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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9章

「小菲,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他像對孩子說話似的。
「百分之四、之五,也許之十。說法不一樣。」
「你怎麼知道的?」
晚上她回學校,小菲和她一塊兒走了一截。她想問去北京的那段時間,她爸爸和孫阿姨有什麼風吹草動。女兒也知道她想問什麼,偏偏不理會。
「我還不會馬上走呢。」女兒以為父母如此和美,是想在她出國前給她留個好印象。也許他們捨不得女兒一別萬里,一般心有悲情的人,行為會自斂而凄美。
「快睡吧。」
去上海是一個暖和的五月夜晚。歐陽雪帶了一個男子來火車站送行。這個男子看上去四十歲左右,仔細看卻只有三十歲,一大把絡腮鬍子和憔悴的面色使他蒼老。小菲心神不寧,沒顧上聽女兒對絡腮胡的介紹。火車站又吵又混亂,上了軟卧之後,她突然想起絡腮胡的名字似乎在哪裡聽到過。把東西安置下,開車鈴打響,絡腮胡和女兒一塊兒下了車,在站台上手牽手站著。
「你煩死了!」她抱住他。
「愛上誰就是誰。這麼多年,一定就是在等他。」
「不行,好多手續要在學校辦。」
小菲不明白他說什麼。
歐陽萸的長篇小說問世之後,上海、廣州跑了一圈,回來大包小包地給小菲帶回禮物。舊的傢具和書籍以及鋼琴都被退還,他卻不再看得上那些歲月剝蝕的傢具,也不願它們提醒他那段生命低潮。雖然搬新房子暫時無望,他把家又布置得清雅宜人,傢具極少,透著清教徒的超然和傲世。他卻是讓小菲去堆砌自己,許多從南方買的衣料和化妝品來路不詳,都是他在各地的書迷幫他買的走私品。小菲這回卻不以物喜了。她似乎找到一個隱約的邏輯,只要他心裏為她痛,為她不平,就會以大量的物質來給她補償。只要他熱戀別人,他便會心痛小菲,為小菲不平。小菲眼看下鄉巡迴演出的日子越來越近,可她尚未抓住任何蛛絲馬跡向歐陽萸和孫百合發難。
但她注意到這句開脫在歐陽萸身上引出的效果。失戀者總是急於找到對方傷害他的合理之處,找到了,他心裏會好過些。她幫著找到的這個合理之處絕對合理,他看上去好受多了。
他看著她,意思是現在不是告訴你了嗎?小菲看到他眼底里的懼怕,他一直是獨自在抵禦這懼怕。她一向是他們倆中間膽大的那個,無知無畏的小菲過去一向給他安慰。她拉住他的手。她得繼續做傻大胆。
「那我們保守治療!」
「每天去辦就是了。」
「我們去上海動手術。」
從上海回來的歐陽萸塊頭更大,氣色極好,笑起來明眸皓齒,年輕多了。小菲給他染了染頭髮,心想,可不能再年輕了,再年輕她日子又不好過了。
她想,太可能了。她沿著瞎了路燈的小路往回走:太可能了。她把守那麼緊,卻守錯了地方。她得設法找到他們學院的會計,要回他的出差報銷單據,從而發現他住了哪些賓館,再與賓館聯絡,偵察出他是否有位女士相伴左右。這是個巨大的秘密工程,必須膽大心細、撒謊精彩,讓會計幫她忙又不損傷歐院長的名譽,同時也讓他們相互不通氣。怎樣部署,小菲覺得縱然有一萬個心眼子都不會夠用。
他站站,走了。她把菜擺好,給孫百合夾菜斟酒,心裏惡狠狠的:敬酒罰酒你都吃吧,以後和你結總賬。
「你爸爸怎麼樣?」
然後呢?然後他五雷轟頂地得到一個消息。不是診斷報告。在他去南方之前,就是小菲請她到家裡來做客后不久,她愛上了另一個人。
「這次去上海,我哥哥一個同學給我診斷出來的。」
「喏,我們剛買的!」
電話經好幾位同學的https://read.99csw.com口傳,到歐陽雪聽到時就是:「你母親叫你馬上回家!」
「快了,最晚下周。」
「你們談得好吧?」
「是不是……有什麼不好的癥狀?」
「嗯。」她眼睛仍呆瞪著電視。
「要看醫生們會診之後如何定奪。」
「對呀,不是今天打電話告訴你們了嗎?」
她眼淚又落出來。都什麼時候了,還書獃子!他自己去讀自己如何無救,將如何去死,獨自一人,讀著讀著,萬箭穿心。
小菲認為眼下她和他吵不起架,主要怪他走題走得巧妙,就像現在。
一聽要下到縣城、鄉鎮去巡迴演出,小菲心焦起來。這下子她的大後方要失守,孫百合可以乘虛而入,跟歐陽萸建立穩固的根據地。
出院之後,他們在上海住了一陣。歐陽家的房子還沒退回,歐陽荀一家住的還是歐陽蔚如的客廳。姐夫還是姐夫,娶的女人大家還稱姐姐。所以小菲決定去住賓館,這時想不開,何時想得開?命都能賺回來,何況錢?
「什麼何苦?」她不回身。
震驚竟是個極好的震驚:進了手術室,一刀開下去,拿出的腫瘤竟是良性的。小菲坐在全麻未醒的歐陽萸身邊,急不可待想告訴他喜訊。等他醒來,她會馬上說:「你還可以活三十年到四十年,還可以戀愛、失戀無數回。」
她覺得「癌症」兩個字陌生極了,幾乎是外語單詞。
「幹什麼?!我連你都不想驚動,想有了會診的結果再告訴你!你這麼早告訴她幹嗎?」
她想起這名字了。畫家的兒子。剛剛出獄。這是個惹禍精女兒,嫌她媽媽心不夠累似的,跟上這麼個人去了。難道她不明白監獄里出來的人永遠有帽子,叫做「勞改釋放犯」?不過她現在不願為女兒累心,有多少意外、震驚、晴天霹靂等在此次列車的終點站上海。
晚上小菲找了個借門出去了,也叫女兒到學校住一晚,把空間留給昔日戀人。她做了幾樣可口小菜,兩樣是孫百合愛吃的。她想,先忍忍,為了歐陽萸。以後有的是時間殺回馬槍,扇耳光的日子長著呢。等她回到家,倆人在看電視。電視又起了偉大的作用,補救他們之間多少冷場。孫百合站起身,說他們一直在等她回來吃飯。小菲說話劇團有事臨時拖住了她,趕緊端了冷盤去廚房熱。歐陽萸跟進來,在她身後說:「你這是何苦?」
「有多少?」她問。
「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
「什麼秘密?」她想,什麼秘密都無所謂了。你告訴我你殺人放火我都只會這樣笑笑。
「這個女人怎麼亂愛呀!」小菲突然說。對於她是不可思議的:愛一個歐陽萸她都力不從心。歐陽萸多豐富啊,從哪個方面都找到足夠的可愛之處,簡直渾身是寶,夠五個女人去愛。不,十個。小菲在選擇愛人這點上,自認為眼光極高,她看上的,絕不允許別人看不上。一個孫百合就把歐陽萸拾起,愛一會兒,又扔下了?那不是對她小菲眼光和情趣的否定嗎?何止那些,簡直就是否定了田蘇菲的終極追求和生命價值!她為歐陽萸憤憤不平,也為自己憤憤不平。
「我也去醫院。」
他很乖,立刻照辦。等她從浴室洗了腳進來,他靠著三個枕頭,似乎是個平實家庭的男人,有雙燙熱的腳,有個熱被窩就舒適得成了一條蟲。他看看小菲,可著勁地舒服,還有幾日舒服呢?他這樣的舒服夜晚已經編上了數目,已經是有數的了。只是數目是三位數,是四位數,還是兩位數這一點還有待天定,也有待人為。一個錯誤的治療方案,將會把一切草草終結。
他怎麼會知道小菲為他痛心了一夜,痛心地流了一夜https://read.99csw.com眼淚。她恨透那個天使模樣的女人,居然對他釜底抽薪,不然他生命最後的日子里,至少可以如願以償。
「上海的大夫就好了?」
小菲看過來:他的樣子有些嚇人。壞了,他要先發制人。萬一他提出離婚或分居,她可怎麼招架?她會不會幹出比較醜陋的事來:比如衝進廚房去拔菜刀?她不知道自己身心裏潛藏著多少過激行為,醜陋的、可笑的、矯情的,因為她不會真自殺,她只是嚇嚇人。她若自殺世上就沒了一個對歐陽萸巴心巴肝,纖毫都疼愛的女人了。她可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一個女人會真對他好,真拿他做致命的心愛,就是有也不可能從一而終。從一而終地愛他這麼個危險人物,總在悶聲不響地惹禍,太不容易了。
「大夫說開刀不見得比保守治療希望大。」
「跟你一樣。」歐陽萸說。
「他不開刀。他是血液病專家。他是用一種血液驗癌的方式查出來的。」
「小菲。我可能得癌症了。」
小菲頓時煞住腳步。對呀,他去南方二十多天,陌生的地方誰也沒見過她。他讓孫百合登堂入室也無礙。
女兒這才找准思路。她的樣子變得愚鈍,然後問道:「爸爸病了?」
他說孫百合愛上的男人是個研究生,比她小十歲。他追求她追得很懇切。
會診結論是動手術。小菲回到家就給歐陽荀打電話,請他的醫生同學找最好的外科大夫。上海地方大、人多,好醫生比率也高。這件事上,她說了算,主張大得很。歐陽荀說一旦聯繫了醫院,等到床位,找到了大夫,馬上和他們聯絡。她打了電話給女兒。女兒半小時后便回到家,表情如舊,內心卻已崩潰了。
「我告訴你了:我從爺爺的舊檔案夾里翻到他在美國留學時的筆記,還有他的通訊錄。我給通訊錄里的每個人寫了信,請他們幫我去美國留學。我想肯定會有一兩個人還活著,還住在原處。反正我收到了幾封回信,只有一個人還記得爺爺,他已經九十歲了。他的兒子替我做了經濟擔保。我電話里全告訴你們了。」
小菲心想,現在來坦白交代這種秘密多可笑?多可憐?他的確只有這一件事沒跟她一五一十交代過,不過這時她覺得他的誠實太無足輕重了。難道她還會在意?多麼文不對題!她一面聽他說,一面恨不得他還有足夠長的生命,再去戀愛一次。不,兩次、三次。
小菲已經明白了。她在他剛剛展開故事不久就明白了。她的直覺簡直是神化。女人愛到小菲這樣痴迷,大概就通了巫。她長期以來一直把二十多年前見到的孫百合替歐陽萸收藏,不時拿出來去填一填他理想愛人的空缺,她不是成了精?嫉妒也使她敏感得可怕:她現在看清自己是怎麼回事了,她最嫉妒的就是孫百合。孫百合只有落難,她才會做個天使,去愛護她。曾經她不止一次地想過:假如歐陽萸和她記憶中的孫百合戀愛,她會讓位的。她過高估計了自己,她永遠也不會那麼高尚。事實是她會嫉妒地變成女奧賽羅,她會衝進廚房拔菜刀,她會揪住她的頭髮像巷子里的女人那樣罵「騷X」,她會……她不知她會瘋野成什麼樣。
她一推門就問:「什麼事?!」
第二天她出去買了活蝦、活魚。市場已豐富起來,捨得花錢什麼都能買到。回來她又請樂器行的人把鋼琴修好,音調準,傍晚她打了電話,把女兒叫回家來。
「你是問他有沒有把孫阿姨帶回來。沒看見。」
「把歐陽雪馬上叫回來。」
歐陽萸說到他如何地不能自拔。在小菲告訴他已經懷上了歐陽雪的時候,他當天就告訴了她。兩人在一個舢板上悠悠地道了九_九_藏_書別。他還記得那天她是什麼樣子:一條黑色長裙,灰色長圍巾,天是晴的,她的衣著是陰的。她沒有特別悲傷,年輕嘛,對於那麼旺的青春,愛情每天都可能再發生,頭一次傷未愈,下一次又開始。她好像想開了,只是在舢板靠碼頭,他拉她上岸時眼淚盈眶。不久她去另一個城市上大學了。
「好什麼?飯吃得那麼少。」女兒一直在尋找線索,留心著每個細節,「明天早上幾點?」
小菲太心不在焉,太神思恍惚,居然沒聽清歐陽雪在電話里說了什麼。
會演一個月結束后,回到省城,文化娛樂似乎進入了另一個時代。地下舞會出現了,二十多歲的人沒跳過宮廷化的圓舞曲,上來就是「披頭士」,時髦人都瘋狂在迪斯科中。原來只能坐滿一半的話劇劇場,現在只滿三四成。《駱駝祥子》也好,參加話劇會演的新戲也好,都遠不是舞會的對手。這麼多年男女間在做革命同志,距離都是同志式的,現在可以摩肩擦背,終於使荷爾蒙得到合理釋放。話劇是打不過荷爾蒙的。
等他睜開眼,她卻說:「上你當了,你什麼事也沒有。」然後她便拿起冷了的包子大吃大嚼,邊嚼邊笑,邊笑邊哭。老天如此厚待她,她有點受用不起。
「哪來這麼多錢啊?」小菲雀躍完了,不知怎麼鬧起情緒來,「多少錢也經不住你這麼花!」
女兒的樣子是準備咬緊牙熬過這未卜的、不祥的一夜和一上午。大家各自在熬,靜靜地睡下了。
她有點懂了。「癌症」這個詞得放在一定的上下文里,有一定的背景交代才能懂它。才能把它放到最親近的人身上去懂得。連什麼癌,怎麼診斷的都不問,她便嗚嗚地哭起來。
「你忙你的,啊?」爸爸成了個逗孩子玩的老爺爺,笑眯眯、安泰慈祥,「一檢查完,就給你打電話。」
「你不是整天念叨要買嘛?不然就說小伍家的電視機,某某家的電視機。」
「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秘密。你其實早就知道。二十九年前,你在下面土改,我回來遇到了一個女孩子。」
「你不要住學校了。搬回來住。」小菲說。
「你能不能有一天不說錢?」他不看她,但整個形體都在對她白眼擰眉,充滿厭煩。
「哎喲,聽上去你是為我買的!」
歐陽萸從來不給人夾菜,此刻夾起一隻最大的蝦放到女兒碗里。歐陽雪滿臉疑雲。她要去美國留學的大事引起的反應太異常了。肯定還有別的事發生了。到底會是什麼樣的事能抵消她出國這件大事的重要性?
「可能她知道你和我難分開,她暫時找個感情寄託,走開了。她心裏可能也痛苦。」小菲一邊說,一邊認為自己簡直瘋了,居然為孫百合開脫。
女兒兩肩一垮:「哎喲,我以為出了什麼事呢,從食堂直接跑回來!」
「這麼多天,我不想跟你說,就知道你會這樣!」他素來的厭煩口氣又出現了。這口氣倒很幫忙,給了小菲一種一切都正常的錯覺。
「會診是下禮拜一,上午九點。」
「用得著她為我想!就是借口。水性楊花,見異思遷罷了!」
「好突然吶。」半天了,她說,「什麼時候動身?」
女兒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父親在這種場合一般會幫她的腔,順從她的意思,此時也和母親一夥,太不對勁了。一定發生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此後女兒每晚回家,都在察言觀色,一直到星期天晚上,母親說:「今天都早點睡,明天一早我陪爸爸去醫院。」
「你知道嗎?肝癌的倖存者很少。」他說。
「你怎麼這麼混賬?這麼大的事都不告訴我呢?」
小菲明白他的「何苦」是什麼意思。意思是人家心已經跑了,你把她人拽到這裡有什麼用?九*九*藏*書
「就是要買電視機,你也該和我商量一下。」
「怎麼可能?媽媽你正常點好不好?」
晚飯的好氣氛讓歐陽雪如坐針氈。她獵狗似的嗅著危機,左一個刺探右一個刺探,卻沒獲取到準確線索:父母到底怎麼就過成了新婚新人。尤其是母親,太可疑了,居然一點也不啰唆父親,話帶三分笑,音量也壓低不少。
孫百合走後,她看著暗自神傷的老歐,真想追出去現在就把大耳摑子扇了。
「我以為她多深沉!一個輕骨頭!讓小青年追追,多滿足虛榮心啊!十個女人有十個吹牛,說男方怎麼死追她們,我才不吹呢,我就是追求你!我跟誰都承認!」小菲說一句話在新棕綳床上彈一下。
她又吃一驚:母親對她從沒有如此蠻橫過。她不必問為什麼。還用問嗎?
小菲心裏無限愧怍:直到一小時前,她還在心裏緊急謀划如何去找藝術學院的會計,挖掘他的風流秘密。他從來沒痴狂地愛過小菲,這點她比誰都清楚,他窩裡窩囊地接受她痴狂的愛。他讓她稱了心,讓她從頭追求到底,愛痛快了。她抹一把淚水,去廚房倒了大半盆水,走到他面前,放下盆,自己拖了個小凳過來,坐上去。她替他脫了鞋襪,把他冰涼的腳放進熱水裡。他的腳怎麼永遠冰涼呢?誰會知道他最需要溫暖的是一雙腳呢?小菲頭抵在他的膝蓋。不能哭,千萬別哭。
火車開出去,拐彎處小菲看見女兒伏在絡腮胡肩膀上。
「那我們就去開刀吧。」
「你不要聽我的秘密?」
「你要走?!」母親大吃一驚。
兩天過去,小菲推翻了無數戰術。她現在越來越體會齣電視的妙處:你盡可以對著它發獃,滿腦子胡思亂想,想累了對著它打盹,休息過來接著胡思亂想。你還可以沉默地對著它發泄壞情緒,不想理人就不理,張口答非所問也不遭怪罪。
「你可對我真好啊,從變色唇膏送到電視機。」她把自己的臉扮得奸詐妖媚。
小菲見他關了電視。再一看,更可怕了:居然他去煮了紅茶。她渾身冰涼,臉上僵笑,她也可怕極了,但他顧不上看她。剛剛坐下,他就開了口。
她給女兒一搶白,傻笑一下。
「我聽說不少老幹部都看這部卡通片?」他偏著頭,似乎也想看出它到底如何精彩,「怪不得你們話劇團賣不出票。」
這天歐陽萸從學院要了一部車回家,車裡載了一個大紙板箱,拆開來,小菲雀躍起來。那是一部彩色電視。學院只有兩張票,公家買下一部,老歐是唯一買得起另一部的人。
歐陽萸這天晚上叫了她幾次,但她正在腦子裡編排和學院會計的謊言對話,編排到關鍵處,出不了戲,嘴上便「嗯,嗯」地應付他。
她躺在他身邊。他剛燙熱的腳又涼下去。
「年紀大了,聽了就忘。」小菲說。
「找你哥哥的同學主刀。」
後來他們有過幾次相遇,都是不期然的。有兩次她身邊有男人伴隨,但並不是同一個人。他知道她先教了幾年外語,又被調到宗教歷史研究會。
「……當時政治部需要招幾個高中生做文秘工作,來應考的大部分是女學生。她就是其中一個。她的打字速度和正確率考了第一。我無意中問她一聲,她是否兼職做過秘書。她說打字是臨時練的,因為她英文打字很熟練,多少幫些忙。一聽說她會英文,我馬上想起方大姐的丈夫正在找一個會英文的秘書。不過我推薦過去之後,方大姐很快告訴我,她的家庭背景算『敵屬』。」
「他們一塊兒去的?」
「不方便,學校那麼遠。」
「方便,有什麼不方便。」
事情原來巧得成了一部戲,巧得成了一首最通俗的民間情歌。後來呢?小菲後來引狼入室。他和她克制了又克https://read•99csw•com制,終於決定,去它的吧,一生委屈至今,蹲牛棚,干馬活兒,做牛鬼蛇神,現在有愛就享受,享受幾日是幾日,享受到哪兒算哪兒。一對超齡老戀人開始軋馬路、看電影、划小船。
「能不能和你談談?」他問。
「我去省圖書館看了醫學文獻。」
「差不多吧。」
「為我自己買的,好了吧?為我自己耳根子清靜買的。」
「我想了好幾天,只有你我可以談談。」他說。
「我不想吃東西,噁心,歐陽荀就請他的同學給我做了檢查。他的診斷是肝癌。」
書記想出一個對策:把話劇團組成小分隊,送戲下鄉,縣城裡對省一級的劇團演員,就像省城裡的人對電影明星,演個五場十場,戲迷圈子就建立起來了。
「你們談去吧,菜馬上就好。」
「有一點錢就燒吧。我老母親那麼剛烈一個女人,居然老來為了你張口問人借債!看來你全忘乾淨了。」小菲見他忙著調試,圖像出來了,她還是驚喜的,但嘴上就是不領情,「那點稿費你還想怎麼燒?別弄得越掙錢越欠債!跟了你,我們母女為你欠債……」
「還在檢查當中。」父親輕描淡寫。他可捨不得提前驚嚇女兒。
孫百合推辭,小菲告訴她,老歐和她要去上海了,可能一去不返。
小菲下午去了宗教史學會,找到了孫百合。她憋著扇她耳光的激|情,請她去家裡做客。那個耳光不是為她和老歐戀愛而扇,而是為她薄情地無義地拋棄了老歐,投入一個小白臉的懷抱。做人做痛快真難,連耳光都不能瞎扇。不然她會邊扇邊告訴她:老歐是多難得的男人,你還撿撿扔扔;老歐二十九年對你一往情深,就你也配?!
「我走的那段時間,你天天回來住嗎?」她終於怯生生地開口了。
「萬一他們動壞了手術——現在牛大夫馬大夫多得很——你可錯過這個秘密了。」
「不一定……」
「你何苦呢?」他眼神又像二十多歲那樣,有首憂鬱小夜曲在裏面。
他對她的啰唆早就習慣。討厭歸討厭,他常常顧不上反擊。他退後兩步,兩手插在後腰上,看日本卡通人物「卡西歐」正在飛舞尖叫。
「那你是怎麼想起去醫院檢查的呢?」
他按了按她的肩頭,現在是厚厚實實的中年婦女肩頭。而孫百合依然飄飄欲仙。
他摸了摸她的頭髮。為了掩飾落髮,她燙了頭,滿頭卷花。
他不說話了,讓「卡西歐」說話。電視馬上就顯現出它的益處,屋裡總有個第三者在說話,有另一個戲劇性局面牽制或分散室內對峙雙方的衝突火力。小菲畢竟第一次擁有如此現代的工業產品,電視里的話語不斷分她的神,再回到爭吵中,便也有跑題的感覺。她給女兒學校的宿舍樓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歐陽雪的同學。小菲請她捎口信給歐陽雪:家裡買了個十六英寸的彩色電視!她忘了剛才還在為此和老歐爭吵,電話上她眉飛色舞,充滿炫耀。
「她和你是朋友,不願意傷害你。」他為她辯解。他居然還為她辯解?!
孫百合臉一白。
「再說爸爸那時去了廣州、上海,要帶就帶孫阿姨去那些地方了。我們這個破城市,臭烘烘的,就看我們這兩家鄰居,把孫阿姨往這裏帶多糟心。」
「百分之十裏面就有你!」小菲說,「明天就陪你去醫院,找全省最好的專科老大夫給你會診。」
「不要去!」
「九點。幹嗎?」母親說。
「我陪你去上海。一定會找到個好外科大夫。」
他翻了個身,背朝她。反正他都講清楚了,現在的他把這些是作為後事來交代的。他無論對小菲怎樣,必須有始有終地把誠實進行到底。
她就那樣笑笑,一面擦乾他的腳。然後端起腳盆對他說:「趕緊蓋上被子,腳又要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