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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川主 第一節

黑川主

第一節

他面前盤腿而坐的正是博雅。
「真是傷腦筋。」
「哪裡一樣?」
這晚是陰曆七月三日。
「喔,我剛剛是說,這房子好象沒有其他人在,可是香魚卻烤熟了,覺得很不可思議。」
「老實說,那香魚是人家送的。」
兩人閒情逸緻對飲了片刻,晴明又說「應該烤好了。」
「那外孫女綾子遇到了怪事。」
看樣子,草叢內有小動物銜住晴明拋出的香魚魚骨,然後飛奔而去。
「明白了?」
「哦,原來他有武士血統……」
晴明回道,但博雅仍半信半疑地望著晴明。
這些昆蟲在草叢中一直叫個不停。
過了一會兒,晴明出來時,手上沒有水桶,而是端著盛有酒瓶和兩隻酒杯的托盤。
因而博雅才會假借香魚之事,再度問及這棟宅邸的內情。
「這棟房子什麼地方不可思議?」
是動物的眼睛。
正是因為有這種事,博雅才覺得不可思議。
當晴明講解咒的那瞬間,博雅會感覺好象聽懂了,可是一旦晴明說完,問起有何感想時,他又會如墮五里霧中。
山野隨處可見的雜草繁生在庭院內。
「哦。」晴明臉上露出得意微笑,望著博雅。
兩人一陣沉默。
博雅收回前傾的身子,點頭繼續道:「那位忠輔是我母系的遠親……」
庭院雜草叢生。幾乎從來沒修整過。
換算成現代陽曆,應該是七月底或是八月初。
突然——
「晴明,老實回答。」
「我已經開始頭痛了。」
聲音響起的瞬間,博雅望見草叢內閃爍著一雙綠色亮光。
長得一副耿直模樣,但不時露出無以形容又討人喜歡的嬌憨情態。說是嬌憨,其實不是女人那種婀娜多姿的嬌憨。這男人連嬌憨情態都顯得粗獷剛硬。他說「今晚很美」,也是出自內心平鋪直敘的話。
名為安倍晴明,是位陰陽師。
當時晴明到底消失在寬敞宅邸內哪個房間,博雅不得而知。此外,也沒有任何烤香魚的跡象。
「這香魚真不錯。」晴明俯身探看博雅提來的水桶。
每次舊read.99csw•com話重提,總是令博雅愈聽愈糊塗。
每次來訪,博雅偶爾會遇到其他人,但人數都不一樣。有時很多人,有時只有一人,也有空無一人的時候。這麼寬敞的宅邸,當然不可能只有晴明一人獨居,但宅邸內到底有多少人在,博雅完全推測不出來。
「我真是個老實人。」不等晴明說,博雅自己先講出這句話。
有如用唐破風圍牆圈住一片山野荒地而已。
盤子上的香魚,正是先前在水桶中游來游去的香魚。
「我只是想說,不管香魚是人或式神烤熟的,都一樣嘛。」
白天即使紋絲不動地躲在樹陰下,也會流汗;但在有風的夜晚,坐在面對庭院的木板走廊上,還是享受得到涼意。
聽晴明如此說,博雅開始吶吶講解。
「是式神。」晴明回答得很爽快。
「晴明在嗎?」博雅右手提著盛水的水桶,呼喚著穿過敞開的大門。
「不,你正想騙我。」
棲歇在樹葉和草叢的露珠冰涼了整座庭院,使得大氣沁涼如水。
「真正不可思議的其實不是這種事。沒下命令——換句話說,沒施任何咒術,香魚卻自動烤熟了,這才是真正不可思議的事。」
「唔。」
這男人全身裹著一層不可思議的氛圍。
邯鄲、鈴蟲、螞蚱。
「你讓式神烤的?」
這晚,夜色美得連靈魂也清澈透底。
時令是夏天。
這期間,螢火蟲飛來了兩趟。
「不一定要真正的人在一旁看守。」
「你說呢?」
「晴明,拜託你回到原來的話題好不好?」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博雅不好意思地搔搔頭。
博雅專註地全身都繃緊了,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抱著胳膊回應。
「最近碰上怪事了。」博雅壓低聲音說。
在博雅眼裡,這隻是黑漆漆一片、野草叢生的庭院,但晴明似乎可以辨別各式各樣的花草。
似乎認真聽著博雅說話,又似乎完全不在意。
「哦。」
這些野草蹲踞在黑暗中。
鴨跎草、羅漢柏、魚腥草……
身上隨read.99csw.com意披件白色狩衣,背倚著走廊柱子。右手握著剛剛喝光的空酒杯,臂肘擱在支起的右膝上。
晴明收回仰望天空的視線,首次正視博雅。嘴角含著微笑。雙唇紅得宛如微微塗上一層唇膏。
「正是為了那香魚。」
文月。
「原來如此。」
「怎麼了?」
「到底是人還是式神?」
「我想知道。」博雅堅持。
「香魚不是人烤的,是火烤的。」晴明回答。
說畢,晴明起身再度消失於裡屋。當他從裡屋出來時,手上正端著盛有烤熟香魚的盤子。
高懸在空中的上弦月,已經往西移動了大半。
水桶中的香魚很肥,偶爾現出鈍刀般顏色的魚肚,一閃一閃地在水桶中遊動。
「我懂了。」
「到底是什麼怪事?」
「我沒騙你。」
晴明聽博雅這麼說,只回應一聲:「哦。」說完抬頭仰望月亮。
難得今天晴明親自出來迎接博雅。
晴明和博雅不約而同地喃喃自語。
餐盤旁另有一燈燭盤,火焰在盤上搖搖晃晃。
庭院中,有夜空。
這是個天上星辰一一降落在庭院草叢般的透明夜晚。
「你這棟房子。」
「啊,明白了,可是……」博雅的表情似是意猶未盡。
「唔。」
「又要談咒?」
幾朵銀色浮雲漂游在月亮四周。浮雲在夜空上隨風往東流蕩,使月亮看起來好象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西移動。
「那是幫忙烤香魚的謝禮……」
「昨晚忠輔來向我訴苦,聽他說完來龍去脈,我就想這應該是你的分內事,所以今天才提著香魚過來。」
「看不出有其他人在這兒。」
「同樣用『金錢』這個咒去束縛別人,有些人願意接受,有些人卻不願。而不願接受金錢束縛的人,有時卻難躲『戀愛』這個咒的束縛。」
高大的山毛櫸下,繡球花開著暗淡青紫色花團,粗大樟木上則纏著紫藤,庭院一隅是一簇花瓣已落的燈籠花。芒草也已經長得很高。
喝著喝著,草叢上的露珠似乎益加增大,彷彿都結了果實。
「嗯。九-九-藏-書」說畢,博雅放回空酒杯。
「噢。」博雅老實地點點頭。
「唔……」
然後便提著香魚水桶消失在裡屋。
「幾年前,忠輔之女和那好色男人相繼病逝,不過綾子平安無事成長了,今年將滿十九歲……」
草叢中傳出聲響,草叢搖晃的聲響逐漸消失在黑暗彼方。
「不管是人還是式神,反正都是咒烤熟香魚的。」
「香魚怎麼了?」
「嗯,那香魚很肥。」
「對,正是那位忠輔。」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武士。
不過,博雅還是醉心於低照在庭院的月光,及看似棲歇著星辰的草叢露珠。
剛才博雅進來后,晴明先帶他來到這走廊,說:「我去找人料理一下香魚……」
「唔,唔。」
「沒錯。」
在朝廷當官的武士,不帶隨從且親自提著裝香魚的水桶走在路上,是極為罕見的事,但博雅似乎生性不拘小節,一點也不在意。
「你今天應該有事相求才來了吧?」晴明回道。
「是人或式神,不都一樣嗎?」
「是那位千手忠輔?」
「說詳細一點吧。」
「那男人相當好色,看上忠輔之女,有一陣子定期往返忠輔家。結果,女兒懷孕生下的,正是外孫女綾子。」
「答案太簡單,不好玩嗎?」
蟲子叫個不停。
「螢火蟲……」
「你怎麼知道?他家住在鴨川附近,家裡養著鸕鶿。」
「……」
晴明察覺到博雅滿臉疑惑地望向自己,開口說明。
「晴明,你聽我說……」博雅傾前身子。
「那麼,是什麼事?」晴明問,仍憑倚著廊柱,望著博雅。
又是一陣靜寂沉默。
「不,正確說來應該沒有。有武士血統的是忠輔的外孫女。」
「我剛剛說不一定要真正的人在一旁看守,意思是,也可以由真正的人在一旁看守呀。」
「香魚呢?」博雅問。
「所以才問你是不是叫式神烤的。」
「嗯。」
「說什麼?」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什麼話題?」
香魚共六尾,正是眼前盤子上烤熟的香魚。
博雅說完「今晚很https://read.99csw.com美」后,視線移到香魚上。
「原來是式神。」博雅看似鬆了口氣。
博雅會覺得不可思議,其實有他的理由。
「博雅,你聽好,如果香魚是我叫人烤的,你不會覺得不可思議吧?」
這天傍晚,博雅來到位於土御門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如往常一般,不帶任何隨從。
「嗯,知道。」
「我也不大清楚,聽說好象讓妖物附身了。」
「你真的是晴明嗎……」博雅問出來迎客的晴明。
地面星光中浮出一道青黃亮光,緩緩畫出弧線。那亮光彷彿呼吸著黑暗,忽強忽弱,重複數次后,又突然消失。
兩人間擺著還剩半瓶酒的酒瓶和一盤灑上鹽巴烤熟的香魚。
「他不是住在法成寺附近嗎?」
「看不出有其他人在這兒,香魚卻烤熟了。」博雅回道。
「對。」
或許宅邸內根本沒有其他真正的人,晴明只有在必要時,才會使喚式神;也許真的有其他一、二個人在,不過博雅老是分辨不出來。
「簡單說來,就是我母系那邊有個男人,那男人的女兒正是忠輔的外孫女。」
「別傷腦筋,晴明。我想知道的是,烤香魚時,在一旁『看守』火的,到底是人還是式神,你只要回答這一點就可以了。」博雅單刀直入地問。
「使喚式神時當然得依仗咒,不過,要使喚真正的人,也得依仗咒。」
「你真是老實人。」晴明回道,接著將視線移至庭院,潔白牙齒咬著右手上烤熟的香魚。
「不管是用金錢束縛還是用咒束縛,基本上都一樣。而且和名是同樣原理,咒的本質取決於當事者……在於接受咒術的那人身上……」
博雅這人,連語調都很耿直。
別說烤香魚,宅邸內除了晴明以外,根本沒有其他人的動靜。
「什麼事不可思議?」晴明回問。
「他怎麼了?」
「螢火蟲……」
這類說法,就跟如果眼前有隻狗,他會直接用「這兒有隻狗」來表達的說法類似。
即便問晴明,晴明也總是笑笑而已,從來沒給過博雅答案。
晚風習習,庭院草叢https://read.99csw.com隨風擺動,搖晃著黑暗中點點星光。
「怪事?」
「然後呢?」
沙沙!
「嗯。」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
「回答這一點就可以嗎?」
「想想,實在很不可思議,晴明……」博雅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向晴明說。
「唔……」博雅抱著胳膊苦思了起來,「不,不,你不要騙我,晴明……」
「唔。」
花草和樹葉隨著吹拂在庭院中的晚風,在黑暗中沙沙作響,這番景緻令博雅心曠神怡。
燈燭盤上的小小火焰晃來晃去,晴明的臉頰也映著火焰顏色。
博雅特地親自提這桶香魚來給晴明。
空中有無數星斗。
「那再來談咒好了。」晴明說。
「總覺得答案太簡單了,不過癮。」博雅自己斟酒,端起酒杯舉到嘴邊。
「送我香魚的,是以鸕鶿捕魚為生的賀茂忠輔……」
這時,月亮應該正在嵐山上方。
「差不多可以說了吧,博雅。」晴明冷不防低聲說道,視線依然望向庭院。
「那如果是我叫式神烤的,也沒什麼不可思議呀。」
因為博雅每次到晴明宅邸時,最先出來迎客的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精靈或老鼠。
「剛剛的香魚好吃嗎?」
過去博雅曾聽晴明說,這世上最短的咒是名,連隨處可見的石頭也是咒的一種。類似的話題,博雅已經聽過多次了。
「已經叫人烤了。」晴明只是穩靜地回答。
「什麼事?」
晴明望著博雅,微笑起來。
「是啊。」
「人或式神都無所謂啊。」
庭院草叢沾滿夜露,在黑暗中點點發光。宛如天上的星辰棲宿在每一滴露水中。
「今晚實在很美,晴明……」說這句話的是博雅。
「什麼意思?」
「今晚很美」這句話,不是奉承,也非故作雍容文雅,而是內心真是如此想,才情不自禁脫口而出,連聽者也能感受到他那直肚直腸的性格。
膚色白皙,鼻樑挺直。黑色眼睛帶點茶褐色。
「不一樣。」
晴明和博雅各吃掉兩尾香魚后,只剩兩尾。
晴明將吃剩的香魚魚頭和魚骨,隨手拋到庭院草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