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歸途
說到此處，他抬頭看了厲思寒一眼，眼神極為複雜。
北靖王見他似乎頗為憔悴，比起幾月前在京師初見時的丰神俊秀，直是判若兩人，不由心裏一震——莫非是……莫非是那個丫頭已經……
——他跟隨北靖王多年，許許多多密謀計策他均參与過，故他亦深知，以小王爺為人之深沉老辣，今日如此動怒必有原因！
厲思寒緩緩轉過身來注視著他，突然出人意料地抬起右手，輕輕撫著他額上那一處烙印——她的手微微顫抖，眼中有淚光，淚水掩住了她眼中其它的神色。
他說到做到，立時開始收拾東西。
金承俊怔了一下，才笑道：「你問鐵面？他還沒醒。他受的傷比你重多了，幸好他身子健朗，功夫又深，才保了一條命。」
「都是舊傷，你快上藥罷。」他淡淡催了一句。厲思寒回過神來，忙從盒中取出銀針，小心翼翼地刺入了傷口周圍各處大穴，她本是點穴的好手，但不知為何此時卻沒了平日的底氣，一邊布針，一邊怯怯地問：「痛不痛？」
厲思寒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眼裡的神色瞬息萬變，卻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而風塵僕僕趕路的人，尚不知京城裡已然有人為自己焦慮。
厲思寒全身一震：是這樣？原來……承俊哥哥在出來找被抓走的自己時，弱蘭在生病么？他……他因為擔心自己，而忍痛離開了病榻上的妻子？
鐵面神捕輕輕扶她在林中睡下，又解下斗篷蓋在她身上。在低頭為她蓋斗篷時，他看見一滴水晶般的淚水，綴在她長長的睫毛上，顫了一下，又輕輕滴落在他冰冷的手上。
厲思寒無言地牽著馬，跟著鐵面神捕一起在沙石鋪成的街上走。
金承俊好不容易把她的手掰開，正準備給她一個爆栗子。突然，他的動作停了一下。一種本能的警覺從背部升起，讓他全身肌肉都繃緊——背後有高手！只有他這樣的高手，才會憑感覺感受到另一位高手的存在。
「不錯。盜跖被誅之時我才八歲，和父母兄弟一起被官賣。一戶人家買了我去做奴僕，牛馬一樣辛苦地勞作，一直到十二歲，才偶然間入了公門。」鐵面神捕不由抬手撫了撫額頭的烙痕，目中漸漸有無法掩飾的痛苦之色，「盜跖他活著時，好色殘忍，飛揚跋扈，從未把我們母子放在心上——可他死後，我們全家卻為他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都是你不好！」斗然間，厲思寒爆發似地喊了出來，抬起頭恨恨地盯著眼前這個人，「都是你引發這一切的！若不是你跟我過不去，承俊也不會來救我，弱蘭也不會死！你……你為什麼偏偏要與我們過不去？朝廷有無數該殺該剮的，你為什麼不去抓他們？我義兄不該死，我不該死，弱蘭更不該死！為什麼……為什麼卻——」
他出門之時，看見正在院中靜坐吐納的鐵面神捕，正好迎上了他閃電般的目光。金承俊突然發覺在此人冰一般的目光中，似乎還隱隱藏了什麼。
只見他在庭中先閉目向天而立，然後向東、南、西、北各走出九步，又回到了原位。突地抬手當胸，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閉目無言。厲思寒看得奇怪，不由停止了咀嚼，心中也知這一定又是什麼深奧厲害的武功。但見他全身衣物突然無風而動，連斗篷都獵獵飛揚，左右手的食指漸漸升出了兩道白氣！
「呈上。」一個白衣貂裘的貴公子，半倚在一張胡榻上，正在翻閱一堆文卷。他抽出信箋看了一眼，臉色突然變了，連他的手開始微微發抖！
有時她自己也覺得好笑，同一個人，居然會有這麼多的「化身」。
「小寒很好，目前已到了揚州。」金承俊緩緩道，「如無意外，鐵面神捕應快要押送她回京了。」
這張臉此時少了以往的冷肅與殺氣，更顯得平易近人而親切了一些。那線條利落優美的側臉，雖襯著冷冷的鐵面，仍在無聲中流露出人不可企及的帥氣與正直。「唉，為什麼江湖中從來沒人說過他其實是個很英俊的年輕人，而向來把他傳說成一個無情冷血的黑道剋星？」厲思寒暗自嘆了口氣，一縷柔情在心中乍現。
金承俊疲憊的目光中閃過一絲焦急，立刻長身而起，慨然答允：「小王爺，只要能救小寒，無論任何事在下都不會推辭！」
「鐵面神捕，你醒了？」她一怔之後欣喜地叫了出聲。金承俊有些尷尬地放開了手，解除了戒備，從榻上起身。
面具緩緩從他臉上移開，他的肌膚似乎不習慣這突然的顯露，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星光與月光淡淡照在他臉上，海風輕輕吹在他臉上，這外界的一切在一瞬間直接抵達了他真實的一面，令他心中莫名地一陣輕鬆，彷彿長久禁錮著的什麼得到了釋放。
——而她，是寧可到自己死也不讓他知道的。
她邊說邊包紮他肩頭的箭傷，私心裏卻盼著藉著這個傷口，他……也能一輩子記住她。
這聲溫和的問候在她心中如同爆炸一般，反而令她更大聲的哭了出來。
厲思寒被他拉住，生氣大嚷：「說過不準叫我小丫頭！」
「北靖王，我此次前來，是有事需要拜託——」金承俊淡淡開口，語音中憔悴異常，卻又含了關切，「小寒罪名重大，押回京中論罪必然當死！你……你可否能看在她與你相識一場，儘力替她開脫？」
她把二人讓進房中，眼色一直帶著恨意盯著厲思寒。
「在冰未化之前，把它踢入庭外去。」他語聲極其疲乏無力，「冰有毒，小心了。」
過了一座青石小橋，對岸那一叢竹林近在咫尺，厲思寒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向竹徑深處的一間小屋奔去。
她抽出手狠狠擰他，又被他擰住了耳朵，兩人嘻嘻哈哈有如兒時一般鬧著。
就這樣過了片刻，卻彷彿過了幾百年。厲思寒看著他，眼神漸漸轉為寧靜空靈，她真想就這樣無言相對，直到這片大海徹底乾涸——然而，她看見了一線亮光從對方的眼中掠過，他的眼神剎時一清，彷彿是個優秀的騎手果斷地制住了一匹后蹄立起的怒馬！
「在當前關鍵之時，任何一不慎之舉都會被太子黨抓住把柄——望小王爺珍惜十多年來的苦心經營，莫以一時衝動，讓一切付之東流。」
「你累了。」他一直跟隨著她，此刻卻低下頭低低說了一句。
一想起那九死一生的一夜，他不由自主地看了正在榻上嗑瓜子的厲思寒。那天晚上……其實他應該被人亂刀分屍了的，若不是因為這個「女盜」。
厲思寒不由汗顏，她雖自小一個人生活，可不是偷就是下館子，說到做飯燒菜，她是一塌糊塗。吃著飯，她心中越發埋怨起自己沒用，真應該好好學學烹飪，也不會讓別人如此瞧不起，還要一個大男人做飯給她姑娘家吃。
「逃走之時，主人追了出來。那些大人們在街角圍住了我，棒子象雨點般落下來……這時一個路過的少年過來勸他們住手，他們不聽，還一個勁往死里打。
美輪美奐的房間內，一名白衣貴公子正在燈下執著酒杯，蹙眉沉思。他劍眉緊蹙，眸中閃著煩亂而焦慮的神色，帶著漢玉斑指的手指不停地輕叩桌面。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一生里還有這樣平靜而充實的日子可以享受。
可惜，以後只怕再也見不到他了……
「金少俠，厲姑娘，多謝救命之恩。」一個聲音驀地從門外傳來，嚇了厲思寒一跳。
他餵了她一匙雞湯，道：「你快快好起來罷！我也得回家看read.99csw.com弱蘭了，唉……這次急匆匆跑來救你，來不及告訴她，誰知一出來就耽了這麼多天。」
也許……今晚叫她來這兒，講了這麼多，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你不是一直都想逃走的么？甚至在那一晚，我也知道你準備乘亂傷我逃走……」鐵面神捕雖沒有回頭，可語聲如刀般鋒利，似乎要剖開她的內心，「但為什麼你又要回來呢？我真的是不明白。」
厲思寒停頓下來，不做聲地深深吸氣，極力克制著眼角將要滑落的淚水，然而再開口時還是不可避免的帶了顫音：「在別人拚命保護我的時候，我怎麼可以只顧一個人逃跑！——你、你……你不要看不起我們做盜匪的！
鐵面神捕看了她一眼，卻見她正看著大海出神。海風吹動她一身白衫，在夜中仿如一朵盛開的百合。他的目光又一次流露出了極為複雜的神色。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大海……他發覺摘下鐵面后自己居然比平日軟弱了很多。
「天下大權，帝位……」他閉目長嘆了一聲，不知怎地有些落寞。
她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想看看你的臉。」
紙上只有三個字：「厲思寒」。
他知她內心急痛交加，又不發泄，便用內力為她護住心脈，以免血氣攻心。這口血一噴出來，厲思寒淚水隨之而落，終於痛哭出聲來。
一轉眼，暮色已起，一直不動的鐵面神捕長長吐了一口氣，雙手漸漸放下。
「第七針離瑣陽穴差了半寸。」他閉目淡淡道，面無表情。
只聽一聲脆響，整個水缸全一片片散落於地！原來方才他內力傳出，已震碎了缸面，此時內力一收，自然無法維繫。只剩下一坨冰塊立在房中。
「我知道。」他吐了口氣，淡淡，「其實我姓岳，叫岳霽雲。」
不過……即使這條路的終點是通往死刑台，她也覺得坦然無憾了。
他的眼神不知不覺失去了鋒芒與冷漠，甚至帶了一絲柔和。
小茗臉如冰雪，看了她幾眼，冷冷道：「你就是那個厲姑娘吧？你進屋來。」
「你為什麼要戴這個面具？怕別人看見么？」
「如果說……你覺得你是正確的，那麼就按照你認為的繼續做下去，千萬不要半途猶豫和放棄……我祝福你，有一日能看到你想看到的天下平安景象。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拂開他垂散在額前的長發。突然間她的手被他閃電般握住。鐵面神捕眼光變了數變，終於緩緩放開了手——是的，他答應過讓她看自己的臉，那，便是應該毫無保留地讓她看到所有一切。
多麼丟臉的事情……她竟然可以為一個官府走狗去死！
「你都看到了？」小茗轉過身來冷如冰雪地問，突然和身撲了上來，「我要替小姐殺了你這個賤人！」
言猶在耳。她突然熱淚盈眶！
她把頭垂得更低，細聲道：「以前……以前，我一直在找你、等你，我以為我喜歡上你了，現在、現在……才知道不是的……我只是不喜歡你把我扔掉而已，所以想一直霸佔著你——你、你不會笑我吧？」
她一驚抬頭，只見窗外人影一動，那人已掠了出去。
「承俊哥哥……」厲思寒嘆息了一聲，緊緊抱著他的脖子：「你從小對我那麼好，我死了你會傷心么？現在我反而很感激弱蘭了，有她在，就算是沒了小寒，你還是可以很開心的活下去的……」
「倒不必殺人放火。」北靖王沉吟點頭，「請隨小王回府，慢慢再談，如何？」
鐵面神捕沒有答話，但也沒有令她少多嘴。
「那就太好了！」一向真正的喜怒不行於色的北靖王忍不住笑逐顏開。
躺在地上的小茗失聲痛哭，邊哭邊罵：「你還有臉說，你這個不要臉的狐狸精！——如果不是因為你，公子怎麼會拋下生病的小姐，不說一聲就走？小姐病了半個多月，天天在昏迷中喊公子——可是你這個賤人卻把公子騙走了！」
「嗯。」厲思寒不假思索地應道，不知他說這個有何意圖——怕自己會逃跑？還是……警告自己進京后不要再惹是生非？
她看了靈位一眼，返身衝出了屋子。
她咬了咬嘴角：「要不然我死都不甘心。」
她死寂的心中突然升騰起了一種渴望與留戀。那是對生命的渴望，對人世的留戀——看著這些普通百姓的快樂，她剎時發覺了自己心中的無助與孤獨。
厲思寒不予理會，眼睛直直地盯著靈位，彷彿靈魂出了竅一般，痴痴地問：「弱蘭……弱蘭姐姐，怎麼死了？怎麼會這樣？……承俊哥哥呢？」
「我……我想去揚州城外的紫村看一下，」路上，厲思寒突地勒住馬頭，對鐵面神捕央求似地輕輕道，「承俊大哥與弱蘭住在那兒——我以前對弱蘭不好，她一定很恨我……我想去看看她，向她道歉。」
北靖王頓了一下，終於壓下了脫口答應的衝動：「這小丫頭的案子實在重大，何況又是鐵面辦的案！——他經手的每一案，主凶沒有不定罪處死的。只怕……」
可鐵面神捕卻沒回答。厲思寒好生失望，怏怏地開始整理藥盒。
他只聽她在背後嘰嘰喳喳地一大串驚嘆和議論，心中突然湧起從未有過的感受——就象從未有人在這之前看過他滿身的傷痕一般，也沒有人象這個丫頭一樣從他滿身的傷痕來讀他幾十年來的孤寂人生。
「傷在肩背，你自己怎麼上藥包紮？」厲思寒毫不讓步。
厲思寒這才乖乖住口，從盒中取出傷葯，輕輕抹在他傷口上，一邊不停怯怯地問：「痛不痛？痛不痛？」
天香樓上，絲竹齊奏，麗人翩翩起舞。座中一位貴公子模樣的年輕人左擁右抱，開懷暢飲，情態風流。
這是怎麼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他居然盼著一名大盜能不死！
「我被打得快失去感覺了，突然眼前一暗，身上一點也不痛了——那個不認識的人一邊護著我，一邊求他們住手……可他們不聽，於是他也死死地護著我不放……」
「可我還欠著你一條命。」然而他的下一句話卻急轉直下，一入耳便聽得她一震。
一縷旖旎的藍焰，繞著燭心，白蠟漸漸成為燭淚滴下。「蠟炬成灰淚始干」，其實，燭淚何嘗不是幸福的象徵，對白蠟而言，他的責任，他的人生，不正是體現在這一滴滴心淚中么？而藍焰，輕盈地在蠟上跳舞的藍焰，她的願望，也許就是與他同生同死吧！一旦點燃了，她便不停地舞著，直到最後一滴淚盡。
「那……那承俊大哥現在在哪裡？」厲思寒木然地問。
銀針布好后，待針灸的藥力發揮還有一段時間，厲思寒便呆坐著出神。
「承俊大哥，別這樣！」厲思寒忙從榻上起身，幾步過去拉住了他按劍的手，「沒關係的，我自己願意去京師投案！」
厲思寒站在他對面，靜靜仰頭凝著他，突然問：「你額上的是什麼東西？」
一進門，厲思寒臉色立時蒼白得毫無血色，直直盯著中堂看著，可喉中一個字也發不出——中堂一片素白，貼著大大的「奠」字，靈位上赫然寫著「愛妻蕭弱蘭之位」！
她無聊地一個人慢慢吃，一邊看他在庭中吐納練功。
「你還願意救她么？」然而，在他遲疑之間，對方卻已先開口，聲音沙啞。
他並沒有催促她，只牽著馬佇立在一邊，靜靜地等她。
一路上，她有時偶爾也會想起那神秘的「豬一隻」，他是她在官場上見過的第一個「好人」。不管他真正的身份、動機如何，他至少沒有對她落石九九藏書下井，還為一個只見過幾面的人奔走出力……這就夠了，她從來不對別人抱太高的期望。
「你有兄弟父母么？如果他們也犯了法，你會抓他們么？會把他們送上刑場么？」
她激動中伸手往他臉上打去，深埋在心中的憤怒噴發而出。
他的身形並不快，看得出是故意放緩腳步等她跟上。
厲思寒抬頭四望，立時便發覺了他在礁石上佇立的身影。
「我……我……」厲思寒訥訥無言，頰上漸漸有一層淡淡的紅暈。
身後有腳步聲，是小丁的聲音：「屬下見過王爺！」
厲思寒瞥見她右手中寒光閃動，但她此時急痛攻心，幾乎沒想到要避開。黑衣一動，身邊的鐵面神捕在最後一剎間閃電般出手，一封一奪，已將丫鬟手裡的匕首奪下，順勢把她點倒在地。
從村口奔出來，不上三里路就來到了海邊。黑夜中的大海安靜而深邃，在月下泛著萬點銀光，濤生連綿撲來，有如夢幻。
「那不一樣，保護人犯、把你安全押到京師是我的責任；而救我卻不是你的責任。」鐵面神捕搖頭，目光堅定地看著她，眉頭已微微蹙起，「你明天就要進京了，大約不會再出來——我不想一輩子欠著這筆債。」
鐵面神捕用左手支地，巨痛讓他幾欲暈去，可每吸一口氣，內息流轉，精神便是一振。
鐵面神捕沒理會她，仍自顧自地把一套掌法使完，才收手。他額上已有一些汗漬，居然還有些氣喘。他明白是傷勢尚未愈合，那一晚他傷得實在很重。
侍從目中不由露出奇怪之色——他從未見過主人有這麼失措的時候！
厲思寒醒轉時正是午夜，但她一開眼就看見了金承俊關切而又疲倦的目光。她心下一陣溫暖，伸手摸索著拉住他的手，叫了一聲「承俊大哥」，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鐵面神捕沒有躲避，只任那一掌落在鐵制的面具上，發出沉悶的鈍響——臉上沒有絲毫痛楚的感覺，然而，內心卻彷彿有一根針猛然扎了進來，痛徹心肺。
「神捕，你剛剛恢復，怎麼就下地了？小心牽動了傷口。」金承俊關切道，又回身按住了掙扎欲起的厲思寒，「小丫頭，你也不許亂動！給我乖乖躺著！」
京師。
「小王爺，有密報到達！」侍從在密室外稟告。
離京城只有幾天的路了，鐵面神捕每念及此，內心深處總有無形的隱痛。可表面上，依舊是寡言而冷峻，對一切絲毫不動容。
離京是一天天近了。一切都很順利，沒有人阻撓暗算，也沒有意外發生。這餘下的一個多月旅程，比前一個月平靜安然多了。
只見那兩道白氣如凝煙般漸漸升起，在空中緩緩接近——突然一聲低響，白煙迅速散去，只見他背心如被重物所擊，向前踉蹌了一步，右膝已落地！
「你當初為什麼背著我趕她走？為什麼！」北靖王幾乎是拍著桌子問，桌上出現了一個半寸深的掌印！
他以後也不會再活著了，沉痛與追悔必將伴著他有生的每一個日日夜夜。
厲思寒一怔，想起他這一箭可以說是為保護自己而挨的，心中感動：「我幫你包紮吧！」
「厲姑娘。」驀地一聲招呼，嚇得厲思寒一下子抬頭，由於心虛，話也說得結結巴巴：「什……什麼事？」鐵面神捕淡淡道：「該吃中飯了。」「噢……是、是啊！我馬上去做。」厲思寒忙把瓜子包成一包放好，起身往裡走。「不用了，飯菜已好了，我只是叫你去用而已。」仍是淡淡的語聲。厲思寒嚇了一跳：「你自己去做飯了？老天，你會做飯！」「我從不指望別人給我做任何自己的事。」他冷冷道，返身回去。
厲思寒不著邊際地想著，心情愈來愈差。突然間她的手停了下來，緩緩回頭。窗子外面，一個聲音道：「我有話跟你說。」
小丁見小王爺面色大變，忙單膝跪下，「請小王爺見教！」
自從那曠野一戰之後，他也不能象以往那般嚴格地命令她，畢竟，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一念至此，他心下不由一陣迷惘，可目光卻不由漸漸露出了溫和之色。
小丁低著頭不說話，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道：「小王爺息怒。容屬下說一句：目前皇上病勢沉重，有意寫下遺詔，傳位於諸皇子中一人。小王爺雖非長子，可自幼深得寵愛，而尊母又為正宮皇后，即位應大有希望。
她邁不開腳步，只牽著馬怔怔望著普通人們的歡樂與生活，彷彿遙望著另外一個無法觸及的世界。鐵面神捕轉身看看她，眼中驀地掠過了一絲陰影。
金承俊的笑容一下子凍結，目中殺氣已起，一字字道：「沒有人可以傷害小寒！你若執意捉拿她歸案，先和我一決生死！」
「這幢農舍人跡罕至，我已租了三個月。糧食藥材我已買好了，你最好少出門，待傷好了再出去。」金承俊出門之時一再吩咐，心下有些不放心。
金承俊憐惜地撫著她一頭秀髮，溫言道：「瞧你，瘦成一隻小病貓了，快把雞湯喝了。」
很靜的夜，外面沒有人聲，只有遠遠的滔聲永無休止地拍打著人們的夢境。
他說不下去，連聲音都已哽咽。
這種孤獨、無助與惶惑，在自小懂事以來，就如惡夢般纏著她，就算她成人後，一離開兄長朋友的撫慰，便立時會包圍她。所以她不想失去金承俊，甚至不許他有自己的戀人，因為她實在害怕一個人在世間生活……她沒有父母，沒有親戚，如果再失去朋友，她在世間還有些什麼呢？
「我第一次當小偷是在十一歲。我爹死了，我連著好幾天沒有找到可以吃的東西，那天路過燒餅鋪時，因為餓得急了，終於忍不住伸出了手——
厲思寒伸過纖長的十指，替他繼續撥開了亂髮，目光突然一變。她觸電般地一震，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望著他，低聲問：「這上面……這上面的字！跖之子？」
海風陣陣吹來，到處充溢著海腥味，村落到處可見小孩們挎著竹簍去海邊撿魚蝦，婦人們則端了張凳子，坐在村頭樹下補魚網。陽光，初冬的陽光照在出海歸來的漢子們古銅色的脊背上，照在女人們迎接丈夫出海歸來的笑容上，照在孩子們光光的小腳丫上……
她不敢說話，不敢打斷他此刻的一字一句，只覺的呼吸都停滯了。
「岳霽雲……」她輕輕嘆息般地喚道。
他們投宿在一間小客棧厲，當夜各自分頭休息。
厲思寒一震，抬頭看他，突然笑了：「真的要我說一個願望？」
「你那天為什麼要回來？」突然他開口問。她嚇得全身一震，彷彿對方看穿了自己心事一般，一時手足無措。
「你可以帶她走，」金承俊開口，「但是，一定要保護好她！」
「沒什麼。」鐵面神捕語聲有一絲不耐，嚇得她立時閉上了嘴——可她看不見，他的目光中卻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溫暖之色。
她雖低著頭，可紅暈一直漫到了耳根。
她瘋了一般，諸般尖刻的毒罵詛咒滔滔不絕地說來，越說越哭成一團。
這一路上行來，厲思寒彷彿是在夢中一般，行路時一言不發，吃飯住宿時更是恍恍惚惚，直形同槁木。她也是什麼都不想了。死，也許是一種解脫。
北靖王霍然回頭，反手抽了來人一記耳光！
不知過了多久，厲思寒才從沉思中驚醒，也不說什麼，一言不發地牽了馬上路。
「弱蘭……弱蘭姐姐，承俊哥哥！你們在么？」她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輕輕叩門。開門的是一個小丫頭，只有十六七歲，長得很清秀。她九_九_藏_書開門一見厲思寒，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重重地「哼」了一聲。
「這樣說起來，我被你抓住真算是有面子的事呢！」她興奮起來。
「什麼！那小丫頭還活著嗎？」北靖王心頭一陣欣喜，一把握住了金承俊的手，就算是心機深沉，也無法掩飾此刻心裏的喜悅，「嶺南日前傳來密報，我還以為她、她與鐵面神捕在半路遇伏死了！」
她一向開朗隨意，有許多的兄弟朋友，但那些江湖豪客卻沒有人真正把她當成一個「女人」看——朋友們當她是「女孩兒」，嘻嘻笑笑，愛耍小性子；道上的朋友把她看成獨來獨往的「女飛賊」，為人高傲冷漠，極富攻擊性，不易相處；而受過她救助的人，則視她為「女俠」……
想了片刻，他終於緩緩低下頭，除下了左臉上帶了十六年之久的鐵面具。
她聲音有些顫抖起來，道：「我躲在他身子底下，他的臉向著我，用背擋住那些棍棒——我怔怔看著他，看見他被人打得吐了血。那血一滴滴落在我臉上，我忽然哭了起來……
「且慢！」北靖王一手攔住了他，神色鄭重：「小寒之事，本王自當一力承擔，盡心儘力而為之，金兄請放心。只是……很多事本王不宜直接出面，可要拜託金兄去辦了。」
厲思寒雖武功不屬一流之列，可見識甚廣，亦知他是用極厲害的一個法門，將身上的寒毒從掌上化入水中。
唯一的遺憾，就是在這世上過了十九個春秋，有許許多多的朋友，卻沒有過戀人。
「請問，你就是小茗么？」厲思寒不以為忤，溫言問道，「我是承俊的朋友，特意來看他們的。」
「承俊兄，你明晚替我走一遭大理寺……」北靖王淡淡說著，眼睛里有隱約莫測的深意，「先穩住大理寺寺監再說。」
她驚訝地抬頭，發覺金承俊的臉上留下了兩道淚痕：「承俊哥哥，你哭了？」
厲思寒什麼也沒說，轉身立時就走。該結束了。她對自己道。
「現在她和鐵面神捕在回京途中遇到埋伏，生死不明！」他長長吐了一口氣，「若是她被押解回京，也許我還能救她，可現在、可現在……」
她一驚，手立時緩緩落下。
可畢竟，二十年過去后，幾乎已沒有他後人的任何消息了。
厲思寒目光由震驚轉為驚疑，可她最終還是確信了眼前的事實——鐵面神捕的身上，居然流著盜跖的血！她踉蹌著後退，不由自主喃喃：「對不起，真對不起……我並不是存心想揭穿……我、我真的只是想看看你的臉。」
三個月後，在揚州城外的古道上，兩人並騎而來。
他的眼中有一閃而逝的震動，也許是驚異，也許是惱怒，下意識的往後踏了一步，想避開那隻伸過來的手。然而不知道是來不及還是自我放棄，最終，他還是任憑對方的手、接觸到了自己的面頰。
片刻，終於認完了，她半晌說不出話來，只是看著面前寬闊堅實的脊背發獃，最後嘆了一口氣：「啊……我想，你一生中一定有過很多驚心動魄的惡戰吧？你真了不起，如果你身在武林的話，一定可以做天下第一高手！」
厲思寒不敢怠慢，忙忙地從庭中那口種荷花的大缸移入房中，又來回幾趟，才汲水盛滿了。鐵面神捕臉色更差，厲思寒發覺他左臉的面具之上居然結了一層霜！她強自忍住不多問，呆在一邊，可心裏七上八下，手心都沁滿了冷汗。
他不再遲疑，立時長身離席，跟了過去。
可她也萬萬沒想到，正是由於她的懦弱與自私，永遠地葬送了她至親之人的一生！
他在心底嘆了口氣，依然冷冷道：「上藥包紮吧。」
這一個人，雖然自己在初見時認定是個該千刀萬剮的，可在此後一路同行中，她卻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氣度、胸襟和人格深深地吸引。從排斥、反抗、平和、親近到傾慕，這三個月的千里押解之途，何嘗不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心路歷程！
看到兩人孩子般的斯鬧，鐵面神捕微微一頷首，淡淡道：「在下身體強健，下地無妨。多謝金少俠過問了。」他起身欲走，可身子剛轉過時，又冷冷道：「你們雖於我有救命之恩，可只要在下有一口氣在，還是要押送厲姑娘回京！」
厲思寒低下了頭，一隻手揉著左耳垂，輕輕道：「承俊哥哥，以前我生氣你喜歡弱蘭，現在……我不生氣啦！我知道你還是會象以前那麼寵我的，對吧？」
他一寸寸鬆開了劍柄，將她的螓首攬入懷中。他太了解這丫頭了……
盜跖作為近五十年來黑道中最出名的人物，厲思寒自然不會不了解——可她卻從未想到過，當今名播天下的第一神捕，居然會是盜跖的後人！
「你沒事了吧？方才怎麼搞的！」她奇道，看見他右肩那九道傷口裡已滲出了鮮血。鐵面神捕左手抬起，封了傷處附近幾處穴道，淡淡道：「我太小看這『鳳舞九天』箭了，以為已無大礙。誰知一運功寒毒立時發作，幾乎要了我的命。」
他拿掉面具，卻並未覺得有絲毫的不自在——從來沒有人在他成名后看過他的真容，只有這個曾通過他滿身傷痕來讀遍他人生的女盜、第一次讓他摘下了面具，把真正完整的自己顯示在她眼中。
可是，她又千真萬確是犯了死罪。
「我還能有今日，無疑是上天的恩典；可我母親與兩位姐姐被賣入了青樓，母親與大姐被蹂躪至死，二姐被賣為小妾，下落不明……而哥哥、我，還有弟弟，額上被烙上了這個印記，從小在白眼與凌|辱中長大，被人當牛馬一般地使喚……從懂事以來，這記號就象火一樣燙著我，讓所有人都看不起我、避開我——因為我是盜跖的兒子！是盜跖的兒子！」
「啊，這麼多傷痕！」厲思寒不由低低驚呼了一聲。
「——居然能和那些大人物一樣，栽在你手裡！」
厲思寒把軟榻移到廊下，看著院中正在練功的鐵面神捕，沒話找話地說：「喂，你受傷才過了兩天，不要這麼折騰自己行不行？」
跖——這是二十年前傳說里的一個的名字！
他輕輕笑了笑，搖頭：「原來，這世上真沒有永遠不為人知的事情。」
他平視遠方海天相交處，語聲再次平靜下來：「他們的運氣沒有我好：弟弟在十歲時就被主人家活活打死了；而哥哥，為生活所迫，竟又走了父親的老路！……十二歲那年，我入了公門，拜當時大內高手為師。我下了決心，要盡自己一生去申張正義，匡扶律法，讓天下不再有一個盜賊。」
厲思寒發現自己手指一抖，果然刺偏了穴道，一時間臉騰的紅起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迭聲道歉，輕手輕腳地把針拔|出|來，小心翼翼地重新刺入穴道。
「不會。」他努力說出這兩個字，便不再答話，在房中盤膝而坐。過了許久，他彷彿恢復了一些，睜開眼睛：「去準備一口水缸，盛滿水，放到房中來。」
抬頭望望天空，那一輪月已沉入海中，天色已泛白了——這一夜，終究是過去了。
「為了行走方便，我鑄了這個鐵面具，用它蓋住烙印。」鐵面神捕輕輕撫著手中的面具，「戴上它，我彷彿就忘了以前。十六年來，我只摘下過兩次。一次是二十歲那年，我破了第一起大案，可擒獲的主凶、竟是失散九年的哥哥。在他上法場時，我第一次向他摘下了面具……而今晚，則是第二次了……」
他霍然回頭，看著兩丈開外的厲思寒，目光雪亮。
「你們朝廷里是非不分男盜女
read.99csw.com娼，可我們江湖人是講義氣的！」
終於有一日，他在一次做案中失手，被幾十位六扇門好手當場擊斃，財產全數抄沒，妻子兒女也全被賣為奴婢。還聽說，在官賣他的家小前，他三個兒子每人額上均被烙上「跖之子」三字，以示懲罰，令其終生不能抬頭做人。
「你還是笑我！」厲思寒羞得把臉埋進了他懷中，「承俊哥哥壞死了！」
室內燈火輝煌，有如白晝。
「你不會死吧？不會吧？」她反反覆復地問，只覺他的手已變得如冰一般的寒冷。
「但是……但是……」
她面色越發驚訝和興奮，滔滔不絕地一路說下去，從肩頭一直辨認到到腰部，認出了十多位傳說中的高手留下來的痕迹，眼睛發亮。
他的語聲終於緩緩慢了下來，低沉下去，最終化為長長的嘆息。
——她害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金承俊淡淡一笑：「王爺若是為難，就當在下沒說此事。告辭了。」
鐵面神捕只淡淡點了點頭，全不以曾生擒過令武林喪膽的煞星為傲。
從今天起，一切該結束了。
這一路行來，兩人默默無話。向來喜說愛笑的厲思寒反而沉默了起來，卻顯得鬱鬱寡歡。鐵面神捕以為是離京日近，她為自己生死擔心，也不去理會她。可不知怎地，一想起押她入京后她必被處死，他心中也隱隱有些不快與不願。
「住口！你這個賤人不許這樣叫公子！」小茗瘋了一般地喊，臉色慘白，「公子走了……他居然走了，一滴眼淚也沒流就走了！他說要去京師辦事，就什麼事也沒有一般地走了！都是你這不要臉的小娼婦、下作的賤人，把小姐害死了，你這個狐狸精！」
她喃喃自語，忽然間笑了起來，笑容苦澀：「你是大盜之子，我也是同行——可為什麼我們有著同樣的開端，卻有著完全不同的結果呢？」
「擒龍功！」厲思寒不由失聲驚呼。
「當你的血一滴滴流在我臉上，我突然間……彷彿覺得你就是他……」
金承俊搖搖頭，推開她，道：「好了，小寒，別說泄氣話。我先回去看看弱蘭，她身體一向不好。然後我立時去京師，為你上下打點，只盼能免你一死。」
突然一道白影掠入，北靖王抬手一抄，收入了掌中。他不動聲色地推稱酒多欲嘔，起身出席。在樓外，他展開手中紙團，面色大變。
無言的寂靜中，在滿天的星斗下，碧空中一輪明月靜靜地照著這世間萬事，耳邊只有海風的輕輕拂動，以及那永無休止的海潮之聲。
震驚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閃而過。鐵面神捕站在原地，靜靜看了厲思寒一會兒，彷彿想等待她收回這句話，解釋說那只是一個玩笑——然而她笑嘻嘻地站在月色里，直直地看著他，臉上露出雀躍好奇夾雜著諸多情緒。
「喂，你沒事吧？」厲思寒連忙扔了飯碗衝出去，一邁進中庭，她內息一窒——空氣中仍是激蕩著強烈的氣流！
厲思寒吐出兩爿瓜子殼，抬頭無意中瞥見他陷入沉思的側影。她不由呆住了。
衝口說完了那麼一大段的話，她不再停留，拎了這藥盒幾乎是幾步衝出了房。她不能確定自己若再多待一會，會不會說出內心真正的原因！
他一字一頓地說著，一邊輕撫橫放在膝頭的名劍「明月出天山」。
「公子和小姐本來活得好好的，可你這個賤人偏偏要插|進來，害得公子三天兩頭往外跑……你這小娼婦害死了小姐！小姐死前兩天水米不進，一直在喊公子……可他沒回來，不知被你這賤人勾在哪兒了！」
鐵面神捕終於默許。當溫水端上，藥物與綁帶全備好時，除下了身上的黑衫——衣衫一除下，只見他寬闊的肩背上縱橫交錯，傷痕纍纍，幾乎沒一處皮膚是完好的！
沒人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但天下人人都知道他是一名無惡不作、殺人如麻的大盜。那個人在亂世里拔刀而起，屠戮無數，生性殘忍，酷好斂財，一生中做下大案無數，劫去金銀巨萬，被稱為「盜跖」。
兩人一前一後，默不作聲地穿街過巷。一直來到了郊外，金承俊方才站住身，回過頭來，對著他微微頷首，似是招呼。
小茗躺在地上，尤自恨恨地怒罵，直似恨不得將她一口吞下去。
她心中渾渾噩噩，說不出有什麼劇痛，可一種從心底升出的悲傷與自責，卻如鈍刀一般一次次割開了她的心，只讓她恨不得能立刻死去。
「你現在終於知道，我為什麼會帶這鐵面了吧？」鐵面神捕語音中無不苦澀，這鐵面具一摘下，他彷彿也失去了平日的冷漠與無情，顯出了一絲常人都有的軟弱，他看向那一片漆黑的大海，「我原以為這會是我永遠的秘密。」
金承俊見她終於解開了這個心結，心下欣慰，不由撫著她肩頭笑了：「被小寒喜歡，我可擔當不起喲！會每天被痛毆的！」
她知道她已鑄成了一生中難以挽回的大錯，親手毀掉了自己最親的朋友的一生幸福——她太了解金承俊了。她明白他在弱蘭死後雖沒流一滴淚，可他的心已經死了。如果不是為了去救她，他現在不是去京師而一定去了九泉，追隨他摯愛的亡妻而去。
「那天晚上，你護著我在地上急滾，替我擋開了所有暗器刀劍。我想傷你，你……你卻反而為救我受了傷。你也許不明白……在那一刻，雖說周圍殺機四伏，我卻、卻覺得一生中從未有這麼安全過。
「以後的無數個日日夜夜，只要一閉眼，我便會看見他的臉……我是這樣認識承俊大哥的。」她說不下去，但強自一笑，又轉了回來——
鐵制的面具在光下閃著冷冷的色彩。那張大理石雕般優美而冷硬的臉，在此刻看來卻是溫和的，在看見她時，甚至還嘆息了一聲：
聽到「死」字時，斗笠下的目光微微一變，說了一聲：「那走吧。」
「能傷你的人一定也蠻了不起的吧？」厲思寒只想多和他說幾句話，這也是她私心裏唯一的小願望了，「在你身上留下傷疤的人，縱是被抓了，你還是會一輩子記住他們，對吧？」
他能死死地將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不讓心底里那種激烈的聲音逃逸出一絲一毫。
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真的是他錯了？真的……是他判斷錯了？什麼是善與惡的標準？——是大燮的刑律？可是，又有誰來判定那些制訂刑律的人是善是惡？
他一低頭，只見樓下街對面站了一位素衣青年，正轉過頭望了自己一眼。北靖王立時認出，此人正是當初厲思寒口中的「承俊大哥」。
半個月後，鐵面神捕的傷勢好轉，兩人便片刻不耽誤地重新上路。
厲思寒看著他側影，在月下有如雕塑一樣利落挺拔，雖歷經了諸多風霜困苦，卻依然傲然不屈——她明白過來：摘下面具，對他來說，並不僅僅意味著真實面容的暴露，更是真正的完整的人生再現。
「什麼？」金承俊一驚，低頭看著厲思寒，只見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閃著堅決的光芒。他陡然間明白了——同時，他的心也徹骨地痛。
「咦？」她目光不經意接觸到他後頸一處勒痕，脫口而出：「是搜魂手！——哎呀，原來殷離魂是你捉拿歸案的？」
這一路時間長久，從泉州地界一路行到東海邊，整整用了三個月的時間。一路上，他再也沒有對她擺出絲毫押解的架勢，不但沒有戴上鐐銬，甚至在遇到艱險崎嶇道路的時候，還買了馬匹來節省體力，如此優待犯人可能還是破天荒頭一遭。
鐵面神捕沒有答話九九藏書，過了許久，才道：「明天就該進京了。」
金承俊霍然回身，喜道：「多謝小王爺應允。但有所託，無論殺人放火，無有不從！」
他看著她的笑靨，忽然間有恍惚的感覺，那種感覺似乎、似乎是覺得——她真的不該被處死！
「那……是鷹潭水紅菱的鐵菱花！想不到她也是載在你手上。」厲思寒越發驚奇，不由自主說了下去，一處一處地辨認著那些陳年的傷痕，「鞭？是風雷鞭秦公望吧？你真了不起！——還有這一處，呀，是星寒月殘劍！」
厲思寒長長吸了一口氣，又緩緩把它吐了出來，一呼一吸之間，終於將激烈跳動的心重新壓制了回去。她搖了搖頭，帶了一絲苦笑道：「我覺得你沒必要償還——別忘了，你也在楊知府那兒救過我一次。」
這個明麗爽朗的女子從未感到過如此的尷尬，破天荒地扭捏了片刻，口吃了許久，彷彿終於找到了借口，長長嘆了口氣，不得不承認：「是，那天我是曾打算乘亂對你下手——不過……你讓我想起了一件事……
厲思寒突然想起以前問過他這樣的話——
鐵面神捕始終沒有回頭，他只停了一下，便徑直走了出去。可金承俊發覺，在他方才剛剛站過的地方，整塊石板向下沉了一寸！
鐵面神捕擺擺手：「我自己來。」
他負手看海，並沒有回頭，卻淡淡道：「你來了。」
忽然間，她覺得心裏難受，淚水無法控制地湧上了眼眶。
厲思寒迅速平息了自己的情緒，也是淡淡：「有什麼話，說吧。」
他不敢回頭，因為他生怕一動作，便會引發對方的敵意！
在一處村落前，兩人下了馬。厲思寒也不說話，牽了馬在前邊領路。
「岳霽雲？」厲思寒喃喃復重了一遍，不由自主地道，「從來沒聽過江湖裡……」
她不再說話，許久許久，她才發覺有溫熱的水打在她面頰上。
痛哭了許久，許久，她的身心終於俱已疲乏到了極點，不由自主地倚在碑上睡著了，如此無辜而又無助，彷彿一個沒有了父母親人的孤兒。
「叫小丁來見我，要快！」北靖王神色森然。待人走後，他起身在鏡前不住地踱步，目光突地充滿了煩亂。
鐵面神捕沒有說話，向不動聲色的臉突然起了難以控制的抽搐。他低下了頭，似乎額上那一處烙印火一般地燙著他，終於，他開了口：「不錯。這世上本沒有人會知道。」
他年紀雖亦只在二十許，可心機之深沉，氣度之從容都已似一代名臣。
鐵面神捕微微搖頭：「自從被賣為奴僕以後，十六年來，我從未用過這個名字。」
厲思寒嗯了一聲，一腳踹去，冰塊骨碌碌滾了出去。
「聽說那丫頭三日內便要入京了，事情越發棘手唉……父皇危在旦夕，朝中一片混亂，我不得不把全副精力放在這上面，出不得絲毫差錯啊。」他苦笑著對坐在另一邊的一名黃衫青年道，「承俊兄，很多事我不能親自出面，這件事也只有勞煩你了！」
一剎間，一個聲音真真切切地在他耳邊響起：「你怎麼會殺你？」「我不逃了，我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對不起……我已儘力了……」這一聲聲話語不知從何來的，突然間全清清楚楚地在他心底湧起。兩道劍眉微微蹙了起來，鐵石般平靜堅定的心，不知怎地有些亂了起來。他倚在門柱上，凝視著庭中一株茶花，不由又陷入了沉思。
內心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聲音在掙扎著，想喊出他從未想過的話——也許它本來就在他心裏，卻一直被鋼鐵般的面具壓住，只不過今天才第一次說出話來而已。
厲思寒卻彷彿什麼也沒聽見，只是臉色愈加蒼白，眼光也愈發渙散，身子漸漸開始搖晃。鐵面神捕眉頭一皺，右手突然連點她后心兩處大穴，內力透入處，厲思寒全身一振，「哇」地一大口淤血噴在襟上。
他的手伸向劍柄，一寸寸收緊。
月光下，他的側臉映在淡淡的星光中，更加顯得優美剛毅有如石雕，海風吹拂起他的長發，他的衣袂，彷彿讓人覺得他幾欲乘風而去，可他的身影，卻是一貫的凝定如鐵。
「快……快扶我回房。」他這次不再說什麼，直接向她吩咐。厲思寒見他蒼白的臉，渙散的眼神，不由慌了，忙攙扶扶他回房中。
淚，竟是溫熱的。
京師。北靖王府。
奔上那片長滿竹子的小岡，看著那座新砌的墳墓，她停了下來，「哇」地一聲抱著墓碑哭了出來——她從未見過這個女子，甚至一直都是痛恨和嫉妒她的，然而，此刻她卻恨不得能替墓里的這個女子去死。
彷彿也是猶豫了多時，才決心開口，鐵面神捕的語聲里已不再淡然：「我從不欠別人的情，更不能欠犯人的情——告訴我，你還有什麼心愿未了？」
厲思寒雙手捧著濃香四溢的雞湯，問：「他在哪兒？他沒事了么？」
她乾脆翻身坐起，一手托腮，對著桌上的蠟燭發獃。
厲思寒卻睡不著，在榻上輾轉反側。明天就要入京了……會死么？大概是吧！無論如何她並不是個怕死的人……可、可為何，心中卻有斬不斷的糾葛，纏得她透不出氣來？
鐵面神捕站在庭下，依舊是一身黑衣，黑斗篷，只是臉色極為蒼白，一向銳利的目光也有些疲乏，鐵面具中那雙眼睛深深陷了下去。
一日黃昏，兩人已行至天津衛，在村落中投宿當地海民家。此處離京師只有一日的路程，明日天明啟程，入暮時分便可到京。
這次，為了避開尚可能存在的陷阱和追殺，他們選擇了遠離官道的荒僻小徑，一路翻山越嶺，從窮山惡水之間跋涉而去。
他們一路飽覽了沿途的秋色，從登峻岭、涉長川，在浩蕩天風中翻越風景如畫的名山，在山顛雙雙駐足凝望——如果不是時不時的還會想起此行的最終目的，厲思寒有時候甚至會忘記自己已經是階下之囚，而身邊的人正是押送她歸案受死的捕快。
雖然她的理智一刻也不停地在制止她站起身跟出去，可什麼顯然效果也沒有——厲思寒身不由主地起了身，朝他身影掠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這是怎麼回事？！」她忙忙上去扶住了他的肩，又不由一聲驚呼。因為他肩上居然裂開了三橫三豎九道口子，每條均深可見骨！
難道，他、他的真實身份，居然是一個終身不得脫離賤籍的奴隸？！
也許身邊這個男人就象是這片大海，深邃、寬闊，卻又不可捉摸。她有幸能和他同行那麼一段路，知道這樣一個人的存在，看到他、接近他、明白他，便是這她短促一生里最大的幸福，既便路途的終點是死亡，也足以無憾。
「賣為奴僕！——你是說……」厲思寒身子一震，脫口低呼。
「所以說，如果抓到我，能讓那個目標更近一些的話，我也覺得樂意。
這時，只見鐵面神捕雙手緩緩抬起，按在水缸外壁上。他凝神屏氣，讓內息在體內自由流轉，每經過一次右肩井穴，他臉色便好轉一分。漸漸地，他臉上的嚴霜消失怠盡，而雙掌之上卻布滿了霜痕！而缸中的水，居然已緩緩凝成了冰！
那一刻，他凝視著睡去的人，再看了一眼墓碑上新刻的名字，忽然間，鐵鑄的心裏傳來一聲極細極細的聲音，彷彿有什麼正在迸裂開來。
北靖王看著這位優秀而忠心的手下，嘆息了一聲，他知道這個忠心耿耿的下屬是替他做出了正確的選擇——方才的惆悵已被野心與鬥志沖淡了許多，他揚起劍眉，憑欄而望，京城繁華盡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