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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 二 城與市

北京城

二 城與市

毫無疑問,這種交易買賣,是必須一方遷就於另一方的。老爺大人們當然不會屈尊下鄉去採購,他們的僕人也沾光不會屈尊,自然只能由鄉里人進城來交易。鄉里人原本「卑賤」,擺不起譜;鄉里人又很「好奇」,願意進城。何況,鄉村廣闊分散,也不便於集中貿易。所以,「市」便主要設在城的周邊,成為城的附庸和派生物,以及溝通城鄉的中介。它的地位,當然十分卑微。可見,城與市的高低貴賤之別,幾乎可以說是「從娘胎裡帶來的一。
中國古代的社區(邑)有許多種,也有許多名稱,比如邦、都、鄉,以及郊、鄙等。其中「邦」相當於國家(故又稱「邦國」),「都」相當於城市(故又稱「都市」)。「鄉」當然就是村落(故又稱「鄉村」)。此外,「郊」就是附庸于城市的社區(郊區),「鄙」就是遠離於中心的社區(邊鄙),而社區與社區之間就叫「鄰一(鄰里)。所有這些字,都從「邑」(鄉字繁體從邑,寫作「榔」;村字別體也從邑,寫作「邨」),可見「邑」就是社區。不過,一般地說,「邑」主要指城市,比如「都邑」一詞,就是大小城市的總稱(大曰都,小曰邑;或「二年成邑,三年成都」)。由此又可見,城市乃是最重要的社區。
難怪喜仁龍對北京的城門和城牆充滿了敬意。他在寫到西直門時曾這樣說:「乘著飛馳的汽車經由此門前往頤和園和西山參觀的遊人,到了這裡會不由自主地降低車速,慢慢駛過這個脆弱易逝的古老門面。因為,這些場面比起頤和園和卧佛寺來,畢竟能夠提供關於古老中國日常生活更為真切的印象。」他甚至還認為,北京的城門和城牆,是最雄偉壯觀和最動人心魄的古迹。因為它們「幅員遼闊,沉穩雄勁,有一種高屋建瓴、睥睨四鄰的氣派一。
可惜,這種奇觀現在我們是再也看不到 幾乎所有城門連同它們的那些瓮城都已先後被拆掉,只剩https://read•99csw•com下正陽門城樓和德勝門箭樓在一片車水馬龍中形影相弔。但即便是這樣「殘缺」和「孤立」的門樓,也足以讓我們嘆為觀止,更何況它們當年是在一片式樣相同的低矮建築之上拔地而起?七十多年前,喜仁龍曾這樣描述永定門的壯觀和美麗:「寬闊的護城河旁,蘆葦挺立,垂柳婆娑。城樓和瓮城的輪廓線一直延續到門樓,在雄厚的城牆和城台之上,門樓那如翼的寬大飛檐,似乎使它秀插雲霄,凌空欲飛。這些建築在水中的倒影也像實物一樣清晰。但當清風從柔軟的柳枝中梳過時,城樓的飛檐就開始顫動,垛牆就開始晃動並破碎。」我相信,無論是誰讀到這段文字,都不會無動於衷吧!
前已說過,上古的城,主要是王朝國都、諸侯封地、大夫采邑的中心區域。顯然,它們的地位,也不可能一樣。《左傳》稱:「天子之城方九里,諸侯禮為降殺,則知公七里,侯伯五里,子男三里。」不但面積規模有大小之別,而且名詞稱謂也有尊卑之分。也就是說,儘管王朝國都、諸侯封地、大夫采邑都可以稱為「都邑」,但一般地說,只有諸侯的封地才可以叫「都」(國都),大夫的封地則只好叫「邑」(采邑)。「都」之中,又只有天子之城才可以稱為「京」。所謂「京」,也就是「人工築起的高丘」。(《說文》:「京,人所為絕高丘也。」)天子之城曰「京」,無非取其「絕高」之意,當然其地基和城牆也會特別地高。這樣的大城,普天之下當然只能有一個。所以,當年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后,即沿明初成例,改「北京」為「北平」,便是表示「京」必須「獨一無二」的意思。
開始的時候,作為「城」之附庸和派生物的「市」,並不是什麼社區,而是一種臨時性的場所。上古的商業,並非經常性的行為,或三日一市,或五日一市。這時,四方鄉民紛紛趕來交https://read.99csw.com易。交易的場所,就成為「市一。交易一結束,這個地方也就什麼都不是。直到現在,我國許多鄉鎮還保留著這種習俗,叫做「趕集」。但後來,貿易成了經常性的行為,也有了專門從事貿易的商人,臨時性的「集」就變成了常規性的「市」,不但供交易所用,也供商人居住,而且也和「城」一樣,有了自己的「土圍子」。於是,「市」便成了社區。
當一座座城邑或城堡被高高的牆和大大的門圈圍起來時,城與鄉,就成了中國古代兩種最主要的社區。介乎其中的則是「市」。所謂「市」,就是集中進行買賣交易的場所。因為老爺大人們雖然高貴,也要吃飯,而且要吃好的、新鮮的,光靠進貢,似乎不夠;鄉民小人們雖然卑賤,也要零花錢,也想買點城裡的好東西。城裡的精品要出去,鄉里的時鮮要進來,這就要「城鄉互市」,也就要有「互市」的地方。這個專門用來做交易買賣的地方,就叫「市一。
城牆和城門把我們帶進中國的城市。
然而進城之「市」卻仍然保留著它的個性。這使我們一眼就能把「城」與「市」區分開來:城區的建築是封閉型的,不是院落,就是高牆,要不然就是一張張緊閉的門。在這些院落、高牆和大門之間,留出的是僅供通行的道路。這些道路除了行走別無用處,因此只能叫「通道」,不能叫「街道」。市區中的街道卻不同。它不但供人行走,更供人瀏覽。街道兩旁的店鋪,也都一律開放著自己的門戶,敞開著自己的門面,以確保裏面陳列的商品一覽無餘。只有在收市打烊以後,才會關上活動的門板,有的(如藥鋪)還隨時可以叫開。當然,這些店鋪也絕無封閉的圍牆。相反,有的店鋪門口還會搭起遮陽避雨的屋檐,或竹架葦席的涼棚,更加具有開放性。這就是「城」與「市」的區別,也是「街」與「路」的區別。所以,我們只能說「逛街」、「read•99csw.com上街」、「趕街」(趕集)或「街市」,不能說「逛路」、「上路」、「趕路」、「路市」。「上路」、「趕路」是到別的地方去,「上街」、「趕街」才是去買東西。
然而城市卻不是最古老的社區。最古老的社區是鄉村。鄉村是從原始氏族的集聚地轉化而來的。「(鄉郎)」這個字,無論金文甲骨文,都是像「兩人相向對坐共食一簋」之形。也就是說,「(鄉郎)」的字形,就是兩個人面對面坐著,當中放一個飯桶。所以楊寬先生在《古史新探》中說,鄉這個字,「是用來指自己那些共同飲食的氏族聚落的」。
後來,階級分化了,氏族變成了國家,尊貴的老爺天子、諸侯、大夫們也不再和自己的「子民」們共一個飯桶吃飯。他們(當然要帶上自己的奴僕)另擇「風水寶地」而居,或在原居住地劃出一個圈子,形成一個新的社區,並用高高大大的牆把這個新的社區和舊社區鄉村隔離開來。這個用牆劃出的社區,就叫做「城」,也叫「都」或一邑」,而那牆就叫城牆。要之,就起源而言,所謂「城」,就是古代的王朝國都、諸侯封地、大夫采邑。或者準確一點說,是它們的中心區域。城牆之外的地方,就叫「郊」,就叫「野」,更遠的地方則叫「鄙」,是鄉村社區的所在地。一牆之隔,尊卑判然;大門內外,貴賤不一。這就是傳統意義上的城市。或者準確一點說,就是傳統意義上的「城」。它一開始就是和門和牆共生的。沒有城牆和城門,也就沒有所謂「城」。恰如喜仁龍所說:「正是那一道道、一重重的牆垣,組成了每一座中國城市的骨架或結構。」因此,當我們突然發現一座圮敗的廢城時,能夠看到的往往只有城牆,比如吐魯番郊外的高昌和交河古城就是。
北京是「城」,又是「京城」,而且有差不多連續八百年的「京城首都史」,所以北京不大也得大。當然,作為中國最大的城,它也必須有最九_九_藏_書高的牆和最大的門。事實上,北京的門不但多,而且大。北京內城九門和外城七門,都是由箭樓和門樓構成的雙重城樓的巍峨建築。箭樓有如城堡居高臨下,門樓卻大多是雙層三檐的巨大樓閣或殿堂(惟東西便門例外)。兩樓之間,則是一個由城牆圍成的巨大瓮城。瓮城面積很大,不少瓮城裡面建有寺廟或寺院,也多半有街面、店鋪和樹木。這可真是城外有門,門內有城,實在堪稱建築史上之奇觀。
喜仁龍實在太敏銳 他在這些城牆和城門那裡看到的,便正是北京的氣派。
其實,不但「市」與「城」不可相提並論,而且「城」與「城」也並非就可以等量齊觀。
在中國,「城」和「市」不但意義不同,而且地位、大小也不同。
北京的城門樓子是拆得掉的,北京的氣派是拆不掉的。
事實上,在漫長的古代社會,幾乎所有的中國城市都是由那一重重的一牆一和一道道的「門」來構成的。在中國古代,人們無法設想沒有城牆和城門的城市,就像無法設想沒有屋頂和門窗的房子一樣。任何一座真正的城市都必須有城牆和城門,而且這些城牆和城門越是高大越是多,則這座城市的地位和規格也就越高,人們也就越承認它是「城」。因此,像上海這樣沒有什麼像樣城牆城門的城市,就不能叫做「城」,而也許只能叫做「市」。
「京」只能有一個,「都」則可以多一點。所謂「都」,也就是通常說的「大城市」,叫「邑之大者曰都」。它們往往也是舊的京城,或王朝祖廟所在地,叫「有先君之舊宗廟口都」。當然,也有自然而然形成的,叫「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不過,「都」再大,也不能大過「京」,若依周制,最多也就只能相當於「京」的三分之一那麼大。因為「京」是「首都」,也就是「第一都邑」,當然得如北京人所說是「蓋了帽」,或如上海人所說是「一隻鼎一
事實上,城中之路不但是通道,也是界限read.99csw.com。它們和院牆一起,把一個一個的圈子劃分隔離開來。可以說,城區是由路和路旁的院牆構成的,市區則是由街和街邊的鋪面構成的。因為「市」乃因商業的需要而建立,所以市的名稱總是表現出商業性,比如米市、菜市、肉市、煤市、花市、鳥市、騾馬市等。它們也能用來做地名,比如北京就有菜市口、燈市口、東西花市大街和花市東斜街等。建「城」的需要卻多半是政治性或軍事性的。所以我們說起城來,便總是說京城、省城、縣城,或冠之以地理、歷史、文化的特徵,如山城、江城、古城、新城、石城、龍城等等。城與市,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嗅!
不過,這個社區,是不敢望「城」之項背的。圍「城」的是「牆」,圍「市」的則是「垣」。垣也就是矮牆,叫:「卑曰垣,高日牆。」城牆高大魁偉,裏面居住著王公貴族、高官名士;市垣低矮簡陋,裏面充斥著工匠商賈、販夫走卒。這樣的兩個社區,當然也就不可同日而語。甚至「市區」的位置,在中國古代城市規劃中也有一定之規:或在城南,或在城北,總之是不能進人中心地段,只能卑賤地匍伏在「城」的腳下,仰「城」之鼻息而生存。但,卑賤的「市」好歹總算進了「城」。這樣,「城」與「市」就終於合為一體,變成了「城市」。
什麼是「城」或「城市」?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看,所謂「城」或「城市」,無非是人類社會三種主要的社區類型之一。這三種主要的社區類型是國家、城市和鄉村。這三種社區,都可以叫做「邑」。上古所謂「國」,範圍不大,數量很多。在諸侯林立的時代,不少的所謂「國」,也就一「邑」而已。「邑」這個字,上面是一個「口」,下面是變體的「人」字。有「人」有「口」,當然是社區。也有人說上面那個「口」是圍牆、圈子、範圍的意思:「有土有人,斯成一邑。」不管怎麼說,這個既有一定範圍,又有一定人口的「邑」,就是「社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