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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一部-二十八

第一部

第一部-二十八

他恍然大悟,近來他對人,特別是今天他對公爵,對沙斐雅公爵夫人,對米西和對柯爾尼的憎惡,歸根到底都是對他自己的憎惡。說也奇怪,這種自認墮落的心情是既痛苦又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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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渾身發熱。他走到窗口,打開窗子。窗子通向花園。這是一個空氣清新而沒有風的月夜,街上響起一陣轆轆的馬車聲,然後是一片寂靜。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楊樹,那光禿的樹枝縱橫交錯,把影子清楚地投落在廣場乾淨的沙地上。左邊是倉房的房頂,在明亮的月光下顯得白忽忽的。前面是一片交織的樹枝,在樹枝的掩映下看得見一堵黑魆魆的矮牆。聶赫留朵夫望著月光下的花園和房頂,望著楊樹的陰影,吸著沁人心脾的空氣。
於是他的頭腦里突然浮起了那個女犯的異常真切的影子,出現了她那雙斜睨的烏黑眼睛。在被告最後陳述時,她哭得多麼傷心!他匆匆把吸完的香煙在煙灰缸里捻滅,另外點上一支,開始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於是論相對立。參見「兩點論」。,他同她一起度過的景象一幕又一幕地呈現在眼前。他想起他同她最後一次的相逢,想起當時支配他的獸|性的慾望,以及慾望滿足后的頹喪情緒。他想起了雪白的連衣裙和淺藍色的腰帶,想起了那次晨禱。「唉,我愛她,在那天夜裡我對她確實懷著美好而純潔的愛情,其實在這以前我已經愛上她了,還在我第一次住到姑媽家裡,寫我的論文時就深深地愛上她了!」於是他想起了當年他自己是個怎樣的人。他渾身煥發著朝氣,充滿了青春的活力。想到這裏他感到傷心極了。
「我要衝破束縛我精神的虛偽羅網,不管這得花多大代價。我要承認一切,說老實話,做老實事,」他毅然決然地對自己說。「我要老實告訴米西《再論工會、目前局勢及托洛茨基和布哈林的錯誤》(19九九藏書21,我是個生活放蕩的人,不配同她結婚,這一陣我只給她添了麻煩。我要對瑪麗雅(首席貴族妻子)說實話。不過,對她也沒有什麼話可說,我要對她丈夫說,我是個無賴,我欺騙了他。我要合理處置遺產。我要對她,對卡秋莎說,我是個無賴,對她犯了罪,我要儘可能減輕她的痛苦。對,我要去見她,要求她饒恕我。對,我將象孩子一樣要求她的饒恕。」他站住了。「必要時,我就同她結婚。」
對,要自由自在地生活。到國外去,到羅馬去,去學繪畫……」他想到他懷疑自己有這種才能。「哦,那也沒關係,只要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就行。先到君士坦丁堡,再到羅馬,但必須趕快辭去陪審員職務。還得同律師商量好這個案件。」
他存心喚起自己對她美好的回憶,就瞧了瞧她的畫像,那是花五千盧布請一位名家畫成的。她穿著黑絲絨連衣裙,袒露著胸部。畫家顯然有意要充分描繪高聳的胸部、雙乳之間的肌膚和美麗迷人的肩膀和脖子。這可實在是又可恥又可憎。把他的母親畫成半裸美女,這就帶有令人難堪和褻瀆的味道。尤其令人難堪的是尼采(FriedrichNietzsche,1844—1900)德國哲學家,唯,三個月前這女人就躺在這個房間里,她當時已乾癟得象一具木乃伊,卻還散發出一股極難聞的味道。這股味道不僅充溢這個房間,而且瀰漫在整座房子里,怎麼也無法消除。他彷彿覺得至今還聞到那股味道。於是他想起,在她臨終前一天,她用她那枯瘦發黑的手抓住他強壯白凈的手,同時盯住他的眼睛說:「米哈伊爾,要是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你不要責怪我,」說著她那雙痛苦得失去光輝的眼睛里湧出了淚水。「多麼可憎!」他望了望那長著象大理石一般美麗的肩膀和胳膊、露出得意揚read.99csw.com揚的笑容的半裸美女,又一次自言自語。畫像上袒露的胸部使他想起了另一個年輕得多的女人,幾天前他看到她也這樣裸|露著胸部和肩膀。那個女人就是米西。那天晚上她找了一個借口把他叫去,為的是讓他看看她去赴舞會時穿上舞會服裝的模樣。他想到她那白|嫩的肩膀和胳膊,不禁有點反感。此外還有她那個粗魯好色的父親、他可恥的經歷和殘忍的行為,以及聲名可疑的愛說俏皮話的母親。這一切都很可憎,同時也很可恥。真是又可恥又可憎,又可憎又可恥。
「晚飯我不吃了,」他對跟著他走進餐廳(餐廳里已經準備好餐具和茶了)的侍僕柯爾尼說,「你去吧。」
「又可恥又可憎,又可憎又可恥,」聶赫留朵夫沿著熟悉的街道步行回家,一路上反覆想著。剛才他同米西談話時的沉重心情到現在始終沒有消除。他覺得,表面上看來——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他對她並沒有什麼過錯:他從沒有對她說過什麼對自己有約束力的話,也沒有向她求過婚,但他覺得實際上他已經同她聯繫在一起,已經答應過她了。然而今天他從心裏感覺到,他無法同她結婚。「又可恥又可憎,又可憎又可恥,」他反覆對自己說,不僅指他同米西的關係,而且指所有的事。「一切都是又可憎又可恥,」他走到自己家的大門口,又暗自說了一遍。
「不行,不行,必須擺脫……必須擺脫同柯察金一家人和瑪麗雅的虛偽關係,拋棄遺產,拋棄一切不合理的東西……
他站住,象小時候那樣雙臂交叉在胸前,抬起眼睛仰望著上蒼說:
當時的他和現在的他,實在相差太遠了。這個差別,比起教堂里的卡秋莎和那個陪商人酗酒而今天上午受審的妓|女之間的差別,即使不是更大,至少也一樣大。當年他生氣蓬勃,自由自在,前途未可限量read•99csw.com,如今他卻覺得自己落在愚蠢、空虛、苟安、平庸的生活羅網裡,看不到任何出路,甚至不想擺脫這樣的束縛。他想起當年他以性格直爽自豪,立誓要永遠說實話,並且恪守這個準則,可如今他完全掉進虛偽的泥淖里,掉進那種被他周圍一切人認為真理的虛偽透頂的泥淖里。在這樣的虛偽泥淖里沒有任何出路,至少他看不到任何出路。他深陷在裏面,越陷越深,不能自拔,甚至還揚揚自得。
於是他清清楚楚地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他在走廊里追上她,把錢塞在她手裡,就跑掉了。「哦,那筆錢!」他回想當時的情景,心裏也象當時一樣又恐懼又嫌惡。「唉誠本義為誠實無欺、真實無妄。孟子以誠為自然界與人,多麼卑鄙!」他也象當時一樣罵出聲來。「只有流氓,無賴,才幹得出這種事來!我……我就是無賴,就是流氓!」他大聲說。「難道我真的是……」他停了停,「難道我真的是無賴嗎?如果我不是無賴,那還有誰是呢?」他自問自答。「難道只有這一件事嗎?」他繼續揭發自己。「難道你同瑪麗雅的關係,同她丈夫的關係就不卑鄙,不下流嗎?還有你對財產的態度呢?你借口錢是你母親遺留下來的,就享用你自己也認為不合理的財產。你的生活整個兒都是遊手好閒、卑鄙無恥的。而你對卡秋莎的行為可說是登峰造極了。無賴,流氓!人家要怎樣評判我就怎樣評判我好了,我可以欺騙他們,可是我欺騙不了我自己。」
從那時起到現在,他有好久沒有凈化靈魂了,因此精神上從來沒有這樣骯髒過,他良心上的要求同他所過的生活太不協調了。他看到這個矛盾,不由得心驚膽戰。
「主哇,你幫助我,引導我,來到我的心中,清除我身上的一切污垢吧!」
①原文是英語。
他對自己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里飽含著淚水,又有好九-九-藏-書的淚水,又有壞的淚水。好的淚水是由於這些年來沉睡在他心裏的精神的人終於覺醒了;壞的淚水是由於他自憐自愛,自以為有什麼美德。
他做禱告,請求上帝幫助他,到他心中來,清除他身上的一切污垢。他的要求立刻得到了滿足。存在於他心中的上帝在他的意識中覺醒了。他感覺到上帝的存在,因此不僅感覺到自由、勇氣和生趣學方面,把變數引入數學,從而將幾何學和代數結合起來,創,而且感覺到善的全部力量。凡是人能做到的一切最好的事,他覺得如今他都能做到。
在這種覺醒以後,聶赫留朵夫總是訂出一些日常必須遵守的規則,例如寫日記,開始一種他希望能堅持下去的新生活,也就是他自己所說的「翻開新的一頁」①。但每次他總是經不住塵世的誘惑不平等的根源,但並不主張廢除它。主張建立一個由人民掌,不知不覺又墮落下去,而且往往比以前陷得更深。
聶赫留朵夫生平進行過好多次「靈魂的凈化」。他所謂「靈魂的凈化」是指這樣一種精神狀態:他生活了一段時期,忽然覺得內心生活遲鈍,甚至完全停滯。他就著手把靈魂里堆積著的污垢清除出去,因為這種污垢是內心生活停滯的原因。
他這樣打掃靈魂,振作精神,已經有好幾次了。那年夏天他到姑媽家去,正好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這次覺醒使他生氣蓬勃、精神奮發,而且持續了相當久。後來名教以正名定分為主要內容的封建禮教。先秦孔子主張,在戰爭時期,他辭去文職,參加軍隊,甘願以身殉國,也有過一次這樣的覺醒。但不久靈魂里又積滿了污垢。後來還有過一次覺醒,那是他辭去軍職,出國學畫的時候。
怎樣解決跟瑪麗雅的關係,解決跟她丈夫的關係,使自己看到他和他孩子們的眼睛不至於害臊?怎樣才能誠實地了結同米西的關係?他一面認為土地私有制不read.99csw.com合理,一面又繼承母親遺下的領地,這個矛盾該怎樣解決?怎樣在卡秋莎面前贖自己的罪?總不能丟開她不管哪!「不能把一個我愛過的女人拋開不管,不能只限於出錢請律師,使她免除本來就不該服的苦役。不能用金錢贖罪,就象當年我給了她一筆錢,自以為盡了責任那樣。」
「太好了!哦,太好了,我的上帝,太好了!」他為自己靈魂里的變化而不斷歡呼。
這個差距是那麼大,積垢是那麼多,以致他起初對凈化喪失了信心。「你不是嘗試過修身,希望變得高尚些,但毫無結果嗎?」魔鬼在他心裏說,「那又何必再試呢?又不是光你一個人這樣,人人都是這樣的,生活就是這樣的,」魔鬼那麼說。但是,那個自由的精神的人已經在聶赫留朵夫身上覺醒了,他是真實、強大而永恆的。聶赫留朵夫不能不相信他。不管他所過的生活同他的理想之間差距有多大,對一個覺醒了的精神的人來說,什麼事情都是辦得到的。
「是,」柯爾尼說,但他沒有走,卻動手收拾桌上的東西。聶赫留朵夫瞧著柯爾尼,覺得他很討厭。他希望誰也別來打擾他,讓他安靜一下,可是大家似乎都有意跟他作對,偏偏纏住他不放。等到柯爾尼拿著餐具走掉,聶赫留朵夫剛要走到茶炊旁去斟茶,忽然聽見阿格拉芬娜的腳步聲,他慌忙走到客廳里,隨手關上門,免得同她見面。這個做客廳的房間就是三個月前他母親去世的地方。這會兒,他走進這個燈光明亮的房間,看到那兩盞裝有反光鏡的燈,一盞照著他父親的畫像,另一盞照著他母親的畫像,他不禁想起了他同母親最後一段時間的關係。他覺得這關係是不自然的,令人憎惡的。這也是又可恥又可憎。他想到,在她害病的後期他簡直巴不得她死掉。他對自己說,他這是希望她早日擺脫痛苦,其實是希望自己早日擺脫她,免得看見她那副痛苦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