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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飲食 一 民以食為天

第一章 飲食

一 民以食為天

覬覦政權叫「問鼎」,建立政權則叫「定鼎」。反正那口燒飯鍋擱在哪兒,權力中心就在哪兒,朝廷大臣們也都得圍著它團團轉。於是宰相之位便叫「鼎鼐」,國家重臣便叫「鼎臣」,首輔三公便叫「鼎輔」,而國運國祚便叫「鼎祚」。如果國運興隆國祚昌泰,就叫「鼎盛」;如果三方並峙勢均力敵,就叫「鼎立」。倘若不懂中國文化中政治與飲食的關係,就無論如何不會明白,一口鹵牛肉的銅鍋竟會有如此之高的地位。
內閣設在廚房裡,派個廚師當宰相,實在太有「中國特色」了。
政治即吃飯,這是不少政治家的看法。
這也是有例的。比如趙國的老將廉頗,為了表示自己寶刀不老,雄風猶在,便曾經在趙王的使者面前,一口氣吃了一斗米、十斤肉。因此辛棄疾才有「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詩句。可惜趙王的使者受了廉頗政敵的賄賂,回去后彙報說:廉老將軍的飯量蠻好的,只是消化系統不太靈光。一頓飯的工夫,上了三次廁所。趙王一聽,便犯了嘀咕。嘀咕的結果,則是廉頗白吃了那麼多米飯和酒肉。
政治與吃飯
當然,最讓人羡慕的還是「吃皇糧」。吃皇糧的人,捧的是「鐵飯碗」,吃的是「大鍋飯」。鐵飯碗打不破,大鍋飯不定量,可以放開肚皮吃,不怕「吃空心湯圓」。最讓人看不起的則是「食拖鞋飯」。所謂「食拖鞋飯」,就是靠與自己有密切關係的女人出賣色相過日子。男子漢大丈夫,原本應該「養家糊口」的,居然墮落到「食拖鞋飯」,豈不可恥?
這倒是中外一律的。那麼,為什麼咱們的祖先對於飢餓格外地記憶猶新呢?大約也就是人家放牧而咱們種田之故。游牧民族是不大容易挨餓的。因為好歹有奶可吃。實在餓急了,拖一頭羊出來宰了就是。所以游牧民族都比較樂觀和瀟洒。反正牧草不用種,牛羊也自己會吃,用不著操什麼心,滿可以悠然地騎在馬背上,唱那「藍藍的天上白雲飄」。
其實,既然是「民以食為天」,那麼,治理國家,也就無妨廣義地看作是分配食物。所以陳平分割肉食「甚均」,便證明了他確有能力成為「天下之宰」。所謂分配食物,又包括三個方面。一是數量的多寡,二是品質的優劣,三是飲食的先後。總的原則,是地位越高,就吃得越多、越好、越早;地位越低,就吃得越少、越差、越晚。比如菜盤子(上古時叫「豆」),就不能一樣多。天子二十六豆,公十六,侯十二,上大夫八,下大夫六,這就叫「均」。如果你認為「均」是大家都一樣,那就大錯特錯了。
這也不完全是比喻。事實上在中國,搞政治往往就是吃飯,或請客吃飯。至少在餐桌上討論國家大事,歷史就很悠久。比如「周禮」中的「鄉飲酒禮」,就是一種酒宴形式的「政治協商會議」,或者說「元老會議」。依此禮,國君、卿大夫、地方官等,應定期(據說三年一屆)邀請所謂「賢者」、「能者」、「鄉老」、「鄉大夫」等社會賢達舉行酒會,並在觥籌交錯中,就一些大事進行諮詢。上古尊老(老人多經驗)重賢(賢者多智慧),召開這樣的會議並不奇怪,且確有效果。但這種會議非行之於酒會之中不可,併名之日「鄉飲酒禮」,卻不能不說是一種「中國特色」。
在中國古代的政治家和思想家們看來,平定天下,治理國家,和宰牲割肉、炒菜做飯是一個道理。老子就說過:「治大國者若烹小鮮。」所謂小鮮就是小魚小蝦。烹煎小魚小蝦,當然不能拿一把鍋鏟,上上下下攪個不停,翻亂一氣。治理大國,也應該舉重若輕,以靜制動,切忌有事沒事不停地搞「運動」,瞎折騰,弄得人心離散,民不聊生,一塌糊塗。
頭等大事
首先,人就是「口」,叫人口。人口有時候也叫人丁。或者男人叫https://read•99csw.com丁。女人叫口。但不管女人男人,也都可以叫人口。人既然是口,謀生也就叫「糊口」,職業和工作也就是「飯碗」。幹什麼工作,就叫吃什麼飯。修鞋補鍋是吃手藝飯,說書賣唱是吃開口飯,當教書匠是吃粉筆灰,出租房屋是吃瓦片兒。總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果自己不謀生,靠積蓄過日子,就叫「吃老本」,粵語叫「食谷種」。老本總有「吃」完的一天,就叫「坐吃山空」。老本吃完,或並無老本可吃,就只好「喝西北風」,粵語則叫「吊砂煲」。砂煲是用來煲飯吃的,居然吊了起來,顯然是無米可炊,文雅的說法叫「懸磬」。
其實不但民間話語說「吃」,官方話語也說「吃」。比如孔子說《韶樂》之美,就說「三月而不知肉味」;孟子說義利之辯,就說「熊掌與魚不可得兼」;毛澤東說實踐的重要,就說「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變革梨子,親口嘗一嘗」;焦裕祿說創新的可貴,就說「吃別人嚼過的饃沒有味道」。西漢初年,曾爆發了一場關於「湯武革命」是否合理合法的爭論。道家的發言人黃生認為商湯周武以下犯上,是「弒」。儒家的發言人轅固生則認為是「受天之命」。主持討論的漢景帝左右為難,完全無法表態。肯定黃生,則高祖皇帝代秦而即天子位也不合法;肯定轅固生,則等於承認自己這個皇帝也可以由他人取而代之。最後只好宣布:吃肉不吃馬肝,不算不懂味道吧?意思是說討論這個問題,如食有毒之馬肝,還是繞過去算了。反正大家都是美食家,馬肝又吃不得,不如一起去喝排骨湯。
世界上還有比天大的嗎?沒有。中國人既然以食為天,則「悠悠萬事,唯此為大」,甚至「普天之下,莫非一吃」。
如果說「名將」(廉頗、樊噲)都是自己特別能吃的人,那麼「名相」則多半特別會處理別人的吃飯問題。比如陳平就是。陳平少年時代在家鄉是當過「宰」的。所謂「宰」,就是在酬祭社神的慶典中主持分配「胙肉」的人。所謂「胙肉」,就是祭祀用的牲肉。這些肉當然不會被神們吃掉,所以典禮結束后,要再分給大家吃,以便分享神的賜福。
其實,在中國,吃飯不但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也是一項基本的權利。中國古代專制社會是沒有什麼人權可言的。宰相可能被「廷杖」,縣太爺也可以隨便打小民的屁股。臣民也好,草民也好,都既無思想權言論權,也無隱私權知情權,但都有「吃飯權」。就算是死刑犯,臨刑前也會有一頓飽飯可吃,甚至允許親屬和友人送酒肉到刑場,叫做「不殺餓死之人」(許多英雄好漢便常常利用這個機會劫法場)。在中國人的觀念中,「餓鬼」是最悲慘的一種。不讓臨死之人吃一頓飽飯,簡直比殺了他更不人道。有的地方還有這樣的民間風俗:每年的「鬼節」,即閻王爺放那些無主孤魂出來覓食時,家家戶戶都要大擺宴席,並在門口擺放食品,供「野鬼」們享用,就因為在中國人眼裡,「餓鬼」是很可憐的。
於是人類便由自然的生存狀態進入了文化的生存狀態。
看來,分配食物,也絕非一件容易的事。為了防止忙中出亂、亂中出錯,就必須在酒會開始以前,事先安排好「席位」。席位,就是每個人在餐廳里坐的位子。古人席地而坐,所以叫「席位」。「席位」其實也就是「地位」,——席地而坐之位。所以「席位」要根據「地位」來安排。首腦人物、中心人物、顯赫人物的席位設在正中,叫「主席」(主人或主賓之席);其餘參加者的席位,又依照一定的等級秩序,分列于兩邊,叫「列席」。什麼人「主席」,什麼人只能「列席」,都有一定之規。這些規矩,就叫「禮」。孔子是禮學家,自然懂得這一套,所以自稱通曉「俎豆之事read.99csw.com」,因為這套規矩原本就是吃飯吃出來的。
這可馬虎不得,也小看不得。處理得不好,就會出亂子,出問題。你看中國歷史上所謂「大治之年」是什麼狀況?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國泰民安。天下大亂和改朝換代的時候呢?肯定是天災人禍、連年飢荒、餓殍遍地、易子而食。這時,如果有誰能開倉分糧,那麼民眾就會毫不猶豫地跟他走。所以,李白成揭竿而起,號召天下的口號是「闖王來了不納糧」;朱元璋逐鹿中原,所用策略之一是「廣積糧」。孟子甚至把「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可以有肉吃」當作理想社會的標準。反正,在中國,誰要是能讓普天下的人都「有口飯吃」,誰就是替天行道、奉天承運的「真命天子」,就是既順乎天意又得乎民心的好皇帝。
吃出來的和做出來的
這當然是寶貝。所以夏商周三代之時,一直被奉為傳國之寶。商革夏命,成湯遷鼎于商邑;周革殷命,武王又遷鼎于洛邑。鼎之所在,即王者之所在,亦即政權之所在。公元前606年,楚軍伐陸渾之戎而至於雒水,趁機在周王室的地盤上搞軍事演習,耀武揚威。周王室自然知道楚人不懷好意,無奈其時早已不大擺得起「天子」的架子,只好派了王孫滿去勞軍。於是楚莊王便故意問王孫滿說:不知道那九鼎究竟有多大多重?這就叫「問鼎」,很明顯的是要搶飯碗了。
和「食拖鞋飯」相關的是「賣生藕」和「吃豆腐」。「賣生藕」是廣州話,意思是女人把自己白|嫩的肉體當生藕賣;「吃豆腐」是上海話,意思是男人把女人白|嫩的肉體當豆腐吃。前者指女人賣弄風情,或者指男人心懷不軌,但語氣比調戲婦女略輕,大體上屬於性騷擾的擦邊球,因此叫「吃豆腐」。豆腐白|嫩,使人聯想到女人的肉體;豆腐又是「素』,的,意思是並無真正的性關係。所以,吃吃豆腐,在許多男人看來也沒什麼了不起。但如果碰到特別潔身自好的正派女人,也可能讓他「吃耳光」,甚或讓他「吃官司」。即便不會「吃官司」,一個釘子碰了回來,也是「吃癟」,很沒有面子。
這就不能不把吃飯看得很重了。
顯然,誰掌握了「鼎」,誰就掌握了食物的分配權;如果掌握了國家的「鼎」,也就意味著掌握了政權。因此,當禹擔任了中國各部落聯盟的領袖時,所做的一件大事,就是「鑄九鼎」。鑄九鼎所用之青銅,據說來自「九州之牧」。這樣,「九鼎」便象徵著「九州」,亦即象徵著普天之下食品的分配權了。
中國的神就不同。造人的是女媧娘娘,而且並不單造一男一女,一造就是一大群。造出來以後,老太太就樂呵呵地看著他們生育繁衍,自己躺在雲里霧裡安享那天倫之樂。至於吃飯的問題,則留給另一位「准神」去解決。這位「准神」就是伏羲。伏羲究竟是人還是神,不大說得清楚,大約是半人半神吧!但可以肯定他是一個廚子,或者曾經當過廚子,要不就是「司務長」。伏羲又叫庖犧。庖就是庖廚,犧就是犧牲。主管庖廚和犧牲的,不是紅案就是白案。史書上說他「教民漁獵畜牧」,說了歸齊也就是解決了大家的吃飯問題,自然功莫大焉。於是這個「伙頭軍」和「大師傅」的地位便越弄越高,弄到最後,就連造人的女媧,也居然成了他的太太,甚至還有說伏羲和女媧由兄妹而夫妻者。這就不能不說是把「飲食」看得比「男女」還重要了。
這也不奇怪。因為君以國為家,則家務即是國務;民以食為天,則治民即是治餚。更何況,政治生活中的宴會又是何其多啊!祭祀天神地祗祖宗人鬼要吃,接待外賓簽訂盟約要吃,酬勞臣下討論國是要吃,召集元老們開政治協商會議也要吃。身為「國務總理」的宰相,怎麼能對廚房裡的事一無所知呢?
當然,「問鼎中原」的那個「鼎」九九藏書,已不簡單的只是一口燒飯鍋了。作為政權和權力的象徵,它也是一種神器。這事我們以後再說。但用燒飯鍋來做神器和權柄,這就很有些意思,至少說明管飯比管別的什麼更重要一些。男女之事當然也很重要,因此也有用性器來做神器和權柄的,比如「圭」就是。圭,玉制,狀如男根,大小不一。天子所持者日「鎮圭」,一尺二寸;公爵「桓圭」,九寸;侯爵「信圭」,七寸;伯爵「躬圭」,五寸。反正誰的陽器粗壯偉岸,誰的權力就大,地位就高。看來,上古時期人們要解決的,主要就是「飲食」和「男女」這兩件大事。一個「鼎」,一個「圭」,便都好生了得。鼎供在廟堂之上,圭拿在諸侯手中。拿在手中的沒怎麼聽人說要奪,供在堂上的卻老是有人來問,「鼎」的分量顯然要重於「圭」,「飲食」還是比「男女」重要。
於是,吃飯,就是一個政治問題了。
因此也可以說,中國的政治問題,首要的就是吃飯問題。任何一個政權,都只有在解決了吃飯問題之後,才能得到人民群眾的衷心擁護,由「得人心」而「得天下」。其他問題,倒在其次。
有人說,中國文化是吃飯吃出來的,西方文化是做|愛做出來的。
樊噲的運氣就好多了。因為樊噲是當著項羽的面吃喝的。鴻門宴上,項羽原本要殺劉邦,結果被樊噲攪黃了。樊噲衝進宴會廳,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而且吃的是生豬腿,簡直就是帥呆酷斃,弄得項羽全然忘記了自己要幹什麼,劉邦也就趁機溜之大吉。劉邦開溜前,問樊噲要不要去告辭。樊噲說:
這也不奇怪,「民以食為天」嘛!沒有飯吃,不要說做人,便是做鬼也不安生。
看來,說中國文化是一種「食的文化」,也沒什麼大錯。
難怪中國人要把什麼都看成吃,說成吃了。
廚房內閣
不體面的還有「飯桶」。一個人沒什麼用,是個「飯桶」,廣州香港叫「食塞米」,北方叫「白吃飯」;受冤枉背黑鍋,廣州香港叫「食死貓」,北方叫「吃冤枉」;被老闆或上司申斥,廣州香港叫「食貓面」,上海叫「吃排頭」;如果挨打,在上海就叫「吃生活」,而開車開到路口過不去則叫「吃紅燈」。紅燈尚且可「吃」,還有什麼吃不得?
因此重視歸重視,偏心眼兒卻也難免。大體上說,「飲食男女」這四個字,中國人似乎更看重「飲食」,西方人則似乎更在乎「男女」。西方人會因為一個女人去打仗,中國人就不會。像古希臘人那樣,為一個什麼名叫海倫的女人而發動一場特洛伊戰爭的事,中國人是不會幹的。中國人只會在打敗了仗以後把責任推到女人身上,讓女人當替罪羊,比如妲己或楊貴妃。中國人打仗也有搶女人的。比如曹操攻破鄴城,曹丕便趁機把袁熙的老婆甄氏「笑納」了。但那是「摟草打兔子」,捎帶的事。主要任務還是搶飯碗,打人家鍋碗瓢盆的主意,文雅的說法叫「問鼎」。鼎是什麼玩意兒?燒飯鍋么!
政治既然即吃飯,則會不會吃、懂不懂吃、善不善於處理飲食問題,就關係到會不會做人,會不會做官,會不會打仗,甚至能不能得天下。
除席位外,酒具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徵。所謂酒具,主要是尊與爵。尊是酒罐,爵是酒杯。酒會上,尊放在地位最高者面前,於是由「尊」(酒罐)而「尊」(尊貴)。至於爵,當然是人手一隻。但爵有質地好壞之分,便用以區分貴賤。比如卿用玉爵,大夫用瑤爵,士和其他低級官吏用散爵。這樣,爵與位就一致了,合稱「爵位」,用以區分貴族的等級。一隻酒杯就有這麼多的名堂,這麼多講究,那「俎豆之事」豈是小看得的?
事實上吃飯在中國,從來就是頭等大事。既是政府的頭等大事,也是民眾的頭等大事。中國人見面的第一句話,往往就是「吃了沒有」;而中國人每天要做的第https://read•99csw•com一件事,也往往就是吃,或為吃做準備。所謂「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那一件不是吃?即便在全民生活水平空前提高的今天,黨和政府也一再強調「省長要抓米袋子,市長要抓菜籃子」;年節時期的食物供應,更從來就是媒體報道的新聞熱點。
諸如此類的說法還有很多。比如思索叫「咀嚼」,體驗叫「品味」,嫉妒叫「吃醋」,幸福叫「陶醉」,司空見慣叫「家常便飯」,輕而易舉叫「小菜一碟」,學風浮躁叫「淺嘗輒止」,理解深刻叫「吃透精神」,廣泛流傳叫「膾炙人口」,改變處境叫「苦盡甘來」。此外,如吃苦、吃虧、吃不消、吃不準、吃得開、吃裡扒外、吃不了兜著走、不吃那一套,以及生吞活剝、囫圇吞棗、秀色可餐、食古不化等等,都是見慣不怪的說法。反正好事也好(吃小灶),壞事也好(吃官司),有利也好(吃回扣),沒利也好(吃功夫),都能吃、可吃、該吃。即便什麼都沒吃到,也是「吃」,比如「吃啞巴虧」,「吃閉門羹」。
這項工作不好做。倘若分配不均,便會引起糾紛,把好事辦成壞事。然而陳平雖然年少,卻幹得十分出色,「分肉食甚均」。於是父老鄉親們便一齊贊道:陳平這小夥子可真會當咱們社祭的「宰」啊!陳平也大言不慚,說:啊呀!要是讓我當天下之「宰」,那麼咱們國家也就和這塊肉一樣啦!後來,陳平果然「宰割天下」,成為西漢的開國元勛和一代賢相。連司馬遷也認為,這不能不追溯到他少年時,在砧板上切肉時所立下的志向和所表現的才幹。
所以中國便有句老話,叫「民以食為天」。就是說,吃飯這事,有天那麼大,或者直接的就是天。可惜「天」只有一個,給了「食」,就不好再給「色」了。因此不曾聽說過「民以色為天」的。民以色為天,舉國上下都是「淫夫盪|婦」,那還了得?再說,「飽暖思淫慾」,填飽了肚子才談得上其他。如果連吃飯都成了問題,哪裡還動得了別的心思?
關於這段史實,從春秋戰國時起,便諸家說法不一。孟子甚至根本予以否定。伊尹本人是不是廚子,這已經搞不清楚了。但在上古,宰相出身於廚師,或廚師當了宰相,則完全可能。什麼是「宰相」?宰,就是宰殺犧牲、分割胙肉;相,就是贊禮司儀、陪伺招待。一個「紅案師傅」,一個「陪酒先生」,合起來便是宰相。當然,他們宰的是祭祀犧牲,相的是王公大臣,所以非由高級知識分子擔任不可。其實,宰牲相君是大學問,連孔子都說行軍打仗的事他一點也不懂,廚房裡的學問倒多少通曉一點,可見宰和相都是「高級職稱」,同時也是廚子。由這樣的人領導的政府,能不是「廚房內閣」嗎?他們開起御前會議來,能不滿嘴都是「滋味如何」嗎?
泛食主義
「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壯哉樊噲,不愧是能吃善飲的漢子,這見地是何等了得!
這當然「不像話」,也沒什麼「科學依據」,卻也不是全沒影兒。什麼是文化?文化就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方式。要生存,要發展,這「飲食男女」四個字是不能不講的。就連動物,都知道不能不覓食,不能不求偶。這是本能。用句文雅的話說,就叫「食、色,性也」,管你張三李四天王老子,都一樣。反正不吃飯,就會一命嗚呼(個體無法存活);不做|愛,就會斷子絕孫(種族不能繁衍)。不能生存,何談發展,又哪有什麼文化?
想來我們的先民對於飢餓一定有刻骨銘心的記憶。那時候謀生有多難啊!剛剛走出森林那會兒,赤手空拳的人(或者說古猿)真是有些走投無路。坐享其成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與平原上的動物競爭又沒有本錢。沒法子,只好自己拿自己開刀。一是改革飲食結構,由單純的素食改為雜食,也就是逮住什麼吃什麼,不挑嘴read.99csw.com。二是改革飲食習慣,由一天到晚吃個不停改為定時定量一日三餐。三是改革飲食方式,由茹毛飲血改為用火加工。更重要的是,學會了製造和使用工具。事實上人類早期的工具都是用來解決吃飯問題的。一類是用來獲取食物的,比如掘取塊莖的木棒,採集果實的藤籃,追擊野獸的石球,捕捉魚鳥的繩網。一類是用來加工食物的,包括用於初加工的石刀和用於深加工的炊具。還有一類則是用來儲存食物的,包括籃筐、陶罐和簡易糧倉。不要小看這些棍棍棒棒、罈罈罐罐,它們可是自然界沒有的東西,是文化呢!
我們知道,神的職能無非是滿足人的需要。有什麼樣的人和人的文化,就有什麼樣的神。古希臘奧林帕斯山上的「諸神」們平時都幹些什麼呢?也就是打情罵俏尋歡作樂捎帶著爭風吃醋罷了。中國的神、神王或先聖就辛苦得多。比如伏羲要發明捕鳥獸的網和捕魚的罟,神農則要發明種地的耜和耒。反正得想辦法讓老百姓把肚子吃飽,老百姓才會尊你為神為聖。這就叫「民以食為天」。
的確,中國文化有一種「泛食主義」傾向。
咱們農業民族就麻煩多了,得等莊稼熟了以後才有飯吃。從春耕、夏耘到秋收,那日子是何等的漫長。這當中,就保不定哪天要餓肚子。何況還有災年,哪能年年都風調雨順?洪災、旱災、風災,防不勝防。眼看麥子熟了就要開鐮,一場冰雹砸下來,就會功虧一簣顆粒無收。所以農業民族就會有一種「憂患意識」,老擔心哪一天會沒有飯吃。
社祭的「宰」雖然操刀割肉,畢竟還算是「神職人員」(儘管是業餘的)。商王朝的開國賢相伊尹,甚至很可能就是廚子,墨子就說伊尹曾「親為庖人」。墨子是宋人,宋乃商之後。墨子的話,大概比較靠得住。伊尹這個人身世來歷,史書上說得不太清楚,但肯定出身比較卑微,也許是一介平民,甚或是一個奴隸。《墨子》、《呂覽》和《史記》都說他是陪嫁的「媵臣」。大概伊尹成為陪嫁,主要因為他的烹調手藝。所以陪嫁過來后,就當上了王宮的廚師長,而且很可能不但負責日常的伙食,還要負責祭祀和犧牲。總之,成湯覺得他做的菜的確「味道好極了」,伊尹也就趁機「說湯以至味」。大概是說天下還有比魚肉更美的滋味,那就是平定天下治理國家,同時又說了些諸如「治大國日烹小鮮」之類由此及彼的道理。於是成湯大為賞識,提拔他當了右相。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伊尹以割烹要湯」,「負鼎俎以滋味說湯」。
中國人的這種觀念,依我猜測,多半是餓出來的。
其實不要說神器,就連神,也中西有異職司有別。西方人的神是上帝。上帝是創世神。他創造了世界,也創造了人,而且一造就是男女兩個。這就麻煩。你想,孤男寡女弄到一起,豈有不出事的?果然弄出了些尷尬事體,以至於上帝一怒之下,把他們逐出天堂,罰往人間生兒育女,這才有了人類社會。吃飯的問題,也由人自己想辦法,上帝是不管的。
這可是天大的事,擱到誰頭上也含糊不得。
一個盛大的宴會,當然不會只有酒而沒有肉。酒盛在尊里,肉煮在鼎中。鼎是一種青銅炊具,圓形三足兩耳,也有方形四足的。體積大的,或者競可烹煮整頭的牛羊;體積小的,也可煨雞燉魚。目前出土的最大的鼎,是殷墟武官村司母戊大方鼎,通耳高133公分,長110公分,寬78公分,重875公斤。鼎越大,當然排場也越大。但是鼎多,同樣排場也不小。周制諸侯之食五鼎,分別烹煮著牛、羊、豬、魚、野味(獐子等),謂之「列鼎而食」。在一片鐘鼓齊鳴聲中,宴會的主持人(宰相之類)依照「禮」,或遵君主之命,用「匕」把不同肢體部位的肉從鼎中取出,再按「爵位」的高低分配到每個人席前的「俎」上,由各人用刀切著吃,這就叫「鐘鳴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