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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這時,兩位公公抬著馬桶恭敬地從裏面出來,又有兩位公公端著銅盆子小心地隨在後面。張善德知道皇上出恭完了,只拿眼色招呼了陳廷敬,忙跑進去侍候皇上去了。卻半日不見皇上出來。靠牆的自鳴鐘哐地敲打起來,唬得陳廷敬不禁一跳。
月媛聽著就來了氣,道:「什麼氣節!您祖宗生在宋朝、元朝,到了明朝他們就不要活了!您的祖宗要是也像您這樣迂腐,早就沒您這個道士了!老天讓您生在明朝,您就生為明朝人,死為明朝鬼。您要是生在清朝呢?您就躲在娘肚子里不出來?」
傅山卻冷冷道:「仙顏不如龍顏!」他拋下這句話,誰也不理,揚長而去。
皇上怒氣衝天:「放肆!你今日頭倒是磕得響!今日不是進講,你進講對朕說這番話,朕聽得進去。這是奏事,得聽朕的!別忘了,大戶統籌,你是始作俑者!此事不得再提!」
很快就到年底,朝廷吉慶之事很多。直到次年陽春三月,皇上才召見了應試博學鴻儒。那日天氣晴和,皇上高坐在太和殿的龍椅上,王公臣工、文武百官班列殿前。傅山等應|召的博學鴻儒們數十人早已立候在太和門外,鴉雀無聲。忽聽禮樂聲起,鳴贊官高聲唱道:「宣傅山覲見!」
沒多時,名士們魚貫而入。他們見百官站班,而傅山獨自坐著,頗為驚詫。名士們下跪行禮:「臣叩見皇上,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上從來沒有聽見陳廷敬把頭磕得這麼響過,他往炕上坐下,笑顏道:「廷敬快坐下說話。」
高士奇心想傅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嫌六品中書官小了。他知道此刻說話必定惹得龍顏不悅,只得忍著。沒想到莽夫薩穆哈說話了:「啟奏皇上,國朝堂堂狀元,都得供奉翰林院幾年,才能做個七品知縣!傅山倨傲無禮,不肯事君,應該治罪!陳廷敬深知傅山本性難移,卻極力保舉,用心叵測!」
傅山回答說:「貧道只是個讀書人,不值得皇上如此惦記。」
皇上嘭地拍了龍案,道:「陳廷敬,你越說越不像話了!依你所說,朕就是故意設下圈套,聽憑大戶行不仁不義之事,然後尋端抄家,收羅錢財?朕不成了小人了!」
陳廷敬說:「查抄大戶,朝廷固然可以收羅些錢糧,但畢竟不是長治久安之策。」
張英小聲道:「這個陳大人就不要再問了。」
陳廷敬道:「聖明之治,在於使人不敢生不仁之心,不敢行不義之事!」
侍衛跟公公們都嚇得縮了頭,眼睛只望著地上。張善德望望傻子,傻子悄悄兒搖頭九-九-藏-書。他倆心裏都明白,皇上發脾氣了,奴才們只作沒聽見,保管萬事沒有。
大順說:「聽我家裡的說,夫人把傅山狠狠罵了一通,他就認輸了。」
張英知道事態兇險,也只好寬慰道:「陳大人不必多慮,皇上自會英明決斷。您只需把陽曲建龍亭的摺子先遞進去,大戶統籌的事不要再奏,傅山您要千萬勸他面見皇上!」
傅山忙還了禮,道:「怎敢勞駕夫人!您請坐。」
月媛謝了茶,便說話了:「傅山先生,我已盡過禮了,接下來的話就不中聽了。我家老爺對朝廷、對百姓一片赤誠。他敬重您的人品、學問,才屢次向朝廷舉薦您。這回,為了阻止各地建龍亭,他已從二品降為四品;他在陽曲懲辦惡吏劣紳,回京之後仍然深受委屈。您隨我家老爺進京卻不肯見皇上,皇上又大為光火,說不定還要治他的罪。我就不明白,您讀了幾句聖賢書,怎麼就這麼大的架子?」
皇上說:「朕念他年事已高,可以免去博學鴻儒考試,直接授他六品中書,但君臣之禮必須講究!」
陳廷敬緊皺雙眉搖頭道:「不不不!惡吏劣紳,我不是親眼見過,難以想象他們的兇惡!」
陳廷敬站起來,謝恩退去。
張英瞠目結舌,心想陳廷敬怎麼如此倒霉?便有意安慰道:「陳大人,倒是建龍亭的事,皇上口氣改了。」
陳廷敬沒想到皇上會笑臉相迎,內心更加緊張了,忙在張善德囑咐過的地方跪下叩頭:「臣叩見皇上!」
陳廷敬說:「差事在身,臣不敢耽擱。臣打發人去家看了看,爹娘都好,只囑咐臣好好當差,不讓臣分心。」
陳廷敬回到京城正是午後,他打發珍兒跟大順等回家,自己徑直進宮來了。他不知皇上那裡情形到底如何,先去了南書房打探消息。張英見了陳廷敬,忙把他拖到另間屋裡說話,話沒說完,陳廷敬急了:「怎麼?皇上沒有收回大戶統籌辦法?」
陳廷敬從衙門回來,進屋就聽大順說,夫人找了傅山,傅山答應進宮了。陳廷敬吃驚不小,問:「真的?夫人她憑什麼說服傅山了?」
皇上說:「大戶統籌辦法,朕打算推行一到兩年,以保朝廷軍餉。待雲南平定之後,再行取消,回過頭來懲辦盤剝鄉民的劣紳!」
這些禮數禮部官員事先都細細教過了。皇上叫大家免禮請起,道:「你們還沒有經過考試,朕就想先見見你們。朕思賢若渴,望你們好好替朝廷效力,好好替百姓辦事!傅山年歲已高,朕恩准他不用考試,已授他六品中書。九-九-藏-書你們都是很有學問的人,朕等著讀你們的錦繡文章!」
傅山寄居山西會館,陳廷敬已去過好幾次了,都不能說服他進見皇上。張英囑咐他千萬要勸傅山面聖,可見皇上太在意這事了。沒準皇上就同張英說過傅山。可傅山水都潑不進,他說自己只答應進京,並沒有答應見皇上。陳廷敬在家嘆息不止,不知如何是好。月媛見老爺如此神傷,心裏很生氣,決意去找找傅山,看他是什麼神仙!
皇上問:「是不是要朕收回大戶統籌辦法?」
陳廷敬正抬手擦汗,突然見皇上出來了,笑容可掬的樣子,道:「廷敬來了?」
事情弄到這個地步,陳廷敬早就料到了。他只是心存僥倖,希望皇上能體諒百姓。但在皇上腦子裡,平定雲南這件事更重大。陳廷敬呆坐半日,問:「張大人,我兩個摺子先後是什麼時候收到的?什麼時候進呈皇上的?」
皇上點點頭,下了道諭示:「你們從應試博學鴻儒的讀書人中,挑選幾十個確有真才實學的名士,朕一併面見。這是件大喜事,諸王、貝勒、貝子並文武百官都要參与朝賀!」
皇上冷冷道:「你在陽曲不是做得很好嗎?大戶膽敢盤剝百姓,抄沒家產入官,侵佔的百姓田產物歸原主!」
陳廷敬不出聲,只拱手謝了。他這才明白,那些好心的公公和傻子為什麼都朝他努嘴搖頭的。張善德又道:「陳大人,呆會兒磕頭,您只往這幾塊金磚上磕。」張善德說著,抬腳點了點那幾塊金磚。
張英只好露了底,說:「陳大人,這件事情弄得皇上非常震怒,你最好不要再提!」
皇上大怒道:「薩穆哈休得胡說!陳廷敬忠貞謀國,惟才是舉,其心可嘉。傅山先生為學人楷模,名重四海,朕頗為敬重。一個年過七十的老人,拋開君臣之禮,他還是我的長輩。朕今日當著王公臣工、文武百官的面說了,你們不準說傅山先生半個不字!宣其他名士覲見吧!」
陳廷敬聽了,心裏並無多少歡喜,道:「龍亭哪怕停建,我做的仍是件逆龍鱗的事,加上大戶統籌,還有傅山又不肯面聖,罪都在我哪!」
皇上說:「傅山先生人品方正,文學素著,懸壺濟世,德劭四方。朕可是從小就聽先皇說起你呀!」
陳廷敬謝了恩,垂手站著。皇上道:「廷敬辛苦了。既然回了山西,怎麼不回家裡看看?」
不聽到迴音,只見裡頭出來一個道童。那道童見來的是三位女人,嚇得不知如何答話,忙退進門去。月媛顧不上多禮,招呼著珍兒跟翠屏,昂著read.99csw.com頭就隨道童進去了。月媛見一老道端坐炕上,料此人應是傅山,便上前施禮請安:「我是陳廷敬的夫人,特意來拜望傅老前輩!」
陳廷敬說:「臣以為戴孟雄案應該仔細審審,通告各地,以儆效尤!」
管事似乎很為難,說:「傅山先生囑咐過,凡要見他的,先得通報他一聲。」
陳廷敬只好如實說來:「啟奏皇上,傅山雖已進京,卻不肯拜見皇上,更不肯應試博學鴻儒!」
皇上點頭感慨,道:「老人家身子好,就是你們做兒女的福份。你走的時候朕忘了囑咐一句,讓你回去看看老人家。」
月媛也不客氣,就坐下了。傅山同珍兒是見過的,彼此道了安。道童端過茶來,一一遞上。
翠屏聽著,忍不住笑了起來。月媛故意數落翠屏:「你笑什麼?沒什麼好笑的!按這位老先生的意思,你就不該生孩子!」
果然,頭只須輕輕磕在那金磚上,卻嘭嘭作響。
陳廷敬知道戴孟雄案只能如此了,便道:「臣遵旨!臣還有一言!」
明珠、張英、高士奇等都向皇上道了喜。皇上忽又問道:「廷敬,傅山會在朕面前稱臣嗎?」
第二日皇上聽政之後,陳廷敬應|召去了乾清宮。當值的公公們都朝他努嘴搖頭,似乎想告訴他什麼。陳廷敬只能暗自猜測,不便明著探問。進了殿,張善德迎了過來,悄聲兒說:「皇上正出恭哪,陳大人您先請這邊兒候著。」
管事十分恭敬,道:「原來是陳夫人,失敬失敬。」
皇上又說:「朕念你年過七十,就不用應試博學鴻儒了。憑你的學問,也不用再考。朕授你個六品中書,著地方官存問。」
皇上笑道:「禮曰七十不俟朝。傅山先生已是七十老人了,能夠奉旨進京,朕非常高興。你有足疾,就免禮了。賜坐!」
月媛叫上珍兒,瞞著陳廷敬去了山西會館。會館管事見輛馬車在門前停了,忙迎了出來。翠屏扶了月媛下來,珍兒自己下了車。
明珠等領旨謝恩,皇上起駕還宮。
陳廷敬忙跪下,奏道:「惡吏劣紳只恨沒有盤剝百姓的借口,如今朝廷給了借口,他們就會大肆掠奪!倘若各省推行大戶統籌辦法,不出三五年,天下田產,盡歸大戶。皇上,真到了那日,就會民不聊生,大禍臨頭啊!」
第二日,皇上駕臨南書房,陳廷敬奏明傅山之事。皇上大喜,道:「好!收伏一個傅山,勝過點十個狀元!」
皇上搖頭道:「戴孟雄案不必再審,更不要鬧得天下盡知,殺掉算了。准你所奏,各地龍亭停建。」
陳廷敬回道:「傅山還九*九*藏*書是一介布衣,又是個道人,稱謂上不必太過講究。」
管事忙上前問話:「這位太太,您有事嗎?」
陳廷敬道:「臣以為,也許真的不能再勉強傅山了。人各有志,隨他去吧。」
傅山忙低頭拱手道:「貧道非紅塵中人,官祿萬死不受!傅山只想做個遊方道人,替人看看病,讀幾句書,寫幾個字!官有的是人去做!」
高士奇供奉內廷這麼多年,才不過六品中書,他臉上有些掛不住,卻是有話說不出口。明珠拱手道:「皇上如此惜才,天下讀書人必能與朝廷同心同德。」
傅山仰天浩嘆,朝月媛長揖道:「夫人請息怒!貧道隨廷敬進宮就是了!」
張英心領神會,卻只得附耳道:「陳大人,息事寧人,不要再提!」
陳廷敬聽皇上會說出這番話來,只好低頭不言了。陳廷敬等著宣退,卻聽皇上說道:「博學鴻儒應試在即,朕會儘快召見傅山。」
陳廷敬又連忙拱手謝恩。皇上臉色突然黑了,說:「戴孟雄那個腌臢東西,不就在山西殺掉算了,還帶回京城做什麼!」
皇上聽了,愣了半晌,道:「陳廷敬!你這回乾的儘是讓朕出醜的事!」
傅山慢慢進了門,從容地走到皇上前面。他目光有些漠然,站在殿前,道:「貧道患有足疾,不能下跪,請皇上恕罪!」
陳廷敬遠遠的見傻子站在帳幔下,朝他偷偷兒打招呼。他點點頭,隨著張善德去了西暖閣。張善德又悄聲兒說:「陳大人,皇上這幾日心裏不舒坦,您說話收著些。」
傅山暗嘆自己詩書滿腹,在這位婦道人家面前卻開不了口。
陳廷敬疑惑道:「難道中間有文章?」
百官出了太和殿,都說皇上愛才之心,古今無雙。傅山那麼傲岸,皇上居然仁慈寬待。只有陳廷敬心裏忐忑,他看出皇上原是強壓住心頭火氣。皇上那番話並不是說給傅山聽的,那是說給天下讀書人聽的。果然,皇上回到乾清宮,雷霆大怒:「朕要殺了陳廷敬!他明知傅山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幹嗎還要保舉?真是丟人現眼!一個窮道士,一個酸書生,擺架子擺到朕的金鑾殿上來了!」
月媛早迎了出來,聽得老爺的話,便說:「我哪裡是對他無禮啊!我只是把你們讀書人弄得玄乎其玄的大道理,用老百姓的話給說破了!不信你問問珍兒妹妹跟翠屏。」珍兒同翠屏只是抿著嘴兒笑。
公公搬了椅子過來,傅山坐下,略抬了下手,道:「貧道謝過皇上!」
張英說:「兩個摺子我事先都沒見到!我後來查了,您前一個摺子是十五日到的,后一個read.99csw•com摺子是十七日到的。而您前一個摺子進呈皇上是十九日。」
管事前去敲了客房,道:「傅山先生,陳夫人看您來了。」
張英勸慰幾句,便問傅山進京來了沒有。陳廷敬又是搖頭,道:「這個傅山,進了京城,卻死也不肯見皇上!」
月媛說:「不用通報,你只告訴我他住在哪裡就是了。」
傅山無言以對,只知不停地搖頭。月媛卻甚是逼人:「您要講您的氣節也罷,可您害了我家老爺這樣一個好官,害了我的家人,您的仁、您的義,又在哪裡?」
陳廷敬聽了,忙道:「怎能對傅山先生無禮!」
陳廷敬大驚,心裏明白了:肯定是有人在中間做文章,先是怕他立功,后是故意整他。陳廷敬苦笑著,搖搖頭。
月媛只道:「我是陳廷敬家裡的。」
可是等了半日,不見傅山人影。皇上殿前是百官站成的兩隊班列,中間露出通道,正對著殿門。從殿門望去,空曠遼遠,直達太和門上方的天空。皇上從來沒有感覺到太和殿到太和門之間如此遙遠。熬過長長的寂寞,終於看見傅山的腦袋從殿外的石階上緩緩露出。皇上彷彿鬆了口氣,臉上顯出微笑。
朝見完畢,皇上乘著肩輿,出了太和殿。王公臣工、文武百官並眾名士恭送聖駕。等到聖駕遠去,眾人才依次出殿。一名士攀上傅山說話:「傅山先生,晚生傾慕先生半輩子,今日一睹仙顏,死而無憾!」
皇上呼地站了起來,說:「不!朕偏要見見這個傅山,看他是三頭還是六臂!你下去吧。」
陳廷敬道:「臣明白了!」
陳廷敬連忙把頭叩得嘭嘭響:「臣絕非此意!」
皇上想想倒也在理,心裏卻不太舒坦。陳廷敬看出皇上心思,便道:「不管他怎麼稱呼,皇上就是皇上!宮中禮儀,臣會同他說的。」
張英說:「皇上已補發諭旨,大戶統籌全憑自願,嚴禁大戶借端盤剝鄉民。這件事你就不要再說了。」
月媛這番話劈頭蓋腦,說得傅山眼睛都睜不開,忙道:「夫人切莫誤會!貧道也很敬重廷敬,才答應他進京;可是貧道不想見皇上,不願應試博學鴻儒,這是貧道氣節所在!」
月媛又道:「按傅山先生講的忠孝節義,我們都同清朝不共戴天,老百姓都鑽到地底下去?都搬到桃花源去?再說了,老百姓都去當和尚、做道士,也是對祖宗不孝啊!沒有孝,哪來的忠?我不懂什麼大道理,只知道凡是違背人之常情的胡言亂語,都是假仁假義!」
月媛說:「我要見傅山,他住在哪裡?」
管事見這來頭,不敢多話,忙領了月媛等往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