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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

小菲趕緊端著酒站起來,點頭哈腰賠笑:「哎喲,方大姐,您敬我們酒,不是要折殺人了!」
「我也是這個意見。你是導演的話,你讓誰演?」
「導演覺得高幗英合適。」
方大姐頭一甩:「我還跟你有話?你們這一對是什麼東西,我早看出來了!不過一直心軟,對你們姑息,沒翻臉。」她又轉過去面對歐陽萸:「你趁人之危,省長屍骨未寒吶!大家看著,我今天要和這個叛徒干一杯!」
「你說。」她一條大長腿跨上了車座。
「你翻爺爺的東西幹嗎?」小菲問。
「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個痛快人!好,幹了這碗!」
方大姐也出席了。她雖然口氣還如過去一樣權威,但談的多是老年性疾病和吃的各種葯,因此跟新郎倌一談就談深了。不然她也許會警覺到歐陽萸和孫百合:他們在這間一百平方米的會議室里神交。
「我又不是導演!」小菲今天豁出去了,假如書記心目中的主角是別人,她就要在這個矮腿桌上跟他硬爭。
歐陽萸被她殺個冷不防,顯出一些狼狽。
「我絕食三天,抗議學校把公派留學的名額給了別人。那人的英文和專業課比我差十條馬路。」
「我還正想找你呢,你有沒有看那個劇本?」
孫百合能讓歐陽萸過得好嗎?只會買睡蓮可不行,他的營養、口味都是小菲眼下的生活綱領,否則他怎麼去完成巨著?孫百合說過她是獨身主義者,也許是假話,也許是俏皮話,碰到一個中意郎君,又才華橫溢,名利無量,她才不獨身呢。哪個女人心底下不想為人|妻?不為人|妻是白做一世女人。
小伍結婚時,請了一大屋子人,包括孫百合。她那個斷絕母女關係的母親也出席了,母女倆像是這麼多年一直在做親密母女,伍老闆娘開口便說女兒的好處。就在這個婚禮上,小菲斷定歐陽萸和孫百合戀愛了,歐陽萸真愛上誰是顧不上掩飾的。孫百合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們對伍老闆娘的顯財露富,庸俗熱情毫不在意,因為他們只注意對方,一屋子人都不存在。放在平時,碰到伍老闆娘這樣的表現他會跟小菲傳遞幾個煩躁信號,然後悄悄溜掉。今天他特別寬厚,只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屋子裡的人在說什麼,笑什麼。
接下去是第二劇組排《咸亨酒店》,裏面更沒有一號英雄人物,小菲和高幗英都成了「英雄無用武之地」。再排,就是《日出》,書記看了小菲演的陳白露,說:「太遺憾了,一身的英雄氣概,看來只有等到哪部戲里有一號英雄人物,你再上吧。」
孫百合是路過這裏,順便來看看他們的,她已經正式被恢復了名譽,也快要恢復工作。小菲想她是一直很清苦的,卻清苦得不露痕迹。
方大姐將一杯紅酒潑向歐陽萸的臉時,他動也沒動,毫不詫然。心裏的板鼓點子早為她敲著呢,當然會知道關鍵動作何時發生。
歐陽萸從褲兜里掏出一張公文紙,擦了擦臉。小菲醒過神,從包里掏出自己的碎花手帕遞給他時,他已經坐回桌邊了。
大家頓時感覺上當,這個政治幹部原來假裝門外漢。
同時怎麼辦呢?她還裝得下去嗎?還像過去一樣待孫否合嗎?不裝是不行的,她怎麼拿得著證據?假如馬上發難,反而給他們同盟抵抗的決心,現在他們還有餘地抵賴。馬上發難絕對不智。那就裝一陣。小菲在後來想到這時候,非常憐憫此刻的自己:要她按下不發作,假裝被蒙在鼓裡是多難的一件事。她在這方面很笨,正如女兒在十幾歲時就英明指出的那樣:「媽媽你愛得太笨了。」
「誰看守他了?!」
「破爛翻它幹嗎?」
這個美麗的女人在熱戀時更加美麗,你看她看歐陽萸的眼神,真美。小菲想,不知哪一天,哪一時刻這張漂亮臉容會挨一個大耳光。她小菲做事乾脆,也大眾化,在表達嫉妒、懲罰姘婦的九九藏書方式上,就只會用大眾化的手法。她當然不會在那大耳光尚不成熟的時候去扇,扇不成熟的大耳摑子有可能把歐陽萸扇到對方懷裡。一定要拿住證據,一定不能給他們抵賴的餘地。
第二天晚上,省文化局和藝術學院合辦國慶晚會,會前有個小型聚餐,請了省市領導。歐陽萸是東道主之一,但他在聚餐進行到一半時才跟小菲一塊兒露面。本來他不願出面,經不住小菲吵鬧,最後答應了她。他不知她的隱衷。她不欠一頓聚餐,但她必須要在此類場合下確立和鞏固自己的名分:歐陽夫人。她的知名度和身份該是唯一般配他的夫人。看看誰敢奪她的地位。
他馬上給雜誌社打電話。
那是非常滑稽的聚餐氣氛,人們都找不著自己的角色,也都忘了台詞。菜還沒上完,酒卻全飲盡。有的人便借故上洗手間,離了席。
小菲得到了角色。她不知道是送的禮起了作用,還是出自己洋相讓書記看到她輝煌的演出史一連串的一號英雄人物。反正書記說服了自己,說服了導演,說服了陳副團長。其實陳副團長已是名存實亡,對「四人幫」時期紅過的人,省里已經在罷免職務。小菲又渾身勁頭地出現在排練場里。為了趕排會演劇目,唯一的排練場讓給這部新戲,《駱駝祥子》挪到院子里排練。奇怪的是書記不再是一杯濃茶一支香煙坐在排練場里,而坐到室外去看《駱駝祥子》。後來人們明白,書記心裏自有他的主次安排,去北京參加全國話劇會演的新戲被他看成臨時政治任務,而他認為話劇團的生死存亡要靠經典劇作。這兩年一些老電影復活,新電影誕生,京劇團的劇場常常作為電影院租出去,看了十年樣板戲的人都給電影俘虜過去。話劇團雖然比京劇團稍好,但演出常常是一半虛席。劇場維修,演員宿舍建設,排練場換天花板和地板,都指望演出贏利。而贏利指望好劇目,久經考驗的名戲。農村生長,部隊教育出來的書記心眼實在,話劇團兩百多號人的吃喝拉撒睡是他最沉重的心事。他可不願看見這個劇團破落下去,成個朝不保夕的江湖班子。當然,這都是小菲和其他演員們後來慢慢領悟到的。小菲此刻還是精神空前地飽滿,一招一式一詞一語都發揮良好。她一招一式可不是給導演看的,也不完全是為了觀眾和會演評選委員會,她是衝著孫百合的。她別無選擇,只有創造輝煌,用輝煌擊敗她。
話劇團的領導又有了新調整,從部隊轉業的一位政治教導員任黨委書記。此人對話劇一竅不通,上來卻讓團里排《北京人》。大家有些糊塗了:書記究竟是水平太高,還是水平太低?《北京人》是多難演的一個戲。這位政治幹部每天到排演場看,坐在那裡一杯濃茶一支香煙,看了兩天,他把馬丹換成A角。有人建議小菲,他搖搖頭,然後很有政治水平地解釋了他的用人意圖:「田蘇菲比較適合演一號英雄人物,江水英啊,方海珍啊,柯湘啊。她演劉胡蘭肯定是頭號人選。」
「一字不差。」
「所以呀,浪漫的時候就提醒一下自己,說不定愛上的又是這種白眼狼。」小菲笑嘻嘻的,話語風涼,心卻暖洋洋的。
「什麼玩意兒!」小菲說,「水平太差了吧!」
「我看了。」小菲按捺不住了,本來她該裝蒜:哪個劇本啊?
「你不是在吃餅乾嗎?」父親又好笑又好氣。
老歐覺得如果是那樣,他就無話可說了。巨大的悲哀使他無心追究到底誰仿冒他寫了推薦信。主編的憤怒全集中在作者以如此大胆如此無恥的手段自我推薦作品這樁事上,因此他問到雜誌社便找來陳益群。
一般說來,做這種手腳是不會被戳穿的:小菲從陳益群神氣活現的模樣斷定,他的作品經幽靈權威老歐的推薦,被某刊物採用了。她九_九_藏_書在《于無聲處》中又攤上主角,也證明了他「以物易物」的公平買賣人的良知。或許他還會有求于小菲,以及老歐,所以他的釣魚線還在往長放,往遠放。
「他媽的我瞎眼了?」
「沒想到你這麼詭計多端,為了演幾個主角……」她想,你太把我看高了。我是衝著主角的補助來的。不過她嘴上說:「那你要不要登報澄清,都是我搞的把戲,老歐根本沒推薦過?要不要我把他當時讀劇本真正的評價在報上公開?」她現在怕什麼?食品供應已日趨豐富,老歐又檢查出了糖尿病,不需要白糖了。陳副團長很做得出來,當晚就不讓小菲上台了。過了幾天,省報登出一篇文章,批評了省里的幾個文藝作品,陳益群的劇目首當其衝。看來歐陽萸在寫這篇文章時忍住劇烈的噁心,仔細讀完了它。因此他所有從劇中的引用都是他批評的最好例證。他口氣平靜,但每一個字都是一顆子彈,把他的批評對象打得體無完膚。小菲讀著都痛快,聯想到剛剛認識歐陽萸那一陣,他在水邊瞄準兔子。她只聽別人說他是怎樣出色的射擊手,現在她發現他用文字射擊,也是個神槍手。
「為什麼?」
歐陽雪咕嚕了幾句英文,等父親的理解力跟上來,把她的話在腦子裡譯出,她已經走了。
他根本不理她,只理會她的紅茶。他手一伸,它擺在他最習慣的位置上。找到這個位置,必得一個心細體貼長久相守的妻子。
「這裡有你的推薦信,要不要我送過來給你看?」
「不到,十四歲半。」
歐陽萸小聲說:「小菲!」
書記從塌了天花板的排練場走出來,急行軍一樣目的地堅定。他直奔小菲,然後說:「準備演女一號。」
她知道自己青出於藍勝於藍,比起母親,她做得更體面,更不露痕迹。她端起書記妻子遞過來的大碗啤酒便喝起來。一號女英雄嘛!
她跟書記談過去演的一部部戲,戲中出的各種紕漏,把書記逗得直樂,妻子也直樂。小菲是很捨得出自己丑的人,把自己從藝歷史中出的所有事故演給書記兩口子取樂。連她早先演劉胡蘭,躺在鍘刀上下巴險些被鍘下去,也連說帶比畫地講給他們聽。
方大姐給兩個人攙扶著,正往門口走,此時她停下來,臉並不轉向小菲:「不須放屁!」
「為什麼?」
「莫名其妙!」父親說。
「不是老歐你推薦的嗎?」
「我在絕食。」
主編在這個省城的文藝界混了幾十年,對小菲和陳益群那段風流插曲也有耳聞,立刻判斷出事情的真相:田蘇菲為幫舊日情人一把,在老歐和陳益群之間兩頭瞞,才造成如此尷尬局面。他覺得再跟老歐追究下去,便不夠正人君子了。既然雜誌社同事一致看不出作品的糟糕,發這一篇和發其他的,都是一樣填充版面。
一連幾天小菲惴惴的。所有人都在猜女主人公是誰演。導演諱莫如深,陳副團長滿臉奸笑,黨委書記還是一杯濃茶一支香煙坐在排練場,此刻馬丹在排虎妞,書記看得入神,天花板砸下一塊都沒驚動他。排練場漏雨漏水,地板成了蹺蹺板,今天漏雨終於把天花板漏塌了。
他一眼看出簽名是拙劣模仿。主編斷定是這個作者搗的鬼。老歐火的不是作者,他火在整個雜誌社僅僅拿一封推薦信作標準,難道看不出這篇作品有多糟嗎?主編馬上說他沒細讀,不過編輯都說還過得去。
小菲這時心情不同於去年。她覺得必須再大紅大紫一回,和孫百合才有一拼。沒她的戲演,她不就成了專業煮飯婆了?她什麼都比不上孫百合,至少要用知名度壓住她。她開始早起跑步,一天一頓飯。三個月後,她的腰圍又回到了三十多歲,胸圍卻回到了發育初期,人減體重要能指哪兒減哪兒該多美。
「哎!你回來住嗎?」
「怎麼不一樣?你不需要戀九-九-藏-書愛成家?你不是為了那個畫家的兒子還蹲了拘留室嗎?」
「撒什麼野呀?有本事也到報紙上講話嘛!」小菲用她的女主角聲音說。
歐陽萸看著她的眼神不但淡泊,並充滿憐意:你看看這位老婦人,她還會用正常語言表達情緒嗎?十幾年裡這樣的話經過無數次廢品回收,流通周轉,都爛成這樣了,她還在用?
老嫗方大姐看她一眼,根本不屑於理會她。她說:「歐陽萸,來,你敢不敢站起來,跟我喝一杯酒?」
「我保證幫你做個好獄卒!」她在遠處說。
「達到什麼目的沒有?」父親問。
小伍的丈夫是大軍區一位文化部長,小老頭兒,慈祥可愛,小伍和他站一塊兒,像他女兒。小伍無情,因而不易老,小菲這樣總結。媒人是都漢,不過都漢並沒出席婚禮。
這種公開爭吵、語言角逐就要看誰說最一句話。誰說最後一句話誰贏。小菲鐵了心要說最後一句。她公然承認自己是方大姐影射的「貨色」,她便是把自己的底牌亮出來了,方大姐便無可復加。方大姐搖著頭,表示對這種「貨色」她無法戀戰,退了出去。
「瞎翻唄!」
「我問你,你怎麼這麼瘦?」
小菲想說:你爸爸身體不好,糖尿病,但理由不太成立,糖尿病在這個階段不可能出險情。她找到個好理由。
「你對演員人選有沒有想法?」
文章一出來便是一匹黑馬,全省給它衝撞得雞飛狗跳。
潑完酒,方大姐自己悲憤得流起淚來。
「這是我的原話?」
「反親成仇了吧?」小菲把一杯紅茶放在他桌上。現在她已經可以煮真正立普頓紅茶了,是回到上海頂父親職位的歐陽荀(歐陽萸的二哥)寄來的。
「你叫我回來住,就是替你看守他。你要有我這個高參,保證能和爸爸白頭偕老。」
就在小菲赴京之前的一個星期,方大姐的丈夫去世,省里大報小報都是一片頌揚,代表全省人民為一個「青天大老爺」大慟。第二天,晚報的第三版發出了歐陽萸的文章,基本否定了省長在建國后的所有政績,把他在飢荒三年中調查的農村狀況作了生動描寫。文章中還批評了省長夫人,借組織部長官職大重用提拔在縣裡搞浮夸,對農民群眾犯了罪行的幹部。他這次拋棄了「文貴于曲」的信仰,直截了當,不致命不罷休。
「我跟你不一樣。」
「那時我才十五歲。」
方大姐走到歐陽萸這一桌,眼睛看著他。
「我早知道,『四人幫』一倒,一定會有跳樑小丑跳出來,放冷槍暗箭……」
排練話劇《洪湖赤衛隊》時,連做赤衛隊員的份兒也沒有小菲的了。她挺胸昂首地從陳副團長面前走過,心想,他以為她在乎呢!她的老歐馬上要恢複名譽、恢復職位,再也不必當幽靈作者,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寫他的長篇巨著。那六塊錢伙食補助——雖然漲到了十塊,她再也看不上眼了。
「這個家實在太醜陋了。我一回來就對你們滿腔憐憫。」
以後只要和孫百合談過話,歐陽萸就脾性溫和一陣,不揚起嗓門跟小菲嚷嚷。連歐陽雪也看出這一點,只要父親在家出粗口,大嗓門,她就說:「孫阿姨有好一陣子沒來了。」她考上了省里最好的工學院,誰也沒料到她會去學理科。每星期回來總是對孫阿姨是否來過有準確判斷。
「算了吧,媽媽。」歐陽雪笑起來,「你還想跟我玩心眼?我從小看你們倆怎麼過日子的。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你?我說你別用那麼笨的方式愛爸爸。」
小菲穿著拖鞋追到樓下。女兒正摸黑開自行車鎖,見母親從漆黑的樓道里一路喊著她出來,手上動作也不停。
「我的絕食結束了。」
「不幹嘛你為什麼要拿?」
「你說,媽媽你愛得太笨了。」
「看看。」
現在小伍也時髦了,結婚訂了個大蛋糕,上面的假奶油如同鋪了厚厚一層棉花絮。https://read.99csw.com每個人都上去哄搶,只有歐陽萸和孫百合不動,好像他們吃慣真奶油,不可以墮落得吃這種雞蛋白混著白糖催化出的泡沫。熱戀和失戀都降低人的胃門和消化能力。
「小雪你在幹什麼?」
「她好像說,她自己申請美國的學校,靠自己的力量出國。」
歐陽雪腳一撐地,自行車溜出去:「走嘍!」
歐陽萸一語不發,淡然地看著老嫗衝動得銀髮顫抖,滿臉紅光。
「誰說的?」
團里新招了不少學員,都變成「田老師」的弟子,小菲其實也很充實。
小菲瞪著她。她才不怕瞪,走過去抱了一下父親的頭,又從餅乾筒里抓出幾塊餅乾,大咀大嚼,上半身很快給餅乾渣兒覆蓋了。
因此她也不提。
「她不合適。」她才顧不上含蓄呢,「雖然是一號英雄人物,但女主人公是個知識分子。」
「話我是要講的!急什麼?!」方大姐轉過臉,「不過我和你這種貨色沒得好講。」
從小伍的婚禮之後,孫百合不上門了。小菲跑到宗教歷史學會悄悄打聽,證實了學會尚沒有給孫白合分房,她仍舊和另一個女同事同住一間宿舍。
她買了貢酒、中華煙、毛峰茶,裝在一隻尼龍包里,敲開黨委書記家的門。書記正在吃晚飯,飯桌矮得像個炕桌,上面擺著烙餅和啤酒。妻子一看就是進城不超過五年的鄉下賢妻,見小菲提溜出煙、酒,臉都紅了,跑進廚房,又在矮桌上擺了一副碗筷。
「媽媽你怎麼辦呀?老也不成熟!對爸爸這樣的男人你不能看守。」
「我去北京會演的一個月,你必須回來住。」
「看來是不敢,哼哼!」方大姐一下子不老態龍鍾了,佘太君似的英氣勃發,「這樣的人,只敢背後下毒手!」她對大家說。
小菲仰脖子灌酒,今晚就是做女座山雕也認了。隨便書記認為她是皮厚還是自負,是魯莽還是直性子,她反正說出了蓄謀已久的話。
「什麼?!」父親終於參加到談話中來。
一切都會毫無痕迹地過去,只要老歐不看見那一期雜誌。他對劣質作品記憶力好得驚人,遠好過對好作品的記憶力。小菲將近一年前給他口誦的劇本,以它的拙劣給老歐留下了銘心刻骨的印象。雜誌主編把雜誌寄給他時,裏面夾了個紙條,說謝謝他的支持。他莫名其妙,記不得自己給了什麼樣的支持,於是他翻開了雜誌。那個劇本的名字當時就給他留下了醜陋印象。讀了前五行,他明白原來是同一劣作。
「沒有。」
「丟不了。擱這兒你又沒用。」
「陪陪爸爸。」
「你母親我說的。」
它終於發生了。從小菲第一次見到孫百合到現在,二十多年過去。得要二十多年、十多次運動、人生的大顛覆才能讓他們相遇。小菲不禁為此震動。
「你等等!」小菲說。
剛剛入座,小菲端起紅酒和一桌客人碰杯。歐陽萸斜瞥她一眼。瞥就瞥,她要大家看看,她雖然往五十歲上走,但還是很上檯面的。這時,她看到對面貴賓席上坐的方大姐,已經是個老太太,頭髮稀落了,沒掉的也白了,穿著鐵灰的春秋裝,臂上套著黑袖套。她比歐陽萸大不了幾歲,看上去竟像個守寡多年的寂寞老嫗。小菲不由得眼眶一熱。不管怎樣,是二十多年的朋友,大姐大姐,叫了幾十年,冷的也叫成熱的,假的也叫成真的,人情有時就這樣不可理喻。
「往哪兒搬?又沒房子。」小菲說。
「萬一你要出國念書呢?」小菲說,「趁現在陪陪他。」
小菲覺得臉上一冷,肯定面孔是青的。方大姐若以為小菲給她這樣暗戳一下便會老實,她可錯了。小菲是不在乎別人揭她短的,因為她不怕羞。「對了,我就是這貨色!」她脆亮地說,「歡迎去報上寫。你權大勢大,報紙跟你家辦的似的!」
「在翻破爛。」她總是以不需回答的話作回答。
「你們什麼時候搬家?」
read.99csw.com菲突然發現全省最好的一號英雄人物在這兒呢:方大姐把酒杯高高舉起,向四面八方慢慢轉身,大家都被她震懾住了,只有歐陽萸淡然如故。他似乎是料到她會做出什麼樣的戲劇性舉動,把劇情推向高潮。人們在這些年的審美教育中,戲里戲外常常鬧不清楚,常按樣板戲英雄人物的動作板眼在此類局面中行事。
小菲記得童年時跟母親去某家送禮,母親把求人的事做得一點兒不寒磣,一字不提她送禮的目的。
第三天,一些類似的文章刊登出來,但作者全部化名。
小菲解圍說:「方大姐,有什麼話,我們下去慢慢說……」
她聽說團里要以一部新創作的劇目參加全國話劇會演。戲是有關一個女醫生在「文革」中悲歡離合的故事,年齡適合小菲。她再次暴紅的時刻到了。她不紅可不行,讓孫百合覺得缺乏挑戰性,沒個比頭。歐陽萸也該明白,全省都拿她小菲當回事,去北京會演若得獎,那全國人民都會拿她小菲當回事,在別人眼裡,她可不輸給孫百合。孫百合算什麼?誰知道世上有個孫百合?
歐陽萸還是處在被她將軍的地位,笨拙地站起來,但沒有端酒杯。
小菲瞪著她看了一會兒,沒看出什麼名堂,讓她自己去翻。她回到客廳,女兒卻跟進來了,手裡拿著個破舊的牛皮檔案夾。
好久沒回家的歐陽雪突然在晚上九點回來了。人瘦了一圈。二十八歲的姑娘,還在做姑娘,漸漸有了些怪癖出來。她進了家悶頭悶腦,誰也不招呼,在小屋裡翻舊東西。
但他指出的假冒簽名卻讓陳益群十分羞惱。小菲聽完他憤怒譴責之後說:「好歹不是發表了嗎?」她心想,我多少份清蒸丸子吃下肚、消化了,你還能把它們摳出去?
這天她回家晚一些,見孫百合正坐在客廳和歐陽萸談話。令她驚奇不已的是,這位聲大氣粗的老歐突然又變成一個話不多、聲音低沉的歐陽萸。他基本上是聽孫百合說。她說的是她多年前對宗教歷史的一些見解。常有冷場出現,但冷場下潛流著另一種溝通,因而冷場絲毫沒有變為僵局的危險。歐陽萸每結束一次冷場,都似乎有了進一步的覺悟,然後兩人的談話又登高一層樓,抑或又沉潛到另一個深度。他們談得從容,見小菲進來只是點頭一笑。小菲站了半天。聽了半天,他們也沒有想把她納入談話的意思。沒有任何令他們不安的理由,因此小菲也就坦然了。
「我讓我演。」
報紙果然出現了反擊歐陽萸的文章。作者也是個好漢,用自己的真名齊沂蒙。蒙蒙和歐陽萸的一段憂傷情愫存下來,蒙蒙再出現,竟是個敵人。蒙蒙從鋼廠被調進了市委宣傳部,有省長的伯父和組織部長的伯母,這都很好理解。她文筆殺氣騰騰,但不乏文采。歐陽萸讀得又皺眉又捶桌子,看上去既痛又快。
「給爺爺弄丟了!」
「哎!像話嗎?你再大也是小輩!沒大沒小!你高參高參自己吧。」
「不幹嘛。」她一副要走的樣子,把檔案夾匆匆往她的大帆布書包里塞。
歐陽萸氣瘋了,把一個碟子敲在桌上:「田蘇菲!」
餐廳靜極了。人們都知道這倆人情同手足許多年,也都知道歐陽萸在報紙上發表的文章。
陳益群說這是冤案,他堂堂話劇團的領導人怎會搞出這種勾當?肯定是老歐年邁事雜,記不清了。這封推薦信是老歐的夫人田蘇菲親手交給他的。
方大姐把眼睛定在歐陽萸身上。歐陽萸和鄰座聊對了路子,酒精也開始作用於他,他顯得年輕得意,並有幾分張狂。方大姐站起身,端起自己的酒杯。她一口沒動那酒,因此她剛一邁步,酒便溢出來。小菲意識到,不僅是因為酒倒得滿,也因為她的手顫抖。丈夫剛去世幾天,她何至於顫顫巍巍?她經過的座位上,人人都跟她打招呼,她根本聽不見看不見。人們的神色變了,擔憂的,看好戲的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