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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開始 第一節

第一章 開始

第一節

「炮一平三。」鄒飛配合著老謝走了一步棋。
「話沒必要說那麼明白,反正女生就是不能進男生宿舍,這是規矩!」樓長有制度撐腰,態度強硬。
「我在這兒住多久了,而且我有病。」老謝話里透著玄機。
不可否認,確實有大學生這四年是玩過來的,但要看你上的是什麼專業。有些專業可以稀里糊塗打打鬧鬧地混過四年,比如藝術、中文、體育等,而鄒飛的專業是汽車製造與設計。別看有「汽車」兩個字,但並不是一個時髦的專業,還相對的枯燥乏味,這從日後所學的課程上就漸漸體現出來了。
「可能是我們那屆的學生看三|級|片兒把後面的介面插壞了。」老謝回憶著說道,「一台錄像機幾個宿舍搬來搬去,插壞了好幾台電視。」
看他的吃相,不像有病的。鄒飛也沒再打聽什麼病,看著鍋里的水在電爐子上囂張地開著,很崇拜:「宿舍不是不讓用電爐子嗎?」
再回到屋裡,多出了一個人。首先看到的不是這個人,而是多了一床的書,然後才發現旁邊還站著一個人。
「看見樓下牆上噴的是什麼字了嗎?」樓長問。
正說著,一個南方小個兒男生空著手進來了,後面跟著一個高大的男人,從其畢恭畢敬的樣子能看出,不是小個兒男生的爸,很可能是他爸的馬仔。
鄒飛又把剛剛那個人的相貌回憶了一下,並根據留言把辨認範圍鎖定在大學里,突然腦子像過了電,想起她是誰。瞬間,那時候的人與事一同湧現出來。
立秋一過,北京就開始涼快了,到了8月底,夏天的感覺基本沒了。9月1日這天,不知道是天氣真的如此,還是鄒飛的心情大好,他居然體會到了文學語言對天氣的描繪:酷暑褪盡,秋高氣爽,微風拂面,天高雲闊。
「幹什麼都不行!」樓長語氣堅決,同時透出她堅信男生帶著女生來自己的宿舍,無論是打著借書的名義還是打著用下電腦的名義,都是為了干別的事兒,而這別的事兒究竟是什麼,是她說不出口的,她這個年齡的人對現在的男女生把這事兒看得這麼隨便感到害臊。
樓長不甘示弱:「在哪兒不好那是你的事兒,反正不能在我眼皮底下。」
趁樓長在樓道和那對男女生周旋的時候,老謝和鄒飛迅速轉移了火鍋陣地。收拾過程中,鄒飛問老謝:「你怎麼知道樓長會來啊?」
在如此美好的天氣里,鄒飛走進大學的校園。他覺得,未來他應該乾的,如果依然用文學語言描述,那就是:展翅高飛!
「你怎麼帶女生上來了?」樓長不吃這一套。
當然,那時候股票和房子還沒進入他們的概念,他們只想有輛車,哪怕是夏利,並非為了提高生活速度——他們的生活無須提速,只想帶著心愛的女孩,去看大海。他們並沒意識到還得花錢加油,看到大海的感覺,比加油這種實際問題更深入他們內心,讓他們在意。後來他們開始買車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買夏利,此時買車的性質對他們來說已經變了,因為他們也變了。
「沒事兒,我就是隨便抽查抽查。」樓長也覺出自己在兩個鏖戰正酣的象棋迷面前是多餘的,又為了表現出自己不是多餘的,看到了桌上的毛巾被,「被子拿樓頂曬去多好啊!」
那時候,他們十八歲。
宿舍鎖著門,鄒飛以為自己是第一個到的,掏鑰匙開門。他猜想門後面會是一個落滿塵土空蕩蕩等著入住的屋子,沒想到眼前出現的卻是一大桌子菜,桌子中央放著一個電爐子,上面坐了一鍋水,沸騰著,一張並不年輕的面孔掩映在一盆盆的白菜、蒿子稈、毛肚兒中間,這人正夾著一筷子羊肉準備往鍋里放。
「別看了,一把鑰匙開一把鎖,沒錯。」不年輕的面孔把羊肉放進鍋里說。
鄒飛看著眼前這個舉手投足跟自己爺爺頗有幾分相似的室友問:「你叫什麼?」
鄒飛等著老謝的後半句。
鄒飛以為自己走錯了,趕緊後退半步看門上的宿舍號。
這聲笑,救了老謝。樓長臉色頓時變了,這種女聲出現在男生九九藏書宿舍里,是對她的公然挑釁,竟然笑得如此不拘小節。
鄒飛的工作是給各旅遊雜誌和網站寫旅遊約稿並提供照片,按單拿錢,不用坐班,沒有領導,想多掙了,就多跑幾個地方,不太缺錢,就可以在家休息。他對目前的這種工作,沒有厭倦,也沒喜歡到可以認定將其視作終生的職業,先乾著再說。
多年後,當他們回憶起那段大學時光,終於能通過現狀的迥異,清晰地發現自己和身邊人的不同,並從中歸納總結出一些必然的原因,印證了「三歲看小,七歲看老」這類的話。而當時,他們登上大學這趟車,並未意識到自己和他人的差別以及這種差別將導致不同命運,上車后除了發自本能地看著站牌、睡著覺、說笑著或噁心著,他們別無選擇。
跟他同行的是雜誌的文字編輯,本來編輯可以老老實實在辦公室坐著的,但該編輯主動申請出差,想借採訪之機,去另一座城市看望舊情人。剛才機場廣播說去長沙的飛機可能會取消,而編輯此時已經到了舊情人所在的城市。在他剛剛從飛機上走下來的時候,那邊也開始下雪了,聽說會取消起程航班,不知道如果現任女友問起他晚上回不回家吃飯,他該如何交代。
已經等了三個小時,鄒飛餓了。出門前他沒吃午飯,以為上了飛機就可以吃上空姐送來的飯了,但是三個小時過去了,空姐沒看見,光看見地勤在用對講機聽著調度站的安排,遲遲不開放登機口。
一個宿舍三張上下鋪,睡六個人,已經來了五個,老謝像一家之長,坐在自己的床上,意味深長地說:「也不知道最後這個什麼樣。」
前面踢著球進來的叫羅西,是個體育特長生,足球二級運動員。睡上鋪,從往床上躥的那一下,可以看出其身手矯健。羅西目光明亮,但沒有運動員眼睛里通常有的那種賊光,透著熱情友善。東西往床上一堆就問:「誰踢球去啊?」
肆意的女聲並沒有戛然而止,而是有慣性地,一點點減弱,直到本人把這股勁兒笑完。
帶著對大學有點兒失望的第一印象,鄒飛穿過教學樓,去新生報到處。幾個其貌不揚衣著不得體的男生正在男廁所門口抽煙,嘴裏冒出煙的同時,還冒出許多鄒飛未曾聽過但能感覺到是學術上的名詞,一個女生從女廁所出來,問他們看到第幾章了,男生們說看了快一半了。這一幕讓鄒飛暗暗後悔:完了,來錯地方了,這裏的學術氣氛太濃了,還沒開學就有人在樓道探討學業,而且已經把書看了一半了,早知道就考一個學術環境差點兒的學校了。
那時候就以為封建社會才有奴隸,不知道社會主義也有——當時房奴、車奴、卡奴、孩奴聞所未聞,人可以很高貴地活著,也可以為理想而活。總之,人可以主動而有質量地活著,不必為了什麼非得怎麼樣。
「象七進五。」老謝不慌不忙應付,同時問樓長,「有事兒嗎您?」
「叫我老謝就行了。」不年輕的面孔捏了一粒花生米扔進嘴裏,「我肯定比你大,你是應屆的吧?」
樓長每年都要接受無數的挑戰:學生不疊被子、偷用違禁電器、在宿舍抽煙、上完廁所不沖……面對這些,她都能不放在心上,罵句「這他媽慫(造字,屍+從)孩子」就過去了,唯獨在面對比自己年輕又貌美的女生的挑戰時,她無法再一笑而過,這是不尊老愛幼的挑戰,是刺透她心靈的挑戰,是無視時間規律的挑戰,是提醒她青春已逝的挑戰,只有打壓掉挑戰者的囂張氣焰,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
班主任是師範學校的,接觸不到理工專業的學生,不知道這類人的大學四年是怎麼過來的。當鄒飛成了班主任所不了解的這類大學生后,他才發現,如果一個人對世界的了解是狹隘的,但自己卻毫無意識並對不知情者描述世界不過如此的時候,那麼這種誤導對於傾聽者來說是多麼殘忍——鄒飛本以為上了大學就該更費球鞋了,沒想到竟然一雙球鞋穿到畢業,最費的卻是腦子https://read.99csw.com——要用來學習各種科學文化知識,以便為國防建設、國家的「十一五」規劃、自身的事業發展盡職盡責,特別是當他對這些知識失去興趣覺得自己無法為國家盡自己的一份力的時候,更需要用腦子來思考如何不上課也能渡過考試難關。
「估計你能在我前面畢業。」老謝感慨著說,「我都送走一撥了,不知道我畢業前還能送走幾撥。」
能有這麼好的心情,是鄒飛覺得自己終於逃離了——逃離了家庭和學校。在他的概念里,大學不算學校,只有中學這種天天被老師管著學習的地方才能叫學校,而大學是玩的地方,應該叫「玩校」。當然,這隻是他個人的美好想法而已,正式上課沒幾日,他便明白了大學既然歸教育部而非文化部或體育總局所屬,就不能是提供玩的地方,只能是學校。
話音未落,門開了,一個中年胖女人出現在門口。
那時候鄒飛還不知道虛構、意淫和生活的關係,以為大學真的是這樣,生怕自己日後沒有努力的機會了,還擔心上了大學必須玩滿四年,玩兩年玩膩了也得硬著頭皮玩到畢業,這一度讓他對上大學就為了玩而心灰意冷。
那個時候學校周邊的房子,三千一平米,現在三萬了。當初他們誰也沒想著買一套,並非因為沒錢,真想買可以管家裡要,而是他們不知道宿舍的生活會結束,然後以個人空間的方式開始新生活。就像五十年前的人們,不知道人民公社和大食堂會消失一樣,踴躍地砸鍋賣鐵,以示對共產集體生活的嚮往和喜愛。不僅他們如此,他們的父輩也沒想到十年後中國會變成這樣,否則,無論是股票還是房子,他們都會盡己所能,能買多少買多少。
「想看什麼書去圖書館借就行了,不用自己買這麼老些。」老謝目測了書的數量說,「這夠買一百多斤羊肉片兒的了!」
「不讓女生進可以,但得說明白為什麼吧。我們都成人了,大學不能不講人權吧!」女生不依不饒著,並不想就此離開男生宿舍,正是剛才鄒飛在新生報到處見到的那個女生。
鄒飛的宿舍在四樓,這意味著以後甭管出去幹什麼,回來都要爬四層樓梯,和那些住一樓的比起來,四年裡不知道要多消耗多少體力,但想想那些住五樓的學生,便平衡多了。
1998年的夏天,對於80年代初期出生的那撥孩子來說,有兩件事情會刻骨銘心:法國世界盃和自己考上大學了。
「按說應該研一了,如果我不病的話。」不年輕的面孔蘸著小料,津津有味兒地吃著,「大一的時候我病了,學校同意我邊養病邊上學,學分修夠了就能畢業,多少年都沒關係,因為我有病。」
拎著傢伙什兒,鄒飛往宿舍樓走。大學可真夠大的,光宿舍樓就十幾棟,食堂有八個,操場也有兩個,跟鄒飛的中學比起來,簡直天壤之別。以前那中學,就一棟五層的教學樓和幾排平房,地方狹小到操場竟然修成一百八十七點五米一圈,連兩百米都修不到。在奠基典禮上,校長還慷慨激昂地說:這個操場別看小,修得正合適,跑一千五,正好八圈就夠了。立即有數學好的女生在台下議論,說那我們女生跑八百怎麼辦,難道要跑四點二六六六六……一直六循環下去圈嗎?旁邊的體育老師聽到說,腳長在你腿上,夠八百米了,你停不就完了嗎,線在那兒畫著呢,管他多少圈呢。此後每年的運動會,都會有很多參加百米的同學,在操場上練習彎道技術。
「那你是?」鄒飛走到桌前,看著這個儼然把這裏當成自己家的人問道。
「樓長。」老謝瞟了一眼胖女人,也沒起身,目光又落在棋盤上,煞有介事地對鄒飛說:「將軍!」
「樓長好!」一個男生措手不及地看著突然擋在路前的胖女人,立即改為嬉皮笑臉,問道,「吃了嗎您?」
「四年前的這個時候。」不年輕的面孔從鍋里撈出羊肉,「還有碗呢,一起吃點兒?」
「我不餓。」鄒飛找到自己的https://read.99csw.com床,上鋪,放下東西,「你保研了?」
「我要真想不好還至於上男生宿舍來不好?」女生說完轉身走了,留給樓長無限遐想。
這個女人讓鄒飛有種親近感,不知道是哪處細節讓他覺得似曾相識。面上來了,鄒飛沒多想,吃了起來。
「我們進男生宿舍怎麼就不好了?」女生落落大方。
「對。」服務員指了一下那個位子,椅子已空。
這時候一個跟著家長一同出遊的女生,背著書包穿著一眼便能辨認出其學生身份的衣服從鄒飛面前經過,陽光、清爽、充滿朝氣,看上去如此美好,讓鄒飛想起了十年前。那時候的生活,像這個女生一樣美好。
「你趕緊把學分修滿不就能畢業了嗎?」鄒飛看見老謝書架上擺滿了全新的教科書,毫無翻看過的痕迹。
男生安撫樓長:「大一的,年輕,不懂規矩,您消消氣,我去教育她。」說完去追女生。
這本來是一句家常話,但老謝做賊心虛,卻當成了樓長的試探,以為樓長發現了什麼,不敢貿然接話,下意識地將目光從棋盤挪到毛巾被上,這時突然發現,一股水汽正透過被子裊裊升起。老謝頓感不妙,心灰意冷,放下手裡的棋子,不由自主地說了一句:「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還是防守不到位。」
「看見了,『女生止步』,怎麼了?」女生無所謂地說。
「所以我把門撞上了。」不年輕的面孔又往鍋里放了肥肉,「今天我剛參加完補考,也得給自己補補,我有病。」
鄒飛不禁對老謝生出些許同情,老謝自己卻異常樂觀,還問鄒飛:「有辣椒油,你要不?」
小個兒男生環視宿舍,又重點看了看自己那張空著的上鋪,不等眾人和他打招呼,也不跟眾人打招呼,轉身便走,輕描淡寫地對高大男人說了一句:「走吧,不上了。」
片刻,老謝喃喃道:「上天是公平的,當它斷了一個人朝某方向走的路時,必然會在另一個方向上對他網開一面。上帝沒收了我的健康,自然會給我頒發常人沒有的感覺。」
「下棋呢!」樓長對於眼前的景象沒有懷疑。
老謝看罷,總結道:「到底是新生,不懂曲線救國。」然後回了屋。
一年後,鄒飛參加期末考試,在考場上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面孔,其貌不揚衣著不得體,能從黑板上寫著的每個人的學號中辨認出此人是高年級的學生,現在跟隨著低年級補考。鄒飛想起第一次見到此人在何時何地,並依稀回憶起那天聽到的專業名詞,就是出自今天要考的這門課,原來他入學時看到的那一幕,是這哥們兒在準備開學的補考,而且仍沒考過,並再次參加了考試。
前者,讓他們度過了一個有汗水和冰鎮啤酒或可樂相伴的夏天,但對於絕大多數人的人生沒有太多影響,而後者,則像一趟公共汽車,從始發站把他們同時拉上車,卻開往了不同的站。坐車人的反應也各不相同,有人看著站牌生怕自己坐過了,有人上了車就睡覺,有人一路說笑,有人被看到的新奇事物吸引,還有人暈車,噁心一路。
鄒飛進了一家麵館,裏面快被滯留的旅客坐滿,沒有幾個可供選擇的座位了。他就近坐下,要了一碗面一杯飲料。鄒飛到哪兒都愛觀察有意思的人和物,把餐廳掃視了一圈,沒什麼發現,只看見門口的位子坐著一個看書的女人——中性的衣服,腦袋上裹著頭巾,看不出頭髮長短,眉宇舒展,面容祥和,一副與世無爭、超然於物外的安靜狀,面前放著一杯紅茶,細節處毫無性別體現,只有從整體才能看出這不是一個男人。
樓長也愣在原地,她好言相勸讓老謝去樓頂曬被子,老謝連理都不理,她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是自己默默地離開,還是再聊上幾句。這時,毛巾被底下升騰出來的水汽也引起了她的注意,正準備上前一看究竟,卻聽見樓道傳來一個女人肆意的笑。
在鄒飛辦理手續的時候,一個看不出年齡的女性——說她二十八有人信,說她十八也有人信——正跟一個負責登記的高年九*九*藏*書級男生有說有笑,男生的眼神中流露出討好和想佔有她的渴望,作為同性的鄒飛熟悉這種眼神,但作為異性,他看不出該女性到底是師姐還是風騷年輕的女老師。總之,她讓鄒飛感覺大學的女性果真和中學的女性很不一樣。
老謝放棄抵抗,等著樓長的裁決,大不了把電爐子沒收,挨幾句說,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驅除出宿舍是最嚴重的處罰,但對老謝沒用,他有病,在學校里不能沒有一個休息的地方。
「他上與不上,大學都在這兒戳著。」老謝從五花八門的瓶子里取出一把葯,仰頭吞下,接著說,「葯吃與不吃,病都不見好轉,但我還是得吃。」
「看見字了就別往裡走了,都上大學了,應該明白這四個字什麼意思吧!」樓長說。
「沒看見。」男生裝糊塗。
樓長一轉身,用更放浪的聲音迎了上去:「誰呀這是?怎麼這麼嗨屁呀!」
「我是你的室友。」不年輕的面孔說。
2010年冬天,中國南方,暴雪。
面剛吃完,廣播說去長沙的飛機可以登機了。鄒飛結賬,服務員送來賬單的同時還遞上一張紙條:「剛才坐在門口的那位女士讓交給您的。」
一路打聽,鄒飛終於找到自己的宿舍樓——一棟米黃色的五層小樓,光禿禿地佇立在一片綠地上。樓齡看樣子有三四十年了,為了迎接新生,外牆剛剛粉刷過,依然遮掩不住陳舊,那些沒刷到的犄角旮旯,分佈在大片大片光鮮的牆漆中,反而讓樓更顯得破舊。
範文強不甘心,拿出改錐在電視後面瞎捅咕,並不時施以暴力,一會兒工夫竟然連打帶踹鼓搗好了,迫不及待地接上遊戲機,問誰跟他玩。羅西問有足球的遊戲嗎,範文強說你們知道的遊戲沒我這兒沒有的,於是兩人各執一手柄玩起足球遊戲。
「我叫尚清華。」一個戴眼鏡的人放下手裡正整理著的書說。
鄒飛四下打量,宿舍里已經被他烙下在這裏生活了許久的印記,便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這是我們系的新生,來我宿舍借幾本書。」男生竭力表現得光明磊落。
鄒飛坐在候機大廳,整理著自己的相機,準備去湖南鳳凰,給一家地理雜誌做一期「春節除了在家還能在哪兒過」的專題,他負責拍照。
首都機場候機廳裝滿了因航班取消或延誤而出行受阻的人,各地發布了不同程度的寒潮警報和赤橙黃綠青藍紫顏色不等的預警信號。一些機場關閉了,一些機場又開了,一些機場開了會兒又關了。人群中不時響起因哪趟航班可以起飛或將繼續延誤下去而發出的歡呼或嘆息聲。
「我是來借書的。」女生不以為然道。
「用封建迷信的說法就是,憑感覺;用科學的說法就是,聲音或氣味兒會組成微小的波,傳遞到我的腦子裡。」老謝拔掉電爐子插頭說。
這是鄒飛第一次走進大學的校園。此時他對大學的印象還維持在班主任所描述的那種場景上,他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打聽哪兒有草坪,然後去膜拜。結果很失望,上面除了正在澆水的工人,一個人也沒有,甚至連躺過的、坐過的、跑過的、睡過的痕迹都沒有。這時他一扭頭,看見旁邊立著牌子:小草在生長,禁止入內。
這時候兩個臉盆同時出現在門口,每個臉盆後面都站著一個人,一前一後進來。
鄒飛也跟著老謝抓了一把花生,並不由自主地拿起桌上的另一雙筷子:「考場上發揮超常了,沒成往屆。」
高大男人只有服從沒有參与意見的份兒,沖屋裡的五個人點了點頭,然後把門帶上,便消失了。
「傻子!」範文強一直在電視底下玩著遊戲機,不知是在抱怨自己技術不佳還是有所指。
鄒飛把這個號碼輸入手機,是個陌生號,撥打,已經關機。
「就是裹著頭巾那人?」鄒飛掏出錢問。
這時候鍋開了,鄒飛拿起筷子正準備撈點兒什麼吃,突然老謝一把奪過筷子,連同自己的那雙一同塞到褥子底下,然後幹了一件讓鄒飛至今難以相信的事兒:用不足十秒的時間,將床上疊好的毛巾被在空中展開,落下九_九_藏_書后把桌上的東西蓋得嚴嚴實實,然後從抽屜里拿出一副象棋,在凹凸不平的毛巾被上攤開棋盤,抓起紅黑幾個棋子,擺了一盤下了一半的棋局,然後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面對著棋盤思考起來,並小聲對鄒飛說:「別抬頭,盯著棋盤。」
他們的故事,在1998年開始了。
說著從兜里摸出兩個核桃,揉了起來,等待著鍋開。
「那我怎麼沒感覺?」鄒飛吸了吸鼻子。
尚清華扶了扶眼鏡說:「我不能吃羊肉,過敏。」日後大家發現,尚清華不僅對羊肉,對牛肉豬肉雞肉連麻小都過敏,唯獨看書不過敏。
那時候商業還沒像現在這麼淋漓地滲透到生活中,可供選擇的車、飯館、娛樂場所都不多,人們可以擁有一些商業以外的、只為了自己內心的選擇;談戀愛的成本很低或者說基本為零,兩個人在一起,只有一個理由便足夠了,那就是彼此喜歡。
可能是刷完外牆學校的錢不夠了,沒刷裏面,樓道的牆壁是陳舊的,但上面的四個朱漆大字異常鮮艷搶眼:女生止步。顯然是新噴上去的,據說沒有這四個字之前,如果光從宿舍里的性別分佈看,很難分辨出到底是男生宿舍還是女生宿舍。女生樓的情況同樣如此,在開學之初也噴了四個大字:男生止步。
到了所在系的新生登記處,報上名字,交了錢,領了臉盆、被褥和宿舍的鑰匙,就算入學了。這讓鄒飛感覺和住店差不多,只是這裏的規矩更多一些,將來得自己疊被子。
「為什麼?為你們自己好!」樓長一副過來人的姿態。
「等你考過試了,你就知道學分不是那麼好拿了,我時不常地就得往醫院跑,沒時間學。」老謝淡然地說,「我這病,沒嚴重到不能結婚的程度,我媽都跟學校商量了,學校同意我上學期間可以結婚,所以我估計沒個十年八年的,我畢不了業。」
鄒飛很詫異,十秒鐘前還在吃著火鍋的老謝竟然能預料到十秒后樓長會進來,更讓他吃驚的是,當他把目光投在棋盤上時,發現老謝擺的竟然是一盤「火燒連營」,這是北京街頭著名的殘局,眾多象棋愛好者在這盤棋上輸過錢。
收拾妥當,兩人來到樓道,看著熱鬧,樓長和男女生仍在鬥智斗勇。
鄒飛展開紙條,上面寫著:「佟玥已經回國,想見她,我可以幫你約。」再下面是那個人留下的手機號。
考上大學前,鄒飛對大學的認識僅局限於那個比他們大不了幾歲的男性班主任的講述:無論哪所大學,都會有一塊草地,草地上都是人——有躺著看書的,有坐著彈吉他的,有跑著放風箏的,還有疊在一起亂來的……說到這裏,會有學生問,那多不好意思啊?班主任說,沒事兒,有衣服蓋著呢,而且我沒說一定是白天,晚上草地上也會有學生,夏天他們不回宿舍了,就在草地上過夜。又會有學生問,那起夜怎麼辦啊?班主任說,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嗎?你們關心的不應該是這種問題,我給你們講這些,是為了讓你們知道,今天的努力是為了明天可以不再努力——如果考不上大學你們還得復讀,人這一輩子不容易,把當前的全部精力留給學習,等著日後把更多的精力留給玩吧!說白了就是,現在少睡會兒,將來就能多玩會兒!從今天起,你們不應該在十二點前睡覺了,如果誰還能保證自己一天的睡眠時間超過六個小時,那他就是浪費生命!
沒上大學的人,都以為考上大學,四年後拿到畢業證,就可以找一份說得過去的工作,然後不用過度勞累地度過一生,可從來沒有人提到這四年裡學生的苦悶,就像光看見妓|女們如何購買名貴商品了,卻對她們掙錢的辛酸和心靈痛苦視而不見。
後面叼著煙進來的叫範文強,睡羅西下鋪,放下東西就從包里掏出一台遊戲機,往電視上接,死活不出圖像,以為遊戲機壞了,要拆開修,被老謝阻攔住。
樓道已經圍了很多看熱鬧的學生,樓長的威嚴在開學第一天就被公然挑釁,臉上掛不住了,給自己圓了一句話,「我該開會去了」,便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