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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幸福的長度

第十六章 幸福的長度

「我……」他到了嘴邊的話被手機的鈴聲蠻橫地打斷,她坐在他的身上,卻比他更快地抓起床頭的電話。
止安愣了半秒,開始彎腰大笑。
他早該知道她從小就不是個好孩子,「別這樣……」他咬住她的耳朵說。
「你還不走?」她嘴角勾起一個笑容看著他。
紀廷這才拿過電話,看了看剛才的來電記錄,不由得失笑,原來是劉季林,那小子畢業之後混得不錯,不過還是有事沒事喜歡打電話騷擾他。他放好電話,走到浴室邊,推開虛掩著的門,止安一身濕淋淋地站在花灑下,他隔著水簾看她,覺得連笑意都浮在水裡。
像是感應到了他的焦灼,止安抬頭看他,粲然一笑,聳聳肩,「沒問題。」
「不行,你得答應等我。」他像個固執的孩子,覓求一個讓自己安慰的答案。
「又怎麼了。」他很少見她這樣孩子氣,心裏淺淺地愉悅。
他想了想,「我希望把它無止境地拉長。」
紀廷也笑,抓住她擱在一邊的手,說道:「我剛才回來,看見你睡了,就想,如果每天下班后能這樣看著你,真好。不過我真怕……」
「要不這樣,我有個姓莫的女同事,你見過的,就住在樓下,她今天輪休,應該在家,你先到她那坐一會,有些事情,我先跟我媽和止怡解釋一下會比較好。」
床邊支起的畫夾上是一張完成了一半的人物油畫,他看了看,是他沒有見過的一個中年男子畫像,眉眼都還只有個輪廓,畫夾邊是散亂的畫具,可以想象,她一定是畫到了一半,不知什麼原因停了下來,索性夢周公去了。
「誰的……別理它……」他說。
她似乎怒了,「一下子別這樣,一下子別那樣,你到底要怎麼樣……」
夏日的黃昏,天氣說變就變,幾聲驚雷過後,窗外的天空暗了下來,空氣異常的凝滯沉悶,一場大雨就要來臨。止安開了燈,封閉的空間里,畫畫的人和被畫的人都覺得熱。
她沒有出聲,他不再追問,猶豫了一下,無聲抱緊她。
「那你說吧,你想怎麼辦?」
「讓你不要動,不要動,你這樣讓我怎麼畫?」
莫郁華的居所跟她的人一樣樸實無華,開門的時候她手上拿著的還是一本專業書。聽紀廷解釋完之後,她也只是點頭,沒有多問一句。
因此,得知汪茗死訊的那一天,下班后的他特意來到了上次陸路給他的那個地址,他在小院外長久地徘徊,庭院里門戶緊閉,悄無聲息。當夜幕降臨后他無奈地回到自己的住處,https://read.99csw.com抑止不住的身心疲憊,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他聞到了熟悉的煙味,轉過頭去,看到了一側的走廊上,一點微紅的火光。
她依舊穿著他的白色套頭T恤,他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還是寬大了不少,鬆鬆地蓋過了臀,卻還沒到膝蓋,她站在畫架的背後,支起的畫架遮蓋住她的脖子以下的大部分身子,只餘一雙腿,光潔而筆直。
紀廷覺得心裏一陣狂跳,忙問媽媽是什麼時候的車,他好去接。誰知媽媽說,現在已經是在G市車站打的電話,讓他不用過來,她跟止怡直接打車到他住的地方就好。
那點火光在向他靠近,他握住鑰匙的手懸在半空。
「怕什麼?你這傻瓜。」她翻身坐了起來,懶懶地笑著看他。
「我看你畫什麼。」他也覺得自己有點傻,忙岔開話題。
「嘖!」她開始不耐,「有完沒完,你快去吧。」
他習慣了她的從不示弱,便問道:「劉季林有說什麼?」
止安的煙癮不小,紀廷勸過很多次,說服不了她,也就由她去了,每次纏綿過後,她就會靠在床頭抽煙,有時他咳嗽幾聲,她便停了下來,也不按熄,任那半支煙在煙灰缸里燃到最後。紀廷的夢中便總有這樣淡淡的煙草余香,這樣也好,有著這氣息,至少能證明她還在他身邊。
她依舊沒醒,微微地扭動了一下身體,似乎要在他懷裡尋找一個更舒適的姿勢,手也搭了上來,落在讓他難受的地方,他皺眉,不得不輕輕將她不安分的手拿開,她卻反撥開他的手,驟然握住它,他吸了口氣,「別……」然後聽到她悶在被子里吃吃地笑,「別什麼?」
「那你呢?」他跟著她走到畫夾前,看著她拾起畫具,固執地問。
「嗯……」她匆匆點頭,將他推到門外。他這才放心,止安性格雖然難以琢磨,但她答應了的事,一般都不會食言。
「我沒動呀。」他話語裡帶著幾分的委屈。
想是電力部門的及時搶修,半個多小時后,燈光恢復入常,他們的汗水都已在對方懷裡冷卻,止安先反應過來,從他身上起來,坐在他身邊微微出神,然後一個人走進小小的浴室。
紀廷感激地朝莫郁華笑笑,一徑地看著止安,她臉上無所謂的淡淡表情讓他心裏沒底。
床還是太窄,她翻了個身,腿就壓在了他的腿上,微涼的肌膚相貼,漸漸地就有了暖意,他想起了被單之下她不著寸縷的身體,就是這雙腿,在不久前的時候還緊緊地九九藏書纏在他的腰上,繃緊的,修長而勻稱,光滑的肌膚表面覆蓋著細的汗珠,像亮的緞子。他不由自主地咬著自己的唇。
他果然臉紅,不再出聲,她也就不再理會他,過了很久,她都快忘了剛才說的話,他才悶悶地說了一句,「要是你一個人畫的話,其實也不是不行。」
「劉季林?沒有,他能說什麼,餵了幾聲就掛了。」她轉身,「他找你,不會又想給你什麼意外的驚喜吧。」
「那好吧。」她這一次聽話地鬆開手,聲音里不無遺憾。他卻覺得更加難受,只得一把抓住她的手,「別走。」
睡著的止安像是感覺到他沒來由的一震,動了動身子,睜開了眼睛,看見他怔怔看著自己,不由得笑了,「你傻呀,看我幹嘛?」
止安怪異地看了他一眼,忍住笑道:「人體模特可都是要獻身藝術,能脫的都脫,你行嗎?」
她已經開始收畫架,臉上看不出情緒的起伏,聽了他的話,也只是沉默。他不安,狠狠拽了她的手,「她們對我和你的事情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我只是不希望讓事情弄糟,你等著我,只要一會,我跟她們解釋清楚了就馬上來找你。止安……」
他鬆了口氣,還是趕在了媽媽和止怡的前面。他走過去,輕輕拿下止安手中的畫筆,「止安,我媽跟止怡馬上會過來……」
「你老看著我幹嘛?有你這樣的模特兒嗎?」她嘖了一聲,表示了她的不滿。紀廷笑笑,她從小就是這樣,越是想專註而沒法專註的時候,就會莫名地煩躁。
她表情沒怎麼變,似乎也沒感到驚訝,只是眼裡的笑容在慢慢冷卻,「是嗎?」她下意識地低頭收拾著手中的殘局。
事隔幾年,她再提起這件事,紀廷還是覺得挺不好意思的,想起她當時對他的戲弄,又隱隱覺得心跳而又不甘。
她靜靜地聽了幾秒,像是玩夠了,緩緩把電話遞還給他,他正待伸手去接,手將觸未觸的瞬間,電光火石的光亮劃過,驚雷頓起,霹靂之聲如在耳邊炸開,饒是止安一向無所畏懼,手中的電話應聲脫手,直直墜入身側,他還來不及看清她的表情,燈光驟熄。本該是入夜之前的黃昏時分,卻因著大雨前逼頂而來的黑雲障得不見天日,忽然停電之後,才驚覺眼前的黑竟是比夜更深,伸手難見五指。他們看不見對方,好在這軀體還觸手可及。
周四下午,紀廷輪休,這個時間止安一般都在老師那邊,他回到住處,開門進去,就聞到了熟悉的松節油氣息,止安read.99csw.com居然在家,極熱的天,她鬆鬆地套了一件他的T恤熟睡在床上。
「誰說我害怕?」
在一起一段時間后,他慢慢地摸清了止安的作息,她每周固定有三個下午到老師那學畫,除了周二和周四以外,每個晚上九點到凌晨兩點都在左岸打工,基本上是晝伏夜出。紀廷習慣了半睡半醒中等她回來,然後在清晨輕手輕腳地從她身邊離開。
她吃吃地笑,「你說呢?」
他匆匆跟同事打了個招呼就往住處跑,開門進房間的時候,意外地看到止安已經起床,正專註地在昨天那幅未完成的畫上塗抹,看見他回來,她有些意外,笑著說,「你來看看。」
紀廷掛了電話,心裏暗叫要糟,止安晚上是夜班,按照她的習慣,這個時候應該還在他的住處睡覺。這幾天他一直反覆在想應該用什麼樣的方式好好跟父母提起他和止安的事情,總而言之,不管他們態度如何,他都是打定了主意要跟止安在一起,但是,他仍然希望在不傷害任何人的情況下得到大家的祝福,如果他媽媽和止怡沒有任何緩衝突然地跟止安碰上,不但止怡一時難以接受,他更怕自己父母對止安會有成見,到時事情就會變得難以收拾,這是他不願意看到的結果。
「怎麼了?」
他還是懂了,抿著嘴低頭笑,「止安,你過來好不好。」
紀廷似乎感覺到止安微微地打了個寒戰。
紀廷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午夜,他伸手去摸床頭的鍾,上面微微的熒光顯示了是兩點一刻,經過那樣激烈的糾纏,他以為自己會睡得更沉一點。狹窄的單人床上,身邊的那個人還在,凌亂的被單半裹在她的身上,她整個人蜷得像一隻小蝦米,性格那麼剛強倔強的一個孩子,睡著了之後居然是這麼沒有安全感的一個姿態。紀廷小心翼翼地順手拾起幾件散落在床頭和地板上的衣服,生怕吵醒了她,做完這一切之後他再也睡不著,睜著眼睛在黑暗裡靜靜地聽她均勻的呼吸,原來激狂時如小獸一般野性的她也會疲倦,鬧鐘的嘀嗒聲跟她的呼吸聲相合,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現在這一刻那麼平靜,整個心都是滿的,輕輕地蕩漾一下,那喜悅便會溢了出來。
「我沒有地方可住了。」她說。
……
止安搖頭下床,「人可不能太貪心。」
他不禁有幾分出神,不期然聽見止安將筆往調色盤上一擱,半是不耐半是賭氣,「不行了,我不畫了……」
「幫有錢又自戀的人畫自畫像呀。」她低頭調色。有時候她也https://read.99csw•com會從老師那接一些指定的創作,權當練筆,也可以增加收入。
那段時間他上班的時候眼下有明顯的淡青色,莫郁華笑他,說:「腎乃先天之根本,小紀同志,悠著點啊。」她跟他住在同一棟樓,止安她是見過的。紀廷也覺得不好意思,有時他也想,這樣真不行,再繼續下去都得做傷了,他們今後還有一生的時間,何苦急在一時。然而每當他靠近她的身邊,那熟悉的慾望便升騰了上來,他想,或許她真是妖精,就像雨打芭蕉夜,月明星稀時走進書生夢裡的狐魅,他不想醒過來。
周五是莫郁華輪休,紀廷一個早上都沒有停下來的時候。接近中午下班時間,手機有來電,他看了看,居然是他媽媽徐淑雲的電話。徐淑雲一般每周六固定和丈夫一起給兒子打一次電話,平時除非有事,很少在上班時間來電。紀廷有些困惑地接起,電話那頭徐淑雲說,系裡派她到G市的一所大學來開個學術方面的會議,順便來看看兒子,正好止怡也想來看看他,徵得她父母同意,就跟著一起過來了。
「有時需要,不過也有突發奇想,比如這位,說照著人來畫還不如去拍半身像,就是要來點抽象的、特別的、神似形非的,哈哈,有點意思。我也真不喜歡對著模畫畫,尤其是專業的人體模特,脫了就往那一坐,怪僵硬的,還不如看石膏像,偏要價高得很,輕易找不到。」止安說。
「我啊?」止安做思考狀,然後笑道,「我才沒有你那麼傻,又不是擠牙膏,擠一點就少一點。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你怕用完的話,那現在就用節省一些,你跟著我幹嘛?」
「想什麼呢?」她身上的水珠不斷濺到他身上,他索性走到她身邊,「我在想,幹嘛你從小就欺負我?」
「不需要對方坐在你面前嗎?」紀廷看著畫問道。
她偏不,微側著頭,挑釁地看他,見他焦灼,笑著按下接聽鍵,將電話置於耳邊,並不出聲,只看著他笑。
「別鬧。」他無聲地說,把手伸向她,她笑著扭身,避過他的手,兩人半真半假無聲搶奪著,汗流得更急,肌膚相貼的地方都是黏意,最後止安佯怒,食指豎在唇前,示意他噤聲,他想,罷了,管他是誰。
她是個習慣了居無定所的人,並不像其他女孩子一樣喜歡在對方的領地里擺放上無數的私人用品,在他這裏生活了一段時間,除了隨身換洗的衣服,基本上也沒留下什麼,收拾好自己的各種繪畫工具,紀廷拉著她敲開了莫郁華的房間門。
九*九*藏*書他沒有多想,計算了一下時間,媽媽和止怡從車站打車到他住處樓下至少需要二十分鐘,這段時間完全足夠他回去跟止安一起有個準備。
紀廷看著她手上的動作,隨口說道:「我也可以給你做模特呀,你也畫畫我。」
紀廷小心地收好鑰匙坐到床沿,她的額頭有微微的汗濕,幾根髮絲黏在閉著的眉眼處,隨著她的呼吸輕顫。他伸出手輕輕拈開那髮絲,然後靜靜看著她,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起了幼年的時候,也是這樣燠熱的季節,他那大學里教古代漢語的媽媽讓他在書房裡捧著本《宋詞精選》一字一句地背誦。他喜愛韋莊的詞,雖有許多地方都不甚解,但覺上口溫婉清麗,媽媽卻說:「韋莊的詞雖情致纏綿,終歸失之靡艷,且結尾每有決絕之語,男孩子喜歡他的詞,終歸不是有福的樣子,不如多念念辛稼軒『醉里挑燈看劍』,男兒當是如此。」可他偏偏就是愛著那點小小的決絕。印象最深的是韋莊的一首《女冠子》,「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覺來知是夢,不勝悲。」不知道為什麼,末了那句「覺來知是夢,不勝悲」,讓他的心驟然地一緊,通篇的溫柔纏綿,只為了這最後點睛一句,頓時不勝凄清。
「怕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是一個註定了的長度,現在每天都能見到你,太過於幸福,會不會把一輩子的長度全部揮霍完了?」
「止安,你哪也別去,就在這等我一會好嗎!」
「你敢說你沒動?」她挑高了眉。
止安失笑,又裝作正色地問:「那你是想要把這些時間平攤到每天一點點,還是積蓄在一起一次用完。」
「那是因為我從來就拿你沒有辦法。」
他窘得厲害,只得臉紅著堵住她的嘴,她遲早會折磨死他。
「你害怕?」
她嗤笑,「我幹嘛過去。」他不答,只看著她盈盈地微笑。她終究還是來到他身邊,像一隻偶爾聽話的貓。連語句都含糊的時候,她問他:「不怕又提前揮霍了你的幸福?」他沉沉地笑,聽到遠處天邊隱隱的驚雷,大雨將至未至之時,連呼吸都像滯在胸口,於是太多未知名的東西慌不擇路,急著覓一個出口。
他忘了後來他們有過多少個這樣的夜晚,只要兩個人在一起,便是抵死纏綿,彷彿可以通過軀體的激烈交融,將對方揉進靈魂里。
似乎所有的慾望彷彿都在那陣驚雷過後蕩然無存,他長久地抱著她。第一次,她在他懷裡,臉貼在他胸口,安靜得如同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