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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儒道之爭 六 儒道再評價

第三章 儒道之爭

六 儒道再評價

所以,老子和莊子都認為,我們千萬不能被現實的、世俗的東西所蒙蔽。那些東西,都是「小」,只有「道」,才是「大」。老子為什麼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老子·第十二章》)?不但因其「欲」,而且因其「小」。繪畫、音樂、美味佳肴,就算再好,也比不上黃河吧?黃河之神尚且要「望洋興嘆」,那些東西又算什麼呢?要知道,只有「天地之美」、「道之美」,才是「大美」啊!
先說「古今之爭」。
那麼,天地之美和道之美為什麼是「大美」?因為天地和道「無為」。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莊子·知北游》),所以它「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莊子·天道》)。老子也說「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方無隅,大器免成」(《老子·第四十一章》)。為什麼是「大器免成」而不是「大器晚成」呢?因為「晚」不是「無」,「免」才是。事實上,長沙馬王堆出土的帛書《老子》乙本,寫的就是「大器免成」(高明先生編為第四十章)。這恐怕就是《老子》一書的原字。如此,則前面四句話就可以這樣翻譯:最美的音樂沒聲音,最美的繪畫沒形象,最方的東西沒稜角,最大的器物不用做。這應該是符合老子思想的。當然,說「大器晚成」,也通,即「后發制人」,但總不如「免成」徹底。
這並非沒有道理,更不是沒有原因。原因就是對當時的社會狀態不滿意。不滿意現在,就會想念和嚮往從前。這是很正常的心理,也很普遍的心理。問題是,當人們想念從前嚮往從前的時候,他們往往只記得住從前的好處,記不住從前的壞處,而且那好處也往往被放大。也就是說,當人們把過去的時代描繪得無比美好時,這種描繪是不準確的,不真實的,至少也是不全面的。
前面說過,道家主張「無為」的第二個原因,是「道無為而德有為」。這話有一定道理。因為道是規律,德是方式。規律本身當然無所作為,方式卻不能沒有可操作性。問題是,在道家那裡,不但道無為,德也無為,「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么!相反,在儒家那裡,不但德有為,道也有為。因為儒家的「道」,是「有為之道」。他們的「德」,當然也是「有為之德」。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說儒道之爭是「道無為而德有為」呢?
社會既然總要有人做事,就得提倡做事的精神。而且,為了把話說透,說到底,還得提倡「知其不可而為之」,至少也要肯定、支持、敬重。因為只有當「不可而為」都受到敬重時,那些「可為之事」才會有人去做。實際上,人的一生不可能什麼都不做,他總是有所為有所不為,問題是何所為,何所不為。如果選擇的標準只是可與不可,那就只有功利沒有道德了。前面說過,道德是必須有超越性的。在這裏,人們需要超越的,便正是那個「可」字;而「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就恰恰具有這種道德的超越九-九-藏-書性。
前面說過,儒家與道家的根本分歧,就是「有為還是無為」。那麼,道家為什麼主張「無為」呢?原因也有三個:古無為而今有為,道無為而德有為,天無為而人有為。所以,儒道之爭,也就是古今之爭、道德之爭、天人之爭。兩家的是非,亦在於此。
道家大氣,儒家實在,我們該學誰?我個人的態度,是欣賞道家,贊成儒家。或者說,做人學道家,做事學儒家。做人斤斤計較,就委瑣。做事好高騖遠,就虛浮。所以做人要大氣,做事要實在。大氣不是夸夸其談,而是豁達大度;實在也不是婆婆媽媽,而是腳踏實地。因此,我是主張儒道兼修的。就連墨家和法家,也都有可取之處。不過這也是后話。
原始社會既非道家想象的那麼美好,也非道家所說的那麼無為。事實上,競爭從來就存在,甚至存在於動物世界。許多群居的動物每到發|情期,雄性之間就要競爭,就要打鬥。勝利者妻妾成群,失敗者孤家寡人。當然,動物之間的這種競爭比較「費厄潑賴」(費厄即不窮追猛打,潑賴即不過分認真),也就是講究遊戲規則,正大光明地進行比賽,就像體育競技。勝利者並不將對方置於死地,而是分出勝負就住手,明年開春再重來。這點比人類好,也比較像春秋時期的戰爭,不為已甚,見好就收(請參看本書第六章第四節)。可見問題並不在於「有為還是無為」,而在於應該為人類的競爭,制定公平合理、文明和諧的規則。儒家的講「禮」,其實也就是強調規則和文明。所以孔子才主張「從周」(《論語·八佾》),主張「為東周」(《論語·陽貨》),主張「克己復禮」(《論語·顏淵》)。因為西周也好,東周也好,戰爭和競爭,相對而言還是比較文明的。
聽了黃河伯的話,北海若怎麼說?北海若告訴黃河伯:海雖然大,卻不是最大的。與天地相比,我們北海就像高山之上一塊石頭一棵樹(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哪裡就能算作「大」?四海之於天地,不過大澤一孔(壘空之在大澤);中國之於四海,不過大倉一粟(稊米之在大倉)。這樣看來,則五帝的禪讓(五帝之所連),三皇的紛爭(三王之所爭),儒家的憂患(仁人之所憂),墨家的操勞(任士之所勞),都小得像馬身上的毛(毫末之在於馬體)。至於伯夷自以為清高,孔子自以為博學,不也都像你從前一樣,是自作多情嗎?
何況這個社會總要有人做事,不能都去做隱士。都去做隱士,人類社會就真成動物世界了。不要以為隱士就清高。有真隱士,有假隱士。真隱士真清高,假隱士假清高。區別真假的標準,就看他們說不說話。真隱士是不說話的,要說也是自己說,不強迫別人同意。對他們,我也敬重。最可鄙的是那些冒牌貨。自己不做事,還不讓別人做。誰要出來做點事情,他們就潑冷水,放冷槍,橫挑鼻子豎挑眼,一百個不樂意,一百個不順眼。九九藏書這種人,八成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或者站著說話腰不疼,要不就是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清高」。
問心無愧、盡心儘力以後,儒家便把事情的成敗交給了命運(天命)。孔子說:「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論語·憲問》)總之,做,是我的本分,也是我的責任。至於主張能不能推行,主義能不能弘揚,理想能不能實現,都聽天由命吧!
所以,不要把原始社會想象得太好,文明、富裕、發展、科技進步,也絕不是導致罪惡的原因。貧窮、愚昧、落後,才是萬惡之源。歷史證明,人類越是發展,越是文明,戰爭就越少,犯罪也越少。你看現在世界上的戰爭有多少?沒多少吧!為什麼呢?文明了嘛!龍應台先生講,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時,台北街頭兩輛自行車相撞都要打架。現在呢?小轎車撞了都沒事。大家客客氣氣交換一下名片就分手,剩下的事情自然由律師和保險公司去打理。可見發展才是硬道理,發展也就是硬道理。
既然不是宿命論,為什麼還要講「天命」呢?原因也很簡單。我們知道,人類的實踐能力是有限的,任何人都不能保證事事成功。何況孔子他們要做的事情,原本就是不大可能成功的。這就需要解釋,也需要安慰,還需要有個說法。怎麼解釋?怎麼安慰?什麼說法?在當時的條件下,恐怕也只有歸於「天命」。因此「聽天由命」云云,說到底,不過主張「隨遇而安」。其實到了「隨遇而安」的境界,也就無所謂命不命的了。怕的是「遇而不安」,這才要講「天命」:命里有,不拒絕;命里沒,不在乎。該幹什麼,還幹什麼。該怎麼辦,還怎麼辦。這怎麼能說是宿命論呢?
說儒道之爭是古今之爭,其實並不准確。因為先秦諸子中真正主張與時俱進的,只有法家。道家和儒家,還有墨家,都主張回到過去,只不過老莊退得更遠而已。所以儒道兩家的區別,也僅僅在於「遠古還是近古」。主張「復古」,則是一樣的。
這就是儒家的「天命論」,曾經遭到墨家的批判。墨家認為,如果贊成這個理論,必定是統治者「不聽治」,老百姓「不從事」,大家都消極怠工,這就「足以喪天下」(《墨子·公孟》)。其實這是歪曲,或者是誤解。你想,就連明明知道做不到的事,孔子都還要去做,怎麼會主張消極怠工?可見孔子的「信命」,並非不努力,更非不負責,只是不對結果抱幻想,認死理。在決定一件事做不做之前,也不問可否,不求成功。只要是該做的事,就義無反顧地去做,全心全意地去做,盡心儘力地去做。至於成不成功,那是老天爺的事。這就叫「成事在天,謀事在人」。請問,這是宿命論嗎?
那麼,法家繼承了什麼,批判了什麼,又主張什麼呢?
就說原始氏族社會,果真有那麼好嗎?未必。比如《禮記》說,那時「選賢與能,講信修睦」,「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這在氏九_九_藏_書族、部落內部,可能是的。氏族與氏族、部落與部落之間,就不是了。是什麼呢?是頻繁的戰爭,頻繁的掠奪,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本部落的領袖,開始可能是選出來的,後來就慢慢變成世襲了。部落聯盟的領袖,就更是打出來的。黃帝不是和蚩尤打嗎?炎帝不是和黃帝打嗎?誰的武力最強,誰就能當老大。甚至氏族、部落內部,也沒他們說的那麼好。什麼「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殘疾「皆有所養」,也就豐衣足食的時候勉強能夠做到。如果遇到災年,或者青黃不接,則往往是老人被拋棄,嬰兒被殺死,甚至被吃掉。這是人類學家研究的發現。為什麼呢?窮嘛!口糧不夠,只能先保證青壯年,因為他們是生產力。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也一樣。那是因為物資匱乏,根本就沒東西可偷,閉什麼戶,又哪有遺可拾?
現在說「天人之爭」。
正因為孔子的「天命論」不是「宿命論」,這才有「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也就是明明知道不可能成功,還是要做。為什麼做?不求如願,但求心安。顯然,在孔子看來,事情有兩種。一種是應該的,一種是可能的。應該做的也有兩種。一種是應該做又可能成功的,一種是應該做卻未必成功的。對於有社會責任感的人來說,只能選擇「應該不應該」,不能考慮「成功不成功」。成功不成功的問題,交給「天」。墨子則認為,既然要做事,那就一定要成功。不成功,做它幹什麼?那麼,不能成功怎麼辦?請鬼神幫忙,交給「鬼」。這就是儒墨兩家的三大分歧之一:天命還是鬼神。第二章第五節沒能展開說,這裏做個補充。
原來,在儒家和道家那裡,道與德有三重含義。一,道是規律,德是方式;二,道是遠古,德是近古;三,道是理想,德是現實。道家認為,規律高於方式,遠古好於近古,理想優於現實,因此取道不取德。儒家則認為,「大同之世」既然不復存在,「道的時代」既然已經一去不復返;那麼,能保住的,也就是「德的時代」;能建設的,也就是「小康社會」。保住了德,也就保住了道。這種態度,無妨叫做「保德以求道」。儒家「保德以求道」,道家「取道不取德」,結果是道家極力推崇「道」,儒家極力維護「德」。道家取道,所以叫「道家」;儒家取德,就應該叫「德家」。實際上諸子百家的命名也不統一。道家和法家依主張(崇道或依法),名家和陰陽家依對象(研究名實或者琢磨陰陽),儒家依身份(儒者),墨家依創始人(墨翟),真是五花八門。當然,我們也沒有必要改過來。
天,就是自然。自然無為嗎?無為。自然界沒有自由意志,豈能有為?故天道無為。就連孔子,也說「天何言哉」(《論語·陽貨》)。可惜人不是天,人道也不是天道。人,既是自然的存在物,也是社會的存在物。「鳥獸不可與同群」(《論語·微子》),人的社會性九_九_藏_書比自然性更本質也更重要。所以孔子認為,人不能無為,也不能只講天道,不講人道。甚至明知事不可為,他也主張去做。據《論語·憲問》,有一次,子路在魯城的外門(石門)睡了一宿(估計是沒能趕在關門前進城)。第二天早上,看城門的小吏問子路:你從哪裡來?子路說,從孔子那裡來。那小吏說:啊!就是明明知道做不到,卻偏偏還要去做的那個人嗎(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可見孔子的「知其不可而為之」,差不多已是眾所周知。
這就是「德」了。何況儒家雖然主張「有為」,卻並不主張「有求」。他們是「有為而無求」,即不問收穫,只問耕耘;只重過程,不重結果。正如子路所說:「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論語·微子》)也就是說,他們並非不知道事不可為,或事已難為,甚至一開始就沒打算成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那又為什麼要去做呢?道義使然,責任使然(行其義也)。顯然,他們的「有為」,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由於道德本身的要求,只是為了實踐自己的道義和責任。因此,如果說他們有所求,那也是只求問心無愧。
對於孔子的這種精神,我是由衷地敬重。要知道,就連那些「可為之事」,某些人都是不屑一為的,何況原本就「不可為」?不是說孔子樣樣都對,但這種精神值得敬重。沒錯,孔子那個時代,確實是問題成堆,積重難返,正所謂「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論語·微子》)。然而,正因為人心世道壞成這個樣子,才更需要有識之士挺身而出,擔負起天下的興亡。如果天下太平,世間有道,當然可以坐在家裡高談闊論,著書立說,或者在曠野上種棵大樹,「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卧其下」(《莊子·逍遙遊》)。但是,現在樹都快倒了,你還睡得著嗎?既然睡不著,那麼,即便明知以一己之軀扛不住這棵樹,也得去扛啊!
於是我們看到了儒、墨、道三家的異同之處:第一,道家講天道,墨家信鬼神,他們都不講天命;儒家則講人道,信天命,不信鬼神。第二,道家(準確地說是莊子)無為而無求,儒家有為而無求,墨家有為而有求。第三,道家無求而同於道,儒家無求而得於德,墨家有求而求于鬼。所以,儒道可以互補,儒墨就難。其實後世對墨家表示了同情的,不是儒家,也不是道家,反倒是法家。法家是儒、墨、道三家的繼承者,也是他們的批判者,還是新學說的主張者。法家對於三家,是都有繼承,也都有批判的。
再說「道德之爭」。
道家大氣,儒家實在,因為儒家取德。這是一種「退而求其次」的現實精神。在儒家看來,侈談「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的理想沒有用,保住「德的時代」,建設「小康社會」,才切實可行,也必須扎紮實實去做。方式,是要講究可操作性的。以德治國,更是需要操作。這就必須從自己做起,從身邊做起,從現在做起,從一點一滴做九-九-藏-書起。所以儒家務實。比如孔子,就很樸素、平實和溫潤。讀過《論語》的人,都不難有此體會。我們知道,先秦儒家三巨頭,風格是不一樣的。孔子平和,孟子霸氣,荀子嚴謹。但即便氣勢磅礴如孟子,辯才無礙如荀子,所論也都實實在在,沒有東拉西扯之說,不切實際之言。就算難免空想,也想得實在,可操作。比如孟子的理想社會,就不過「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孟子·梁惠王上》。所以,孔子的藥方雖然治不了當時社會的病,卻在後世被當作了寶貝。為什麼呢?貼近生活,講求實際,多少管用。我的看法,儒家的葯,比如仁義道德,比如以德治國,就像黃芪、党參、枸杞、茯苓,六味地黃丸。救不了命,但經常吃點兒,能補身體(比如補腎),也能防些不大不小的病(比如防感冒)。這就是「實在」所使然。
由此可以得出結論,所謂「古無為而今有為」是不成立的,但這並不等於道家的主張就沒有道理。我們要問:道家的「無為」,主要是對誰說的?對統治者,或者說領導人。統治者或領導人「無為」,又有什麼好處呢?老子說得很清楚:「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朴。」(《老子·第五十七章》)。也就是說,君無為則民自為,君不治則民自治,君不給則民自足。統治者什麼都不做,老百姓自己就會做,這就是「自為」。統治者什麼都不管,老百姓自己就會管,這就是「自治」。統治者什麼都不給,老百姓自己就什麼都有了,這就是「自足」。自為、自治、自足,這是老子的希望。自為、自治、自足,就自由。這是莊子的追求。
取道與保德,有什麼不同呢?前者理想,後者現實;前者大氣,後者實在。取道,就是一種「要做就做最好」的理想境界。如果不是最好,就寧肯不要。這就是大氣了。道家是嚮往「大」的。在《秋水》篇,莊子曾這樣描述「大」的境界。莊子說:秋天,雨水隨著時節降臨(秋水時至),大小川流都匯入黃河(百川灌河),黃河之水變得非常之大。站在岸邊和水中的沙洲上隔水相望,分不清對面的牲口是牛是馬(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這時,黃河之神(河伯)就「欣然自喜」,認為普天之下的美都在自己這裏了(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可是,當他順著河流來到北海,「東面而視」時,卻發現北海之水浩渺無邊,遠遠望去,不見際涯。於是,河伯一改自鳴得意的態度,眺望大洋,對海神(北海若)發出感嘆說:今天如果沒到您的門口,那可就危險了。我將會永遠被得道之人嘲笑呀(吾長見笑于大方之家)!「望洋興嘆」這個成語,就是從這裏來的。
哈!這不就是所謂「小政府,大社會」嗎?只不過,這樣一種主張,並不能靠倒退來推行,而只能靠發展來實現。也就是說,只有當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時,這種方案才是可能的。這就是我們對第一個問題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