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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市 一 怪異的城市

廣州市

一 怪異的城市

乘火車從北京南下,一路上你會經過許多大大小小城市:保定、石家莊、邯鄲、鄭州、武漢、長沙、衡陽等等。這些城市多半不會使你感到奇異陌生,因為它們實在是大同小異。除了口音不大相同,飲食略有差異外,街道、建築、綠化、店面、商品、服務設施和新聞傳媒,都差不太多。只要你不太堅持自己狹隘的地方文化習慣,那麼,你其實是很容易和這些城市認同的。
因此,儘管它的「生猛鮮活」是屬於現在時的,它的故事卻必須從古代說起。
在中國,也許沒有哪個城市,會更像廣州這樣讓一個外地人感到怪異
慧能無疑是使北方人對嶺南人刮目相看的第一人。他得到禪宗衣缽后,連夜逃出湖北,回到嶺南,隱居十幾年,後來才在廣州法性寺(原制旨寺,今光化寺)脫穎而出,正式剃度受戒為僧,以後又到廣東曹溪開山傳教。不過,慧能開創的禪宗南宗雖然遠播中土,風靡華夏,成為中國佛教第一大宗,也使「嶺南人」大大地露了一回臉,但他傳播的,卻並不是「嶺南文化」。佛教和禪宗的主張,是「眾生平等,人人可以成佛」,怎麼會有「地域文化」的特徵?我甚至相信,慧能的弟子們到中原去傳教時,說的一定不是「嶺南話一。
然而,改革開放在廣東首先獲得成功,又仍有地域方面的原因。
當然,最困難的還是語言。廣州話雖然被稱作「白話」,然而一點也不「白」,反倒可能是中國最難懂的幾種方言之一(更難懂的是閩南話)。內地人稱之為「鳥語」,並說廣州的特點就是「鳥語花香」。語言的不通往往是外地人在廣州最感隔膜之處。因為語言不但是人際交往的重要工具,而且是一個人獲得安全感的重要前提。一個人,如果被一種完全陌生的語言所包圍,他心裏是不會自在的。幸虧只是「鳥語」 如果是「狼嚎」,那還得了。
似乎誰也無法否認,廣州和廣東文化已成為當代中國最「生猛鮮活」也最強勢的地域文化。
改革開放以前,外地人第一次進廣州,感覺往往都很強烈。第一是眼花繚亂,第二是暈頭轉向,第三是不得要領,第四是格格不入。你幾乎一眼就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對於你來https://read.99csw.com說完全陌生的城市。它的建築是奇特的,樹木是稀罕的,招牌是看不懂的,語言更是莫名其妙的。甚至連風,也和內地不一樣:潮乎乎、濕漉漉、熱烘烘,吹在身上,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如果你沒有熟人帶路,親友接站,便很可能找不到你要去的地方。因為你既不大看得懂地圖和站牌,又顯然聽不明白售票員呼報的站名。也許,你可以攔住一個匆匆行走的廣州人問問路,但他多半會回答說「muji」,弄得你目瞪口呆,不明白廣州人為什麼要用「母雞」來作回答。即便他為你作答,你也未必聽得清楚,弄得明白。何況廣州人的容貌是那樣的獨特,衣著是那樣的怪異,行色又是那樣匆匆,上前問路,會不會碰釘子 你心裏發怵。
結果,一個外地人到了廣州,往往會連飯都吃不上,因為你完全可能看不懂他們的菜譜:豬手堡、牛腩粉、雲吞面、魚生粥,這算是最大眾化的了,而外地人便很可能不得要領。至於「蚝油」、「焗」、「(火屈)」之類,外地人更不知是怎麼回事,因而常常會面對菜譜目瞪口呆,半天點不出一道菜來。有人曾在服務員的誘導下點了「牛奶」,結果端上來的卻是自己不吃的「牛腩」,其哭笑不得可想而知,他哪裡還再敢問津「獺尿蝦」。
於是,在中原文化被視為華夏正宗的時代,嶺南文化當然也就會被視為「蠻族文化」,嶺南人當然也就會被視為「蠻野之人」。直到現在,不少北方人還把廣東人視為茹毛飲血的吃人生番,因為據說他們嗜食活老鼠和活猴子,自然離吃人也不太遠。即便不吃人吧,至少吃長蟲(蛇)、吃蛤蟆(青蛙)、吃螞蚌(實為禾蟲)、吃蟑螂(名曰龍虱,實為水蟑螂),吃貓吃狗吃果子狸吃穿山甲,吃各種北方人不吃的東西。這就不能不使北方人把廣東人視為怪異而與之劃清界限。據說,當年六祖慧能向五祖弘忍求法時,弘忍便曾因他是「嶺南人」而不肯收留,說:「汝是嶺南人,怎生作佛?」誰知慧能答道:「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一句話,說得湖北人(一說江西人)弘忍暗自心驚,另眼相看,不但收留read.99csw.com了慧能,而且把衣缽也傳給了他。
當然是在中國,只不過有些特別罷了
有句話說:「千里同風不同俗」,廣東卻是連「風」也不同的。大庚、騎田、萌諸、都龐、越城這「五嶺」把北方吹來的風擋得嚴嚴實實,而南海的風又吹不過五嶺。於是嶺南嶺北,便既不同風又不同俗,甚至可能不「同種」。嶺南人顴骨高,嘴唇薄,身材瘦小,膚色較深,與北方人在體質上確有較明顯的區別。再加上語言不通,衣食甚異,這就難怪北方人只要一踏上粵土,便會有身在異域的怪異之感
結果是眾所周知的:廣東闖出了發達和繁榮,福建則要相對滯后一點。比如同期成為特區的廈門,其經濟發展速度就不如深圳(但廈門卻在精神文明建設方面獲得了成功)。究其原因,除台灣對廈門的作用和影響遠不如香港之於深圳外,廣東有廣州而福州遠不能和廣州相比,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可惜,這個因素似乎沒有引起足夠的注意。事實上,如果沒有廣州,僅僅只有香港,深圳也不會如此成功。因為特區的成功不僅有經濟上的原因,也有文化上的原因,而廣東文化至少有一半以上是由廣州來創造和代表的。這是廣州和北京、上海、香港、台北的不同之處。北京、上海、香港、台北並不代表華北文化、江浙文化、廣東文化或閩台文化,它們有許多並不屬於這些文化的個性的東西。北京、上海、香港、台北的文化,是超越于華北文化、江浙文化、廣東文化或閩台文化的,甚至還有某些抵觸之處(比如南京人和杭州人就不喜歡上海人)。廣州卻是深深植根于廣東文化的。廣東人現在可以不喜歡廣州這個城市(太臟太擠太嘈雜),卻不會不喜歡廣州文化。事實上,廣州代表的,是廣東文化中現在看來比較優秀和先進的東西,然而福建文化中的這些東西卻有不少要靠廈門而不是福州來代表。可以說,正是廣州,以其獨特的文化背景和文化氛圍,為整個廣東地區的改革開放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提供了有力的支持。廣州的秘密,比深圳等等更值得解讀。
廣州,是連接過去(化外之地)和現在(經濟特區)的中介點。
①士多,買read•99csw.com香煙、水果、罐頭及其他零碎日用品的小商店。架步,比較固定的進行非法活動的地方。的士夠格,唱片夜總會或有小型樂隊伴奏的夜總會。多士,烤麵包片。卡士,演員表。菲士,面子。波士,老闆。甫士,明信片。貼士,小費。曬士,尺寸。
廣州話聽不懂,廣州字也看不懂(儘管據說那也是「漢字」)。你能認出諸如「嘸」、「(口甘)」、「(口既)」,見過「(口者)」、「叻」、「(口岩)」之類的字 就算你認識那些字,也不一定看得懂那些詞。比方說,你知道「士多」、「架步」是什麼意思 你當然也許會懂得什麼是「巴士」,什麼是「的士」。但懂得「的士」,卻不一定懂得「的士夠格」(決非計程車很夠規格的意思)。至於其他那些「士」,比如什麼「多士」、「卡士」、「菲士」、「波士」、「甫士」、「貼士」、「曬士」①之類,恐怕也不一定懂。最讓人莫名其妙的是「極骨」。前些年,廣州滿街都是「釒及骨立等可取」的招牌(現在不大能看見了),不明就裡的人還以為廣州滿街都是骨科大夫,卻又不明白療傷正骨為什麼會「立等可取」,而廣州的骨傷又為什麼那麼多?其實所謂「釒及骨」,不過就是給裁好的衣料鎖邊,當然「立等可取」;而所謂「又靚又平」,則是「價廉物美」的意思。然而廣州人偏偏不按國內通行的方式來說、來寫,結果弄得外地人在廣州便變成了「識字的文盲」。聽不懂,也看不懂,「真系(是)蒙查查(稀里糊塗)啦」。
的確,包括廣州在內,遠離中央政權的嶺南,歷來就是中原文化的「化外之地」。
1992年,鄧小平在他著名的南巡講話中曾感慨系之地說,當年沒有選擇上海辦經濟特區是一大失誤。其實,這不但是時勢所使然,也是地勢所使然,甚至可以說是「別無選擇」。在當時的情況下,顯然只有廣東,才擔當得起這一偉大實驗的責任,也才有可能使這一實驗大告成功。不要忘記,我們是在一種什麼樣的歷史條件下開始進行改革開放的。在那種歷史條件下,全面啟動改革的進程是不可能的,以北京、上海為先行官也是不可能的。可以全面鋪九*九*藏*書開的只有農村的改革,而可以並應該對外開放的也只有廣東、福建兩個省份。這兩個位於東南沿海又相對貧困的農業省份,在國民經濟中所佔的比例不大,一旦失敗也不會影響大局,繼續閉關自守卻既不現實,也甚為可惜:港澳台的經濟繁榮近在咫尺,咄咄逼人,而且放棄與之合作的機會,放棄對其資金、技術、管理經驗的利用,也等於坐失良機。
但顯然,它又遠非是「地域」的。
嶺南文化的真正「北伐」,是在今天。
現在可就不一樣 普天之下,真是何處不在粵語文化的浸淫之中!毫不奇怪,人們對於有著經濟優勢的地域及其文化總是羡慕的,而文化的傳播和接受又總是從表層的模仿開始的。當我們學著廣州人穿T恤、喝早茶、泡酒吧,大聲地歡呼「哇」時,我們不是在學廣州,而是在學「先進」。似乎只要兩指在桌上輕輕一扣,就成了服務員不敢慢待的廣東「大款」,也就加入了現代化的潮流。看來,一種文化要想讓人刮目相看、趨之若鶩,就得有經濟實力作堅強後盾;而粵語文化的大舉北伐並大獲成功,則又首先因於這個地區經濟上的成功。
以「擋不住的誘惑」風靡全國的廣州廣東文化,其真正魅力無疑在於其中蘊含的時代精神,而不在其文化本身。人們爭相學說粵語,並不是因為他們突然發現粵語有多麼好聽;人們爭相請吃海鮮,也並非因為大家都覺得海鮮好吃,何況內地酒樓的海鮮也未必生猛。人們以此為時尚,完全因為這個地區在改革開放中「得風氣之先」,走在改革開放的前列,成了國人羡慕的「首富之區」,這才使它們那怪異的生活方式和名詞術語沾光變成了時髦。因此,是改革開放成全了廣州廣東,而不是廣州廣東成就了改革開放。可以肯定,如果沒有改革開放,廣州仍將只不過是一個並不起眼的南國都市,頂多和武漢、成都、西安、鄭州、南京、瀋陽平起平坐罷了,儘管它有好看的花市、好喝的早茶、好吃的粵菜和好聽的廣東音樂。但,在二十多年前,有多少人真把它們當回事
北伐的先遣軍雖然是T恤衫、牛仔褲、迷你裙以及唱碟、雪櫃等新潮商品,但讓文化人最感切膚之痛的還是那鋪天蓋地的粵語。今九九藏書天,在中國一切追求「新潮」、「時髦」的地方,包括某些邊遠的城鎮,飯店改「酒樓」(同時特別註明「廣東名廚主理」),理髮店改「髮廊」(同時特別註明「特聘廣州名美容師」)已成為一時之風尚。在那些大大小小的「酒樓」里,不管飯桌上擺的是不是「正宗粵菜」,人們都會生硬地扣指為謝,或大叫「買單」。「打的」早已是通用語言,「鐳射」、「菲林」、「派對」、「柏拖」等粵語音譯或廣東土著名詞也頗為流行。一些內地傳媒也開始頻繁使用「爆棚」、「搶眼」之類的字眼,並以不使用為落伍、為土氣。至於「芝士圈」、「曲奇餅」之類大人們不知為何物的食品,更早已成為「中國小皇帝」們的愛物。
更為狼狽的是,外地人到了廣州,甚至可能連廁所也上不成。因為廣州廁所上寫的是「男界」、「女界」。所謂「男界」,是「男人的地界」呢,還是「禁止男人進入的界限」 外地人不明所以,自然只能面面相覷,不敢擅入。
當然,更重要的還在於行動。如今,廣州人或廣東人的生活方式和生存方式,已越來越成為內地人們的仿效對象。人們仿效廣州人大興土木地裝修自己的住房,用電瓦罐堡湯或皮蛋瘦肉粥,把蛇膽和蛇血泡進酒里生吞,大大地抬起了當地的蛇價。這些生活方式當然並不一定都是從廣州人那裡學來的,但廣州的生活方式無疑是它們的「正宗」。總之人們的「活法」開始與前不同。除學會了喝早茶和過夜生活、跳「的士高」和說「哇」外,也學會了炒股票、炒期貨、炒「樓花」和「炒更」,自然也學會了「跳槽」,「炒」老闆的「魷魚」和被老闆「炒魷魚」,或把當國家公務員稱為「給政府打工」(廣州人自己則稱之為「打阿爺工」)。顯然,廣州文化或以廣州為代表的廣東文化對內地的影響已遠遠不止於生活方式,而已直接影響到思維方式和思想方法,其勢頭比當年上海文化之影響內地要大得多、猛得多。如果說,上海人曾在全國造就了許許多多「小上海」,那麼,廣東人卻似乎要把全國都變成「大廣州」。
一句話,過去的怪異,已變成今日之時髦。
於是,外地人就會納悶:我還在中國
然而廣州卻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