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藍罌粟
那是一盆非常美麗、然而纖弱的花兒。雖然只有兩尺高，但是花莖卻太過於纖細柔弱，用一根細細的木棒支撐著，清晨的風一吹，微微的晃動著美麗的花瓣彎下腰去，然而風一過，卻依然挺直了腰。
崔二似乎在那裡等了很久了，初秋的寒風中，他搓著手，有些喜悅忐忑的看著轎子前來的方向。雖然平日礙於她是有夫之婦，他只能同情她的遭遇而不敢說別的，然而，到了今日，他們終於能有在一起廝守的可能。
只有崔二高興的搓著手，對一邊的白螺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不會殺人……翠玉兒可不是能作出那樣事情的人啊！」
「這是一盆藍罌粟——請你買下。」
看著仵作走過去，白螺在廊下直起身子拭了一下汗，唇角有微微的笑意。
「別，二叔等一下，我進去拿自個兒的碗來。」白螺忙忙的打斷，折回房裡去拿碗。
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果有什麼罪孽，就讓她來背負吧！
夏日的天已經炎熱起來，聽著這些，更是讓人不自禁的心煩。
崔二也不賣涼粉了，忙擱了挑子上去拉開那個漢子：「老哥，一個婦道人家，你怎好意思這樣打？」然而紅了眼的漢子一把將他擼開，氣憤憤道：「關你屁事！老子打自家老婆！就算當街打死了，也輪不到你來說話！」
白螺的手指戀戀不捨的從花朵上移開，微笑著，將花盆放到翠玉兒的手中：「按你想做的去做吧……不要拼得魚死網破，會有更好的方法的——你也會有自己的幸福。」
白螺看著她恍恍惚惚的走過來，眼睛忽然閃爍了一下。
「嘖嘖……你看這崔老二還裝正經。」等走遠了，藥材鋪里的李秀才才探出頭來，繼續對周圍鄰居們搬弄是非，邪笑，「我看啊，他和翠玉兒八成有奸！」
翠玉兒疲憊的眼睛里，忽然湧起了蒼茫的笑意。
「給我。」白螺伸出了手，靜靜道，「就算是換這盆花的。」
「挺有錢的人家啊。幹嗎當街打老婆？」她隨口問。
「告訴你！大爺我欠了他錢！你今晚是不去也得去！」完全不顧女子的苦求，滿身酒氣的大漢抓住少年婦人的手用力拖，「他娘的你裝什麼正經？在家裡偷漢子還偷不到，讓你去和人睡一夜又怎麼了？別忘了你是我花了銀子買來的！」
「那麼，你更不該為了一頭畜生，陪上你自己的性命。」語調更沉、更冷，白螺的臉隱在房中扶疏的枝葉里，有一種不真實的美：「何況……你聽見那些人的閑話了么？如果你殺夫的事情敗露了，說不定連崔二都會被連累。」
又是一個艷陽天，秋後的日子總是清爽而高曠，花草們也要搬出來曬一曬。白螺看著屋檐下擺放著的大小花盆，擦著沁出的汗嘆了口氣。
「你這個臭婆娘！晚上如果你敢不從、老子就乾脆把你賣到窯子里去！」
「嗯？」翠玉兒一驚，抬頭看白衣少女深沉莫測的臉。
不知道那個最好事的去私下報了官，那一日，一個仵作到了永寧巷來。巷裡所有人都帶著看好戲的表情蜂擁跟在後頭，只有崔二是一臉的擔憂。
在走過花鋪的時候，翠玉兒忽然抬頭對著白螺笑了笑。那個笑容很隱秘，轉瞬即逝。
白螺順著他的指點抬頭看去，看見街口上那一幢磚木的樓房——這三層的閣樓，在永寧巷一帶都是平房的地方顯得分外出挑。只是彷彿好久沒有好好修葺，粉牆剝落了大半，二三樓廊下和樓梯的欄杆也已經七零八落，看來有一種破敗的氣息。
看著懷中花葉扶疏的罌粟，翠玉兒忽然有一種想把它摔得支離破碎的衝動——她再也不要見到這種花。
周圍哄然稱是，於是彷彿找到了新的話題，說得越發起勁和下作。
那纖弱中帶著的一絲韌性，有別樣的丰韻。
有些人就是這樣……雖然一直是默不做聲的忍受、忍受，彷彿無力反抗任何東西；然而到達一個極限以後，便會在瞬間決然的爆發出潛在的生命的力量。
白螺雖然才搬過來不足一個月，但也認得是同一條巷子里的崔二——永寧巷是雜七雜八人都有的地方，什麼小販破落戶暗門子都彙集在一塊兒，來往的
九-九-藏-書人也複雜。
「你還要去么？你以為李秀才不知道你抓藥是幹什麼的嗎？」
燈點起來了，然而房中枝葉扶疏，依然影影綽綽。
孤單單的在清晨的寒氣中站了半晌，翠玉兒抱著那盆花，走回了轎中。
註釋：
此時天尚未透亮，永寧巷裡的店鋪都沒有開，也沒有人來往。白螺不由有些驚訝的直起身子來，看著街口，忽然微微一怔。
「張夫人。」在她走過屋前的時候，白螺忍不住叫了她一聲。然而翠玉似乎根本沒有聽見，眼睛直直瞪著前面，腳步踉蹌的走向自己家那一幢木樓。
每日里，還是不停耳的聽見叫嚷聲，喝罵聲和蜚短流長的議論。而街口張大膀子喝醉了后當街打媳婦的聲音，更是每日里必有的曲目。
翠玉兒坐在案邊，感覺冷汗一滴滴的從貼身的小衣里沁出來，濕透重衣。那個奇怪的白衣姑娘進房間去已經有半個多時辰了，將她一個人留在放滿了奇花異草的大堂裏面。
翠玉兒的腳步彷彿被釘住了，挪動不得半寸。她想著什麼，忽然崩潰似的，掩面哭出了聲來：「我受不了了！……我真的一天也受不了了！他簡直是個畜生！」
輕輕低語著，她的眼睛里彷彿隱藏著夜的妖魔，令人迷醉然而又忐忑不安。
翠玉兒的確沒有做什麼——
即使結出的是帶著罪惡的果實。
白螺解下荷包，拿出十文錢來給崔二：「那麼今個兒怎麼還當街打起老婆來了？」
清晨的風微微的吹來，懷中的藍罌粟晃動著美麗的花瓣彎下腰去，然而風一過，卻依然挺直了腰。纖弱中帶著的一絲韌性，那是生命的丰韻，和對於幸福的執念。
「你心裏知道的。」白螺微笑起來，眼角的墜淚痣盈盈，「剛才夢裡，你聽見了么？」
那個時間里，他的妻子翠玉兒正在李秀才的藥鋪里，說丈夫喝的太多了，想賒一副醒酒藥。所有人，包括翠玉兒在內，目擊了張大膀子墜樓的剎那。
想起日間那些街坊的嘴臉，白螺清麗無雙的臉上有厭惡的神色，抱著花盆，冷漠搖頭：「人言可畏。你若不信，儘管試試好了……只是你拚著自己的命沒關係，卻莫要連累上旁的人。」
「怎麼會？他是個好人——根本不干他的事情啊！」抽噎著，翠玉兒彷彿嚇了一跳，抬頭問。
那個夢……那個被引導的、真實得和後來發生的事情一摸一樣的夢。
剛走到門口，就聽到有個聲音霹靂般的炸響，帶著醉醺醺的酒氣和凶霸霸的惡氣。白螺的眉頭皺了一下——住在這地方就是不好，整日里要聽這些無賴地痞的叫罵。
她重新低下頭去，在一株紫竹邊上伸手摁下了一枝柔枝，看著紫色的細小的竹竿彎到了接觸地面，然後輕輕一放手，「啪」的一聲，欲折的枝條又柔韌的彈回原來的挺拔。
她，不過是在丈夫再一次的爛醉以後，沒有如往日一般將他扶上床酣睡，而將張大膀子放在了那個腐朽破爛的閣樓上而已……按照著平日在卧室里、頭東腳西靠著北牆的睡法，將他左手邊貼著腐朽了的欄杆放倒在樓梯平台上。
然而，那樣魅惑的苦澀，卻能讓人沉淪其中永不願醒來。
「我想叫住她一會兒是有好處的……不然這個女人一定是想也不想的回家去做蠢事了。」撫摩著鸚鵡，白衣少女嘆了口氣。
廊下，白螺正喝著那一碗涼粉，默默聽著周圍人的搬弄是非，陡然間覺得一陣噁心，再也喝不下一口去，便將碗一傾，倒在了廊下的石階上。
而左手邊，便是百尺的高樓……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六·花木類》
「病了么？買的什麼好葯啊？」白螺笑著問了一句。
「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好了！——這種事情，叫我怎麼做的出來啊？」
他的腳沒有踏上預期中的樓面，那幾根早已腐朽的欄杆根本經不起他的重量，嗑啦啦的一聲，斷裂墜落。那個龐大的身軀踉蹌了一步，便如同破麻袋一樣從高樓上墜落，激起了永寧巷零落的驚呼。
她的聲音很輕柔，彷彿也在夢囈。然而，睡夢中的人臉上的神色卻隨著她夢囈般的敘述而緩緩變化著……白螺笑了。她知道九*九*藏*書翠玉兒做了什麼樣的夢。
雖然心裏是那樣的緊張，然而衣衫不整的女子還是不知不覺的、靠在椅背上闔上了眼睛，彷彿是倦極而睡。
「喲，白姑娘今兒可出來了。」崔二將擔子擱下，大咧咧應了一句，「我們街坊都說，白姑娘的門可是整天不見能開一次啊！」
抬頭望望街口上張家那座破舊的三層木樓，風吹來，那腐朽的木窗咿咿呀呀，彷彿和著街上翠玉兒挨打后低低的抽泣聲。
針線鋪的王二嫂看見了，拿著納鞋底的針撥撥頭髮，冷笑：「可算是認命了吧？嫁了一條狗，也就得跟著——當日里還爭什麼呢？白白換一頓打。」
然而，到了黃昏的時候，她又看見了翠玉兒。
如今是夏日，悶熱。即使有人見了張大膀子睡在外面，也只當是圖了外面的涼快。何況……在暮色中，誰都不會注意到街口三樓那麼高的地方有人酣睡。
秋日的早晨，籠罩著淡淡的寒氣，永寧巷只有這個時候才是寧靜的。各個店鋪都還沒有開張，只有轎夫的腳步聲，叩響在青石路面上。
張大膀子見她柔順聽話，覺著乏味起來，打得也不如往日起勁了。捶了幾下，便哼哼唧唧的往家裡走去，一搖三擺，走不了幾步就趴在台階上呼呼大睡，顯然是醉的狠了。翠玉兒拭了眼淚，安安靜靜的過去，用儘力氣拖起了爛醉的丈夫。她扶著罵罵咧咧的張大膀子沿著街道走回去，夕陽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長。
白螺笑了，暮色中，她眼角那一滴墜淚痣彷彿如一顆紅色的淚滴。
翠玉兒臉色大變，再也不和她說一句，轉身就走。
「呸！臭娘們，少裝正經了！——皮肉癢了是不是？」一個響亮的耳光落在女子的臉上，白螺一步跨出門去，看見門外的路當中，一個魁梧的漢子正在毆打一個哭叫連天的女人。那個女子滿臉淚痕，然而身量卻很纖弱，毫無力量反抗。
「那麼，把那包砒霜給我。」白螺淡淡道。
「不但相貌好、性子也好。有這麼個漂亮賢德的老婆算是福氣了……這麼窮了也沒見翠玉嫌棄他。只是張大膀子不是人。不但翠玉日夜做針線賺的那點錢都輸光了，灌了黃湯回來還把老婆往死里揍……嘖嘖，天天半夜翠玉的慘叫整條巷子都聽得見。」
剛從成都千里迢迢的搬來，東西都沒有整頓好，她費了半天力氣才找到了碗櫃，可恨的是一放半個月，那株護門草居然就趁機爬了上來，夾手夾腳的纏住了，弄得她好生麻煩才拿出一個青花瓷碗。
翠玉兒攏了攏散亂的鬢角，彷彿內心什麼東西也被挑動了起來。然而，她遲疑著，低下頭飛紅了臉，低低道：「可是……我、我連買花的錢都沒了——方才買的葯、還是李秀才賒給我的。」
然後，她下去買東西……其實無論買什麼都無所謂，重要的，是要人看見那一段時間里，她並不在家中。
翠玉兒低下頭，將花盆默不做聲的放回窗台上。然後從懷中拿出一張銀票，對準了窗縫兒，小心的塞了進去。
翠玉兒心裏面彷彿有一隻貓在抓，忐忑不安，幾次都想奪門而出，但是想到自己買毒藥的事情抓在對方手裡，不知道她會怎樣對待自己，便覺得全身都沒了力氣。腦子裡也亂做一團，本來橫了心要做的事情，也開始猶豫起來，心裏剩下的全是懼怕。
她這樣咬著牙，一路念叨著直直往家裡走去。
喃喃重複了幾句，彷彿想起了以前的什麼往事，白螺的眼神驀然變得遙遠起來，許久，才接道：「扶桑的女子溫柔纖弱，就像這朵藍罌粟……然而骨子裡卻是堅韌不屈的，能夠渡過任何生活中的辛酸和險阻——」
「二叔，怎麼回事啊？」站在廊下，白螺看了，淡淡的問，同時將手裡的青花小碗遞過去。人群也已經散了，崔二回過頭來接過碗，一邊舀涼粉，一邊卻一連聲的嘆了幾口氣：「著女人是張大膀子家的媳婦——喏，就是街口上那座三層木樓里的人家！」
「哦，他的老婆倒是漂亮的很。」微微笑著，白螺接了一句。
「那麼……你、你說怎麼辦好呢？」半晌，她抬頭看著白衣少女，有些無助的問。然而不ｒeａd.９９csｗ.cｏｍ知道為何，她心裏卻有一種奇異的雀躍和激動——為了方才小寐中那個夢、還有夢中不知道哪裡傳來的那幾句低語。
永寧巷其實徒有虛名。
然而，她合攏的眼瞼後面，眼珠子卻在微微的轉動，顯然夢裡夢見了什麼東西。臉色複雜而激動，手指尖微微顫抖。
白螺看著她走過去，忽然出聲：「翠玉姑娘！」
頭髮散亂著，臉上還留著淤青，那個叫翠玉兒女子神思恍惚的從街口往這邊走來，腳步虛浮踉蹌，在寂靜地街中顯得分外刺耳。
黎明漸漸到來，房間里的光線一分分的亮起來。
她的指甲，狠狠的掐斷了結出果來的花莖，捏碎了球形的果實。看著轎子一步步的移向泉州城外，她將沾滿白色漿汁的指尖，放入嘴裏慢慢地吮吸。
轎子走出了永寧巷，再轉彎，再轉彎……
「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那個女子哭叫著拚命掙扎，然而沒有力氣，被一路拖了出去，塞進了巷口的一乘小轎里，依然是哭叫個不休。
「李秀才，你的聖賢書都讀到屁股上去了？」崔二驀然吼了一聲，臉上氣憤中顯出猙獰的表情來，嚇得李秀才頓住了口，他氣憤憤的挑起擔子走了。
出了人命以後，永寧巷裡到處都是交頭接耳的私語，都在悄悄散布著翠玉兒謀殺親夫的「真相」——然，丈夫摔下樓的時候，翠玉兒卻不在家中，張大膀子失足落下去的時候，的的確確是一個人走著跌落的。
叫賣涼粉綠豆湯的小販挑著擔子過來。這個男人三十齣頭的年紀，高高的個子，面色白皙，衣服雖然破舊了，倒也漿洗的乾乾淨淨。
顯然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她失了神智，連敞開的衣襟都沒有掩上，露出雪白的肌膚，就這樣直直的往前走來，嘴角留著被打出來的血絲，一路喃喃說著什麼。
彷彿觸電般的一顫，翠玉兒抬頭看了她一眼，神色中有一閃而過的恐懼。接著，她卻只是冷冷道：「我心口疼，來買一貼紫金散。」
李秀才卻記起了那一包砒霜——於是，這個消息一傳出，永寧巷裡的人彷彿一下子抓住了新的證據，議論的更加活躍。
天還沒有亮。她一個人提了個包袱，雇了一頂小轎子，靜悄悄地便鎖了家門出去。
十年前的泉州府。
「如果張大膀子忽然暴死，你的把柄捏在他手上，那種猥瑣小人——你以為他會放過你么？你的日子、會比現在跟了張大膀子好過？」眼色冷漠地，蒼白著臉、黑髮如瀑的女子緩緩道，站在桌邊，手裡抱著一盆花。
李秀才的手好像剛剛從她手上放開，猶自貪戀的往外看著，眼睛里閃著狡詐而得意的光芒。翠玉兒腳步依然有些虛浮，魂不守舍的往外走著，手裡緊緊抓著一包葯。
生怕外面的崔二等的不耐，她急急忙忙拿了碗就往外走。
就快要出了泉州城了吧？她撩開了帘子，看見了城門口挑著擔子等候的男子的身形。
「紫金散可不是醫心口痛的。」白螺扶著門板輕輕笑了一聲，看著翠玉兒有些開始慌亂的臉色，聲音壓低了下去，「——恐怕，張夫人是要旁的人心口痛吧？」
第二天清早，白螺剛剛起身，搬了盆福壽草在到屋檐下，卻聽得一陣腳步聲。
「雪兒，送客吧。」
一條街上的鄰居全探出頭來，開藥鋪的李秀才，針線鋪的王四嫂，還有賣燒餅的木頭三……然而，大家卻只是在一邊看著，沒有一個人上去勸解。
連一聲喊叫都沒有。
翠玉兒什麼都沒有做，她只是扶著丈夫睡在了那裡而已。
賣針線的王四嫂嘿嘿了幾聲：「有也難怪——你看崔二都三十有三了，還娶不起媳婦兒，哪能不動女人的主意。兩個人碰一起，還不天雷勾動地火？」
「可憐的女子，不是么，雪兒？」看著女子踉蹌離去的背影，白螺卻喃喃自語了起來，撲簌簌一聲響，房間里飛出了一隻雪白的鸚鵡，停在她的肩頭，尖聲尖氣回答：「說得對！白螺小姐說得對！」
外面的天光已經亮了，大概是醒了見不到妻子回家，張大膀子的叫罵聲又在巷口|爆開來，翠玉兒的臉色再度雪白，眼睛底驀然閃過了決絕的冷光。
在她走過的時候，九九藏書白螺聽見她嘴裏喃喃的念著，雙手緊緊握著，眼神獃滯而可怕。
今天傍晚時分，張大膀子又是喝得酩酊大醉回來，也不問理由便動手開始打老婆。然而，最近翠玉兒卻不復以前那樣的激烈反抗，只是一味的哭泣求饒。
話音一落，窗子後面那個綽約的影子便淡去了。
一邊說著，他一邊打開前頭的挑子，拿個缺了口的碗準備舀出來。
「張夫人。」在她走過鋪子前的時候，白螺再度喚了她一聲。然而，翠玉兒依舊聽不見似的往前走，眼神恍惚。
「好漂亮。」雖然心力交瘁，然而翠玉兒一見這樣的花朵，還是忍不住脫口低呼。
彷彿幽靈般的，白衣的女子從後面的花房裡推門進了大堂，無聲無息的走到桌子前，看著酣夢中的翠玉兒——那個可憐女子的雙眸緊閉，唇角也是緊抿著的，睡夢中依然帶著孤注一擲的憤恨。
翠玉兒再度躊躇起來，低下頭用手巾拭著淚，不說話。
「花？買花？……哈，哈哈。」翠玉喃喃反問了一句，忽然有些奇怪的笑了起來。笑了幾聲，顯然是恢復了一些平日的神智，她搖搖頭走了開去。
崔二一邊將涼粉舀到碗里，一邊滔滔不絕的開口了：「有錢？有什麼錢啊——張大膀子好賭，他老爹留給他的錢早敗光了。那幢屋也是空殼子，裏面的東西都抵出去了……喏，就剩了這麼一個老婆翠玉——還是童養媳來著。」
酒醉的人被冷風一吹便會慢慢的醒，迷迷濛蒙中，一般而言首先想到的，便會是起床如廁。他不曾料到自己會睡在從未睡過的樓梯平台上……
賣涼粉的一連說了幾個罪過，但是旁邊藥材鋪的李秀才卻笑了，探出頭來：「崔老二，你別心疼，啊？大家都知道你想著那個翠玉兒呢……哪一次她挨打你不拚命勸張大膀子？」
白螺靜靜地笑了一下，眼角那一粒墜淚痣盈盈。
在翠玉兒奔到門邊的時候，白螺冷冷的聲音忽然在背後想起，令她一顫頓足。
胃裡除了酒，沒有毒藥的成份……完全是酒後失足墜樓死亡。
「張夫人。」在她繼續著努力的時候，隔著窗子，忽然聽見了白衣少女的語聲。那樣的清冷而不帶人間煙火氣，讓翠玉兒驀然一顫——想起在花鋪里呆的那一段時間，想起這個白螺姑娘的奇怪言行，和在花鋪大堂裏面做的那個夢……寒冷漸漸浸沒了寡婦翠玉兒的心。
在巷子里的藥材鋪中，他嬌弱的妻子抬起頭，目睹了丈夫的「失足」。
這一次翠玉兒的氣色稍微好了一些，然而眼睛里依然有憔悴的光。白螺看見她的時候，正準備關了店鋪打烊——然而，她看見翠玉兒從街對面的藥鋪里走了出來。
沒有任何一絲絲的痕迹留下……哪怕是包龍圖再世。
好苦……好苦的果實。
房間里，不知道什麼花開了，瀰漫著一種說不出的奇異氤氳，讓人吸了后昏昏沉沉。
然而，奇怪的是，連塞了幾個地方，都發覺塞不進去。
「啊！」在白螺微笑的時候，桌上沉睡的女子忽然間驚駭的醒來，猛的抬頭，看見對面女子蒼白的微笑的臉，彷彿看見了魔鬼似的，直跳起來，往門口奔去。
「哈，我說崔老二，你心痛呢，就想個辦法多賺點錢，放帳給張大膀子——說不定張大膀子就讓翠玉兒陪你好好快活了。」穿長衫的窮酸秀才臉上有挖苦和淫猥的笑容。
翠玉兒走的時候正是清晨。
「我要殺了他。殺了他……」
街上好幾個人，目睹了他墜樓的剎那。街口高樓上，黑漆漆的影子搖搖晃晃，顯然是喝醉了，走到了樓梯邊緣也不知道停步——街上的人都聽見了那段早已腐朽的欄杆發出脆弱的斷裂聲，然後那個龐大的黑影一腳踏空，從高樓上摔落在青石街道上，發出沉悶的、鈍鈍的撞擊聲。
仵作最後的結論，卻是讓所有想看熱鬧的街坊們大失所望。
白螺手裡抱來了一盆花，在一邊看著，唇角忽然漾起了奇異的微笑。微微俯下身去，在翠玉兒的耳邊夢囈般的輕輕說了幾句什麼。
張大膀子死在那一天晚上的掌燈時分。
她用了很大的聲音，語調略微帶著些說不出的奇異。那個失神的女子怔了一read.99csw.com下，彷彿如夢初醒似的站住了腳，回過頭奇怪的看著她。
「錢就不必了……一盆花，哪裡值了那麼多。」沒有開窗，然而白螺的聲音靜靜傳來，不容反駁，「夫人已經付了錢了，白螺並不是愛財之人。」
崔二滿滿舀了一碗涼粉，遞給站在廊下的白螺姑娘，搖頭嘆息。
「——沒什麼事情，不知道夫人有無興趣進來買一盆花？」
罌粟一名御米，一名賽牡丹，一名錦被花。種具數色，有深紅、粉紅、白紫者，有白質而絳唇者，丹衣而素純者，殷如染茜者，紫如茄色者，多植數百本，則五色雜陳，錦繡奪目。
白螺看著，秀眉微微一蹙。
翠玉兒陡然間失了主張，臉色雪白，想轉身就走，腳下卻軟了，只喃喃道：「你、你想……如何？」
是她！在夢裡，那個天籟般對她面授機宜的聲音就是這樣的！
即使是最喜歡傳播謠言的王二嫂，似乎也感到這種話有些不能立足，只是看著翠玉兒皺眉頭，想不出什麼切實的憑據。
「停一下。」走到題名為「花鏡」的那個鋪子前的時候，翠玉兒臉色白了白，忽然咬著嘴角，在轎中輕聲吩咐。帘子掀開，美麗的婦人蓮足踏出，手裡抱了一盆青瓷缸兒的花草，慢慢走到花鋪的檐下。
莫非，裏面是貼了封條封死了的？
夢裡那個冷靜甜美、惡魔與天使混合一般的聲音。
花轎顯然是去得遠了，連那年輕婦人哭天喊地的叫聲也聽不見了。
翠玉兒的臉色卻更加複雜，眸中有隱隱的恐懼，顫聲輕問：「那麼你、你要的又是什麼？……你到底要做什麼？」
白螺看著兩人攙扶著走遠，在廊下侍弄著花木，眉目間有冰雪般的冷徹。
送客人出來，在廊下，白螺微笑著，將手中那盆花遞給她。旁邊李秀才一直往這邊探頭探腦，見翠玉兒居然是買花出來，卻是滿臉詫異。
「罌粟它的花美麗，然而結出的果卻既可醫人、亦可毒人。善惡本無定則，只在一念之間啊。好好養護這棵藍罌粟吧……結了果，便可以分贈那些如你一般的女子。唉……」
他一語落，聽見的街坊都轟然笑了起來，崔二臉紅的出血，半晌才掙出一句話來：「咋的了？看一個婦道人家當街被人打成這樣，我就不能說一句話？」
房子，已經賣掉了，反正也不值幾個錢。鬧了幾個月，這事情終於是塵埃落定。她只是想永遠離開這個地方。
她的微笑，帶著說不出的魅惑和神秘。
崔二的臉一黯，繼續搖頭：「唉……真是罪過。張大膀子前幾天又輸了，這次沒什麼好還債的，就說把老婆借給人家睡一晚。可翠玉抵死不從，張大膀子氣急了，就當街把她揍了個半死……真是罪過、真是罪過啊。」
白螺臉上泛起溫和的笑意，問：「要不要買一盆花？」
白螺輕輕笑了笑，手指撫過罌粟那絲絨般的花瓣，道：「這種花兒，原先產在東瀛扶桑島……扶桑，扶桑……」
原來是昨天那個被拉上轎子的年輕婦人。
然而她剛一轉身，白螺便趕了上去，也不見她如何動作，劈手便奪了手中的藥包去。放在鼻子下才一嗅，便笑了，低低道：「是砒霜？」
翠玉兒的手指冰冷，忽然聽見撲簌簌一聲，居然是那隻雪白的鸚鵡從牆上不知何處的洞中飛出，停在廊下，一疊聲的叫喚：「送客！送客！藍罌粟！藍罌粟！」
張大膀子就這樣按照千百次的慣性，迷糊著翻身下了「床」。
「二叔，來一碗涼粉。」看這個人清清爽爽，白螺便用手巾扇著汗，笑吟吟要了一碗。
「希望，翠玉姑娘……你也能如這花兒一般。」
那個男人的喝罵聲里，隱約聽見一個女子顫巍巍的聲音。
只有李秀才眼睛里有些疑惑的表情，或許他還念著幾天前賣出去的那包砒霜罷？
「白螺不過一個種花的女子……」隔著窗子，白衣女子的身影綽約不定，聲音卻是冷漠洞徹的，「我播下種子，便任由它自己開花結果……我，只是看著而已。無論是善花、還是惡果，都於我無關。」
——如同那朵柔弱的藍罌粟。
白螺淡淡的笑了，掠了掠髮絲，懶得再理睬那些嚼舌根的人們，自己轉頭忙碌著料理那些花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