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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花凋

第五章 花凋

但下斬的屠刀沒有落下,因為聖旨已下。哲宗皇帝于昨夜病逝宮中,按其遺旨所囑,三皇子北靖王朱燮爔即位,是為神宗,當即下令大赦天下,立刻派人飛馬來到午門外,刀下救下將要行刑的一干犯人。
一個月後,皇后與淑妃被賜死,據說與合謀毒死南貴妃一案有關。皇后一族在朝中勢力頗大,朱燮爔當年也因為這個才立她為王妃,但他如今卻不顧所有人的求情,于熙平四年六月二十日,用白綾縊死皇后淑妃于披香殿。
以她純良的天性,本就不適合在這個陰險毒辣、危機四伏的後宮里生活。
「還有我們,恩人!我們是從潮州來給您送行的!」那群人紛紛嚷了起來,連哭帶叫,亂成了一團,跟隨的差役怕出亂子,忙上前攔住眾人,不讓跟進場中:「下去,下去!窮鬼們,再亂叫可要全關進牢里去!」
北靖王府中,有人正在暴跳如雷。
那青衣童子一看主人鐵青的臉,嚇得結結巴巴:「王……王爺那時……正、正在見王、王宰相,小的……小的不、不敢……進去稟告、後來……後來……」
北靖王微微一笑,頓了頓,又轉過話題,鄭重道:「聽說大理寺已準備從速處死厲思寒及一干同黨,所以我們也切莫慢了手腳。明晚你就下手罷。宮中路線我已繪出,沿路守衛士兵宮人,我自會借故調開,你自己小心。此事關係重大,切莫對任何人透出一點風聲!」
「你說呀,是誰派你行刺朝廷命官的?是不是北靖王?」酷吏葛一索晃著明晃晃的鋼扦,陰陽怪氣地問,「乖乖的招了,就不會吃接下來的苦頭了。」
雖說皇上實際上已駕鶴歸西,可他這一口氣不斷,屬下臣子們自是萬萬不敢立新帝。於是,這一個月來國中無人,萬事亂成一團。
金承俊霍然回身,冷冷問:「那麼,小王爺,你準備如何?是要按兵不動,等他們慢慢折磨死了思寒,等你登上了皇位,再下詔救她?」
這也許已是訣別……可她方才卻只看見他帶了鐵面具的那半邊臉,那麼冰冷無情、威嚴與不可接近。
「大胆,居然敢呼朕為豬一隻?」神宗半開玩笑半認真,「南貴妃,你該當何罪?」
這世間的有些制度,雖然嚴苛,雖然會誤傷一些人,雖然會被另一些人利用,但是,它還是有它存在的必要性——只要它能建立起一個穩定平和的世界,只要它能庇護大部分的百姓,那麼,就有存在下去的理由。
那位南貴妃的出身非常神秘,眾人卻傳說紛紜,隱隱透出她往日出身的不高貴,可從未有人敢提起。隨身的宮女們都說這南貴妃平日談吐雖開朗,可彷彿眉間總有難言的憂鬱壓抑。更有人私下傳言,說南貴妃雖得獨寵,卻不專房,皇上甚至不在披香殿中留寢……
一種極其複雜的,溫暖中又帶著凄涼、欣慰中又有悲傷的情緒包圍了她。
金承俊淡淡一笑:「我……我給皇上用了足量的葯,剩下的……全自己用了——你不介意吧?」
「平亂玦!」幾名官兵大吃一驚,立時閉嘴退到了一邊——那,時當今皇上賜給刑部的最高令符,可以號令全國上下的各處衙門。
鐵面神捕心下登時雪亮,知她是被捲入朝廷的爭位之斗,才無故受害。一種更嚴重的信任危機再次湧現心頭——究竟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官,什麼又是賊?大明的律法,就代表了公正么?
聽得他親口承認,北靖王一時怔住,「你為什麼這麼做?為什麼!——你怕我信不過你,要滅口么?我……我難道是這種人么?」
第四日,他一反常態,上朝議事,下令刑部追察此案。
鐵面神捕驀然一驚,轉頭道:「寺監大人,酒席就不必了。不過,在下有一事相求……」
金承俊不答,在桌邊坐下靜靜凝視燭光,似是倦極欲睡,頭頸竟幾度垂落,突然道:「希望你言而有信,明天一定要救小寒。」
他自小立下的人生準則,再一次搖搖欲墜。
她想了想,又細聲問:「不知皇上到來,所為何事?」
不錯,眼前這個俊偉磊落的高大青年,正是名震天下的鐵面神捕!他臉部的線條剛毅而英朗,只是左邊臉上的膚色略白——她從沒想過,他會以真面目出現在世人面前。
南安王面色一變,冷笑:「好個北靖王!風流念頭動到女盜頭上去了……」
鐵面神捕苦苦一笑,澀聲道:「這樣很好——現在,終於沒人認識我了。其實……他們認識的我,也只是我的面具罷了……」
神宗心神俱亂,他這時才發覺,他最愛的原來不是權利,不是王位,而是懷中這個垂危的人!他曾那樣地看重過手中的地位和權力+但是時至今日,他卻甚至可以用所有的一切,向老天換取她的生命。可是,卻已沒有機會了……
「你說什麼?思寒被秘密審訊?還是葛一索這老狗?」北靖王大驚失色,手中茶盞跌得粉碎!他顧不得王爺的身份,一把拎住了傳話的手下衣領子,厲聲問,「這是真的?你這奴才為什麼不早說!」
如果金承俊不是自行服下了毒藥,他不知道自己還要用什麼樣的手段來消滅後患!
他啜了口茶,把滿是鮮血的雙手往衣袂擦了擦。
某一個深秋的夜裡,厲思寒遣開了宮女,一個人在房中對著燈發獃。她入宮后已漸漸習慣晚睡,一個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靜靜地對燈想心事。
周昌肅然正色,直接單刀直入將話題引向核心:「王爺,下官今夜此來,有要事相告——這女盜背景的確不簡單:昨晚,有人秘密來訪,贈與下官白銀五萬兩,要求下官把此案儘力往後壓,不要開審。」
他得意地揚揚手中的鞭子陰陰冷笑:「我葛一索,只要犯人有一絲氣,管他是鐵打的人,我也要他開口招供!」
「如果你覺得那是錯的……我希望這個錯誤,能至我而止!」
厲思寒心中驀然一震,心中體會到他輕描淡寫幾句話中的深情,心中乍現一縷柔情。
她輕輕一笑,笑容中依稀可見往日的天真嫵媚,但卻又帶著無盡的凄涼——不僅僅為她自己,也不僅僅為了無法言明、即使言明了也永無結果的感情,更是為了這世間雖不公正、卻是人力無法改變的際遇!
北靖王連忙扶住他欲墜的身形,雖然已經要如願以償地君臨天下,一切後患也就此掃平。但是看著垂死的絕世高手,他心中也一陣悲痛莫名,目中垂淚:「金兄……何苦如此?日後思寒若得知,你叫她何以自處?」
穩定的環境,https://read.99csw.com安適的生活,甚至可以秘密見見舊日老友,「南貴妃」的生活是極其奢華安逸的。可這……就是「照顧她一輩子」么?有時厲思寒不禁自問。
她推窗而視,準備呼人,卻未料到是他。
北靖王府的夜分外靜謐。在密室中,北靖王親手將一瓶東西遞給金承俊,兩人面色均極為肅穆。
然而,他眼珠隨即一轉,大笑起來:「哈哈,對了!那個雪衣女不是還殺了嶺南好幾任知縣、劫了糧倉么?我看劫糧是假,私下派殺手剷除異己是真!——我明天就奏他一本,在這個當兒上把這事一抖出來,看他能把自己撇乾淨?!」
「承俊大哥說……他要孤身浪跡天涯,以忘記往日的傷痛。他叫我不必擔心,也不用找他了。」頓了頓,又嘆息了一聲,她臉上露出了迷惘的神色,看著天際,「他還說,如果可能,想托你……托你代他照顧我。」
看著他的背影,北靖王忽然長長吐了一口氣——
「怎麼,難道不敢?」她唇邊浮出譏誚的笑意,盯著他看,目光咄咄逼人,然而卻是誠摯的,「我希望你能好好確認一下是否真的覺得所做的、都是對的?——如果你能確認,就務必一直堅持下去,希望這次之後不會再有任何事可以動搖你。如果……」
他要這個天下!無論是誰,都不可以阻攔他登上那個位置!
過了良久,金承俊緩緩點頭:「你都願意,我當然肯做。」
「連你也沒消息?」厲思寒唉了一聲,憂心忡忡,「那不對勁,他若到了京師,為什麼一直不來找我?除非他故意躲起來了。老天保佑……他千萬別去做傻事。」
淚水幾乎要溢出來,她終於咬牙忍住,低下頭,看著在為自己包紮的鐵面神捕,她目中充滿了極為複雜的感情。不錯,這個人使她傾慕,使她敬重,使她覺得安全,自己對他的感情,是完完全全不同於對其餘朋友們的。也許……這就是愛。
聽得如此重的誓言,輝煌的光線下,金承俊蒼白憔悴已久的臉上突地顯出了奇異的光芒,微微一笑:「這樣我就放心了。」
厲思寒不由問:「皇上一路上沒見著一個侍衛么?」
他語音中有入骨的譏諷,北靖王一怔鬆手,跌坐回椅中,垂頭想著,身子漸漸發抖,目中忽然有閃電般的亮光閃過!
「皇帝……不可以哭。」她突然輕輕說出了一句話,死灰色的臉上綻出了微笑,手便重重垂了下來。
沒有人知道,這個為盜的女子卻化成了一把劍鞘,禁錮了他的心靈……永遠、永遠地封印住了這把曾象徵正義的利劍!
「你是……」厲思寒奇怪地沉吟,一時卻覺得眼生。
他如釋重負地接過瓶子,隨手一搖,有些驚訝地問:「怎麼,一瓶全用光了?」
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在門口聽到那一聲「岳霽雲」的呼喚時,心中又會泛起深深的震動——多少年沒聽人叫過這個名字了!而今,在一眼看到她的慘景時,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的痛楚會撕裂他的心!
「請說。」
「你給我站住!你這是去送死!」北靖王平定了喘息,腦子尚自清醒,「一定有人在暗中做手腳!不然思寒區區一個女盜,又怎麼被嚴刑拷打?一定有人針對我,要我為救她而在關鍵時刻亂了陣腳……你此時去了,是自投羅網!」
厲思寒不語,只靜靜看著他。這一剎間,感激轉成了愛。
厲思寒面上一紅,忙低頭道:「皇上別取笑臣妾了。」
厲思寒心頭一震,發覺他居然只穿了裡層單衣,卻未加外袍,在深秋的半夜長久佇立。她忙拿了一裘長衣,一按窗口,輕輕躍入中庭。
他舉手,指尖輕輕移過額上烙的字,聲音又有一絲髮抖:「我終於想明白了,你是對的——朝廷的律法並不代表絕對的公正,因為它不代表百姓。」他臉上又現出了極度苦澀的笑容,「謝謝你讓我明白了這一點。
神宗下朝後只去披香殿,兩人或閑談,或散步,興緻好時甚至會拔劍切磋一下武藝。當然,一向都是以南貴妃失敗而告終,而神宗往往大笑而止,並興緻極高地親手教她一些武學訣竅。
厲思寒斷然搖頭:「不是!」
左右一聲答應,「咔咔」兩聲,兩副沉重冰冷的手鐐腳銬已鎖住了她的手腳。厲思寒什麼也沒說,目光只瞥了一下他,便隨兩名差役走了開去。
厲思寒心中感動。要知他以帝王的尊,居然要三更半夜飛檐走壁地偷偷來看自己的妃子,簡直是不可思議之事——一直以來,這個人,似乎都不象個皇帝的模樣呢。
那個堅定挺拔的身姿忽然一震,眼裡流出震驚的神色,定定看著她。
厲思寒盈盈下拜:「稟皇上,臣妾很開心。」
「我去劫獄!」金承俊一字字道,目光亮得可怕,「你根本救不了她!我只有自己來!」
「多謝神捕前來看望。」她聲音微弱地道,苦笑不覺漾滿了頰邊——夠了,一切在她被關入死牢時就該結束了,又何必多生枝節呢?他這是為什麼了?來巡檢一下被他親手緝拿地犯人么?或是同情她,對她曾經救過他心存一絲感激?
「能答應我最後一個要求么?」她看著他,開口。
他忍不住回身打開藥盒,一把拉住她的手,上藥包紮起來。他敏捷而老練地包紮著,甚至能感覺到那雙手在微微顫抖。
神宗皇帝忍不住輕撫她一頭的秀髮,把一封信遞給了她。
他與她兩個人,原本的出身地位並無多大差別,可以後人生的路,走得卻完全是相反的方向!如今在偶然的相逢后,卻仍然不得不沿著各自的路各自分開。
「稟王爺,大理寺監周昌在外邊求見!」貼身小廝允福輕輕稟告。因為他明白,這大理寺監周昌可是王爺這一方極其機密的同黨,眼看皇上越來越不行了,他一定是來與王爺商量對策的。
涸轍之鮒,相濡以沫,相煦以濕,曷不若相忘于江湖。
「你去哪兒?」北靖王一把拉住他,平定著自己沸騰的情緒,問道。
大赦令到處,厲思寒及十一位義兄刀下還生,眾人相擁而泣。
「多謝神捕費心。」厲思寒的聲音輕微而又渺茫,彷彿從遠處傳來,「反正就要死了,浪費葯幹什麼呢?」
周昌壓低了聲音:「那人自稱是受三皇子所託,要下官依此行事,承允日後三皇子若登位,必當有重謝——來人還出示了三皇子隨身佩帶的『天下承平之佩』為信物!」
他目光驀地一變,蕭瑟中隱隱有熱意:「真是狠https://read.99csw.com得下心的人啊……小王爺,你必當成為一代霸主。如果以後小寒有你照顧著,我……我也放心了。」
南安王見他所說只是如此一樁小事,不禁大失所望:「這等事體,自是刑部與你們大理寺主辦,本王又如何得知?」
周圍的士兵忙上來阻止,可厲思寒已鬆開了手。血從他的腕上滲出來,染血了她原本蒼白的咀唇,紅得刺目——她突然微微地笑了。
她痛得幾欲昏過去,耳邊又聽到葛一索問:「那麼,贓銀去哪兒了?」厲思寒遲疑了一下,緩緩搖頭:「全被我花光了。」語音未落,她右手食指又已血肉模糊!
「你不是說為了她,你什麼都肯做么?」北靖王緩緩道,聲音中有一絲奇異的顫抖。
他捧著右手,看著囚車駛入刑場,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那個聲音輕輕問他:「那些能在你身上留下傷疤的人,也一定蠻了不起的吧?
刑訊室中,只燃了一盆火,火光明滅中,映得他的臉如同魔鬼!
金承俊緩緩點頭,只說了兩個字:「放心」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開去。
「呀,我倒是忘了,你們江湖中人有武功,這拶指又奈何得了你?」一個山羊鬍子的中年獄吏,看著斷在地上的一付拶指,冷笑道。
當年,為了早日攫取到王位,明知周昌是南安王那邊的人,他卻故意去賄賂、在思寒陷入險境的時候,利用了金承俊用此毒毒殺老皇帝,金承俊隨後用其自殺。可如今,厲思寒竟也中了這種無葯可解的毒!
鐵面神捕臉上掠過一抹不自然,澀聲道:「我從沒聽過他的消息。」
看完信后,厲思寒很久沒有出聲,臉上陣紅陣白。
據說,在某一日的黃昏,有人在那兒看見一個披著黑色斗篷的人在默默祭奠,看身形很象已失蹤很久的鐵面神捕,只是他臉上已不再有面具,所以,誰也不認識他。
北靖王正色道:「莫非金兄還以為小王是背信棄義之人么?思寒之事,小王自一力承當——若有背棄,願天令我坐不穩這個江山!」
她忽地想起了昔年的事,忍不住脫口:「朱屹之,你……」
在容貌上並不算艷壓後宮的她,不知為何卻深得皇上獨寵,為其興建了披香殿,封為西宮之主,而寵愛之盛更是凌駕于諸妃之上。
「哦?出手豪闊,好大的氣魄!」南安王也不由一警,脫口。
「我希望你能來看我行刑。」她眯起了眼,似乎有笑意,卻又似乎是深意。
南安王府內,一片肅靜。
神宗熙平二年,宮中多了一位叫南雪衣的貴妃。
張牌頭與小趙在牢外看得目瞪口呆,不明白神捕為什麼要對一個女盜如此關切——在他們看來,捕頭與盜賊根本是完全對立的,何況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神捕?
她在草上側身而卧,不一會兒已酣然入夢。
但迎著年輕皇帝的目光,她沉吟了片刻,終於抵抗住了內心翻湧的浪潮,仍輕輕道:「多謝……還是,讓我多想一會兒,過一段日子我再回答你吧。」
熙平十四年三月初七,神宗入葬于皇陵,與端孝皇后同穴合葬。
他越說越激動,眼裡放出了光——好不容易有對方的把柄,他豈會放過?
「皇子陛下……誤會了。」金承俊臉色愈見蒼白,連指甲也成了詭異的紫色,「弱蘭死後……在下已有棄世之意,如今……如今小寒已脫險,再無所念……」
金承俊目光閃了一下,本已蒼白瘦削的臉上鄭重之色:「王爺放心,此事無論成敗,絕不會連累王爺——王爺肯為小寒冒此風險,在下真是銘感於心。」
「哼哼,別以為裝死就能對付過去!」葛一索冷笑,毫不動容,「對付這種江湖大盜,我可是見得多了!來人,用冷水澆醒她,再吊起來,給我狠狠地打!」
因為,北靖王那一句話說的是——
可她累了,也倦了,她已經不想再回到江湖。她是真正感激「豬一隻」,也願意尋找一個平靜的港灣,就在他君臨天下的懷抱中終此一生。
周昌在一邊急忙勸阻:「王爺,此事心急不得!現下咱們還沒有證據,光憑那留下來的五萬兩銀票,能奈何得了三皇子么?萬一被他反咬一口就不妙了——要從長計議呀!」
「小寒……不會知道的……」金承俊掙扎著說道,指著桌上那封信,「把信交給她……以後請好好對待她!記住……」
他彷彿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霍然抬頭,一字字道:「好,我救她!」
張牌頭與小趙在牢外作聲不得,面面相覷——他們不明白,官與賊也能這樣相處嗎?要知道,一個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神捕,另一個卻是犯案累累的女盜啊!
「神捕,裏面請!下官已準備了酒席為你洗塵。」寺監討好地陪笑——他可真不敢怠慢這傳奇人物,若沒他接二連三地破了一大堆重案要案,他這個大理寺監的職位早保不住了。這次他押了巨盜雪衣女歸案,他周昌又立了一功,說不定朝中還另有獎勵呢。
她費力地合十祈求上蒼——鐵面神捕的目光沉了一下,因為他看見這雙手已沒有了指甲,一片血肉模糊!
可厲思寒從未找到過他,甚至也沒聽到任何他的消息。
——他們雙方無論誰,其實都是對的。
以後的一年中,大江南北,大漠苗疆,她幾乎踏遍了神州在尋找他。她想再看看他,看看岳霽雲,看看這個人身上還是否留著讓她眷戀的東西……她想再次站到他的面前,告訴他,其實他昔年的所作所為,是不應該被否定的。
(完)
終於到這一刻了。厲思寒在囚車中看著四周圍觀的人群,又看了看快升至正中的太陽。她心中突然有些想笑——死亡,原來就是這樣容易的事情?就像是看著台上做戲一樣呢!
神宗知道,他雖富有天下,可失去了比天下更珍貴的東西。
「皇上,月下風寒露重,快加衣吧,身體要緊。」她邊說邊為他加上了外袍。
周昌捋須搖頭,圓胖的臉上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王爺有所不知,這個女盜可不簡單哪!先不說她所竊銀兩有一百五十萬之巨,而且連鐵面神捕都為她向我求情,要下官在獄中切切不可為難她!——你說,這女盜不簡單吧?」
「俺家六口人在旱災中還活下兩個,全虧了恩人您呀!俺姓劉,您忘了?」老漢跟著前進的囚車邊走邊拭淚,他身後幾十個人齊聲道:「恩人!您忘了么?咱全是射陽縣的百姓哪,前年那場旱災……」
鐵面神捕目光又變了,一絲明顯的痛苦在臉上一閃即九*九*藏*書沒——這還是她么?幾天不見,好好一個人,怎麼折磨成了這個樣子!俯卧在稻草堆中,整個後背血肉模糊,藥味、血腥、腐臭,引得一群綠頭蒼蠅圍在傷口上吮血,傷口上還雜著碎石沙粒!
彷彿一下子說了太多的話,重傷的犯人長長吸了一口氣,終於忍住了疼痛,接著把下面的話說完——
已四更了,她準備就寢——但習武之人的直覺告訴她:窗外有人!
表面上,他仍平平靜靜地當著天子,有著三宮六院,歌舞昇平。可他常常會想起以前,想起在朱雀大街上的初見,想起她當時的嬌憨任性,想起她的自立堅貞,也想起她多難的一生。特別是她在臨死之時,那望著自己的目光,深情纏綿,卻又傷心入骨,至今讓他想起來就痛不欲生。
「快快請見!」南安王象抓了一根救命稻草,急急道。
「厲姑娘。」他的聲音有一絲髮顫,他幾步上前,不顧穢臭,俯身輕輕把厲思寒扶坐起來。左手扶著她,右手閃電般地點了她幾處大穴,反手印在她頂心百匯穴上,一般強烈和煦之極的內力立時從頂心透了進去,傳入四肢百骸。
厲思寒抬頭,看見皇帝的冠冕下那雙眼睛,她忽地就明白了——也許以往那個喳喳呼呼的她會不懂,可如今的她,早已明白了這種目光的含義。
也許,上天註定了她一生中最值得懷念的時間只有短短三個月,那三個月的押解之途!
這也是關於鐵面神捕的最後一個消息,那以後,江湖廣大天地茫茫,卻是誰也沒有再見過他了。
「鐵面神捕,您、您老人家來了?」好半天張牌頭才反應過來,忙上來招呼。小趙則仍是坐在那裡,直盯著他看,滿臉又是崇拜又是興奮。他年紀輕,還在崇拜英雄的時期——干公門這一行的,哪一個不把鐵面神捕當作心中至高至上的神?
同樣的夜晚。四更天。北靖王府。
忽然路邊人聲嘈雜,人群中幾十個平民正在哭叫著擠上來,為首一名老漢他一手挽著籃子,另一手拖著一個女子,來到囚車邊,攀著柵欄哭道:「恩人哪,你是個大好人!老天咋地不長眼呢?」
不錯,他是利用了金承俊!周昌是南安王那邊的人,以他一向的精明,如何會做出賄賂的這一步臭棋?——他只是想藉此將厲思寒推入險境,從而假手金承俊這個天下數一數二的高手除去老皇帝,早日鞏固自己的帝位。
神宗英俊的臉上突地顯出一絲捉狹的笑容,得意地豎起食指放在唇上:「噓——你別忘了,以朕的身手,又豈能被守衛的侍衛發覺?」
她不作聲,任憑十指一個個被撬掉,終於忍不住昏了過去!
那天用完早膳后,她一個人在庭中練劍,突然長劍從手裡脫手滑落,指尖竟起了無法控制的顫抖!厲思寒大驚失色,強自運氣壓住體內的不適,吩咐左右侍女快去找皇上來——她已感覺到了一種強大而又陰毒的力量,在侵蝕她的五臟!
「岳……霽……雲……」只聽得幾個微弱之極的字,他如獲至寶,忙轉頭令手下記下:「這個叫『岳齊雲』的人必是同黨無疑,快上報寺監大人,從速捉拿。」
鋼扦瞬間已插入她右手拇指,掀掉了整個指甲!
不錯,他很熟悉這種毒,這本是大內才有的殺人無形的「木犀清露」!
南安王漸漸平定下來,點點頭,目中露出一絲狠勁:「好,咱們慢慢來!周大人,你給我嚴刑拷打那個女盜——非讓她招不可!」
神宗一遍遍地用內力輸入她體內,勉強護住她心脈,厲聲呼叫御醫,狀若瘋狂。在御醫趕來之前,厲思寒終於睜開了眼睛,看著他不說話,也說不出話了。
「王爺可否聽說,曾在泉州、漢陽等地犯下大案的女盜『雪衣女』已被押解回京了?」周昌笑問,放下了茶盞。
他反手一掌,青衣童子被打得直飛出去!
他看了她片刻,面具后的眼睛深不見底。最終不發一言地放下她,默然站起,轉身離去。
搶在駕崩消息傳出之前,大理寺馬不停蹄地處理了一批案件,厲思寒與天楓十一殺手均定於明日午時斬首。
年輕王爺的臉上雖激動難抑,卻仍有著驚人的敏銳與精明。
「聽,這女盜又在喚了!」張牌頭搖頭嘆了口氣,把一粒花生米拋入口中,「人都沒幾口氣了,還沒日沒夜地叫,真煩死人了。」
寺監忙忙地迎了上來,見了站在他身後的厲思寒,不由狐疑地看了看鐵面神捕。
「厲姑娘。」那高大的布衣青年來到囚車前,輕輕喚了一聲。
厲思寒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顫聲問:「是你?……你,你的臉上……面具呢?」
「世上不會再有鐵面這個認了,他也死了。」驀然,岳霽雲走時那最後一句話清清楚楚響起。鐵面死了?也許,鐵面一旦摘下,也代表了一個人的永不復返。
神宗朱燮爔此刻居然站在庭中,就那樣穿過扶疏的花木,靜靜地看著她。
她明白,神宗一定是在夢中見她不如意,午夜夢回,再也忍不住過來看她,又不願驚動宮人侍從,才一個人飛檐走壁的匆匆過來的。
「眾位鄉親你們回去吧!」厲思寒怕百姓們吃虧,忙道,「你們來看我,我已經……很高興了!」她聲音已哽咽,至少她已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還是有回報的!並不是沒有一個人理解她、站在她一邊。這,便已足夠了……
「等一等!」在囚車重新行駛前,厲思寒拚命從欄中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手,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下去!
「替我殺了父皇!」
神宗熙平三年春,南貴妃真正寵冠後宮。
厲思寒是第一個行刑的,周昌怕夜長夢多,讓劊子手先處死她。
他終於轉身離去。這也是人們最後一次見到他,從此後幾十年中,他就像一去杳不復返的黃鶴,永遠失去了蹤跡。但有關他的傳說仍是很多,卻沒有一個有憑有據。直到十年後,才有人親眼在皇陵的墓地看見過他,只是那一次后,他徹底消失了……
——而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得到長久的關愛,恰恰因為她並不是他真正的妃子。
鐵面神捕並沒答話,劍眉微蹙,冷肅的面容中透出一絲疲倦,左手下意識地撫著鐵面的額角處。那裡彷彿有火在燒。有什麼聲音……有什麼聲音在火中掙扎吶喊!為什麼?為什麼帶了鐵面還有這種反應?
厲思寒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懷念什麼,是鐵面?他已不復存在了,她甚至沒有對他真正表白過心跡。當初她是死囚,不能說;如今,她是貴妃,更不能說了九-九-藏-書。她明白,在自己一生中,真正快樂的時光,只有在威海海灘上,那相對無言的一夜……
午時。
「你會不會記住他們一輩子呢?」
頓了頓,他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這封信,請三皇子代為轉交小寒。」
因為他自己也迷失了。她所愛的那個鐵面,已在這世上消失了……
誰也猜不透他在王陵幹什麼,又是祭奠誰。
「周大人此次夜訪,不知有何要事?」南安王沉不住氣,首先放下茶盞問道。
毒,她中了毒!
過了片刻,只見厲思寒蒼白的面色透出淡淡的血色,慢慢睜開了眼睛。鐵面神捕看著她,看著她的眼睛又茫然、苦痛,轉為驚訝,他銳利的目光甚至還捕捉到了剎間的喜悅,只是最後又變成了一片疲憊。
囚車已駛近了刑場,厲思寒狠狠心扭過頭去,不再看百姓們一眼。
他語聲終於緩緩低了下去。
金承俊這才回過神,問:「你……你是說真的?」
當夜,厲思寒被秘旨傳入宮中,看著宮中冷月下身著明黃色龍袍的人,忍不住哭出了聲:「豬一隻,謝謝你!」她真心誠意地道,她最最感激的,還是他救了十一位義兄,這比救了她自身還讓她銘心刻骨地感激。
在接下來長達一整夜的酷刑中,她終於在昏迷中忽然喃喃說了一句什麼。
是他的錯!是他的錯!
神宗抬手扶住她的手臂,示意她平身,目光閃電般注視著她:「你可知欺君何罪?」
「停手。」葛一索吩咐,走到了她面前,忙湊上去細聽。
——宮闈鬥爭的殘酷他並不是不知道,可是他卻沒有保護好她!
而她卻沒想到,她的一生,竟以噩夢而告終!
「對了!你……你有沒有承俊大哥的消息?」厲思寒驀地開口問,急切地道,「他應該早已到京了的!」
「不錯!」北靖王斬釘截鐵地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岳霽雲,岳霽雲……」躺在稻草堆中的人仍在不斷地喚著,在地上痛得滾來滾去,「承俊、承俊大哥……」
「你過來,聽我說,如今之計,要救出小寒,最快的方法就是——」他在金承俊耳邊低低說了一句話。金承俊的臉色突然變了!他震驚至極地看著北靖王,說不出話來。
門口不知何時早已站著一個高大的黑衣人,一襲斗篷直披到踝,半邊臉上戴著寒光照人的鐵面,靜默的站在牢獄門口,聽著裏面的一切聲音。
他轉身走開,厲思寒發覺他的背影已顫抖得不能自控——那一瞬,她覺得自己也劇烈地發起抖來,彷彿內心有無數聲音呼嘯著要湧出來。
熙平四年六月二十五日,神宗下旨追封南雪衣貴妃為皇后,謚號端孝貞慈皇后,宣布國喪,以皇后之禮喪于皇陵內,同時大赦天下以誌哀。神宗不但親自送殯,還在陵前素衣守墓呆了三天,才回朝議事。
「怎麼會變成這樣?」鐵面神捕冷冷問,一邊解下斗篷,蓋上她流血地背部。這個似曾相識的動作讓厲思寒心底一震,她下意識地往後避了一下,可他地左手鐵一般環著她的肩扶著,讓她動彈不得。
「信上說什麼?」神宗皇帝忍不住問,他也很想知道。
「什麼人?不準進去!」大理寺門口兩名差役攔住了欲進入的兩人,厲聲怒斥。可當那人一摘下斗笠,那差役的臉色立時變了,戰戰兢兢:「是神捕?……哎呀呀,您可來了!快裡邊請,老爺等了您一整天了。」
自從昨日突然被押入這房間,已整整十個時辰沒閉眼了,各種酷刑接二連三地加在身上,厲思寒先是咬牙不作聲,終於還是忍不住呼號出來——在這個所有犯人都聞聲變色的酷吏手中,任是鐵打的金剛也會屈膝,何況她一介女流?
南安王不擔心這個,他唯一擔心的,就是一旦父皇鶴駕歸天,這帝位之爭必不可免。而自己雖是諸皇子中的長子,可被廢去太子之位已有四年。這次聽說皇上病中已下了遺旨,另行立下了太子。一旦父皇病逝,遺詔公開,便極有可能他最寵愛、又是正宮娘娘所出的三皇子北靖王為帝!
「她就是雪衣女厲思寒。」鐵面神捕的聲音很平靜,「人犯我已帶到了。」
在腦海中,在心靈深處,他回答:「會的,一定會的。」
南安王給供在中堂的檀香佛像上過香后,一個人憂心忡忡地在書房內捋須沉吟——父皇已病入膏肓,太醫們會診后認定病勢已入腦,腑臟已無生機,連以銀針刺入膝中跳壞穴也無絲毫反應,唯一不入棺的原因,只是皇上的心臟還在跳動。
皇帝威嚴霸氣的臉突然間變得象個小孩子,對著她眨眼睛笑。
北靖王點點頭,一字一頓道:「你放心。」
旁邊一同當值的小趙忍不住問:「她為什麼老是叫什麼『岳齊雲』,還有什麼『承俊大哥』?——整天反反覆復地叫,我看這兩人八成是同夥。」
「後來你就忘了,自己去睡了是不是?」北靖王幾乎是咬牙一字字地問,「所以他們就……就折磨了思寒兩天一夜!」
「那……你的意思呢?」神宗輕輕柔聲問,生怕驚動了什麼。
方才他用拶指夾住她的十指,收緊時,她覺得連心地痛!她叫罵,她呼喊,她流淚……可始終不曾開口求饒!
她一直渴望能在心靈與思想上與他彌補鴻溝,達成共識。一直渴望他能夠理解她、認同她的存在,但她也明白,一旦他接受了她的想法,世上便不會再有那個威嚴正氣,鐵面無情的人,沒有那正義化身般的英雄。
近日大內傳出的消息,皇上垂危彌留,遺詔已然擬定,封入密函不再改動。周昌與南安王密議,覺得三皇子必承大統,便決意要除去厲思寒,以免當日栽贓之事永不泄漏。
密室中的燈火通宵不熄,北靖王在燈下注視著滴漏,臉色凝重地等待著什麼。突然,西牆傳來輕輕有節奏地三聲叩擊,北靖王臉有喜色,霍然起身,轉動了壁櫥地把門。牆無聲無息地移開。一個穿著夜行衣的蒙面人站在地道出口處。
——是的,她並不死心!
也許,真的,不如相忘于江湖。
長著鷹勾鼻的寺監在心中暗罵對方託大到如此,竟然不給人犯上鐐銬,可表面上仍陪著笑臉:「神捕千里追兇,一舉破獲多年懸案,真是神威蓋世!——來了哪,把人犯給我押下去打一百殺威棒!」
南安王不斷地捋須沉吟,眉頭幾乎皺在了一塊。他與其他諸皇子不是沒想過扳倒三皇子這共同的敵人,只是三皇子為人深沉老辣,做事周密,讓人沒有絲毫把柄可抓。
那布衣青年不答,伸手出示了一枚玉玦。
read.99csw.com面神捕卻沒有看兩人,一向凌利泠洌的目光里充滿了極為複雜的情緒。他甩開兩人急步走到牢前,也不答話,用手一拉,鐵鎖應聲而斷!
「難怪連鐵面神捕也這麼看重她呢!」他暗自思量。
「稟葛爺,犯人又昏過去了!」一名獄卒過來,嚅聲道。葛一索冷笑了幾聲,倒是露出了一點興趣:「喝,這女賊很硬氣么?死去活來都不肯招,我倒看看能撐多久!」
一直到死,厲思寒神智都很清楚,目光一直看著他,張開了口,卻無力說出一個字。她努力地抬起手,慢慢摸索著他的臉頰,輕輕為他拭去了眼角不停落下的淚水。
北靖王一怔:「明天你們便會相見,你為何……」這時,他面色忽然大變,一把握住金承俊的手腕——那手已在不自禁地發抖!
「小寒,小寒!」從大殿議事中抽身返回的神宗心膽俱裂,抱著昏迷的她大聲呼喊。
可神宗卻沒有說話,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厲姑娘,你在這兒過得開心么?」
「小丫頭,」神宗突然笑了起來,饒有興趣地看著她,「還是本性不改,一急就從窗口跳出來了!」
——不錯,他其實就是這種人……
兩人琴劍相諧,在宮中過著神仙一般的日子。厲思寒有時甚至會無緣無故地笑出聲來,她以為自己的一生,經歷過如此多的坎坷風浪,終於也能有真正的幸福,能與一位真心愛她而她也愛的男子,坐擁天下地過完一生。
而他,就是那個捨棄了性命和一切感情、來維護它的人;而她,卻是那個站在秩序之外,不停的用其他手段來檢驗和修正制度的不足之處的人。
——他似乎又恢復到了當年在京師大街上初見雪衣少女之時,滿口的調侃。
「這是我親手配的葯,撥開木塞后藥水化汽而出,讓人聞后毒便入腑,半日氣絕。不會留半點痕迹。」北靖王臉上鄭重,緩緩道,「父皇早已必死,一口氣不斷,拖至今日以致朝野混亂——身為人子,此事不得已而為之。但事關重大,金兄務必馬到成功。」
鐵面神捕只點了點頭,便帶了身後那人往裡走。走入大理寺不到十步,便聽寺監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鐵面神捕,辛苦了!人犯帶到了沒有?老夫可等到你了。」
「是啊,肯定有同夥,只可惜那女人忒硬氣,死活不肯招。」張牌頭又拈起一粒花生米,正準備扔進嘴裏,突然張大了嘴巴,說不出一句話來。小趙順著他的目光向門口一看,忍不住也瞪大了眼睛,驚得說不出一句話!
「厲姑娘,多吃一點罷。明天一早就得『上路』了,別空著肚子呀。」張牌頭苦口婆心地勸道。憑良心說,他還真服了這女娃子,樣子嬌滴滴的,身子又薄弱,可居然是鋼鐵般的性子!他幹了二十多年牢卒,看過多少江洋大盜、綠林好漢?可這個女飛賊卻讓他不得不刮目相看。
神宗果然沒再流淚。抱著寵妃的屍身,他整整三天沒說一句話。
「很簡單,他們要我招出贓銀下落,我不招,又不肯順他們意思栽贓給豬一隻,只好認打了。」她說得很輕鬆,可一笑就痛得齜牙咧嘴。
可她知道自己無法說出口。社會地位的懸殊,身分的差別並不足以一向倔強堅強的她退縮,可心靈上的差異,想法上的分歧,甚至對人生、事物的看法,卻是一道永遠不可彌補的鴻溝——她是無法接受他的是非觀的,他又何嘗能真正懂她?
金承俊不說一句話,雙手用力地握著劍,大步走了出去。
小趙在一邊看直了眼,對更是敬佩到地上了。
北靖王長長嘆了口氣,苦笑:「我這次也忒大胆了,只盼事情順利。」
然而,說到最後一句,他的氣勢也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
十年後,神宗病逝,年僅三十七歲,正當英年。太醫診斷,竟是死於區區的風寒高熱。只是他不請醫治療,也不運功驅寒,終致病情一步步惡化。
「你、你……你難道自己也服了這瓶毒藥?」北靖王震驚之下,一時手足無措,忙一路封了他心口十幾處大穴,以免毒氣上攻,失聲,「為什麼!為生那麼這麼做?」
「這可怎生是好?這葯沒解藥!」
神宗也先後寵過不少其他的妃子,她們也一個個貌美多才,行止動人,可多則半年,少則一月,便又失寵。厲思寒看在眼裡,在心裏冷笑:寵愛是會過去的,特別是在這眾星捧月的環境中,失去皇帝的關注,只是時間先後而已。
兩個人的目光都有些悲涼,那樣緩慢而慎重的對語,彷彿已是在訣別。
「等一等!」突地人群中有人喝止。囚車停下。發話的是個高大的布衣青年,他從人群中走出,向囚車走過來。「我有幾句話要同人犯講。」他的語氣是命令式的,威嚴而淡漠。幾名官兵怔了一下,隨即大罵:「小子,你找死啊?你以為你是誰?」
金承俊點點頭,拉下面巾,長長舒了一口氣。他臉色蒼白,目光卻亮如寒星——畢竟,要做弒君這件大事,無論誰都會高度緊張的。
「一切按計劃完成,沒有驚動一個人。」金承俊語音有些疲憊,從懷中取出那隻藥瓶,手竟有些顫抖。北靖王展顏笑道:「好身手,不愧為天山劍客。」
厲思寒笑道:「張大叔,不用了,反正也是浪費!這麼好的菜,張大叔不妨拿去與另幾位差爺用吧,免得浪費了。」
是天遣么?是天終於要懲罰他的惡毒和不擇手段?!
「辦成了?」北靖王低低問,語聲中有掩不住的興奮與激動。
她是一隻自由自在的白鳥,而他是一隻鎖在金籠子里的鳳凰。他們本不是一類人,甚至本不該相遇和相愛——可他卻試圖不顧一切地去抓住她,而她,最終也為他削去了羽翼,來到了這個籠子里與他一起生活,放棄了外面那一片高遠的天空。
——一聲一聲,反反覆復地問。原來,那便是她最終的願望?
周昌進來,拜見完畢,便坐下喝茶,也不主動開口說明來意。
「這、這是為什麼?」她顫聲問。
南安王一口茶咽不下去,怔怔地點點頭,方才道:「鐵面求情?那可真是不得了!」
「以後,我就是我,世上不會再有鐵面這個人了,他也死了。」
入暮時分。京師大理寺。
厲思寒愣住,怔怔地看著他,不知他此話從何而來。神宗看了她許久,眼裡神色轉換,終於吐了口氣,輕輕笑了笑:「你不開心的,朕看得出。剛才在夢裡,朕還見你在哭來著……所以、所以朕……就忍不住過來看看。看你在燈下坐了很久,倒也沒哭,只嘆了不少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