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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女人 四 嗲妹妹與假小子

第二章 女人

四 嗲妹妹與假小子

事實上,正如楊東平在《城市季風》中所指出,「上海女孩從少女時代起,就得到來自母親和外婆的『女性養成』教育。」其實,給予她們這種教育的,也不止於母親和外婆,還包括那些熱心快腸的「老阿姨」,無話不說的「小姐妹」,以及街頭巷尾左鄰右舍的耳濡目染。這使她們從小就會洗衣、燒飯,會縫紉、編織,坐吃有相訓練有素,舉止儀容分寸得體,知道如何同男孩子交往又界限分明,也知道顏色圖案款式如何入時而不「鄉氣」。
這種味道常被北京姑娘輕蔑地叱之為「臭美」和「犯酸」,但它決不等同於武漢人之所謂「zě」(字典上沒有這個字。武漢人之所謂「ze」與「嗲」有相近處,但卻是對「撒嬌」、「發嗲」的一種輕蔑、諷刺和批判,通常指那些沒有資格撒嬌、發嗲和擺譜,卻又要裝模作樣、忸怩作態者之讓人「噁心」、「犯酸」處。遇到這樣的情況,武漢人就會十分鄙夷地說:「你zě個么事?」或「闖到鬼了,一個屁大一點的辦事處,他還zě不過!」
同樣,深諳此道的男子也會投其所好,曲意逢迎,溫柔體貼備至,此則謂之「花功」。女的會「嗲」,男的能「花」,則一拍即合,也就能「拍拖」。故滬上人云:「男吃嗲功,女吃花功」。
其實,上海女性不但在家裡是「強者」,而且在單位上也不弱,不少人是業務骨幹,甚至是領導。要之,她們的柔弱和嬌嗲,有一半是做給別人看的,這樣可以得到種種實惠(比方說在勞動時得到男性的主動幫助,生活中得到男性的主動照顧等)。可以這麼說,現代「嗲妹妹」在表面上繼承了傳統「弱女子」的形象,卻把那「弱」改造成了一種生存武器和生存智慧。
顯然,這是一種「女人味」。
南方和上海的女性則不然。她們在任何時候,都不會淡忘自己的性別角色,決不會像北方的女人那樣,滿不在乎地穿男人的衣褲。即便在「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年代,她們也會對那些肥大的綠衣綠褲「動點手腳」。比方說,把腰身、直檔和褲腳改小一點,在領口和袖口做點文章等,讓人看了既覺得那軍裝已不是「那麼回事」,又不得不暗自承認「是好看多了」。一旦稍微開放,則她們的花樣也就更多,而這些花招,亦無非是設法表現出自己的性別特徵而已。
與這種「豪氣」相對應,北方姑娘對自身形象的塑造,當read•99csw.com然不會是「嗲妹妹」,反倒有不少是「假小子」。
典型的「嗲妹妹」大體上主要在南方,又尤以上海的「嗲妹妹」最為典型。漢字當中音dia的只有「嗲」這一個字,原本是南方的一種方言,北方人無論男女,往往都不知「嗲」為何物。《漢語大字典》和《現代漢語辭典》都把它解釋為「撒嬌的聲音和姿態」,例如「嗲聲嗲氣」等。這很能代表北方人對「嗲」的一種看法,但顯然有失準確。比如南方有一種味道叫「沙嗲味」(如沙嗲味方便麵),難道是「撒嬌的味道」?上海有句話叫「牢嗲格」(「蠻好的」、「挺好的」之意),難道能譯為「挺撒嬌的」?即使「發嗲」這個詞,也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撒嬌」。要之,「嗲」這個詞,不僅有嬌羞、嬌嗔、嬌小、嬌弱、嬌貴、嬌痴、嬌嫩、嬌柔、嬌滴滴等義,還有比這更豐富更複雜的內容。
我們不妨來考查一下什麼是「嗲」,或者說什麼人才「嗲」。
現在,我們對於所謂「嗲妹妹」,大致上可以有個印象和界定了。一般地說,這是指那些嬌小、柔弱、秀美、文靜、招人疼愛的女孩子,比如「林妹妹」那一類。同時,也可以廣義地指那些特別有女人味,而且特別突出女人「陰柔」氣質的那些女性。
毫無疑問,當嬌嗲或其他什麼女性的特徵被看作了一種可資利用的手段時,它們固然可以被用來為自己謀求幸福,但也完全可能成為商品。上海人的婚戀中,原本就有「講實惠」的傳統,那麼,當婚姻變成了金錢交易時,嬌嗲也就往往變成了講價的砝碼。
其實,即便沒有這些「假小子」,中國人也會普遍地感到「女人越來越不像女人了。」各地都有諸如「女的比男的壞」或「姑娘比小子壞」之類的民謠。這裏說的「壞」,可能有兩種:一種是指道德的墮落,比如「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一壞就有錢」的「壞」;另一種就是指性格、脾氣甚至氣質、稟賦的「壞」。而後一種「壞」的結論,又往往是比照傳統婦女形象得出的。這說明中國婦女的情況,在本世紀確實比男性發生了更大的變化,而這種變化又不是可以簡單地用「壞」或者「好」來形容的,儘管它往往被這樣簡單地歸結著。因此,我們還有必要對二十世紀女性的變化,作一個簡單的回顧和檢討。
這正是上海「嗲妹妹」的功夫所在:九九藏書先用「嗲功」征服男人,再用「嗲功」改造男人,讓男人在柔情蜜意中悄然就範,成為自己理想中的那個樣子。可以這麼說,如果上帝不能把一個稱心如意的伴侶送到上海姑娘面前,她們就會自己創造一個。所以,「門檻精」又「講實惠」的上海姑娘並不奢望「白馬王子」,她們寧可挑一個「可教育好的子女」,親自動手把他塑造成「理想丈夫」。
這種令男士為之傾倒的手段,謂之「嗲功」。除先天條件外,技巧也很重要。其要義,在於必須懂得所謂「嗲」,乃是一種令男人大起疼愛呵護之心的氣質,所以決不可以「裝大」。男人都自以為了不起,無論是男子漢(真老虎),還是小丈夫(紙老虎),都不希望自己的女人是「母老虎」。面對一隻「母老虎」,「紙老虎」固然會露餡,「真老虎」也覺無味,因為那將使自己無法扮演男子漢的角色,至少也要失去許多機會。故「發嗲」者越小越好:身材小、胃口小、聲音小、動作小、膽子小,這才能讓男人「大」顯身手。結果是,男人得了面子(像個男子漢),女孩子得了實惠(受到保護疼愛),豈非大家都很開心?
應該說,在任何情況下都保證自己不失「女人味」,是江南一帶尤其是上海女性的特點。一般地說,是女人就該有女人味。北方的女性,在她們做姑娘的時候,也是有女人味的。但是一嫁人,尤其是一當母親,就難講了。相當一部分,是只讓自己的女性特徵,單方面地向「母性」發展。包括她們的衣著、裝束,都只是「母親」而不是「女人」。更糟糕一點的,甚至會弄得十分邋遢、窩囊,蓬頭垢面,衣衫不整,拖拉著鞋,敞開衣襟坐在門口奶孩子,一身的奶水和屎尿。似乎一個女人一旦當了母親,就不必再在意自己是女人了。
誰說「嗲妹妹」們「弱」來著?
這就難免「讓人說三道四」了。1988年,美籍作家趙浩生在《中國青年報》上撰文,驚呼「中國最大的悲哀,就是沒有女人了。」我想這主要是指那些「假小子」而言,而且主要是指她們的粗暴生硬、咋呼潑辣、蠻橫無禮、說話挺沖、一開口就是「老姑奶奶」如何如何之類的德行而言。
我對「假小子」的特點有句調侃的界說:「說話顛三倒四,做事丟三落四,交友不三不四,被人說三道四。」前兩句當然是說她們的性格:風風火火、毛毛糙糙、read.99csw.com大大咧咧、咋咋呼呼,沒有章法,不講規矩;所謂「交友不三不四」,當然不是指她們結交壞人,而是說她們與人交往沒有那麼多忌諱和戒備,三教九流,五湖四海,只要脾氣對路,性格結緣,都與之往來,這也正是她們豪爽的一面。豪爽的「假小子」們,最痛恨和最鄙視的,就是「摳門」和「犯酸」。不摳門當然「大度」,但往往連勤儉持家、精打細算、省吃儉用、細水長流等傳統美德也予以拋棄;不犯酸當然「帥氣」,但往往連優雅、溫柔、含蓄、細膩等女性特徵也丟個精光。此外,她們也都相當一致地厭惡「家政」,不屑於學習烹飪料理、針線女紅。她們完全有可能把自己的房間弄得亂七八糟,凌亂不堪,東西亂扔,被子不疊,要用的東西找不到,不用的東西到處都是。她們甚至對自己的身材、長相、衣著也滿不在乎,山吃海喝,零嘴不斷,吃得胖呼呼傻呵呵的,然後弔兒郎當地穿件文化衫,上面印著:「別理我,煩著哪!」或者:「從來就沒想嫁人!」
首先,「嗲」是專屬女性的。說一個男人「發嗲」,雖不一定是諷刺,也多少帶有玩笑、調侃意味。其次,「嗲」又是專屬女孩的。只有女孩子才有資格「嗲」。老太婆如果也「發嗲」,就讓人發笑。當然,這個範圍可以擴大到少婦。當一個少婦有資格「發嗲」或被人視為「很嗲」時,便意味著她實際上被人看作一個小姑娘,像一個小女孩一樣被人寵愛著,是一件很幸運的事。因此,生活中就只有「嗲妹妹」的說法,沒有「嗲哥哥」或「嗲太太」的說法。哥哥是嗲妹妹的保衛呵護者,當然自己不能嗲;太太已為人|妻,或已為人母,也不好再嗲。「嗲太太」當然也是有的,但必須指出,這些太太在她們丈夫的眼裡,其實是被看作「嗲妹妹」的。
當代中國的女性如何呢?除所謂「賢妻良母」型仍是大多數外,還有兩種類型,也值得一說,這就是「嗲妹妹」和「假小子」。
然而,穿著馬虎吃得也馬虎的北京姑娘,在選擇對象時卻又是「審美型」的。她們堅持「男子漢」標準,對於諸如有無住房、是否會做家務之類的實際問題較少考慮,或放在次要位置。「不就是住房嗎?哪兒不能湊合?」至於做家務,更不要緊。大家都不會做飯更好,乾脆吃食堂,熬不住了就下館子:「不就是涮羊肉嗎?撐死了也就半月工資嘛!」read.99csw.com
也許,這也正是北方姑娘極其厭惡南方小姐之「嬌嗲」的原因之一。相比較而言,北方姑娘的確更為「俠義」。北方的男子互稱「哥們」,北方的姑娘則互稱「姐們」。而且高興起來,沒準兒也互稱「哥們」。她們重情感,講道義,和男人們一樣,頻繁地使用諸如「特肝膽」、「特鐵」之類的詞兒,來形容她們和自己朋友的友誼,而這種友誼又往往是打破性別界限的。在假日,上海姑娘多半是挽著男朋友的手去「扎馬路」(實在地講,上海除了馬路以外,還真沒有什麼別的地方可逛),而北京姑娘則完全可能男男女女一大群,呼朋引類地到城外去郊遊,去遠足,去舉行「不分你我的共產主義野餐」,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秤分蘋果。酒足飯飽以後,便呼嘯山林,或感嘆活得「真沒勁」。
在曾經雲集了上海知青的新疆、黑龍江、雲南等生產建設兵團工作過的人都有這樣一種印象,上海姑娘並非都是「嬌小姐」,其實多為「女能人」。她們既不嬌氣,也不懶惰,更不愚蠢,生產能力和生存能力都令人刮目相看(上海男知青其實也一樣)。準確地說,她們是要撒嬌時真能撒嬌,要吃苦時真能吃苦,要團結人時真能團結人(一塊醬油糕就夠了),要排外時真能排外(一句上海話就夠了),既能很快適應環境又能保持「上海特色」,既能當上「鐵姑娘」又不失「女人味」。我在兵團工作過,我自己就有這個印象。而且我還發現,不少北方籍的男職工,其實是很希望娶一位上海女知青做老婆的。結婚以後,這些北方男子甚至很快就會「上海化」。即便不像上海男人那樣怕老婆,至少也不像北方男人那樣打老婆。除了不會說上海話外,全身上下都會被他的妻子打扮得像個上海人,甚至連飲食習慣也不例外。
顯然,北方姑娘絕無南方的「嗲氣」,有的只是「豪氣」。她們大多性格開朗,自然大方,大大咧咧,「沒心沒肺」。不但自己有事不往心裏去,而且深信別人也是這樣。她們跑到別人家裡去,可以和別人的丈夫嘻嘻哈哈,打打鬧鬧,談笑風生,親如家人,全不管對方的妻子是否會「吃醋」。當然,對於自己的吃喝穿戴,也是滿不在乎的。她們當然也有高檔的、名牌的服裝,但購買這些服裝,多半是憑一時的興緻,很少經過精細的盤算。甚至會有這樣的情況,幾個朋友竟會買回同一種面料款式的衣read.99csw.com服,因為這樣才顯得夠「姐們」,而這在上海姑娘看來顯然是不合算的,——有這份錢,還不如各買一種面料款式的換著穿。
總之,她們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女人以及如何做女人。
由此可見,所謂「嗲妹妹」,就是那種讓男人心疼、憐愛的女孩子;所謂「嗲功」,就是能讓男人柔腸寸斷、疼愛不已的功夫;而所謂「嗲」,則是這類女孩子身上特有的、為男士們所喜歡的一種「味道」。
儘管「嗲」有如此之多的條件,但「嗲」又不等於這些條件本身。準確地說,它是一個女孩子,因身材嬌小、體態嫵媚、性格溫柔、談吐文雅、衣著入時、舉止得體,靜則亭亭玉立,動則娉娉裊裊,言則柔聲輕訴,食則細嚼慢咽等等方面而給人造成一種「情緒性感受」。要之,它是一種「文化情調」;或者說,是一種「味道」。
「嗲」雖然只屬於女孩子,卻又並非所有的女孩子都可謂之「嗲」。比方說,五大三粗者不嗲,矮胖墩實者不嗲,火爆潑辣者不嗲,呆板木訥者不嗲,耕種力田者不嗲,沿街叫賣者不嗲……。看來,要「嗲」,還真不容易。它實際上包容著對年齡、性別、出身、地位、身材、姿態、性格、談吐、氣質、情趣、技巧,甚至口音方面的要求。只要有一個方面不能「達標」,就不大容易「嗲」得起來。比方說,說吳儂軟語或閩南國語的女孩比較「嗲」,而操河南口音或陝北口音的女孩,就很難被認為是「嗲妹妹」。
但是,「嗲妹妹」決不等於「弱女子」。
歷史轉眼就到了現當代。
上海人之所謂「嗲」,卻不但不是讓人反感、厭惡,反倒是讓人疼愛、憐愛的意思。因為有資格「嗲」的,都是些女孩子,而且是嬌小玲瓏、柔美可人的女孩子。這樣的女孩子,有誰不疼愛呢?而讓人疼愛的女孩子,又有幾個不嬌嗲呢?於是,一個女孩子,越是感到被人疼愛,也就越是嬌嗲。同樣,她越是嬌嗲,也就越惹人疼愛。戀愛中的上海小姐,差不多都懂得這個道理,一個個各顯身手,直令男士們柔腸寸斷,疼愛異常,恨不能捧在手心,貼在胸口,關懷呵護備至。
事實上,「嗲妹妹」的「弱」往往只是表面形象,正如不少「痞哥們」的「強」只是「外強中乾」一樣。不少上海姑娘(也包括少婦),其實是「外弱內強」、「外嗲內不嗲」的。
當然,她們也從小就知道「發嗲」,以及在什麼時候什麼場合和如何「發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