞著燈在飛,馬路上一個人都沒有。此時此刻,全世界都在安睡,我愛著的人也在安睡,在她的夢境中路過天堂。我一時失控,眼淚落在幾千公里的鋼筆字上。
她讓我躺著,再次跨上我的腹部,然後用手把我拉起來,我的頭被她抱在胸口。她說這樣也很好,天花板掉下來,兩個腦漿一起進裂。我就說,既然一起進裂,你就不用把我腦袋抱那麼緊,我他媽都喘不過氣來啦。
我把衣服和鞋子都換了,又從抽屜里找出幾張鈔票,塞在口袋裡。我媽問我去哪裡,我說去一個朋友家拿東西,萬一再地震你就拿幾個包子鑽到麻將桌下面去,然後等我來救你。我說完,扔下我媽,騎上自行車往新知新村去,路上全是人,打著傘的,穿著雨衣的,頂著臉盆的,雨越下越大,從細微的潮濕變成冰冷的針尖,扎在我臉上。在文化宮門口,有一輛汽車撞在樹榦上,城市雖然比平時混亂,但馬路上並沒有停電,汽車還在開,幽微的路燈照射在地面上,泛著一攤攤的光。我穿過戴城大學,門衛不知去向,很多學生站在道路上吃東西聊天,還有爬在鐵欄杆上乾嚎的。我繞過密集的人群,在一個狹窄的小門口停下自行車,那門虛掩著,我一腳踹開門,再穿過去,前面就是新知新村。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自藍,她說:「讓它去亂吧。」
我把那天老頭損我的話告訴白藍,白藍說,無所謂啊,隨便他去說吧。但真的做|愛的時候,她又不由得克制住自己的呻|吟。她還問我,這樣是不是有點掃興,我說挺好的,我喜歡那種克制克制最後克制不住的聲音,寫詩也是這樣,一上來就「啊」的詩歌,多半是拍領導馬屁的,沒有真感情在裏面。
那次大鬧會場,白藍在大禮堂外面對我說:「路小路,你的政治生命徹底完蛋了。」後來她又說,這不應該叫政治生命,應該叫職業前途。我對她說,我的職業前途本來就是做工人,我該怎麼混,自己心裏清楚,不用你多嘴。她說:「你這樣下去可不行,這不是找死嗎?」我不耐煩地說,我讀過一本書,叫《紅樓夢》,裏面有個叫襲人的,就這麼啰嗦。她說:「你就嘴硬吧。」說完就走了。
那時候她還對我說:小路,很難想象你將來娶的老婆會是什麼樣啊,如果笨嘴拙舌的肯定被你欺負死。我就說:我倒是能想象你的老公是什麼樣,一定很溫和,很有文化,看見流氓就逃跑的。她不無嘲笑地看著我說:「你三十歲以後,看見流氓,大概也會跑吧。」那時候我不承認,我以為自己會一輩子剽悍,真是太幼稚了。照白藍的說法,我三十歲以後只能是一個啤酒肚的禿頂男人,牙齒被香煙熏得烏黑,長期上三班會有眼袋和黑眼圈,臉色青黃,肝功能異常,騎著自行車穿著工作服在大街上,一看就是個窮光蛋和倒霉鬼。流氓只會欺負我,而不會欺負她老公。
她就跟著這個外國男人上了一輛別克商務。
我問她:「什麼複習班?」
我說:「不,今天請假。都考完了?」
我說:「不知道問read.99csw.com什麼好。隨便問問吧,一直想不起你的生日。」
那年冬天在我印象中特別長,天空總是灰濛濛的,想不出有什麼晴朗的日子。有一部分時間,我用來睡覺,剩下的時間就在車間里造糖精,車間里光線很差,即使是晴朗的天空也被隔離成灰色暗淡的。我就像一個生活在北極的人,據說白夜會使人得憂鬱症,性|欲減退,生育率是負數。當時我就是這種情況,到了白藍家裡,看見那張床特別親切,倒下去就睡著了。
我說,很長一段日子,我都認為自己無人可愛,所以只能愛你。我為這種愛情而羞愧,但在這樣的旅程中我無法為自己的羞愧之心承擔責任,假如無路可走,那不是罪過。但我也不想睜著無辜的雙眼看著你,你既不在此岸也不在彼岸,你在河流之中。大多數人的年輕時代都被毀於某種東西。像我這樣,自認為一開始就毀了,其實是一種錯覺,我同樣被時間洗得皺巴巴的,在三十歲以後,晾在我的小說中。
新知新村的街道上同樣擠滿了人,知識分子不唱卡拉OK,但一樣怕死,這事情無關文化修養。但這種躲地震的方式非常可笑,四面全是樓房,他們就聚在樓房之間,那麼多人,掉個花盆下來都能砸死好幾個。
我聽我奶奶講過,男人要是被女人抽了耳光,就會連倒三年霉,唯一的辦法是把耳光抽回去。但是,像這麼一個敢咬老虎的女人,她準保會把耳光再抽回來,那就抽來抽去沒個完,有這種閑情,還不如躺到床上去做|愛呢。倒霉就倒霉吧。
「氣勢還可以。聽著很熟,忘記是誰寫的了。」
在那種房子里做|愛,如果當時沒有喝醉酒,就會覺得有另一種心理障礙,怕隔壁鄰居扒在牆壁上偷聽卡拉OK。我知道很多種偷聽的辦法,最簡單的就是拿個玻璃杯子杵到牆上。耳朵湊到杯子口。但是這種把戲在新知新村幾乎不需要,這裏的情況恰好相反,如果你不想聽見隔壁的聲音,最好把自己的耳朵套起來。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做|愛,竟然沒有什麼甜言蜜語。我的sweet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而且做|愛也不大成功,時間很短。我歸咎於三班顛倒,內分泌失調,但她也好像有點蔫,做|愛中途還突然睜開眼睛看我,把我嚇了一跳,當場失控,這種射|精幾乎等於是遺精。我覺得當時在她眼裡看到的是一種殺人犯的眼神,但也可能是我看錯了。我想我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總而言之,會有一點絕望吧。
那天,事畢之後,我們靠在牆壁上抽煙。床沿緊貼的那一堵牆上,用圖釘釘著一塊布。她抽她的摩爾,我抽我的紅塔山,煙缸放在我的肚子上。這感覺不錯啦,像是情侶了,兩個人並排靠在牆上抽煙實在有點像監獄里的難友。 她說:「剛才很危險,真要砸下來,兩個肯定一起死掉。」
九三年秋天,鬧了一次地震,是東海海嘯引起的。晚上九點多鍾,我在家裡躺著,忽然覺得床架子發抖,我媽放在五斗櫥上的花瓶哐哨一聲砸在地上,當時我媽在打毛衣,我從床上跳起來,拽著她就往外跑。到街上的時候,我爸爸也從樓上跑了下來,他在鄰居家裡打麻將。
那天,大街對面的音像店在放張楚的《姐姐》,放了一遍又一遍。我安靜地聽著這首歌,等到老闆切換到另一首歌時,我扔下煙頭,走過去買了那盒磁帶。
我說:「我不覺得溫情和殘忍會在同一個人身上體現出來。」
後來保衛科長站了起來,搶過話筒,指著我說:「把路小路拉出去,拉出去!」兩個廠警跑過來,扶著我的胳膊。我們都很熟了,他們也不好意思動真格的,就對我說:「老弟,好漢不吃眼前虧,先走吧。」我說:「不用你們架著,老子自己走。」但後面的工人卻堵著門,哈哈大笑,就是不讓廠警押我出去。我對廠警說:「我也沒辦法,除非你們把我從窗口扔下去。」那兩個廠警試圖扒開人群,忽然之間,帽子被人摘走了。後面的工人搶到了大蓋帽,就在半空中扔來扔去。廠警很尷尬,大家其實都是熟人,他們也不能發怒,就對我說:「都是你小子鬧的,明天你得請我們吃飯。」兩個廠警回過頭來,對著保衛科長揮手示意。保衛科長還在喊:「押出去!押出去!」廠警也火了,對他說:「C^AO他媽,押個鳥啊!有本事你自己來押!」
博爾赫斯說,記憶總是固守著某一個點。我記憶中的二十歲,亡命之徒就是那個被固守的點。越是如此,它就越缺乏真實感,真正需要去亡命的時代早就過去了,我連獻血都沒人要,嫌臟。我在一個不必亡命的時代里既不會殺人也不會被殺,我會被送去造糖精,犯了錯會被扣工資,如此而已。在這種時代我可以把自己殺掉,無論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我不會為了糖精和工資而自殺,也不會為了愛情,但是我可以毫無理由地去死,如此而已。
這時,胡得力拿起話筒,用足力氣大喊一聲:「不許胡鬧!!!」我們廠的禮堂,用的是兩個大音箱,就放在舞台兩側。冷不丁一聲大吼,音箱發出山呼海嘯的巨響,坐在音箱前面的人齊聲大叫,向後倒下一大片。爬起來之後,有幾個幹部指著胡得力大罵:「胡逼!耳朵都被你震聾了!」
新千年的秋天,我在上海郊區的一個賓館里遇到個女的,她三十歲上下,梳著一個乾淨利落的抓髻,穿著PRADA的裙子,挎著個香奈爾小包。當時是在電梯上,我覺得她很面熟,我對她說:「白藍,好久不見。」她從墨鏡後面看著我,她看著我,很久之後她說:「你認錯人了。」 我笑了笑說:「我大概認錯了,我記性不太好。」後來有一個外國男人走過來,很親切地叫她Kisa,並且吻了她的臉。我看得出來,這是一種禮節性的吻。這種吻在我年輕的時候從未有機會表達過。
她不理我,兩根手指夾著香煙,那隻手在窗檯前比劃了一下,好像偉人指點江山,大聲說:「鐘山風雨起,倉皇百萬雄師,過大江。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我不知道她在亂唱些什麼,好像是詩詞,又聽不太懂。她轉過頭來,嘴巴里噴出一股酒氣,問我:「怎麼樣?」
那天我說完這些,就回家了。我很想和她睡在一起,但忽然有了一種很挫敗的感覺,好像腦子裡的精|液也都射光了。現在我回憶的時候,知道那種感覺叫作虛無,當時卻無法表達。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一下子挫敗了,如果當時知道那是虛無,大概也不會難過了,虛無就是這麼突然出現突然消失的。
我醒來時,天都黑了,搞不清自己是在哪裡。我睡醒時候總是這樣。後來想起來,是在白藍家,我躺在她的床上。她正在燈光下聽錄音機,聲音很低,把耳朵湊在那裡聽著。我問她:「你聽什麼呢?」她說:「你的磁帶啊。其他歌都不好聽,就那首《姐姐》好聽。」我說:「就是衝著這首歌買的,你要喜歡就送給你吧。」她說:「真好聽。」
我說:「死就死吧,明天不用上班了。」
「一次地震的時間,相當於一次射|精。」
自從有了大肥婆,我就不能去醫務室了。誰要是去找白藍,大肥婆就會站在她身後,直勾勾地看著別人,這時候你會產生一種奇怪的念頭,到底是應該揍她的左眼呢還是右眼。這種念頭不能讓它發展下去,假如付諸於行動,後果不堪設想。
我問她:「你生日是哪天?」
她說:「我以為你會跑。」
我非常沮喪,拎著死兔子上樓,那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進門之後,只見桌上一堆骨頭,盤子里還有幾塊殘肉。她剔著牙說:「哎喲,你還特地送兔子過來?我都把我那隻吃掉了。」我說:「白藍,你也太殘忍了,就這麼把兔子吃了?誰給你殺的?」她滿不在乎地說:「自己殺的。」我不信,她能把一隻活生生的兔子開膛破肚。白藍說:「切,我解剖過的兔子比你見過的還多。」後來她還表揚我:「路小路,挺能幹啊,把兔子摔死了。」我說:「不是摔死的,是絞到輪胎里死掉了。」她卷著袖子說:「兔子就是要摔死才對,絞到輪胎里,異曲同工。我再給你做一個麻辣兔肉,保證你連兔頭都吃個精光。」
那時候我本來可以問她,為什麼以前不告訴我這些。但我忘記質問了,我在這種時候總是懵頭懵腦,好像莊子夢裡的蝴蝶,事後回憶起來,又覺得很羞慚。用我媽的話說,卡車迎頭開過來也不知道躲一下。我什麼話都沒說,拉開門往外走,但她靠著門,不讓我走。她歪過頭問我:「還要再談戀愛嗎?」
她說自己被上海一所醫學院錄取了,九月份開學,這段日子她要去上海進修一個英語班。說完,她很愛憐地摸了摸我的光頭,說:「怎麼搞成這樣了?」我搖了搖頭,無言以對。那次見面的時間很短,我正在把一袋袋的亞硝酸鈉往鍋子里倒,滿頭滿臉的灰塵,顧不上跟她說話。我們兩個都是風塵僕僕的樣子。後來她就走掉了,我再去找她的時候,她家裡沒人。我也搞不清她的行蹤,以後一直都沒再見過她。
我在她身下顛著她,她忽然問:「這樣好嗎?」問的時候還是閉著眼睛。我故意說,不好。她睜開眼睛,對我說:「那你喜歡什麼樣?」我說不是的,像目前這種姿勢,萬一天花板砸下來,首先是令她腦漿進裂,我將眼睜睜地看著她死掉,這樣很不好,萬一我沒死會被嚇成個陽痿。我情願用開九九藏書始時候的姿勢,天花板砸在我的背上,說不定還能救她一命。
街上全是人,各家各戶的燈都亮著,空氣中微微地飄著一些細雨。農藥新村再次發生了大規模的逃亡,這次是在夜裡,加之深秋季節,總算沒有人再光著身子往外跑了。周圍的人定下神來,都在看房子,有沒有歪,有沒有倒,後來他們說什麼都沒發生,估計是一次很小的地震。中途有人打電話到農藥廠去,問當班工人,有沒有什麼管子又泄漏了,當班工人根本沒感覺到地震,車間里的設備本來就抖得跟七級地震一樣。那天我站在街上,發現自己只穿著短褲背心,凍得要死,我就回家去穿衣服。等我穿好衣服出來,我爸爸帶著幾個鄰居也進了家門,開始搓麻將。我家是一樓,他們認為再發生地震的話,一樓跑起來比較容易。搓麻將就是為了等待第二次地震。
那天我也站在後面,叼著香煙旁聽。台上坐著的是一群中層幹部,台下的情形是這樣的:基層幹部坐在最前面,後面坐著工段長和班組長,再後面坐著先進工人,之後就是些叼著香煙嗑著瓜子的普通工人。普通工人全都站著,而且有一條白粉筆畫出來的線,就在腳底下,不許跨過這條線。這情景和卡拉OK正相反,娛樂的時候都是工人搶在前面,幹部被擠到後面。
我和白藍發|生|關|系之後,陸續還做過幾次,地點都是在她家。新知新村的房子,隔音效果很差,差到什麼程度呢?我在她家衛生間蹲著,可以聽見隔壁衛生間里小便的聲音,當然是男人小便,要是女人小便都能聽見,那簡直就等於是布帘子了。不過,這也著實說明房子質量之差。白藍說,七十年代造的房子,都是用預製板拼起來的,雖然不夠私密,但是這種房子很牢靠,特別防震,剛搬進去的時候都樂壞了。我可以證明,有一些年份里,中國人特別怕地震,大概是被震出心理障礙了。
那天我吃完了兔子,擦擦嘴。她指指盤子里的兔頭。我說吃飽了,兔頭吃不下,再說那玩意有點像人頭,何必為了一個兔頭把吃下去的兔腿再嘔出來呢?她說:「不吃就不吃吧。其實啊,我們就是兩個精神分裂。」
有關我和白藍之間的事,廠里沒人知道。白藍不希望別人對著她指指點點,我更是吃夠了寫詩和看胸罩的虧,再也沒那麼傻了。回想我剛進廠的時候,跟著老牛逼到處招搖,一點便宜都沒佔到。工廠生活有一條原則,隱秘之處最安全,只要沒人注意你,就能年復一年地混下去。可惜我明白這個道理已經太晚了,而且運氣不好,最終還是得去上三班。
其實,我和白藍對外保密,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和她都知道這場愛情最終將會以什麼形式來收場。她曾經問我:「要是咱們分手了,你覺得廠里哪個姑娘合適你?」我想了想說:「我覺得勞資科的小噘嘴不錯啊,以前對我很兇,現在好多了。」白藍說:「那姑娘有什麼凶的,小丫頭一個。」我說:「人家也就比你小一歲,哪裡小丫頭了?」白藍說:「找秦阿姨說合說合吧。」我說:「不行的,她是李光南的老婆,朋友妻不可欺。」白藍說:「那倒也是。我把我表妹介紹給你,還在讀中專。」我說:「長得跟你像嗎?不像我不要。」白藍說:「那就難了,跟我像的,那就是電影明星了。」
我說:「我也餓了,太消耗體力了。」
她說一九七六年她媽媽帶著姐姐去唐山探親,她媽媽也是醫生,地震發生以後,她們兩個都被埋在了裏面。這些事情我都沒聽她說起過。她問我,鬈髮好看嗎。我說很好看。她說:「我媽是天生的鬈髮,我不是。」
後來我們又回到最初的姿勢,我把她的腿舉高,我們都不再說腦漿進裂這件事,因為體會到近似腦漿進裂的感覺,只是位置不同而已。我射|精的瞬間,她用力喊了一聲。與此同時我感覺到床架子劇烈抖動,身後的玻璃窗發出嘩啦啦一片撞擊聲,樓下像炸了鍋一樣,「快跑啊!又震啦!」我用盡全力覆蓋在她身上,雙手撐住床沿。我這個亡命之徒,和她這個亡命之徒,在第二次地震的時候到達了高潮。等到我的精|液全部射出,等到陰冷而酷烈的死亡穿過我們的身體,我喘得像一台生鏽的馬達,而她卻凝固在我身下。房間里,吊燈影子在微微晃動,樓下一片嘈雜,哭爹喊媽。這時床架子停止了抖動,她閉著眼睛,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問我:「不震了?」
半夜裡,我躺在賓館的床上,中間陸續有幾個雞打電話進來。我敷衍了幾句,把電話掛了,然後等著它再次響起。一直到凌晨,電話鈴聲在一片靜默中輕響,我拎起話筒,她在電話那頭說:「我退房了,趕飛機回英國。」
我用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試了一下,還好,只是有點喝高了,不是爛醉。我將她攔腰抱起,扛在肩上。不是我要佔她便宜,而是窗台上太危險,一個小震動就能把她掀到樓下去。我將她蹾在床上的時候,她的胸脯猛烈地起伏。我說可能還有餘震,這破樓萬一倒了,我們就全死在裏面了,到底跑不跑。她看著我,嫣然一笑,把腦袋上的塑料髮捲一個一個摘下來,鬈髮披散下來,非常好看。後來她把絲綢睡衣脫了,睡衣從床上滑落到水泥地坪上,她站起來,順腳將它踢開,就這麼開始吻我。
那天幹完第二次,外面的風越來越大,雨水打在樓下人家的雨篷上,發出有節奏的噗噗聲。樓下很安靜,沒有第三次地震。假如再來一次地震,我估計我的神經也受不了,大概會赤身裸體地逃到樓下去。鶯聲初啼,對人生驟然有了信心,不甘心就這麼被砸死。
我沖她喊:「地震了,你不知道?」
「詩怎麼樣?」
他們把我送到安全科,寫檢查,一直搞到夜裡才放我走。寫檢查的時候我想到她拎著旅行袋獨自上火車的樣子,我覺得這一幕也很像電影,我自己也說不清到底哪一幕電影更令我難過。我就這麼錯過了送白藍的機會。
她說:「考研複習班。」然後她說,「不要到廠里去說。」
我之所以愛她,是因為我覺得,在她身上的那種東西就是愛。我對愛的理解是有偏差的,這無所謂。我嫂子也給過我零花錢,她甚至說,等我長大了她要把自己的妹妹介紹給我做女朋友。她去南京以後,我就不大和我堂哥來往了,我從心裏覺得他王八蛋,後來他腦袋上被人砍了六刀,再也沒人替他擋著了。
我們後來做|愛,聲音一直都很輕,而且還戴著橡膠套子。我問她,這個套子是不是從醫務室里偷出來的,她說不用偷,一抓一大把。她把橡膠套子裝在一個飯盒裡。有時候她自告奮勇給我戴套,有時候讓我自己套,她在一邊看著。
現在我知道,這種調侃的方式,其實是一種暗示。在我當時看來,離別總之是傷感的,因為傷感,所以不能用言語來表達,好像春天裡綿密的細雨,用肉眼都分辨不出雨絲,不知道該不該打傘。我所感到的,就是那樣一種傷感,只能相互暗示,用調侃來安慰自己。
那時候我想象的是,廠里卡她檔案,而我拎著幾根雷管跑到辦公大樓。其實我也不知道應該跑到哪個科室,但雷管是會說話的。然後她被送去讀研究生,我被送去坐牢。我這個行為是個十足的反社會分子,仇視一切,乃至變態。照白藍的說法,路小路,你還是少幻想一點這種事情,你知道哪裡去買雷管嗎?
我默不作聲地跟她上樓,在拐彎的地方被一個破箱子磕中了膝蓋,疼得要死,但我還是默不作聲,瘸著腿走了上去。進了房間,她拉亮電燈,關上門,然後她說:「那個是我複習班的同學。」
吃泡麵的時候,我對白藍講起一個人,這個人是我嫂子,也就是我堂哥的女朋友。白藍不解,我為什麼會沒來由地說起她,其實我也不知道。
倒退十多年,我所生活的戴城,滿大街都是唱卡拉OK的,不但家裡有卡拉OK,連飯館、茶館、澡堂里都有。那時候也不去包廂,包廂太貴,通常是在一個大廳里,兩塊錢唱一首歌,對著電視機輪流嚎叫。後來我也成了個卡拉OK迷,嚎叫誰不會啊?
回首十多年前,我在白藍家門口被她抱住親吻,在此之前我只親過一個女孩,在此之後我親過多少個,自己也數不清了。這些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對她說「我愛你」,起初我說得很勉強,我不習慣說這句話,後來說多了也就順口了。有一天我發現,這句話總是我在對她說,她卻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我問她,這是不是軍隊里的口令,我是不是她的下級。她聽了就笑,她試圖把這句話說出來,但也失敗了。這件事寫出來很肉麻,到此為止吧。
「還他媽詩人呢,這都不知道。這是我爸爸改編的。」她吐了一口煙在我臉上,「今天地震我就想起我爸爸。」
那天,我看到了她的考研資料,厚厚的一摞,我全都看不懂。我問她,什麼時候考試,她說是在一月,錄取之後轉檔案,然後她就去讀研究生。
保衛科長這一邊,因為我揭了他的短,就撲過來要跟我拚命。我也覺得奇怪,他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雄偉,好像最近吃多了激素,有這個閑工夫還不如去跟方瞎子較勁呢。後來白藍提醒我,保衛科長這是要在新廠長面前表現表現自己,也沒有像我這樣的,當眾揭短,他當然要拚命。我當時可不知道這些,擺好架子,等著他撲過來。我和他之間相距大約五十米,趁他跑過來的工夫,有個師傅朝我手裡塞了一根電工皮帶,對我說:九_九_藏_書「照他臉上抽,準保躲不開。」我身邊兩個廠警嚇壞了,一個攥著我的胳膊,一個抱著我的腰。我說見了鬼了,人家要打我,你們抱我幹什麼,拉偏架啊。廠警說:「把皮帶放下!」我把皮帶扔地上,可他們還是不放手。與此同時,後面的工人一哄而上,架住了狂奔過來的保衛科長。廠警對我說:「求你了,路小路,路小爺,你趕緊走吧!」
我不好意思地說:「我以後還想和你做|愛。」
發|生|關|系之後,有一些微妙的變化,比如說在廠里互相看到,眼神就會不一樣。我們廠里有那麼幾對,談了戀愛之後,經常在廠里挎著膀子量地皮,從甲醛車間晃到糖精車間,從司機班晃到鍋爐房,十分招搖。師傅們站在窗口,看到他們走過來,就會大驚小怪地說:「壓路機來了。」然後對著他們品頭論足。
我說,本來就沒發生過什麼嘛。我說完這句話,覺得自己中了她的套,就回過頭去看她。她也在看著我,目光很難捉摸。我訕訕地在房間里轉了一圈,隨手翻她的書,一摞很厚的考研教材,我也看不懂,都是些很深奧的東西。我對她說:「你不會酒醒了就不認賬吧?」
就在這時,舞台那頭一陣驚叫。眾人回頭去看。只見胡得力渾身精濕,目光獃滯,水泵房的阿騷拎著一個塑料水桶站在他邊上。這塑料水桶我們都認得,是清潔工用來拖地板的。胡得力被阿騷澆成了落湯雞,胡得力被拖地板的髒水從頭到腳澆了個透,胡得力被澆過之後居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一刻,全場無人說話,我和保衛科長也忘記了打架。我們都靜靜地看著胡得力。在一片靜默中,阿騷阿姨鄙夷地說:「胡得力,你這個王八蛋。」然後她扔下水桶,輕盈地扭動著胯部,在眾人複雜的目光注視下揚長而去。
那天我吃兔子的時候,忍不住問她:「白藍,你說你到底是個溫情的人,還是一個殘忍的人?」
我本來不想說話的,聽胡得力這麼說,我就用雙手攏在嘴巴上,對他喊:「胡科長,不要亂講話噢,這裡有很多糖精車間的人噢,去糖精車間我覺得很光榮噢。」工人們回過神來,有個糖精車間的阿姨說:「胡得力,C^AO你媽,糖精車間就不是人了嗎?」這阿姨真可愛,要不是她身上散發著甜味,我簡直想擁抱她一下。
白藍對我說:「想自殺?」我說:「不是。不小心的。」她說:「這樣子就像個亡命之徒了?」我說也不是,都不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五月的時候,我還見到她一次,她到廠里來辦手續,順便到糖精車間來找我。她黑了許多,穿著一件西藏的斗篷,樣子很洋氣。她把一頭長發都剪掉了,像個男孩一樣,而我剃著光頭,活像個判了徒刑的。
有關她的溫情,我都品嘗過了,有關她的殘忍,我只是從兔子身上間接地體會到。我對她說,我不想領教你的殘忍,我總覺得你有一天會把我殺掉的。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赤條條地躺在被窩裡,毫無睡意,非常清醒。白藍披著一條毯子,抱腿坐在床上。她吸了一口煙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後來她又說:「如果你是想為我去死,那沒什麼價值。如你所說,何必為了一個兔頭把吃下去的兔腿再嘔出來呢?」
她說完這些,又說,她不怕地震,不怕自己毫無理由地去死。她說她比我更像個亡命之徒,只是別人不知道。然後她抱住我,風從窗口猛烈地吹入。吹在我的背上,也吹在她的腿上。我感到她身上起了一層寒慄,像是死亡從她的身體中走過。我進入她身體的時候,她發出一聲輕喚,向我拱起上身,好像一條緩慢地躍出水面的海豚。她的雙腿用力夾住我的腰,這次我不再感覺到自己是個被夾住的老鼠,而是一艘順流而下的船,她的腿是岸。 後來她說,換個位置。我就躺平在床上,讓她覆蓋我,這時她仰起身體,緊閉雙眼,筆直地伸出一隻手來,她的手指也像樹枝一樣緊繃著。我看到天花板上霉點,在她頭上,作為一種背景被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腦子裡。
她在一邊托著腮,看我吃,聽我這麼問,便懶洋洋地回答說:「都是啊。」
我對白藍說,外面有傳聞,你也要去糖精車間。她就笑笑,也不回答我。後來我去問小噘嘴,勞資科到底什麼意思,廠醫也要去上三班嗎?小噘嘴說,現在廠里的勞動力緊缺,本科生都要去上三班,以前的規矩都不算數了,全都亂了套啦。
那天我對她說,我要做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所謂的情,就是和你上床,所謂的義,就是為你去打人。這兩件事對我來說是分開的。但你把你爸爸的書送給我,這件事是既有情又有義,所以我要記住一輩子。
她說:「我要認什麼賬?」
九三年秋天。廠里開大會,由勞資科長胡得力主持,幹部和工頭們都必須參加,普通職工也可以站在後面旁聽。開會的地點是在食堂樓上,那裡是一個大禮堂,有一個舞台,還有DJ台。這地方平時是用來搞舞會的,或者聯歡會,或者卡拉OK大獎賽。據老師傅們說,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長年累月開思想鬥爭會,不搞娛樂。
有時我下班經過新知新村,在她家樓底下張望,窗戶都是關著的,陽台上沒有任何晾曬的衣服。她已經不住在這裏了。我想這是一種最好的離別方式吧,最不傷感,就像在霧中走散了一個朋友,事後回憶起來,只有一點點惘然。
我說:「我等你。」
我是跟著我堂哥他們一起看黃|片的,當時就是錄像帶,他們幾個小青年關在屋子裡偷偷地看。那時我才讀初三,不過也發育了。我去找我堂哥,結果撞上了,他們幾個小青年就讓我跟著一起看。後來有一天,我嫂子忽然從外面進來了,見了這場面就朝我堂哥沒頭沒臉打過去,說他們把我帶壞了。我堂哥哈哈大笑,讓她把我領走。我嫂子帶著我走出去的時候,我心裏很不高興,又不能說,只能裝出懵懂無知的樣子,以騙取她的寬容。我看見她的乳|溝,很深地嵌出一條縫,當時就起了壞念頭。但她並不知道,她以為我還是個不大懂事的小孩。後來她拍著我的頭說,小路,你長大了不能學你堂哥,你要做個有出息的男人。
那次鬧過之後,我知道自己說話得罪了白藍,想請她吃飯。那天是我生日,她不知道。我搖了個電話去醫務室,她說晚上有事,不能來。我獨自在外面吃了一碗面,加了一塊排骨和兩個荷包蛋,吃飽之後,無處可去,就騎著自行車到新知新村去閑逛,那是秋天的夜晚,一些枯葉掉落在我頭上,晝夜溫差很大,我穿著一件薄夾克衫有點頂不住。我把自行車鎖了,坐在她家樓下的台階上抽煙。
我在醫務室包紮時候,大肥婆在白藍身後站著,非常討厭。我看著白藍把紗布一層層纏繞在我手上,我問她,筋斷了嗎?她說沒有,然後拿了一塊毛巾替我把胳膊上的血跡擦乾淨。大肥婆說:「流好多血啊,真可惜,去獻血多好。」白藍就回過頭去瞪著她。我說:「化工廠的人不能獻血的,血裏面全是毒。」
那天會場上一片大亂,後面的工人哦哦地起鬨,前面坐著的幹部和工頭也笑得前仰後合,只有舞台上的幹部都板著臉。保衛科長也下不來台,跳下舞台,打算親自來押我。我隔著很遠,指著他鼻子說:「你敢過來,老子把你淹死在廁所里。」這時大家想起方瞎子把保衛科長推到茅坑裡的事情,簡直都笑翻了,有人大喊:「方瞎子拉電閘嘍!」幹部們大驚,紛紛抬頭看頂上的丑光燈,燈都亮著呢,分明是造謠。
我說,那年送德卵去醫院,我把他背進急診室,我的心臟都快爆掉了,假如我當時發心臟病死了,別人還以為我是為了德卵而死。我活了二十歲,最後為了一個鉗工班的傻班長而送命,傳出去被人笑死。其實真相是:我是為了我的奇幻旅程而死。在那一幕大雨中,我像一個演員,因為你的存在,故此扮演著我的亡命的角色。
她說:「怎麼你在這裏?」
我說,我要給你起個綽號,叫抽水機。她說,你他媽終於把綽號起到老娘頭上了,說完又打我。打過之後,我從床上跳下來,到窗口張望,樓下一個人都沒有了,怪不得這麼安靜。天色濃黑,從這濃黑中降下的雨也應該是墨汁吧,我也不知道原先樓下的人是跑光了呢,還是都回家睡覺去了。後來一看鬧鐘,凌晨三點半,對面樓里的燈倒是還都亮著,好像除夕守歲。白藍問我:「你要不要回家去看看?你媽媽還在家裡吧?」我說沒關係,既然新知新村的破樓沒塌,那麼農藥新村的破樓一定也還矗著呢,我媽比你機靈多了,稍有風吹草動就跑了,這都是在農藥新村練出來的。她說:「那你媽就不擔心你?」我想想也對,就說,要是家裡有電話就好了,這會兒雜貨店的公用電話肯定是沒人接了,等雨小一點我就回家。我說完這話時,她已經穿好衣服了,沒辦法,我也只能穿衣服。
時光倒退到九三年秋天,我在車間里玩我的電工刀。那把刀是紅色的塑料刀把,刀刃有十公分長,這刀是不開口的,後來我在鉗工班的砂輪上把它打磨了一下,這就成了一把可以殺人的利器。我還想鏜出兩根血槽,但師傅們不肯幫我鏜,說是會闖禍。這把刀陪我走過很多城市,揣在兜里,不算是管制刀具。天氣潮濕的時候它會生鏽,但蘸上水在磚頭上磨一下,它就會恢復往日的鋒利。
她說:「幹嗎問這個?」
她問我:「小路,你活到這麼大,最害怕什麼?」我說我九_九_藏_書最怕上三班,日夜顛倒,幹得我神志不清,青春痘死灰復燃,臉色好像從棺材里爬出來一樣。她說:「那我們要是分手了,你害怕嗎?」她問得很奇怪,分手了只會難過,怎麼會害怕呢。我想了想說:「起初大概會害怕吧,以後就好了。上三班會永遠害怕下去。所以還是上三班比較可怕吧。」她就用手摸了摸我的頭,說:「可憐的路小路。」
她曾經對我說,路小路,真搞不清楚我為什麼會愛上你。我也很奇怪,居然有人愛我,還心甘情願和我上床,這事情傳到工廠里,簡直不會有人相信。大概連我媽都不會相信吧。我問她:「你知道什麼叫奇幻的旅程嗎?」和你去西藏一樣,我也有我的奇幻旅程,只是你不知道。我說,在我一生中能走過的路,有多少是夢幻的,我自己不能確定,但是有多少是狗屎,這倒是歷歷在目。正因如此,凡不是狗屎的,我都視之為奇幻的旅程。我這麼去想,並非因為我幼稚,而是試圖告訴自己,在此旅程結束之時,就等同於一個夢做完了。我就是這麼想的。
那次,她把朝北的房間打開,這間房間一直都是鎖著的,我從來沒有進去過。我發現裏面有一排書架,有一台電唱機,最C^AO蛋的是裏面竟然有一張雙人床!我說:「你也太不夠意思了,明明有大床,你還讓我在小床上練雙杠!」她說:「這是我爸爸的床。」我說:「那就算了,我惹不起你爸爸。」
她說,卷頭髮的時候聽到動靜,起初沒在意,後來鄰居都跑了出來,高呼地震。她也想出來,但穿著睡衣感覺到有幾分淫|盪,她就留在了屋子裡。她從書柜上拿了半瓶紅酒,倒在杯子里,只喝了一杯就覺得身上發燙,頭開始飄。以前她的酒量沒這麼差。這種感覺令她忘乎所以,好像漂浮在河流中。後來她哭了,不知道為什麼。她哭的時候我正騎著自行車在戴城的街道上狂馳,形同亡命之徒。再後來,她看見我在樓下,就向我招手。
她哈哈大笑,繼續在我身上起伏。她說這樣也不好,路小路的眼珠子會被砸出來,掉在她嘴裏。然後她從我身上跨下來,伏下身子,從床沿上抄了一個枕頭墊在腹部。她說這樣就好了,你被砸出腦漿我也看不見。我再次進入她的身體,那感覺有一點特別,因為失卻了她身體的包圍,我不再是河流中的船,而是在濃霧中狂駛的摩托車。後來她說,要命,輕一點。然後繼續呻|吟。
她看著我。忽然笑了,說:「你想吃泡麵嗎?我餓了。」
後來她讓我看那些書,很多小說,很多古代漢語,很多文集,都是些舊書,散發著比房間本身更為濃重的霉味。她說:「這些都是我爸爸的書。」我說,你丫真幸福,從小就能看那麼多書。我回想我小的時候,家裡只有兩本大書,《董存瑞》和《茶花女》,都是殘書,《董存瑞》沒結尾,《茶花女>沒開頭。這還算運氣,要是倒過來,那他媽有多麼煞風景啊。我從八歲開始就看這兩本書,到了十五歲還是看這兩本書,在革命烈士和法國妓|女之間徘徊了好多年,不知道自己該成為哪一種人。假如當時我也有這麼多書,就不會那麼困惑了。她說:「你喜歡這裏哪本書,你就拿走吧。以後別賣了就行。」
我經常想起我嫂子,別人都叫她阿娟,我也跟著叫,她不喜歡,讓我叫她阿嫂。她是開服裝店的,沒讀過幾年書,但我覺得自己很愛她。她曾經對我堂哥很好,給他零花錢,為了他墮胎。北環幫和小公園幫火併的時候,她為了救我堂哥,拿著一根水管敲開了對方的腦殼,被稱為那一帶的紅星十三妹。為此,她的店都被人砸了,但她也沒說什麼。後來我堂哥打她,打得那叫一個狠啊,她受不了了,就獨自跑到南京去做羊毛衫生意。我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她。
那陣子因為臨考,她不再和我做|愛,也不讓我去她家。我在糖精車間倒三班,倒得天昏地暗,性|欲一下子沒了,也懶得去找她。到她家之後,她給我煮了兩個雞蛋,放了點糖,讓我吃下去。這是所謂補身體的辦法,那陣子她自己也就吃麵條,圖方便。她說我精神不振,看上去瘟頭瘟腦的。我說:「大姐,我夜班下來還沒睡,我當然精神不振。」她有點失望。我說:「你是不是要做|愛啊?」她說:「呸,你還是先睡會兒吧。」我聽了她的話,加上肚子里有了兩個熱雞蛋襯底,睡意當頭砸來,倒在她床上就開始打呼。
回憶九三年,那次地震之後,糖精廠巋然不動,只是塌了河邊的泵房,那裡平時沒人,就砸死了很多耗子,剩下的耗子全跑了出來,在大街上巡遊。這些耗子都很囂張,而且聰明,比如它們過馬路的時候,先是一隻耗子出溜過去,蹲在馬路邊上吱吱地叫幾聲,後面就有一串大大小小的耗子,氣定神閑地向它走去。這麼有組織有紀律的耗子,我們根本不敢打,怕招致嚴重的報復。
後來她從C^AO場那邊走過來,頭髮被風吹得歪歪斜斜。她問我:「今天夜班?」
春節之前,廠里發了很多年貨。工人都很高興,整箱整箱地往家裡搬方便麵和橙子。最喜慶的是發魚,兩尺多長的大魚,用卡車運到廠里,發到各個班組。魚是有大有小。大家抽籤,然後排隊挑魚。九三年春節,我還在鉗工班,手氣不錯,抽到第二位。當時德卵抽到第一位,結果這個傻逼學雷鋒,挑了一條最小的魚。輪到我的時候,鉗工班的師傅都瞪著我,我心裏發虛,也挑了一條小魚,只有一尺來長。排在我後面的老牛逼佔了大便宜,毫無愧色地拿了一條兩尺半長的大魚。到了九四年春節,我很想報這個仇,結果發魚的那天我正好是上夜班,晚上十點鐘到了車間里一看,有一條九寸來長的小魚掛在休息室里。別人告訴我,那就是我的魚,抽籤結果我是排在最後一位。我問他們,誰他媽的替我抽的簽。他們說,別人都抽好了,剩下最後一個當然就是你。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抽了多少次,把我抽到了最後一位去。
那天她還打開了電唱機,從柜子里取出一張黑膠木唱片,說這是貝多芬的克萊采,歐伊斯特拉赫演奏的,是非常珍貴的版本。我說,不至於給我古典音樂吧。她說這些唱片都不會給我,她要自己留著,但可以放給我聽聽。我想,聽聽古典音樂也不是什麼壞事,我常年聽的都是香港四大天王。她把電唱機搗騰了一通,喇叭里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後來音樂出來了,我就坐在大床上,安靜地聽完了克萊采。
那天在醫務室里,我坐在體檢床上,白藍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我對面,大肥婆站在我們中間,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她。我他媽也不知道這肥婆想幹什麼,後來我覺得很好笑,就對著白藍笑起來。她平靜地看著我。我忽然覺得大肥婆也不那麼討厭了,就讓她在一邊獃著吧,這樣很好。我的神經分裂的愛人終於無聲地站在了彼岸,與我遙遙對望。
下樓的時候我覺得腰裡有點酸,心想,這該不是腎虧吧,如果二十歲就腎虧,到四十歲肯定變成陽痿啦。腦子一走神,我在樓梯上絆了一下,直刺剌地摔了下去。那塊絆腳石哇哇大叫。我點亮打火機一看,媽的,二十多號人全都蹲在樓道里打瞌睡。這也難怪,外面下雨,又沒有防震棚。我連聲喊抱歉,這些人全都醒了,對著我看。有個教授模樣的老頭說,哎呀,誰家唱了大半夜的卡拉OK啊。我再不是東西,這時候臉也不由紅了紅,知識分子就是厲害,損人都這麼有藝術感。
我對廠警說,本來是要走的,但他既然要衝過來打我。我就不能走,不然他還以為我怕他!別的幹部我不敢打,保衛科長我可不怕,打贏了他,我就能取而代之。廠警又好氣又好笑,說:「你當我們保衛科是山賊啊?」趁著身後的人群鬆動,他們兩個死命把我往外拽。那一瞬間保衛科長的上半身也突破了人群,身體呈四十五度角,兩個拳頭在我眼前亂舞,他媽的,這種拳法能打得死個鬼。
我曾經對她說過,將來我再遇見你,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喊你的名字,因為有情有義,不能裝作從來不認識你。你在河流中看到岸上的我,這種短暫的相遇,你可以認為是一種告白,我在這個世界上無處可去所以又撞見了你。她說,你一個小工人搞得這麼傷感幹嗎。她後來又說,你不會無處可去的,你也不會再遇到我。這些對話我早就忘了,我有時候回憶起它們,覺得這是我血液中的沉渣,也就是血栓,要是堵住腦子就會死掉。
那天我玩刀子,我用它練飛刀,我能把刀子掄圓了飛出去,也能把刀子縮在袖子里從肋下飛出去,五米之內必中靶心。我右手練完練左手,站著練完躺著練,還有犀牛望月、鳳凰展翅、小鬼拍門、老鷹捉雞等等姿勢。我很想找個活人來練練,不是往他身上戳,而是像馬戲團里一樣,頂著個蘋果,我一刀飛過去准能把蘋果劈開,要是傷了他半根頭髮,我甘願抵命。但別人看到這種被打磨過的電工刀就哆嗦,死活不肯讓我試一下。後來我覺得無聊,把刀子收起來的時候,不小心在自己虎口上劃了一下,起初沒覺得疼,幾秒鐘后,血一下子涌了出來,把整隻左手都染紅了。傷口一跳一跳的劇痛。
「什麼事?」
她說她爸爸是語文老師,七六年那會兒,她爸爸整夜整夜地不睡覺,也不說話,到了秋天,頭髮全都白了。她被寄養在親戚家,偶爾看到爸爸,覺得他像一棵發瘋的樹。她說:「後來熬了十年,熬不過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