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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引子

崔夫人一直很擔心,不知道兒子在花鏡中的做了什麼樣的夢。然而看著他張開小手時候的歡躍,想來是做了一個長長的美夢罷?
「你以前那個相公是酒後失足墜樓而死的。大家都知道,是不是?」微笑著,白螺輕輕說了一句,看見美麗婦人的臉再度蒼白起來,「你沒有做什麼——你只是做了妻子的本分而已;我也沒有做什麼——我只是賣給你一盆花而已。不是么?」
華服嚴妝的婦人手忽然一顫,幾乎抱不住自己的孩子,連連倒退幾步,踢倒了階下的花盆也不管,更不顧兒子的叫嚷,踉蹌著轉身疾步走開。
天水巷不是臨安交通要津,行人也少。這戶花匠將鋪子開在此處,顯然生意也不是很好。似乎也沒有什麼好的花木可以裝點門面,幾盆花草毫不起眼的隨意擱在台階上,來往的行人看也不曾看上一眼。
高宗紹興十五年。臨安。
顯然是一個出售花木為生的人家,在京城裡比比皆是——如今雖是江山殘破,但南渡后剛剛平定了喘息,那些紛紛湧入江南的王公貴族們、照樣將先朝的奢華風氣帶到了這裏。大興土木冶園造景,不遺餘力的收羅奇花異卉——論起這股風氣,還要追溯到以前徽宗皇帝的花石綱,以前天下凡是有新奇點的花草,全被人收羅一空入了汴京。
「請坐。」白衣少女將張夫人引入室內,拂開了案上散落的吊蘭的葉子,微笑著招呼,「喝什麼茶?我有剛曬好的碧玫瑰。」
「說的是!」學舌的鳥兒,只是一味重複。
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是、是的。」九九藏書終於能說出話來,崔夫人臉色蒼白的喃喃道,「我沒有做什麼……沒有。」
「不用麻煩了,白姑娘。」鼓足勇氣,張夫人再度看向那個白衣長發的美麗少女,忽然有冰冷的感覺從心底漫了上來——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是逃也似的走出那間叫花鏡的鋪子,如今心裏卻有絲絲縷縷的感激和挂念——她不由回頭,看著天水巷的方向。
打開的門後面,是室內幽暗的光線,一個全身素白的美麗少女站在門後面的陰影里,看著抱著孩子的婦人背影,幽幽喚了一聲:「張夫人……你踢碎了我的花盆。」
前方就是家裡辦的綢緞莊,遠遠的看見相公和夥計們忙著擺放一批剛運到的湘綢。今天的生意、看來又是很紅火——
「多、多謝……」崔夫人舒了一口氣,有些慚愧的低下頭,然而眼睛里有滿足的笑意,「如今的相公對我很好,白姑娘。」
聲音未落,撲簌簌一聲響,一隻白色的鸚鵡從一株灌木上飛了出來,落在她張開的手心,唧唧呱呱的開口:「是啊是啊,白螺姑娘說得是!說得是!」
崔夫人抱著兒子走在街上,手裡還拿著一盆碧色的草兒。
如果不是兒子這麼一嚷嚷,那個美婦顯然也不會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台階下有一盆開著淺黃色小花的碧色草兒,居然無風自動,對著街道不停地左搖右擺,婀娜舞動。
略微破舊的小牌匾上,寫著兩個朱紅的小篆。
走在街上,陽光很好,周圍商販行人熙熙攘攘。
她看著,忽然眼前有些模糊。
「說得是!說得是!」九九藏書白鸚鵡歪著頭,重複。
「花鏡」。
婦人的臉色陡然白的猶如透明,全身僵了一下,一動不動。
「娘!舞草耶!」懷中的兒子剛剛醒過來,揉揉眼睛看見,驚喜的叫了起來,用手逗弄著那盆草,看著它裊娜的舞蹈,那一張掛著的信箋飄飄轉轉,崔夫人看見了上面蠅頭小楷寫的幾個字:富貴平安。
「……?」身子依然因為激動不停的顫抖,然而崔夫人不敢相信的看著這個白衣少女,怔怔的說不出一句話。
一個嚴妝的美婦被八九歲的兒子拉著,立住身回過頭來,看見了巷子深處一個小小的門面——那裡,門半掩著,門口的台階上擺放著幾盆花草,懶洋洋地沐浴著盛世的陽光。
居然一點都沒有變!十年了……離在泉州府遇見這個女孩已經十年了,而這個叫白螺的女孩,居然一點都沒有改變的跡象,依然是十六七歲的少女模樣。
「崔夫人。」對著忽然歇斯底里發作的婦人,白螺卻是一副淡淡的神色,看著這個顯然被幸福平靜生活浸泡了十年的女子,眼睛里有憐憫而洞徹的光芒。
「好、好吧……你說,十年前那件事情、你現在想要怎樣?你想要多少錢?」彷彿崩潰了一般,崔夫人緊緊抱著兒子盯著眼前這個奇異的少女,聲音嗚咽,顫抖著問,「求你不要告訴我相公……求求你!」
到了台階下,她舉步走上去。稍一抬頭,臉色忽然蒼白:
「不!拿開、拿開——」陡然間,進屋以來一直情緒緊張的美婦忽然神經質的叫了起來,伸手用力推開白衣女子遞過來的花盆,尖利read.99csw.com的叫起來,「不要!……求你放過我的兒子!我不要這個!」
「啊,真是的,我的記性不好……那麼該稱呼崔夫人了。」白螺綻放出了甜美的笑意,然而眼角那一粒墜淚痣卻讓她整個臉顯得盈盈欲泣,「孩子也這麼大了——真是可愛啊。」
「娘,你看!那盆花兒在跳舞!它是活的耶!」
「對。所以你不需要那樣緊張……你什麼都沒有做。」白螺微微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感覺到她驀地震了一下,「何況,這十年你過得那樣好。」
「呀,真好玩——娘,我要我要!」顯然是平日里被母親寵壞了,那個孩子不依不饒的撒嬌起來,「買給我呀!」
風氣當頭,儘管偏安一隅,高宗皇帝治下的臨安城裡,卻也出現了很多以此為生的花匠,有名的如善於養花的百花曾家和製作盆景的夏家,更是受到了天眷,所出花木指定專供大內玩賞——以前徽宗皇帝還給曾家特賜了一塊牌匾,上書「奪天工」三個大字。
又是承平安康的一年。臨安城的天水巷裡,行人陸陸續續走過,小商小販的吆喝聲不絕於耳。忽然間,一個小孩清脆的聲音叫了起來,帶著十二萬分的驚奇。
「嗯,是以前巷子里那個崔相公么?」白螺抿嘴微笑,然而雖然是在笑,笑容里卻有奇異的悲哀的光芒——或許是因為那顆墜淚痣的原因罷?
張夫人機伶伶打了個冷顫,下意識的抱緊了懷中的孩子——彷彿方才在市集上逛的累了,貝兒居然不知何時已經在母親懷中沉沉睡著了。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和十年前一摸一樣。
「張夫九九藏書人。」彷彿是花盆破碎的聲音驚動了鋪子里的人,門忽然無聲無息的開了,一個清凌凌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做母親的美麗婦人的眼睛里有與年齡不相稱的蒼茫的感覺,彷彿經歷過很多事情。她應承著孩子,一邊往那個小小的鋪面上走了過去。
「所以,你看,沒有人願意回顧有罪惡感的日子——她可不願見到我呢。」白螺再次嘆了口氣,「雖然我只是想問問她現在過得怎麼樣而已。」
「崔夫人……」彷彿嘆息著,白螺低頭,撥弄舞草的葉子,看著它婀娜的舞蹈,她輕輕道,「你誤會了——我並沒有想用那件事情來威脅你。你已經付過錢了、那事情已經完結了,是不是?」
「嫁人!嫁人!——白螺什麼時候嫁人?」饒舌的鳥兒陡然間果真換了話語,在房中撲簌簌的亂飛,清清脆脆的叫。氣的白衣少女一跺腳,到處追著抓它。
「喂喂,白教了你那麼多年,學句人話都不會!」白螺心頭火起,罵。
「托姑娘的福。」張夫人低低說了一句,頓了頓,聲音有些發顫,「妾身如今再醮,夫家姓崔。」
室內到處浮動著奇異的暗香,根本不知道是哪一盆花草散發出來,然而氤氳的香氣如同十年前一樣、依然讓人聞了有做夢般的舒展。貝兒進了房間后,就出奇的安靜,只有張夫人的神色卻是極度的緊張。
歷來地位卑微花匠和園子,在當世忽然成了炙手可熱的行當。臨安府中大街小巷裡,也雨後春筍般的冒出了許多大大小小的花鋪子。
「張夫人看來過得很好啊。」茶已經沏好了,碧綠的花瓣在溫水中慢慢舒展,read•99csw.com美麗不可方物,白螺微微笑著,問候了一句。
被喚作張夫人的美婦緩緩轉頭,似乎用盡了所有勇氣才看了那個門后的少女一眼,臉色卻再度蒼白了一下,灼燒般垂下了眼睛,喃喃道:「白姑娘……」
「但是,她現在看起來不是很幸福么?她的孩子也很可愛啊……」有些感嘆的,少女繼續喃喃自語,「所以當年做的,都是值得的。」
昨日種種,已如昨日死。
那是一株不高的草兒,葉子有如劍蘭,然而花朵卻是黃色的,一聞人聲,無風自動。種在一個青瓷小盆中,花枝上掛著一張小小的信箋。
崔夫人終於低下頭去,眼睛微微變幻著,然而已經漸漸平靜下來:「白姑娘……你、你真的不會說出去吧?」
房間里擺放著數不盡的花草,有盆小如拳的、也有長得直衝房梁的。因為花木眾多,所以雖然開了窗,室內的光線依然有些黯淡。繞過那個爬滿了曼陀鈴花的屏風看去,後面有一個小門,似乎是通向一個院子。
送走了那一對母子,白衣少女掩上門嘆了口氣,對著滿是花木的空房喃喃自語:「唉……雪兒你看,儘管我沒有惡意,可她還是被嚇得夠戧呢。」
她看看孩子,然後拿了一盆小小的花兒,笑:「嗯,這株舞草很適合這個孩子——算是我送給小公子的見面禮吧……」
「夫人,你可以問問任何一個來買花的顧客,白螺有沒有言而無信過?」有些不悅的,白衣少女淡淡道。
一身白衣,身材單薄,漆黑如墨的長發,蒼白清瘦的瓜子臉——深不見底的黑瞳下、左眼角邊依然是那一粒朱紅的美人痣,宛如顫巍巍的淚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