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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燃燒微弱的等待

第十七章 燃燒微弱的等待

「她在哪?」止怡抬頭看他,「她過得好不好?我要看看她,三年了,我經常做一個夢,夢見止安像一隻鳥一樣,在大雨里不知道往哪飛,搖搖欲墜的,我真害怕,拚命想喊她,可是張開嘴,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工作第三年的時候,紀廷在醫院附近買了房子,有過搬出去單獨生活的打算,無奈父母極力反對,這時徐淑雲已經退了休,考慮到父母年邁孤單,膝下又只有自己一個兒子,他也只有打消了這個念頭。
她專心聽他說話,平靜的神情中竟有幾分彷彿早已瞭然的酸楚,「你終於要跟我說她的事情了嗎?」
「……夢中未必丹青見……人間久別不成悲」。
紀廷閑下來的時候,還是常回到小時候家附近的小路一帶散步,顧家的新居還在這附近,他也常遇上止怡,兩個人有時會在一起聊聊,有時候寒暄幾句便離開。止怡身邊也一直沒有合適的另一半,雙方父母並非沒有旁敲側擊過,他們兩人從小親密,現在感情也不錯,除了止怡看不見這一點微有遺憾外,再也沒有比他們更合適的一對了。當被問起時,止怡的態度始終是一句話,「隨緣吧。」可是她從小對紀廷的心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顧維楨和汪帆也因此很是困擾,無奈紀廷那方面始終沉默,他這樣的沉默讓徐淑雲和紀培文即使有心撮合,也始終不好開口,在兩邊家長為兩人的幾次刻意安排后,紀廷反倒對止怡更加客氣了,見面,也是禮貌地問候著。
莫郁華的房間門是開著的,裏面除了坐在床頭看書的她之外,空無一人,唯一的一張椅子旁,零亂的煙灰,最後的半截煙頭,還有淡淡的余煙。
「很多事情以前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現在我知道了。」
他覺得自己現在跟這樣的一個女孩說什麼都是件殘忍的事,但他還是點頭,儘管她看不見。
紀廷送劉季林回去,他沒有跟他說,永遠不要輕言等待,等待是多麼奢侈的東西。電影里,只需鏡頭切換,字幕上出現幾行小字——二十年後,然後紅顏白髮,一切都有了結局,而現實的人生,三年五載,其中哪一秒鐘不需要生生地挨,一輩子真長。
這樣也好,也許事情終究得有個了斷,不管止安怎麼想,放不開過去的事情,她永遠不快樂。
雨下一陣停一陣,天氣始終沒有轉晴,徐淑雲和止怡在另一場大雨降臨之前來到了紀廷的住處。紀廷已經在樓下等,小心地牽引著止怡上到他的小屋,媽媽一坐下,第一句就是心疼地看著兒子九-九-藏-書說道:「你看你,又瘦了。」
「紀廷哥哥,你能不能走到我身邊來?」止怡雙手捧著他剛才放到她手裡的水杯,帶著一絲靦腆地說。
他帶了些驚訝看她,想了想,自嘲道:「是呀,你感覺得到煙味,自然也感覺得到松節油的味道。」
「不一樣的,我在這裏,雖然看不到,但至少可以感受到你呀。阿姨剛才說你瘦了,是真的嗎?」她的雙手摸索著找尋他的臉,他低下頭,終究還是避開,只握住她的手腕,「止怡,我有話跟你說……」
「她走了。」莫郁華看著他說。
止怡問:「為什麼不去找她?」
就像做了一場夢,不管你夢醒后如何嗟嘆,都沒有辦法把美夢延續,或把噩夢改寫,你只能在現實中繼續若無其事地生活。
「你坐著吧,我自己來。吃午飯沒有?我在樓下的小市場里買了些新鮮的熟菜,這就去給你熱熱。」徐淑雲一邊說,一邊自己走進小廚房。紀廷任由她去,在每個母親的心裏,離家的兒子永遠是需要人照顧的。其實一個人在外的時間里,他一直是將自己打理得很好,在吃的方面很隨意,醫院的職工飯堂完全可以滿足他,倒是止安住過來了之後,她的作息經常是日夜顛倒,有時候回得晚了,他會到廚房給她下碗麵條。他的廚藝差強人意,止安倒從來沒說過什麼,每次只要分量適當,基本上都吃完。他喜歡在一旁看止安安靜地吃東西的樣子,只看著,心裏便是說不出的滿足。止安的事他得跟媽媽說,跟止安在一起的這段時間,他曾經無數次動過打電話告訴媽媽的念頭,他找到了最愛的人,多希望得到愛他的人的祝福和認可……但是,如果不呢?
紀廷沉默,太多不開心的往事隔在中間,他甚至不知道止安是不是希望見到止怡。
一個星期後,莫郁華不顧科室主任的反對,執意請假前往上海,臨行的時候,紀廷問她,「值得嗎?」
「她走了?是不是止安走了?紀廷,你說呀,我們去找她,你跟我去把她找回來。」止怡眼眶頓紅,眼看就在眼前,但偏偏又錯過。
二十八歲以後,家裡開始擔心他的終身大事,其實以他的條件,要找到一個好的女孩相當容易,紀培文和徐淑雲也是晚婚,對待兒子的終身大事也算開明,本不該心急,只是幾年前一些曖昧而零散的聽聞,讓他們對紀廷的感情生活始終存有擔憂。這時的他們隱約也猜到兒子幾年前執意前往G市和突然返回都與止安有關,他們並不https://read•99csw•com了解當中的具體因由,也不明白內斂安靜的兒子為什麼會跟張揚而不安分的止安糾纏不清,從小到大一路走來,明明一直都是止怡跟他比較親近,也曾試探地問過幾次,他都緘默,那麼多日子以來也對與她有關的事情絕口不提,紀培文和徐淑雲怕觸到他的痛處,私心裏也盼望他能慢慢淡忘,因此更是避免在他面前說起那個人和關於她的事,就當什麼都沒有存在過。好在紀廷並沒有像他們擔憂的那樣為一段感情而消沉,他認真工作,孝敬父母,關心身邊的親人和朋友,性格沉澱得益發的謙和沉靜,除了越來越大的煙癮,他並沒有為年少時一段荒謬的感情而偏離他應該走的路。
「我比你明白。顧止安這樣的,誰愛上了命都得短几年。」
紀廷失笑,「我從沒有想過要等誰。」
那女孩開始熟練地打火,煙點著了之後只抽了一口,便鬆鬆地夾在手裡,任它一點點地燃燒。
劉季林嗤之以鼻,「少在我面前裝,你對她那點心思,我老早就看出來了,你們這號好孩子,其實就喜歡她那調調。不過話又說回來,也難怪你心動,是男人見了那雙眼睛,那雙腿……」
紀廷鬆開牽著止怡的手,這是怎麼樣的一種感覺呢?像是在夢中,他最害怕的一幕終於出現,那感覺竟然是熟悉。不知多少個在一起的日子,他清醒的時候、熟睡的時候擁著她,沒有一刻不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太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其實很可悲,因為真正坦然的幸福應該是混若未覺的,只在眼角,只在唇邊,不經意地微笑,覺得這樣真好,也不需爭那一朝一夕,一輩子太長。而他的幸福他太瞭然於心,每一天都那麼寶貴,把這一秒緊緊抓住,只怕著下一秒會失去,這幸福也凄涼。
「你別忘了,她畢竟是我的親妹妹,紀廷,你不能不讓我見她。」
「你跟我來。」他拉著止怡站起來,卻看到捧著碗筷的徐淑雲站在廚房門口,一臉擔憂地看著他們,像是想說什麼,但還是什麼都沒說。
後來的日子,紀廷都在認真地生活,評職稱、再深造、讀博、寫學術論文、幾個重大的手術順利成功、職務升遷,前途不可限量,就連原先並不看好他學醫的紀培文也開始認同兒子的選擇。他是病人眼裡的好醫生,父母眼裡的好兒子,女同事眼中的好男人。生活一向厚待他,他沒有什麼不是一帆風順,有時候自己也覺得自己應該滿足,他也許真的生來就適合眼前這條平穩而寬闊的九_九_藏_書路——雖然他從來就不明白,是他選擇了這條路,還是這條路選擇了他。
紀廷無動於衷,他只是問莫郁華,「她說了什麼?」
漸漸的,他也不再抗拒父母、親友、熱心同事安排的各種形式的相親,有同行,有女公務員,有外企白領,有律師記者,或聰穎、或溫柔、或甜美,無一例外的動人,他的另一半靈魂每每懸浮到半空中,看著另一半的自己微笑,點頭,寒暄,告別,然後問,「她們是誰?」
止怡回到家的那個晚上給他打電話,「我好像把事情變糟了,也許我一開始就不該去。」
「行了啊,喝多了。」紀廷淡淡地打斷他。
紀廷送走了媽媽和止怡,她們臨走前都用擔心的眼神看他,他說,「我很好,沒事,真的沒事。」
她銷假返回醫院已經是三個月之後,實習已到尾聲,關於誰去誰留的問題正式提到了檯面上,以紀廷的一貫表現和莫郁華關鍵時期的長假而論,答案大家都已心知肚明。醫院方面已經正式跟紀廷的母校聯繫簽約的事宜,一切只等紀廷回學校辦好最後的論文答辯及畢業手續,便可簽就業協議。袁教授也親自找莫郁華談了話,莫郁華說,關於這個結果,她心服口服。
紀廷覺得難過,但他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安慰她,「我很抱歉,止怡。」
「別說這些。」紀廷按下劉季林拿杯的手,不讓他繼續再喝下去,他哪裡理會。
別人向他轉述,他只覺得好笑。他明明沒有想過等待誰,不過是沒有合適的罷了,真的,一個都沒有。
莫郁華說:「也許不值得,但我沒考慮過。」
她說得對,他全無辦法,即使看著她那麼傷心。愛從來都是自私的、排他的、沒有選擇餘地的。
「抱歉什麼?抱歉從小到大你心裏想的那個人其實是止安?沒有誰對不起誰,你對他就像我對你,我們都沒有辦法。」說到後面,她的聲音慢慢地低了下去,強忍著流淚的慾望。
過了一會,莫郁華聽見那個漂亮得張揚無比的女孩問道,「介意我抽煙嗎?」她想了想,便說,「你隨意。」
「不關你的事,別想太多。」
紀廷離去后,莫郁華請止安在屋內唯一的一張椅子上坐下,給她倒了杯水,自己便重新坐到床沿,埋頭看手上的書。
「偶爾,不過很少。」他沒有騙她,止安抽煙抽得凶的時候,他勸不了她,有時也賭氣地接過她的煙,抽了幾口,然後狠狠地按掉。只是他始終不喜歡那嗆人的味道,她看見他咳,往往也不再繼續。
紀廷走過去,接過她的杯,九*九*藏*書放到一邊的桌子上,半蹲在她身邊,「你眼睛不方便,何苦跑這麼遠過來?」
沒有人理解他的決定,就連他的父母,雖然也為他能回到身邊而感到欣慰,但畢竟心存惋惜。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做這個決定的時候是清醒的,很清醒。
止怡卻微笑說:「我聞到了煙味,紀廷,你也抽煙了嗎?」
莫郁華忽然為他這平靜而感到不安,於是她沉默。
「你要聽我的聲音,可以給我打電話呀。」他說。
後來,就連他工作著的醫院也有荒謬的小道流言,年輕女醫生、小護士心中完美到無瑕的紀醫生竟然有可能是同性戀,否則年近三十,偏偏身邊一個走得稍近的女人也沒有。
他有時會無意中經過舊教工宿舍區的那條小路,慢慢繞到角落裡,那片小草坪居然依舊如故,有一次,居然也有別的孩子在那兒寫生,紀廷在那裡停留了許久,然後回家。那天晚上,徐淑雲發現兒子獨自在書房待了很久,她走過去的時候,只看見他面前擺著的是她書架上的一本舊書,她看了一眼,不過是一首《鷓鴣天》。
「哦……」止怡垂下眼,「以前我從來都不知道你抽煙。」
「不,不為這個。」她搖頭,黑色長發的發梢微微蕩漾,「昨天我給你打過電話,我托劉季林給我帶幾包魚食,順便麻煩他幫我撥通你的電話……是,她沒有出聲,我什麼都沒有聽見,但我可以感覺到她,可能你也知道我們原來不是孿生姐妹,可我從小跟她那麼親,我真的可以感覺到,一定是她。止安,她在你身邊是嗎?」
「媽,上次回去你也這麼說。」紀廷笑笑,轉身去給兩人倒水。
從他的住處到莫郁華的房間只需下樓走幾步便到,止怡眼睛不方便,他不能走得太快,可說不清為什麼,一顆心是不由自主地狂跳。
止怡的嘴唇微微抖了一下,收回了自己的手,「我真是個自私到不行的人,止安是我的妹妹,可在此前,我居然在心裏祈求你什麼都不要跟我說,就連剛才那一刻,我還在希望你說不是。」
「她坐在這裏點了三支煙,準備離開的時候問了我一個很奇怪的問題,她問,世界上有沒有永不沉沒的島嶼。」
劉季林經常深惡痛絕地對紀廷說:「我他媽的總算明白什麼叫做不知好歹了,你小子怎麼就這麼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他沒有想過等待。
紀廷朝止怡微笑,「她問世界上有沒有永不沉沒的島嶼,可是她從來沒有相信過,又怎麼會有?」
「告訴我好嗎,她有沒有說過什麼?」
末了,醉得一九-九-藏-書塌糊塗之前,他搖晃著指著紀廷說,「真邪門了,你等得起,她等得起,我憑什麼等不起。」
第一支煙燃到盡頭的時候,那女孩站了起來,莫郁華微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她笑笑,像是想到了什麼,又坐了回去,繼續點著另一支煙。第三支煙燃起的時候,莫郁華坐在不遠處,開始有意無意地看著那女孩,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什麼。也許是也開始無意識地跟著那女孩一起等待的緣故,莫郁華覺得第三支煙的時間彷彿比先前兩支煙都要長上許多,直到煙燃到了盡頭,那女孩才恍然驚覺地鬆開被燙到的手,煙頭掉落在地。
然而,基本上塵埃落定的一件事最後卻由於紀廷的一個意外決定而讓大多數人感到相當意外,他回校辦妥手續之後,正式簽下了家鄉所在省城的一所三甲醫院。
每次紀廷都是笑笑,說得多了,有一次他也問過劉季林,「你就這麼盼望著我跟止怡在一起?以前好像都沒覺得你這麼無私偉大,不難受么?」
他用了整個的少年時代來希翼她,等待她,找尋她,可她只給了他三支煙的時間。
他不是安慰止怡,他和止安,就像在一個巨大的七彩泡沫里,四周光影流轉,甜蜜得虛幻,經不起誰輕輕的一戳。就算止怡沒有出現,他的夢也遲早粉碎。
彼時他們家所在的大學里已經重建了教工宿舍,像他父親這樣的專家級學者得到了相當大的優待,搬入了新建的教授樓。顧家也分得了新居,不過兩家的距離畢竟不像從前那麼近了。顧維楨和紀培文之間還是常來常往,人年紀大了,舊友就顯得益發可貴,然而汪帆過來的次數少了很多,兩家人從前常在一處吃飯的日子也一去不復返了。
喝得有幾分酒意的時候,劉季林拍打著紀廷的肩膀,難得地長吁短嘆,「做人真他媽難,我有時就覺得,我是不是應該給你兩拳,這樣才像個男人,可是偏偏轉念一想,你小子除了磨嘰之外,好像也沒有什麼大錯了,不愛就是不愛,有個屁辦法?不過,在兄弟我面前你說句明白話,你是不是就打定主意要做一輩子和尚等顧止安那小妞了?」
「是!」
紀廷聞言,低頭良久。
止安,我不是你,我沒有翅膀。
「太久沒有見到你,想聽聽你的聲音。」止怡笑容恬淡,她的臉比過去微微圓潤了一些,那雙黑漆漆的眸子顯得沉靜。
劉季林就拉了他喝酒,紀廷不喝,只在旁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就連劉季林這個老煙民也說,「虧你做醫生的,這麼抽就不怕抽死你?」紀廷也不答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