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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飛鳥和島嶼

第六章 飛鳥和島嶼

「除了海鷗,還會有什麼鳥會在暴雨來臨前還在海面盤旋?」他質疑道。
七月初的傍晚,紀廷從劉季林的家裡走回學校,他想起之前答應過止怡,高考結束后要為她參謀一下填志願的方向,於是在回家之前,先繞到了顧家。
這一次止安沒有回答,她徹底停下手中的筆,轉過身看著他,「永遠不會有這樣的島嶼。」
止安回頭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夜航鳥其實也有腳,不過由於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天上飛,所以雙腳基本上都退化了,如果它們落地的話,行動會相當遲緩,很容易被漁民或者更兇猛的肉食動物捕食。」
紀廷不解,「這種鳥真的沒有腳嗎?還是真的停下來就會死?」
他本來是要對她說,「那好,我明天再來。」可是說出口卻成了,「你是不是在畫畫,介意我看看嗎?」
他身邊的同學中也不乏戀愛的,一生之中還有什麼時間能像大學時候那樣,有足夠多的理由找個人相愛。所以劉季林也說:「不在寂寞中戀愛,就在寂寞中變態。」並且他一再強調,他屬於前者,而紀廷很顯然屬於後者。
「嗯,是不是《阿飛正傳》里張國榮說的,有一種沒有腳的鳥,一開始飛就會飛到死才會落地。」他問。
說完這番話后,兩人都是長久的沉默。
最後是止安將手中的畫筆朝調色盤的方向一扔,結束了這個奇怪的僵局,她將那幅即將完成的畫從畫架上取了下來。紀廷正覺得奇怪,就看見她雙手一交錯,然後畫紙在她手上被撕裂成了兩片,接著是四片。
劉季林的高考成績屬於慘不忍睹的那一種,幾乎就創了附中高考分數的最低紀錄,也不知道他那無所不能的老爸動用了多少人脈,塞了多少人情,總算在G大政治系給他謀了一席之地。選擇這個系的原因不外乎政治學科還可以臨時抱抱佛腳,實在不行在試卷論述題上胡謅一番,老師一時糊塗偶爾也會誤以為很有道理,總之被當掉的概率比理工科小得多,又不需要中文系學生的文采。劉季林性格疏朗豁達,又有幾分小聰明,兼之家底豐厚,隔三差五地糾集一班閑人,在校外的大排檔大吃大喝一頓,海吹一番,然後酒足飯飽,由他埋單走人,或者直接在九*九*藏*書他家承包的學校飯堂里吃得胡天胡地,所以在同學中也頗有一番人氣,認識的人明裡暗裡稱他「飯堂王子」,他聽了,也一笑而過。大學的生活對於他來說,是什麼都缺,只除了錢、時間和美女,因此他說混得如魚得水也不為過,就連幾個堪稱校花一級的女同學,也先後陣亡於他糖衣炮彈的轟炸之下。不過,感情經歷得多了,也就不上心了,用他的話說,愛情就從靈魂開始,到肉體結束。然而,他享受這樣的生活。
她扶著門,微微側著頭打量他。
這個頗有「慧眼」的年輕碩導就是謝斯年,國內近幾年在油畫界新銳一派的領頭人物。這次G大重金將他從廈門聘請過來,無非是希望藉此壯大G大藝術系的聲譽。謝靜年不過三十齣頭,風華正茂,幾組作品數次在國內外獲專業大獎,頗受業內人士追捧。不過他為人跟大多數有成就的藝術家一樣放蕩不羈,顧維楨也耳聞過他私生活的糜爛,因此雖然這樣的行家表示對止安的讚賞,但他對是否把女兒引薦給謝斯年還是心存猶豫的。最後還是汪帆說了句,「你的女兒就算不跟著謝斯年學藝,只怕也循規蹈矩不到哪裡去,與其放任她在學校那邊為所欲為,不如看看她的意思,就算人家肯收下她,她那個脾氣也未必能好好地學下去。」
在女孩子裡邊,他也有比較親近一些的,比如說止怡。止怡上高三了,十八歲的她在紀廷面前反倒沒有了半大不小時候的彆扭,雖然不會再像孩童時候那樣朝夕相處,可從小一起長大的感情是沒有別人可以替代的。
「止安?」紀廷有些意外,「哦,我找止怡,她在家嗎?」
「是海鷗嗎?」他問。
紀廷算是劉季林所有朋友中交情較深,但又最為奇特的一個,在劉季林看來,紀廷苦行僧一樣苦讀的生涯簡直是非正常人的狀態。劉季林去過醫學院找他幾次,回來后連稱看了醫學院的女生之後,差點以為恐龍重新統治人間,才理解了紀廷為什麼讀書讀到心如死灰。於是他時常好說歹說地拉著紀廷去「體會正常的大學生活」,無非就是約一兩個漂亮的女同學一起出來玩。
「即使有,它今天是島嶼,明天說不定read.99csw.com就被淹沒得只剩下海水,哪裡可能有長久棲息的地方。」
「對,那是因為它一開始就知道,當它沒有辦法再等待的時候,它還可以藏到海水裡,島嶼永遠有一條退路,但是這隻鳥沒有。」
其實顧維楨的氣早就消得差不多,那天指著她鼻子說讓她別回來的話也是氣頭上的話而已,他只是惱怒止安打死不認錯的態度。說來也是機緣巧合,止安跟藝術系的那個老教授剛鬧翻不久,她的一幅正被老教授打算扔進垃圾桶的塗鴉被藝術系剛聘進來的年輕碩導一眼看中,居然覺得有點意思,又聽說作者原來是經貿系顧主任的千金,更加大感興趣,於是主動找到顧維楨,要求看一下她的其他作品。
這個時候止怡跟顧伯伯夫婦一般都是在家的,可是紀廷在他們家門前敲了許久的門,也不見有迴音,正納悶著準備折返回家,才聽到門裡的動靜。門開后,止安帶著一身松節油的氣息站在門口。
止安側身躲避著他的阻攔,將撕成碎片的畫紙往腳邊的紙簍里一扔,笑著說道:「我畫的東西,想撕就撕,你管不著。」
「那……」
當我們還在高中的時候,經常會憧憬大學的生活,那時候連老師都會這樣鼓動學生:只要咬牙挺過了高三,就算熬出了頭,大學裏面什麼好的沒有。可紀廷覺得他的大學生涯並沒有比高中時期輕鬆多少,一半是專業的緣故——學臨床的醫科生很少會有閑暇的時間,另一半則因為下意識地好好學習已經成為他的習慣,無須揚鞭自奮蹄。他很明白,大多數的優等生並非是比普通人聰明,而是他們比普通人花了更多的時間在學習上。
這時紀廷已經基本上將畫的碎片全部整理了出來,他從止安手裡要回一本雜誌,然後把碎片全部夾在書頁里,被止安拉著去到客廳。
她打斷他,「你問我爸媽是吧,他們跟止怡一起出去的,剛去沒有多久,一時半會也不會回來,所以你也不用等他們。」
紀廷向來溫和的表情結了層霜,把劉季林硬塞給他的雜誌和影碟統統塞到止安手裡,一言不發地繼續他的碎片收集。
紀廷看著她,在她轉回去背對他的時候,他才說道:「當四周都是海水的時候,島嶼是九九藏書孤獨的,如果它不確定那隻鳥會不會來棲息,等待又太過漫長,也唯有沉沒下去。」
紀廷看著那隻鳥的眼睛,彷彿從那裡面看到了幾分倔強而悲涼的意味,他甚至覺得這雙眼睛有幾分熟悉,他說:「如果有一個足夠安全的島嶼,你說,當夜航鳥飛累的時候,會不會也想停棲下來。」
「她出去了。」止安說道。
紀廷隨她進了書房,畫架上是一幅看上去完成得差不多的油畫,止安沒有過多的招呼他,專心在畫布上潤色。紀廷在她身後靜靜看了一會,畫面的色調偏暗,看得出有廣袤的海面和一隻在半空中盤旋的大鳥,海水相當平靜無瀾,但天空中烏雲陰沉,似乎有一種狂風暴雨將臨的壓抑感。
止安的手從門上放了下來,勾了勾嘴角,「當然介意。」如願地看到他稍顯無奈的表情,她才笑了一聲,「進來吧,不過沒有什麼好看的。」
自從惹得顧維楨大發雷霆那一次后,止安除了暑假,沒事也很少回家,加上高三學習也比較緊張,她經常很久都不在家裡露面一次。紀廷印象中,最長的一次是他三個月零十一天都沒有見到過她。
大家都以為,按照止安對畫畫的情有獨鍾,她必定會選擇成為藝術生參加高考的專業考試,沒想到她並沒有這樣的打算,而是跟止怡一起參加了當年的普通高考。止怡問過她,既然喜歡,為什麼不把這個當成自己未來的職業,止安只是半真半假地說,大多數畫家都是死後才作品大賣,她受不了生前的潦倒。
他不理會她,心痛地在紙簍里搜尋那幅畫的碎片,她拉了他一把,「別找了,讓我看看你原先手裡拿著的是什麼。」
「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止安翻看著他塞過來的雜誌,嗤笑道,然後再打開那個裝著許多碟片的袋子,「哈哈,周星星全集,這個比較對我的胃口。別撿了,傻瓜,這幅本來就畫得不好,走,跟我去看《大話西遊》。」
止怡這個人,從小喜歡的東西就一直沒有改變過,比如說她的金魚。她養金魚的技巧在附近這一帶都小有名氣,許多比較珍稀嬌貴、難以存活的金魚品種在她的細心呵護下都能生長得很好。有時甚至會有別的養魚愛好者親自登門向她請教一些https://read.99csw.com竅門,汪帆經常笑她,長大了之後索性就以養魚為生,那才是樂得其所。不過,她的金魚她從來都堅持自己親自照顧,寶貝得不得了,輕易不讓人碰觸餵食,除了紀廷。高三學習緊張后,她父母怕她成績跟不上,有時便託了紀廷給她輔導一下,經常是紀廷在那裡給她講題,她卻拉著他,跟他說她的小魚寶寶,每一條都有自己的名字。
「如果我說有呢?」他難得的固執。
幾次下來,劉季林大呼受不了,他總說,再這樣下去就只能做和尚了,明明也沒見過他受到什麼刺|激,怎麼就能這麼沒有追求?紀廷只說沒有合適的就不強求。有時劉季林也開玩笑護著自己的胸部對紀廷說:「老實講,你不會是喜歡男人吧。」紀廷也總是笑,「很難說,不過像你這種姿色的不予考慮。」
紀廷覺得,有時學習這種東西也是要順其自然的,沒有人規定一個人必須成績優異才能得到幸福,甚至很多人看得比天還重的高考也未必是一個學生唯一的出路。像止怡一樣,她成績從來就不是很好,高考也未必考上好的大學,但這都不影響她與世無爭的快樂。他喜歡看止怡專註地看著金魚時的樣子,表情安詳而溫柔,明明是受命來輔導她功課的,可他往往不忍心讓她強打精神聽那些枯燥的解題步驟,寧願跟她一起沉浸在魚的那個無聲世界里。幾顆魚食投下去,漂在水面,慢慢地暈開來,間或會有魚躥起,神速地張嘴吞下,然後繼續悠遊,只余水心微盪的漣漪。止怡低著頭,長長的頭髮垂了下來,隨著她的呼吸,也在無聲地搖曳,紀廷的心中也如同魚兒遊盪過的水面,緩緩漣漪。在髮絲的陰影里,她的面容也有著柔美姣好輪廓,從他的角度,對著光線,有時還可以看到她剔透的皮膚上附著的細細的絨毛,要是這麼專註地看著她,一直那麼看著,紀廷會想,誰說她跟她一點也不像。
於是顧維楨在止安高二的暑假正式將她帶到了謝斯年的面前,誰知謝斯年跟止安一見之下,竟大有相見恨晚之勢,兩個同樣狷狂的人臭味相投,越談越投機,從此止安就正式跟謝斯年學畫。顧維楨也想過要付給謝斯年課酬,誰知碰了一鼻子灰,謝斯年只說自己從不缺那點錢九_九_藏_書,教止安也純粹是出於個人喜歡,他跟止安並不師徒相稱,人前人後都直呼姓名。
止安的手沒有停下來,「你有沒有聽過一種只能飛不能落地的鳥?」
其實在紀廷的本意里,他並非是一個刻意要過清教徒生活的人,只是有些東西他覺得可有可無,不一定要強求,又沒自己特別渴望的,慢慢的,生活也就只剩下學業。有時候他也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生活,也不是沒有想過改變,所以偶爾他也會跟著劉季林一起去玩,跟那些漂亮的女生見面。大家坐在一起的時候,女生通常都對溫文爾雅的紀廷很感興趣,他不是學校里的風雲人物,然而不時也有女生說起過在醫學院見到過一個挺有氣質的男生。他的身上有一種柔和淡漠的書香氣息,經常能在不知不覺間吸引初見的女生,幾個人一起聊天的時候他通常都是個完美的傾聽者,和大家一起玩笑著,思緒卻在抽離。在劉季林的慫恿下他也好幾次單獨跟印象比較好的女孩子一起吃飯看電影,他無懈可擊的禮貌和笑容就像一張無形的網,不動聲色地將滿懷熱切的對方隔在了外面,等到約會結束,他將女生送回宿舍,轉過頭,往往不記得剛才那張臉的樣子。
「哦,這樣呀。」紀廷點頭,發現止安在用那種「還有什麼事就快說」的眼神看著他,不由有些尷尬。
止安師從謝斯年之後,有了最好的老師的專業指導,技法自然與以前不可同日而語,謝斯年果然對她異常喜愛,不但將所學傾囊相授,人前人後常說他現在帶著的幾個研究生都不如止安的靈氣,還把止安稱做他的「卡蜜爾」。
他並非對女孩子沒有感覺,他自己知道。只是他怕再多的感覺都只是錯覺,所以寧可忽略。
「你這是幹什麼。」他不由分說出手阻攔,哪裡還來得及,「畫得好好的幹嘛要撕了?」
止安的動作頓了一下,「差不多吧,這是夜航鳥,只生活在海上,靠捕魚為生。它比海鷗大得多,飛得更高,也更兇猛,通常出現在晚上或者暴風雨來臨之前,叫聲很凄厲,如果它們在黃昏出現,一般都意味著即將有大的風暴,所以沿海一帶的漁民都把它看做不祥之物,事實上,它選擇在這種時候出現,也不過是為了輕易地捕食那些受驚的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