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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美利哥·勃納瑟拉由於受過四十年的送葬職業的熏陶才沒有把這種晴天霹靂的打擊和這種無法忍受的仇恨形之於色。他那年輕美貌的女兒還躺在醫院里,被打裂了的下齶骨用鋼絲箍著,而現在這兩個臭畜生竟逍遙法外!這場審判是一出徹頭徹尾的鬧劇。他打量著罪犯的父母聚攏在他們的寵兒的周圍。哦,這會兒,他們一個個興高采烈,喜笑顏開。
邁克爾·考利昂是老頭子的么兒,是唯一拒不接受那位偉人教誨的孩子。他的臉型不同,不是他兄弟姐妹那樣類型的濃眉大眼的丘比特式的臉,他那烏黑髮亮的頭髮是平直的而不是捲曲的。他的皮膚像橄欖那樣的淡褐色,若是一個姑娘有這樣的皮膚,那簡直可以說很漂亮。他嬌嫩中顯得清秀。老頭子還真的一度擔心他的么兒是否具有男性特徵。等到邁克爾·考利昂長到十七歲,這種擔心才煙消雲散了。
亞美利哥·勃納瑟拉來到美國這幾年一直奉公守法。他也因此吃了點甜頭。這時,他的頭腦給怒火燒得直冒煙,他的頭骨被想買一支槍把那兩個年輕人幹掉的幻想折騰得嘎嘎作響。儘管如此,他還是沉住氣,對他那個仍然蒙在鼓裡的老婆說:「人家把我們愚弄了。」
納佐林的老伴斐洛宓娜則是開門見山。「別再這樣愚蠢了,」她對自己胖乎乎的丈夫說。「你自己明白你應幹些什麼。把恩佐留在這兒,讓他躲到咱們長島的親戚家去。」
納佐林氣勢洶洶地問道:「你已經玷辱了我的家庭吧?如今戰爭已經結束了,你知道美國就要把你這笨驢踢回你們那個西西里的到處是屎尿的村莊里去。我問問你是不是已經給了我女兒一個小包包,讓她憑著那個來想念你?」
考利昂老頭子接待每一個人——富人和窮人,有權有勢的人和默默無聞的人——都一視同仁,都表現出同樣的熱情,他不怠慢任何人。這就是他的脾氣。客人們七嘴八舌他說他穿著晚禮服看上去是如何如何有風度,一個沒有經驗的人看了,很可能就把老頭子本人當作幸運的新郎。
納佐林機敏地朝她瞥了一眼,他這個女兒卻是個「熱情奔放的人」。他早就看到過她在恩佐從她後面擠過去,把熱乎乎的麵包從爐子里取出來往櫃檯上的籃子里裝的時候,就把她的大屁股趁機在恩佐的前面撞呀擦呀。納佐林又想到淫猥方面去了;要是不採取適當的措施,這個小流氓的熱麵包就會鑽進她的爐子里去。必須想辦法把恩佐留在美國並使他成為美國公民。能夠安排這類事的只有一個人——教父,考利昂老頭子。
勃納瑟拉實在忍無可忍了,把身子向著過道一傾,粗聲粗氣地吼了起來:
三兒子邁克爾·考利昂沒有陪他父親和兩個哥哥站在一起,而是坐在花園裡最僻靜的角落的一張桌子旁邊。即使他坐在那兒,想躲也還是躲不開,家裡的親戚朋友還是要獻殷勤地恭維恭維他。
邁克爾·考利昂正在把參加婚禮的幾個服裝特別嬌艷的客人的小趣聞講給愷·亞當姆斯聽,用這個辦法逗她開心。而她呢,感到這裏的人都洋里洋氣而流露出來的驚奇神態也把他逗得開心了。還有,她對任何顯得稀奇古怪的現象所流露出來的那種濃厚的興趣,也同樣把他逗得入迷了。緊接著,她的注意力就給一小群聚集在裝著酒的大木桶周圍的人吸引住了。
考利昂老頭子在這類事情上是人所共知的,刻板而死硬,雖然他那個身強體壯的老伴跟大伙兒一道興高采烈地尖聲怪叫,他卻悄悄躲進屋子裡去了。桑兒·考利昂看到這種情況就向新娘的餐桌走去,坐在年輕的伴娘璐西·曼琪妮的身邊。他倆現在可以放心大胆地坐在一起。他老婆還在廚房裡給結婚蛋糕進行最後加工。桑兒把嘴湊近這個年輕姑娘的耳朵悄悄他說了幾句什麼,她就站起來走開了。桑兒過了一會,漫不經心地跟在她後面,當他從人群中向前擠的時候,他老是走走停停地同客人談話。
考利昂老頭子對於壓在他頭上的政權頗有反感,因而不希望也不打算讓自己的么兒子去為這個政權效勞、送死。醫生早就賄賂好了,通過後門也私下作了種種安排。為了採取適當措施預防出繼漏,也花了很多錢,但是邁克爾已經是二十一歲的人了,要扭轉他的任性也是無能為力的。他參軍了,在太平洋打仗。他還當上了上尉,得了些獎章。1944年,他的照片登在《生活》雜誌上,旁邊還附了一段敘述他的戰功的說明。有個朋友曾經把那份雜誌拿給考利昂老頭子看(他家裡的人是不敢這樣做的),老頭子蔑視地哼了一聲,說:
黑根聳聳肩:「你比我更了解他嘛。不過,他對你請他來參加婚禮,心裏非常感激,他原來沒有料到。我想,他是來向你表示感激的。」
「我要到義大利去安家落戶,」她衝著她的父親大叫大嚷起來。「你要是不把恩佐留在這兒,我就要跑。」
考利昂老頭子用擁抱表示對麵包師傅的歡迎。他倆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在一起玩耍,後來又是好朋友,一塊兒長大。每年復活節都有剛剛烘好的塊狀新鮮乳酪,還有精粉餡餅,按時送到考利昂老頭子家裡。在聖誕節,在這家人不論誰的生日,納佐林一家就以鮮嫩的奶油糕點來表示敬意。這幾年,納佐林不管自己賺多賺少,總是高高興興地向老頭子的麵包業協會按期交納會費。除了在戰時曾希望有機會在黑市買到物價管理局發的糖票之外,他從來不要求得到任何報酬。現在這位麵包師傅應當作為九九藏書莫逆之交提提自己的要求了;而考利昂老頭子也滿心喜悅地盼望著有機會來滿足他的要求。
他說罷就打定了主意,也不惜一切代價了,「要出這口氣,我們就得跪下求求考利昂老頭子。」
年初,當邁克爾·考利昂因負重傷而從前線退下來療養的時候,他壓根兒不知道那就是他父親早作了安排才使他退役的。他在家只待了幾個星期,然後,不同任何人商量就進了新罕布希爾州漢諾威鎮的達特茅斯學院,這樣他離開了父親的家門。這次他回家,一來是為了參加妹妹的婚禮,二來是為了讓家裡人看看他未來的妻子,一個面容憔悴的微不足道的美國姑娘。
對日戰爭已經結束了,因此不再有那種擔心自己的兒子要到軍隊里去打仗的煩惱了。人們還需要一個慶祝婚禮的機會來表現一下自己歡樂的心情。
他把黑根遞過來的錢接住,然後連同他原來的那捲支票一道交給了安多尼·寇普拉。
「這對納佐林來說,真是一筆有利可圖的投資。一個女婿,麵包房裡的一個便宜的終身助手,這一切只花兩千美元。」他停了一會兒又問:「我該把這個任務拜託給誰?」
「他創造奇迹是在為旁人賣命。」
她把他想象成了美得不可思議的人。卡羅·瑞澤年輕的時候就在荒涼的曠野勞動——乾的是重體力勞動。因此,前臂又大又粗,他的雙肩把晚禮服撐得鼓脹鼓脹的。他沉浸在他新娘的敬慕的目光里,他給她斟滿了一杯葡萄酒,對她煞費苦心地百般殷勤,好像他倆都是舞台上的演員一樣。他的眼睛老是閃呀閃地盯著新娘右肩上挎著的巨大絲絨包,錢包現在給塞得滿滿的,裏面究竟塞了多少錢?一萬?兩萬?卡羅·瑞澤笑了,這才只是開始啊,通過結婚他總算高攀到高貴人家了。
他對自己永遠也不會成為像他父親那樣的偉人這一點根本不在乎。桑兒·考利昂有的是力量,有的是勇氣。然而,他卻沒有他父親那種謙虛謹慎的作風;他的脾氣急躁、魯莽,導致他作出了一個又一個錯誤的判斷。對他父親的事業來說,他是一位得力助手,但仍然有很多人不大相信他會成為繼承人。
康妮·考利昂是個不十分漂亮的姑娘,身體瘦削,脾氣有點神經質,可能將來也會變成罵街的潑婦,但是今天她穿上了雪白的新娘禮服,加上她那熱情勃發的處|女神態,樣子變了,顯得容光煥發,簡直可以說很美麗。在木桌下面,她的手搭在新郎的肌肉發達的大腿上。她那丘比特型的嘴一撅,像是要給他送一個飛吻。
在洛杉磯一家旅社的一套布置得金碧輝煌的房間里,約翰昵·方檀像一般當丈夫的人一樣,喝得酪酊大醉,不能自理。他有氣無力地靠在紅色長沙發上,手裡拿著蘇格蘭威士忌酒瓶,直接湊在嘴上就喝起來。現在是後半夜四點鐘,他醉醺醺地胡思亂想,等他那個婆娘一回來就把她幹掉。要是這會兒回來,她性命肯定難保。現在他想去看看前妻,問問自己的親骨肉怎麼樣,但又覺得不是時候;想去看看他的朋友,可是因為他的事業現在急轉直下,又感到難為情。想當年他要是後半夜四點鐘去訪問人家,人家會感到高興,受寵若驚,但是現在他一去,人家就感到討厭。過去,在他的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他約翰昵·方檀的突然來訪,曾經使美國一些最吃香的女明星欣喜若狂。想到這些,他甚至忍不住要對自己嫣然一笑。
黑根從法國式的門走了出去,徑直向外面的花園走去,來到了聚集在酒桶周圍的央求者的跟前。他指了指胖乎乎的麵包師傅納佐林。
「你們的行為同那些最墮落腐化的分子相似,」法官厲聲他說。
麵包師傅納佐林像他做的義大利式大麵包一樣,脹乎乎的卻布滿了硬皮,現在身上仍然沾滿著麵粉,愁眉苦臉地望著自己的老伴,那個已經可以結婚了的女兒卡絲琳,和他烤麵包的助手恩佐。恩佐早已換上了他那件袖子上有綠字臂章的戰俘衣,他現在擔心這個場面會拖得他來不及趕到總督島去彙報。作為成千上萬個義大利俘虜之一的他,每天宣誓才能獲得假釋,在美國經濟部門工作。他時時刻刻提心弔膽,生怕假釋被撤銷。因此,這會兒正在上演著的小喜劇,對他說來事關重大了。
卡絲琳在嗚嗚咽咽地哭著。她已經在發胖了,不怎麼美了,而且上唇模模糊糊地生了一抹小鬍子。她永遠不可能找到像恩佐這樣標緻的丈夫了,永遠不可能碰到另一個男人在隱蔽的地方懷著充滿敬意的愛慕來觸摸她的身子了。
「對,他們有心事,」他說。「他們都在等著私下見我爸爸。他們有事要求他。」
那兩個小畜生的父母,都同他差不多年紀,但衣著帶有更多的美國風度,現在也走過來了。他們一個個向他晃了一眼,面部有點難為情的樣子,但眼睛里卻流露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洋洋得意的、盛氣凌人的神色。
老頭子抬起頭,像是在問什麼的樣子。黑根說:「有個人叫路加·布拉西,他沒排在名單上,但是也想見見你。他認為公開談是不可以的,反正他要求當面向你表示祝賀。」
「不要找我們自己的人,不妨拜託給鄰區的那個猶大人,把通訊地址改變改變。我想,如今戰爭已經過去了,這類問題可能很多。我們應在華盛頓額外安排一些人來處理這類問題,並設法不要讓價格上漲。」黑根在便箋簿里記了一筆:「不找議員婁提庫。可試試斐歇爾。」
他非常認真地考慮下一步該幹九*九*藏*書些什麼:必須向代表本區的國會議員請願。議員可以提出一項特別法案,允許恩佐改為美國公民。這個法案保險會在國會通過。考利昂老頭子還解釋說,這就得花錢,目前流行的價格是兩千美元。他,考利昂老頭子,保證事情的順利進行,並答應付這筆錢就可以了。他的朋友會同意嗎?
她走進卧室,接著他聽到了她用鑰匙開鎖的聲音。
「把勃納瑟拉排到末尾。」
她以為他醉得不省人事了,但她估計錯了。他從矮桌那邊撲過來,卡住她的喉嚨。但是一挨近那張具有魔力的臉、那對可愛的紫羅藍色的眼睛,他的怒氣煙消雲散了,他又心慈手軟了。她看到他的拳頭縮了回去,她又不識相地嬉皮笑臉地對著他。她怪聲怪氣他說:
一個又高又大的法警急急忙忙走過來,堵住了勃納瑟拉站的那一排座位的出口。不過,這是不必要的。
約翰昵呆坐,在地板上,雙手捂住臉。一種病態的、自尊心受了損傷而又束手無策的絕望之感把他壓垮了。早年在街頭流浪養成了一種死不回頭的倔強勁,他憑著這股勁在好萊塢你死我活的鬥爭中出人頭地。此刻,他還是憑著這股勁,振作精神抓起電話筒,叫一輛汽車送他到飛機場去。可以救他的也只有一個人。他要回紐約去。他要回頭去找那個具有他所需要的力量和智慧、具有他仍然可以信賴得過的友情的唯一的人——他的教父考利昂。
所有的眼睛都在望著他倆離去的身影。伴娘經過三年學院生活已經徹底美國化了,是一個已經有了「名聲」的成熟的姑娘。在整個結婚綵排過程中,她一直以逗趣、開玩笑的方式同桑兒*考利昂調情。她覺得這是允許的,因為他是最好的人,而且還是她綵排的對象。璐西·曼琪妮現在把自己粉紅色的衣服提高地面,走進屋子裡去了,以裝出來的天真的神態笑著,用輕快的步子跑上樓梯,進了洗澡間。她在那裡等了一會兒,當她出來的時候,桑兒在上面樓梯口向她招手,要她上去。
「在外面閑逛嘛,」她答道。
他得到的報答呢?友誼,「老頭子」這個尊敬的頭銜,還有「教父」這個更加富於感情|色彩的稱呼,或者,單純為了表示敬意,而絕對不是小利,還可以來些普普通通的禮物——自家釀的一加侖酒。或者,為了給他的聖誕節餐桌增添風雅而專門烤的一籃子義大利式加胡椒烤餅。雙方心照不宣,這僅僅是一種禮貌的表示,表示你欠著他的債,而他也有權隨時找你做點什麼小事來抵償這筆債。
因此,在那天早晨,考利昂老頭子的朋友從紐約市內蜂擁而至,來給他道喜。他們都帶著奶油色的紙袋,裏面塞滿了送給新娘的禮錢,裝的都是現鈔,而不是支票。每個紙袋裡都裝著一張卡片,上面註明了送禮者的身份和他對教父的一片心意。每分心意教父都當之無愧。
考利昂老頭子站在那兒招呼客人的時候,來了輛黑色小鼷鹿牌轎車停在林蔭道旁邊。前排坐著的兩個人從茄克衣袋裡掏出記錄本,毫不掩飾地公然把停在林蔭道附近的汽車的牌照號碼一一抄下來。桑兒回過頭對他父親說:
法官繼續宣判:「你們的行為很像山林里的野獸,但幸虧你們的獸|欲沒有傷害到那個可憐的姑娘,不然的話,我就要判你們坐二十年牢。」法官說到這裏,把他那雙特別引人注目的眼睛向著臉色灰黃的亞美利哥.勃納瑟拉鬼鬼祟祟地眨了幾下,然後俯視他面前的一大堆鑒定報告。他皺皺眉,聳聳肩,好像產生了一種違背他的本來願望的信念。他接著又說:
新郎卡羅·瑞澤是個混血兒,父親是西西里人,母親是義大利北方人。由於接受遺傳的原因,他生下來就是淡黃色的頭髮,藍藍的眼睛。他父母都住在內華達州,因為在法律方面出了一點問題他就離開了內華達州。在紐約,他認識了桑兒·考利昂,因而也就認識了他妹妹。當然,考利昂老頭子派了幾個可靠的朋友到內華達州去了解情況,他們回來彙報說,卡羅跟警方的糾葛是年輕人一時不慎玩槍引起的,不算嚴重,可以很容易地從檔案中一筆勾銷,可以讓年輕人保持歷史清白。他們還帶回來了內華達州流行的法律方面投機倒把的詳細情況,對這些情況老頭子是大有興趣的,而且一直在認真考慮。老頭子的偉大,其中部分原因就是因為他從每一件事情里都撈到了好處。
他擠眉弄眼地做了個鬼臉,然後對湯姆·黑根說:
每一個客人都看得出來,老頭子對這個老三並不怎麼放在心上。邁克爾在戰前一度是他的寵兒,是明顯地內定了的繼承人,等到適當的時機就讓他來主持家事。他具有他那個偉大的父親所特有的于沉靜中顯示出來的力量和智慧,生來就有一種辦起事來使人不得不折服的本領。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後,他志願加入了海軍陸戰隊。他是違抗了他父親的命令去參軍的。
在考利昂老頭子的「辦公室」(一間地板稍稍加高了的靠屋角的房間)裏面,湯馬斯·黑根隔著窗子注視著花園裡的婚禮宴會。他身子後面左右兩側的牆角,堆放著法律書籍。黑根是老頭子的律師和代理參謀,也就是法律顧問,他以這個身份在這個家庭中處於僅次於老頭子的關鍵地位。他同老頭子就在這問房子里解決了一個又一個棘手的難題。因此,當他看到教父離開了熱鬧的場面而走進這棟房子的時候,他就明白,不管什麼婚禮不婚禮,今天一定有些小事必須辦理。老頭子正九-九-藏-書是要來找他的。接著,黑根就看到桑兒·考利昂湊到璐西·曼琪妮耳朵前給她說悄悄話。還看到他尾隨著她走進這幢房子的這出小喜劇。黑根擠眉弄眼地作了個怪相,心裏在嘀咕,到底要不要告訴老頭子來制止這類鬼事情。他走到桌子跟前,拿起一份手寫的名單,上面的人都已經得到允許可以私下見考利昂老頭子的。老頭子走進房間以後,黑根就把那份名單遞給了他。考利昂老頭子看後點點頭,說:
約翰昵·方檀站了起來,他痛恨這個躺在地板上的女人,但她的美卻是一種有魔力的盾牌。瑪葛特把身子向那邊一滾,用一種舞蹈演員所特有的彈力,一躍而起,面對他站著。她像頑童似的一面陰陽怪氣地跳跳蹦蹦,一面哼哼卿卿地唱起來:
在客人中有個衣冠楚楚的小青年,腦袋像白鼬的腦袋,油光油光,也在端詳那個絲絨錢袋。鮑里·嘎吐純粹出於習慣,心裏在盤算著他怎樣才能倏地一下把那個脹鼓鼓的錢包搶到手。這個念頭也使他感到好笑。但是,他心裏明白這隻不過是痴心妄想而已,就像小孩子夢想著用汽槍打坦克一樣。他瞅著他的上司彼得·克萊門扎。這個胖胖的中年人正在木板舞場上同年輕姑娘們跳著粗俗而活潑的塔蘭圖拉舞。克萊門扎,個子高極了,塊頭也大極了,跳得那樣熟練、縱情,他那硬邦邦的大肚子放肆地碰著年輕而矮小的女人的胸脯,惹得所有的客人都向他喝起彩來。年長一些的女人牢牢地抓著他的胳膊,想在下一輪當他的舞伴。年輕一些的男子虔恭地讓開舞場,在一旁按著曼陀林琴的狂彈亂奏的節拍一個勁兒地拍手。最後當克萊門扎累得癱倒在椅子上的時候,鮑里·嘎吐給他遞過來一杯冰凍紅葡萄酒,還掏出他自己的手絹擦擦他上司的朱庇特型的汗流不止的額頭。克萊門扎大口大口地喝著葡萄酒的時候,不時地像鯨魚一樣噗噗地在吹氣。他對鮑里連一聲謝也不說,就直截了當他說:
維托。考利昂老頭子這人,對誰都有求必應。他不作空洞許諾,也不提出示弱的借口說什麼世界上還有比他更強大的力量在束縛他的手腳。他是不是你的朋友,這也不是必要條件;你就是沒有辦法報答他,這甚至也無關緊要。但有一件事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你,你本人,宣布對他的友誼。只要做到了這一點,那就不管求助者是多麼貧窮或多麼軟弱,考利昂老頭子也會把那個人的苦何放在心上。為了解除這個人的憂愁,他是不會有任何顧忌的。
二兒子弗烈德里克,通常人們都叫他弗烈特,或弗烈杜,是個乖孩子,每個義大利人都求神拜佛,希望自己也能生一個這樣的乖孩子,本分、忠誠,在他父親跟前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三十歲的人了還同父母住在一起。他個兒很矮,長得很結實,樣子不漂亮,但也長著這家人同類型的丘比特的腦袋,上面覆著一頭捲髮,圓圓的臉龐,厚厚的、弓形的嘴唇。他性格倔強,現在仍然是他父親的左右手,從來沒有跟女人搞些見不得人的事,不讓外人說閑話,不給他父親難堪。儘管有這些優點,他卻缺少那種作為領袖的人必不可少的魅力和感人的活力,因此他也沒有繼承父業的希望。
上面說到的這些人,還有許許多多別的人,都收到了鐫版印製的請帖,要他們參加定於年8月最後一個星期六舉行的康斯坦脂婭·考利昂小姐的婚禮。新娘的父親維托·考利昂老頭子,雖然現在已經住進長島的一座大廈,但仍然沒有忘記他當年的老朋友和老鄰居。招待宴會將在那座大廈舉行,慶祝活動將持續一整天,毫無疑問這是一次隆重的活動。
老頭子第一次顯出了愉快的神色。他的答覆拐彎抹角。他反問道:「這,有必要嗎?」
被告辯護律師聚作一團,走在最後,催促他們的當事人快朝前走,並把那兩個年輕人攔住。
「你這個可憐愚蠢的小雜種,像小流氓一樣把我打得渾身疼痛。哼,約翰昵,你將來永遠是一隻想入非非的珍珠雞,不會說話,光會咯咯咯地叫。你甚至談情說愛也還像個小娃娃,你仍然以為憑你過去唱的那些歌子就可以把女人騙到手。」
考利昂老頭子聳了聳肩:「這一條街並不是我私人的。他們要幹什麼,隨他們的便。」
麵包師傅把他女兒同恩佐的事講了一遍:一個出生於西西里的很好的義大利小夥子給美軍俘虜過來了,作為戰俘送到了美國,假釋出來后幫助他工作,誠實的恩佐和他那個卡絲琳產生一種純潔而高尚的愛情,但現在戰爭結束了,這個可憐的小夥子就要被遣返回到義大利去,這樣的話,納佐林的女兒肯定要傷心得活不下去。只有教父考利昂才有能力幫助這一對苦惱的年輕人。他是他們最後的希望。
於是,鮑里一溜煙兒地鑽進人群里去了。
他遞給麵包師傅一根「高貴牌」雪前煙,一杯「振奮牌」果子露,還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鼓勵他說下去,這就是老頭子的人情味的一種表示。他從自己辛酸的經歷中體會到:大家同樣是人,要一個人央求另一個人辦一件事,這可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麵包師傅使勁地點點頭,他原來沒有想到,要求辦這樣大的事竟可以不費吹灰之力。這是不言而喻的,國會的一項特別法案是不會來得很便宜的。納佐林簡直感激得熱淚盈眶。考利昂老頭子陪他走到門口,一再請他放心,會有個精幹的人到麵包房來安排一切細節和完成一切必要的文件。麵包師傅把他擁抱了一下,然後就read.99csw.com消失在花園裡了。
黑根領進來的下一個人,他的問題非常簡單。他的名字叫安多尼*寇普拉。他是考利昂老頭子年輕時在火車站調車場一道工作過的老同事的兒子。寇普拉需要五百美元開一家義大利式烘餡餅店,安裝設備和特製爐灶需要一筆押金。不知道什麼緣故,也沒有去深究,可就是得不到貸款。老頭子把手伸進自己的衣服口袋,隨手掏出了一卷支票,錢數還差一點點。
現在,這個么兒坐在花園的角落,表明他甘願同父親與兄妹疏遠,在他身旁坐著一個美國姑娘,這個姑娘大家早就聽說過,但今天才第一次看到。當然,他以恰如其分的、彬彬有禮的風度,把她介紹給參加婚禮的每一個人,包括他家裡的人。她給大家的印象也並不怎麼樣。她顯得大瘦,大白皙;她的臉,以一個女人來說,顯得過分狡詐、精明;她的舉止,對一個處|女來說,顯得過分隨便;她的名字,在他們聽來,也顯得洋里洋氣;她名叫愷·亞當姆斯。如果她告訴他們說她的祖先是二百年前定居在美國,她的名字是個普普通通的名字,那他們就會聳聳肩。
「當個舞蹈裁判,怕什麼,好好負起責任來,到附近去串一串,看有什麼問題沒有。」
恩佐個兒很矮,卻長得很結實,一隻手按在胸口,像要流淚的樣子,但話卻說得有板有眼:
央求者一再聲明說四百元就綽綽有餘了,但是考利昂老頭子卻拍拍他的肩膀,抱歉他說:
「老人家,我對童貞聖母發誓:我絕對沒有辜負您的好意。我是懷著滿腔敬意愛慕你女兒的,我是懷著滿腔敬意向她求婚的。我明白我沒有這樣的權利,不過要是人家把我送回義大利的話,那我就再也無法回到美國來了,我就永遠也不能夠同卡絲琳結婚了。」
考利昂老頭子皺著眉頭在尋思:
黑根對老頭子笑了笑:
老頭子陪著納佐林在房子里踱來踱去,他的手搭在麵包師傅的肩上,並把頭點呀點的,表示理解,同時也用以鼓勵麵包師傅。當麵包師傅講完了之後,考利昂老頭子對他笑笑,說:
他正在對著酒瓶大喝的時候,聽到自己的婆娘用鑰匙開門,但他還是一個勁地喝,直到她走進屋子,站在他的眼前,他才放下酒瓶。在他看來,她還是那樣,非常漂亮:天使般的臉面,深情的紫羅藍色的眼睛,柔弱得有點嬌嫩,但卻美得達于極致的身段,在銀幕上,她的美給強化了,神化了。全世界有億萬男人都愛上了瑪葛特.婭希彤的這張臉。而且,花錢就是為了在銀幕上看看這張臉。
亞美利哥·勃納瑟拉在紐約第三刑事法庭坐著等待開庭,等待對曾經嚴重地傷害了他的女兒並企圖侮辱他的女兒的罪犯實行法律制裁。
這種洋溢著鄉土氣味的安排是古老的義大利遺風。雖然新娘康妮並不喜歡這一套,但因為她在選擇丈夫方面已經惹她父親生氣了,所以她只好將就著同意來一個「珍珠雞」式的婚禮。
她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又說:
「可憐的約翰昵。再見,約翰昵。」
她哈哈大笑。他握起拳頭,對準她的胸膛,咚咚地捶起來:她栽倒在地板上,他撲在她的身上。她在呼呼地喘氣,他嗅到了她呼出來的香氣。他又用拳頭在她兩隻胳膊上,兩條大腿的嫩肉上,到處亂捶。他那股勁頭,就像他還是十來歲的時候在紐約的打鬧場捶打那些小一「點的鼻涕邋遢的小子一樣。打得痛,但不打落牙齒,也不打斷鼻樑骨,總之不留下諸如此類破相的傷痕。
「約翰昵壓根兒沒有打傷我,約翰昵壓根兒沒有打傷我。」然後,她板起美麗的面孔,以稍帶悲涼的神態念了起來:
「我已經流過淚了,你們將來也會像我一樣流淚的——你們的兒子害得我流淚,我也要像他們一樣整得你們流淚!」
管它三七二十一,現在屋后的花園裡,四人樂隊開始吹打起來了。所有的客人都到齊了。考利昂老頭子不再把那幾個不速之客放在心上,領著兩個兒子去參加婚禮宴會了。
現在,在這個大喜日子,他的女兒結婚的日子,維托·考利昂老頭子站在長灘家中的門口招呼客人。全都是認識的人,全都是信得過的人,他們中間有很多人走了紅運都是沾了老頭子的光,在這個親切的場合可以無拘無束地當面稱呼他「教父」。即使在慶祝活動中負責招待的人也都是他的朋友。給客人看酒的人就是個老同事,他的禮物就是整個婚禮所用的酒和他自己純熟的技術。招待員都是考利昂老頭子的幾個兒子的朋友。花園裡野餐桌上的盛饌也都是老頭子的老伴和她的朋友做的。一英畝大的花園到處張燈結綵,給裝飾得花花綠綠,整個布置工作也全是由新娘的年輕朋友乾的。
「那些小子是聯邦調查局的。他們把所有的牌照號碼都記下來了。那些臭狗崽!」
「你剛才究竟是到哪兒去了?」約翰昵·方檀問道。
真的,也很容易看出來,這四個人老是用目光跟隨著老頭子。
但是,他還是手下留情的,他下不了手啊。她朝他一個勁地格格地傻笑,她手腳伸展著躺在地板上,把花緞旗袍拉上來露出大腿。她傻笑一陣就挑逗他幾句:
「約翰昵,別往臉上打,我正參加拍一部影片。」
黑根一言不發,只是讚賞地注視著。老頭子經常開導說:如果一個人很慷慨,那麼他就必須把自己的慷慨表現得充滿感情。像老頭子這樣的大人物竟去借別人的錢來轉借給像他這樣的小人物,這簡直使安多尼·寇普拉感到自己的身價是被過分抬高了。這倒不是因https://read•99csw•com為寇普拉不知道老頭子是個百萬富翁,問題的關鍵在於:究竟有幾個百萬富翁為了一個窮朋友甘願讓自己忍受哪怕一小點不方便?
「說得對!說得對!」亞美利哥·勃納瑟拉心裏這樣想。「是禽獸!是禽獸!」那兩個油頭粉面的年輕人表示虔誠悔恨,低垂著頭,表示認罪。
「借給我一百美元,我星期一到銀行取回來后還你。」
他從門口走下台階,越過林蔭道,向著黑轎車停的地方走過去。他把自己憤怒的臉挨近司機的臉;司機呢,一點也不退縮,喀一下子打開皮夾子,把綠色身份證亮給他看。桑兒一聲沒吭,退了回來。他啐了一口唾沫,唾沫濺到了轎車的後門上,然後揚長而去。他希望司機跳下轎車來追他,但司機毫無動靜。他一到台階跟前,就對自己的父親說:
「快上來,約翰昵,你真正要的也就是這個嘛。」
就在這次婚禮宴會上,有幾個臀部寬大,嘴也寬大的年輕的娘兒們,都滿懷信心地冷靜地打量桑兒·考利昂。但是在這個特殊的日子,她們只不過白費心機而已。桑兒·考利昂不顧自己的老婆和三個小孩在場,已經在對他妹妹的伴娘璐西·曼琪妮打主意了。這個年輕姑娘也完全心領神會,坐在花園裡的餐桌旁,穿的是粉紅色的長禮服,油光油光的黑髮上戴著花冠。早在上個星期綵排的時候,她就向桑兒調情,在祭壇上捏他的手。一個姑娘只能做到這一步啊。
「但是,鑒於你們還年輕,鑒於你們歷史清白,鑒於你們家庭體面,同時也鑒於法律的嚴肅性,不在於尋求報復,因此我判處你們在教養院禁閉三年,本判決將緩期執行。」
原來這些人就是亞美利哥·勃納瑟拉,烤麵包師傅納佐林,安多尼·寇普拉,路加·布拉西。她,憑著那敏銳的眼力,一針見血地指出:這四個人看上去是憂心忡忡的。邁克爾會意地笑了。
說著他用手絹擦眼淚。那兩個年輕人又回頭順著過道往回走。像是要保護他們的父母。
樂隊停下來休息,有個叫尼諾·華倫提的年輕人抓起一個破舊的曼陀林琴,左腳踏在椅子上,放聲唱起粗俗的西西里情歌來。尼諾·華倫提的臉很清秀,不過因經常喝酒而顯得有點發脹;而現在他又有點醉意了,他的舌頭在撫弄著猥褻的抒情歌詞,他的眼睛在不停地轉動著。娘兒們在歡天喜地地尖聲怪叫;男子漢在隨著這位歌唱家把每一節歌詞的最末一個詞高聲大喊一下。
「這,這花錢的婚禮把我一下子也弄得手頭拮据了。」
法官面容陰森可怕,捲起黑法衣的袖子,像是要對在法官席前面站著的兩個年輕人加以嚴懲似的。他的表情在威嚴做睨中顯出了冷酷,但是,在這一切表面現象的下面,亞美利哥·勃納瑟拉卻感覺到法庭是在故弄玄虛,然而他還不理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三個兒子中有兩個陪著他在門口站著。老大,受洗禮時取名叫桑迪諾,但除了他父親之外,大家都叫他桑兒。年長一點的義大利僑民見了他,總是不以為然地斜著眼;年輕一點的人見了他,總是表示欽佩。桑兒·考利昂,作為義大利裔第一代美國人來說,個兒算是很高的,差不多有六英尺高,加上他那一頭濃密的捲髮,看上去甚至還要高一些。他的臉是一張繪製粗糙的丘比特型的臉:容貌端正,但上下嘴唇都是弓形,厚敦敦的,左右之間微凹的下巴顯得怪裡怪氣的,樣子有點狎邪。他體格強壯得像頭公牛:人所共知,他得天獨厚,身體好極了,他那個註定該受折磨的妻子一提起入洞房就害怕,就像當年異教徒怕上拉肢刑架一樣。人們在竊竊私語,說他原來年紀輕輕的就逛妓院,即使是變得最麻木的、什麼也不怕的老妓|女,也會望而生畏,要求付給雙倍的價錢。
「那幾個小子肯定是警察。」
考利昂老頭子知道他們是什麼人。他最親密、最知己的朋友早就得到通知:來參加婚禮時別坐自己的汽車。雖然他不贊成自己的兒子把憤怒愚蠢地表露了出來,但是動動肝火也有它的好處。它會使那幾個不速之客確信:他們的突然到來,對方是沒有料到的,沒有防備的,因此,考利昂老頭子本人並不生氣,他早就學乖了。他懂得:社會上常常會有突如其來的侮辱,那是必須忍受的。在這個世界上,常常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最微不足道的人,如果他時刻留意的話,總會有機會向那些最不可一世的人報仇雪恨。明白了這個道理,也就心平氣和了。正是因為明白這個道理,老頭子才從來不喪失那種他所有的朋友都嘆服的謙虛謹慎的作風。
一股悲憤之氣,又酸又苦,從勃納瑟拉的心頭涌到了喉嚨,穿過緊咬著的牙齒的縫隙溢了出來。他從衣袋裡掏出白手絹,緊緊捂在自己的嘴巴上。他就這樣站在那兒瞅著那兩個年輕人從旁觀席座位中間的過道邁著方步,悠哉悠哉地走了過來。趾高氣揚,目光冷冰冰,嘴角笑咪|咪,對他簡直不屑一顧。他眼睜睜瞅著他們過去,忍著一言不發,把新手絹緊緊按在自己的嘴巴上。
「好夥計,打消你的一切憂慮。」
桑兒那濃眉大眼的丘比特型的臉龐一下給氣得緋紅:「那些下賤胚子狗雜種,起碼的禮貌也不懂。」
巨大的花園裡有上千名客人,有些在布滿鮮花的木檯子上跳舞,有些坐在長長的餐桌旁邊,餐桌上高高地堆放著香噴噴的飯菜和裝著家裡釀的紅葡萄酒的加侖酒壺。新娘康妮·考利昂穿得光彩奪目,同新郎、伴娘、女儐相以及招待員一道坐在一張特別加高了的餐桌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