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可能是蟬丸的琴聲傳進了對方耳里，羅城門上的彈琴人已不再換曲子，變成重複彈奏同一首曲子。每重複一次，蟬丸的琵琶琴聲便逐漸流暢起來。重複幾次后，蟬丸彈奏的旋律已同羅城門上的人一模一樣。

「噢……」博雅驚嘆，看得入神。

「正是，我出生在你們稱為天竺的國家。」

錚。這回蟬丸沒回答，只彈奏了一聲琵琶。

「我說『你的琵琶彈的很好』。」

「我死於一百二十八年前。原來在平成京法華寺附近製造琵琶為生，一天夜晚強盜入侵，砍掉我的頭顱，我就死了。」

「是。」漢多太回道。

天竺語，即古代印度語，也就是梵語。佛教經典原本以梵語寫成，中國所翻譯的佛典，大都以漢字音譯而成。平安時代有幾位能說梵語的人，實際上，也有一些真正的天竺人定居日本。

「女人的名字？」

「也可能是素利亞，或許是俗利亞。」晴明若無其事地仰望羅城門上。

……為什麼用化名？博雅的表情如此說著。

晴明視若無睹地仰望著羅城門。

琵琶琴聲飛升至夜空。

「可是，漢多太啊！」晴明呼叫漢多太。

「當然，我可以憑鬼神力量魅惑那名宮女。可是我不忍心，便竊取玄象作為替代，彈著琵琶緬懷往事，思念吾妻蘇利亞，藉琴聲撫慰自己。」

「你跟他說什麼？」

「琵琶？」

「聽起來真叫人心如刀絞。」博雅將長弓掛在肩上。

「聽懂一些。」晴明補充，因為他相識的人多九_九_藏_書是和尚。

曼舞與琵琶結束。

錚。

「可否再彈奏一次剛才的曲子給我們聽聽？」

「感激不盡。」

樹木在黑夜中閒情逸緻地豐熟，夜氣中融合著綠葉芳香。

「你原本是什麼身分？」

「正是。」博雅回道。

「對了，喂……」好一陣子緘口無言的晴明，突然向樓頂搭話。

錚。

綠光籠罩住蜜蟲，瞬間，蜜蟲臉上浮出痛苦表情，張開紅潤雙唇。雪白牙齒依稀可見時，綠光與蜜蟲已同時化為烏有。

「然後呢？」

霎時，哭聲停止了。

「我是雲遊樂師。原本是天竺某小國的國王庶子，自從鄰國擊滅我國后，就離開了故鄉。從小我對武藝沒什麼興趣，比較喜歡音樂，十歲時已能彈奏所有樂器。最拿手的是五弦月琴……」聲音飽含思鄉之情，「我只抱著那把月琴到處漂泊，最後流浪到大唐，度過一生中停留一地最久的日子。一百五十年前，搭乘空海和尚的船，來到貴國……」

晴晴走過去拾起，竟是一串紫藤花。

「請各位多多關照。」頭頂上又拋下來一句，然後歸於寂靜。

唇邊掛著安寧微笑。

沉默了一會兒，聲音再度響起：「不過，你們能不能答應我一個請求？」

晴明舉起夾在白皙右手指中的紫藤花，貼在丹唇上。

「如果可以如願，明天中午，我會射一支箭到這兒。如果不行，我會射上黑箭。」

「真的？」博雅望向蟬丸。

「正成大人……」聲音再度呼喚。

「萬read.99csw.com事拜託了。」聲音回應。

錚。

琴聲餘音裊裊，不絕如縷，猶如懸在大氣中的蛛網。這首曲子，比方才的更加美妙。

一行人抵達羅城門下。

那聲音最初小得有如夾雜在琵琶琴聲中的竊竊私語，後來竟愈來愈大。

他不時將酒瓶舉至唇邊啜飲，似乎享受著今晚的夜氣與琵琶琴聲的情調。

果然，羅城門上傳來餘音繞梁的琵琶琴聲。

「說來有點難為情……我潛入宮中時，看上一名宮女。」

「我了解了。」博雅回應，「回去后我會向皇上報告。如果皇上答應，明晚同一時刻，我會帶那名宮女來這兒……」

鴉雀無聲的暗夜中，只有絲綢般的霧氣緩步細搖。

「那名宮女有什麼特徵？」

「蘇利亞？」

「他說什麼？」博雅反問。

「他說，很悲哀。又說，很高興。還有，好像在呼叫女人的名字。」

「在下源博雅……」博雅回道。

「怕喝醉之後，箭射不準嗎？」

夜晚的靜謐氣氛中，蜜蟲飄逸地舉起白皙雙手，姍姍轉了個圈。原來，是配合著琵琶旋律婆娑舞起。

「應該已不是這世上的人吧？」

蟬丸始終一言不語，恍如夢境般邊走邊傾耳細聽琵琶琴聲。

「已故的式部卿宮生前某天，彈過一首據說不知名的妙曲，老僧記得旋律和這首曲子很相似。」蟬丸解下肩上的琵琶，抱在懷中。

「那真是求之不得。按道理，應該下樓在你們面前獻醜，可是我已經面目全非，見不得人，請原九九藏書諒我就地班門弄斧吧。」聲音道。

哭泣聲開始夾雜著語聲，是異國語言。

原來是羅城門上那非人之物，邊彈琵琶，邊嚎啕大哭。

「博雅要喝酒嗎？」晴明問。

「十六歲那年，我娶了妻子，那名宮女長得很像我妻子……當初潛入宮中，其實只是想見宮女而已，沒想到每晚進出時，偶然發現了玄象……」

「老實說，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時製造的作品。」聲音低沉、穩靜地回答。

「另一位是……」聲音說到一半，頓住了。

不知何時，琵琶琴聲雙雙停歇，只剩下大放悲聲的號哭。

城門樓上傳來聲音：「舞得真美，今晚就到此為止，請各位先回去吧。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展示一下力量給你們看。」

「……好像不是人吧？」再度低聲問道。

那真是出神入化的合奏。兩把琵琶魚水和諧，膠漆相融，琴聲迴響在夜氣中。那琴聲會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沒想到身為一個凡人，居然可以聽到如此美妙的琴聲……」

「我們是事奉宮廷的在朝人。」博雅回說。

「閣下呢？尊姓大名？」晴明反問。

「以防萬一？」

兩把琵琶的琴聲開始纏繞。

「為了預防你們明晚輕舉妄動。」

「蟬丸……彈琵琶的人是你嗎？」

「老僧是蟬丸。」蟬丸開口。

錚，蟬丸配合羅城門上傳來的旋律，彈奏起琵琶。

「是！」聲音回應。

「漢多太……」聲音細語回答。

蟬丸的琴聲起初有點生硬。

「源博雅，你是連read.99csw.com續兩天都來這兒的那一位吧？」聲音問。

「為什麼你會變成今日這等模樣？」

博雅看著晴明。晴明鮮紅的嘴唇含著微笑，抬頭仰望著烏黑城樓。

「想在死前再度目睹故國一次。想到自己不得已離開故國，最後客死異鄉，就感到悲哀至極。是如此情懷令我死不瞑目吧。」

「他在呼叫蘇利亞。」

晴明點點頭。

火光只能照亮一小部分，再上去便黑漆一團了。

聲音呼喚的是方才晴明報出的化名。

「是精靈嗎？」聲音又低聲問道。

「這真是不可思議的緣分呀，正成大人……」聲音嘆道。

三人默默聽了一陣子。聽著聽著，可以聽出彈琴人一直變換曲調。

「還給你們是沒問題……」聲音低聲道。

「大概是異國旋律吧。」晴明舉起酒瓶回說。

蟬丸的表情無比幸福，盲目雙眼仰望著上空，像是在尾追殘留大氣中的琵琶餘韻。

「她皮膚很白，額上有一顆痣，名為玉草。」

彈到某首曲子時，蟬丸低聲道：「這曲子老僧依稀聽過……」

「在下是正成。」晴明報出名字后，博雅不知究理地回望著晴明。

「那……」

「這不是大唐語言。」晴明道。

「你聽得懂？」博雅反問。

「唔。」

「我第一次聽到這曲子，感覺非常哀戚。」蟬丸輕聲道出感想。

錚。

「彈奏我國度的音樂，又會使用我國度的語言，你們究竟是何許人？」雖然帶點鄉音，卻毫無疑問是日語。

看樣子，樓上的人看得到樓下。

儘管如此，琵琶九九藏書琴聲依然是哀怨歌調。

博雅猛地想起一件事，便不再追問。

「請你們幫我說服那名宮女，讓她來我這兒。只要陪我度過一夜就可以了。請她當我的一夜之妻。如果你們願意，我會在早上放那名宮女回去，然後立即離開這兒。」

「不喝。」博雅起初斷然拒絕。

「……」

「我感到自己真幸福，晴明……」博雅感動得含淚喃喃自語。

「原來如此。」晴明頻頻點頭。

不久，頂上傳來低沉的聲音。

錚。

晴明用異國語言向黑沉沉的城門二樓低聲呼喚了一句。

「原來是這樣……」晴明大大嘆了口氣。

經不起晴明取笑，博雅乾脆也喝起酒來。

「沒錯。」晴明回說。

「是異國名？」

「你又為什麼竊取玄象琵琶呢？」

聲音還未說完，羅城門上便閃出一道綠光，飄然落在蜜蟲身上。

「什麼請求？」

晴明提著酒瓶，漫步于煙雨霏霏的冷冽夜氣中。

一直安詳旁觀的蜜蟲輕盈地蹲下，將手中火把擱在地上，再輕盈起身。

然而，晴明靜默不語。

說完，聲音之主忘情地潸潸淚下了好一會兒。

「什麼？」

聲音來自羅城門上。

「或許那把玄象從前是你的東西，但現在已歸屬我們，能不能請你奉還？」博雅瞪視著樓上。

「是天竺語……」晴明嘟噥著。

蟬丸陶醉地閉上盲目雙眼，有如追趕體內某種激昂情懷，不停從琵琶上奏出琴聲。臉上浮出歡欣若狂的表情。

一片東西飄舞在地面火把光圈中，最後噗咚落地。

「何姓何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