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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 星空 第八章

中部 星空

第八章

六斤懷襟里裝了十顆土雞蛋回來,問:咋聽不見再吵了?竹子說:你沒趕上去看熱鬧?!六斤說:我才懶得去呢,哪天沒吵架的?不聽吵了這耳朵里倒轟轟地響。帶燈說:你就收購了這點雞蛋呀?六斤說:一會兒有人來給送的。
馬連翹瓷在那裡,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尷尬著,街對面的肉鋪子里,元黑眼把半扇豬肉往門前的木架上掛,說:翹,翹,一副心肺你要呀不要?馬連翹說:要哩。馬連翹趕緊鑽進肉鋪,提了一副心肺走了。
一條狗順著河道跑下來,站在大青石上喝水,喝嗆口了,打了個噴嚏。
黑鷹窩村的老夥計不行了
帶燈一嚇唬,那媳婦真的不再罵了。竹子對帶燈說:你還能說粗話呀!帶燈自己都笑了,說:把我氣的!竹子說:這些婦女還真吃硬不吃軟。帶燈說:肯定還是要鬧的,我也只能說到這兒就抽身么。
劉慧芹嘆息人脆呀,范庫榮是半個月前就睡倒了的,昨天她去看了一趟,人一陣昏迷一陣清醒,扶起來還喝了半碗米湯,今早人卻再叫不醒,能喝米湯可能是迴光返照。劉慧芹說:估計過不了今明兩天了,咱們都老夥計了一場,你去看她一眼。帶燈說:要看的,這就去看。
一進去,屋裡空空蕩蕩,土炕上躺著范庫榮,一領被子蓋著,面朝里,只看見一蓬花白頭髮,像是一窩茅草。小叔子俯下身,叫:嫂子!嫂子!叫不醒。小叔子說:你來了,她應該有反應的。又叫:嫂子!嫂子!帶燈主任來看你了!帶燈也俯下身叫:老夥計!老夥計!范庫榮仍一動不動,卻突然眼皮睜了一下,又合上了。小叔子說:她睜了一下眼,她知道了。帶燈就再叫,再也沒了任何反應。帶燈的眼淚就流下來,覺得老夥計凄涼,她是隨時都可以咽氣的,身邊竟然連個照看的人都沒有。帶燈給范庫榮掖被子,發現她的雙膝竟然和頭一樣高,問人咋蜷成這樣了?小叔子說她一睡倒就這個姿勢,將來一咽氣還得拉展,要不入不成殮。帶燈說:那再沒人在這守呀!小叔子說:這幾天我是每晌過來看一下,我給孫子叮嚀了,你婆一旦蹬腿喉嚨里響趕緊來喊我。今晚怕要過不去了,我得在這裏。帶燈說:也不把窗子糊嚴些。小叔子說:這不冷,她睡倒後身上一直發燙,前幾天能動彈,折騰得蓋不住被子,從炕上掉下來幾次,我用椅子擋了炕沿。帶燈站在那裡,再不知該說些什麼,瓷著眼。屋裡的擺設仍是她以前來過時的擺設,只是牆皮又脫了幾塊,那張年畫上邊的兩個圖釘掉了,下邊的圖釘還在,就翻著吊下來。獨格櫃蓋上一指厚的塵土,仍擺著一副相框,相框里有全家照,有丈夫照,有孫子照,還有一張就是帶燈和范庫榮在劉慧芹雜貨鋪門前拍的,范庫榮在笑著,牙顯得很長。帶燈把一千五百元交給了小叔子,說這是政府給救濟的,人已經不能吃不能喝了,就多買些麻紙等倒頭了燒。小叔子說:這麼多錢買紙燒,我嫂子到陰間就過得囊哉了!帶燈走出門眼淚又流下來。
曾經在紅堡子村看到毛竹變異的品種,叫做龜竹的,竹桿上歪歪斜斜的嘴節,有的還凸鼓著。她覺得毛竹是大地靈氣的外躥,而櫻花是人把自己意念刻意強行地嫁接于樹,樹只給人芳艷幾天然後久久地沉默。那麼,天然的櫻樹應是骨香自放,滿身的疤的眉眼是自己想要看的一個方向,而花只是櫻的脂粉吧。帶燈又在胡思亂想,她為自己的胡思亂想而嘎嘎嘎地笑了。
兩人還在說著,一扭頭,二貓卻像賊一樣藏在一棵樹后,朝這邊一透一透的。帶燈問:挖好了?二貓說:我想給你說低保的事。帶燈說:蘭花挖好了?二貓說:那個王後生我認得。帶燈說:你肯定認得?二貓說:他每次到東岔溝村都路過我這兒討滾水喝。帶燈說:他是去找那些患肺病的人了?二貓說:這我就不知道了,真不知道。帶燈說:我給你個任務,每天留神著,看王後生來了沒……二貓說:那我低保?帶燈說:我讓村長也報上你,最終成不成,我一人定不了事。二貓說:主任,你能定事。帶燈說:我定不了。二貓說:你能定的主任,你要定了,我每天坐門口留神王後生。櫻桃熟了,我先摘一背簍給你!帶燈說:他再出現就立即報告我。把頭髮理理,別拍出照片像個罪犯似的!二貓說:拍照片?!竹子說:讓你拍照片,你說能幹啥?二貓想了想,哇地蹦了個老高,轉身從樹后提了四叢蘭花。
他們給帶燈說原由:兩家為地畔子彆扭了幾年,五天前吵鬧了一場,只說該歇十天半月了吧,沒想又吵鬧了。上面那家媳婦以前當過婦女組長,丈夫是個沒星的秤,不管事,媳婦就霸著家,說話佔地方。下面那家媳婦因為當年父母包辦婚姻,而她和另一相好睡覺被人發現過,過門后一直在家受歧視,言語短,但能緊財。剛才吵鬧起來,上面那家媳婦打了下面那家媳婦臉,下面那家媳婦的男人卻沒援手,下面那家媳婦就拿頭撞牆,被人拉住了,額顱上只撞了個血包。帶燈就到了上面那家去勸說,那媳婦說是下面那家多佔了地畔,她當然要鬧,她是罵那家男人,如果那家男人反抗,她就出來罵他偷過漢的媳婦。她說她有心臟病,一提起那家氣就不夠用:你看我這嘴!她的嘴烏青著。帶燈一看這是難纏事,但自己是鎮政府人,遇著事了又不能不管,就說:地畔糾紛我給村長說,讓他公平處理。至於你,千萬不要當著下面那家的兒子面打人家的媽,否則後果嚴重。那媳婦說:她兒子要打我呀?她有兒子我也有兒子,我兒子雖小,我三個侄兒卻是牆一樣高!帶燈說:即便人家兒子不動手,也會出大事的,下面那媳婦太內向,你讓她投崖上弔呀?!那媳婦說:你怕她死,就不怕我死?帶燈就火了,說:我給你好說歹說你咋恁說不醒?我告訴你,我這是以鎮政府名義警告你的,不能再鬧,如果再鬧豬屙的狗屙的都是你屙的!說完拉了竹子就返回了六斤家。
帶燈不高興了,臉就沉下來,說:哦,還是不讓你公公見婆婆?
元黑眼重新掛好了豬肉,回頭問帶燈到哪兒去了,帶燈說:上墳了,元黑眼你大方呀!元黑眼說:你娘家婆家都不在鎮街上什麼墳?帶燈說:鎮政府替元天亮上墳么。元黑眼說:喲,官做大了,政府也就孝子賢孫了?!帶燈不理他,掉頭就走。元黑眼卻又說:書記是到省城去了?帶燈說:是去了,要簽合同哩。元黑眼說:為啥不叫上read.99csw•com我?引進大工廠了靠我本家兄弟哩,有好事了卻沒他本家的人?!
這笑和著鞭炮聲,竹子並沒有聽到。
竹子大呼小叫著風光好:瞧那一根竹竿呀,一頭接在山泉里,一頭穿屋牆進去,是自來水管道嗎,直接把水送到灶台?又指點著那檐下的土牆上釘滿了木橛子,掛了一串一串辣椒、干豆角、豆腐乾和土豆片,還有無花果呀,無花果一風乾竟然像蜜浸一樣?!看那烘煙葉的土樓啊,土樓上掛著一原木,那不是原木,是被掏空了做成的蜂箱,蜂箱上貼了紅紙條,寫著什麼呢?帶燈說:寫著蜂王在此。竹子就讚不絕口:寫得好,怎麼能寫出這個詞啊!但是,還有一家,門框上春聯還保存完整,上面卻沒有字,是用墨筆畫出的碗扣下的圓圈,不識字就不寫字,用碗扣著畫圓圈這創意蠻有趣喲。有人坐在石頭上解開了裹腿捏虱子,一邊罵著端了海碗吃飯的孩子不要筷子總在碗里攪,稠稠的飯被你攪成稀湯了,一邊抬頭又看到了斜對面樑上立著的一個人,就高聲喊話:生了沒?——生了!——生了個啥?——你猜!——男娃?——再猜!——女娃?——啊你狗日的靈,猜了兩下就猜著了!
害紅眼的總算不哭了,這才給帶燈說她的恓惶。她說得非常啰嗦,沒有順序,不斷地重複,六斤和另外的十二個婦女就幫著她把事情往清白說,帶燈總算聽明白了。她家的男人在十年前去大礦區打工,去的時候人高馬大的,一頓能吃五個漿粑饃,還喝兩碗米湯,打一夜的胡基都不累。他是在大礦區掙了錢,回來就準備蓋房的,可磚瓦都買了,人卻得了病。得的是一種怪病,吸進去的氣少,呼出來的氣多。村后那面坡,先前放牛,人跑得比牛快;得了病,拽著牛尾巴走,走不到十多步,就得坐下來歇。是到過鎮衛生院看過醫生,也到過縣醫院看過,說是吸了礦粉末的肺病。在醫院里住了一月院,治不好,花銷太大,回來買了葯自己給自己打針。她是半夜裡要醒來幾次,在男人鼻子上試,她害怕什麼時候男人就沒了氣,過去了。幾年下來把蓋房的磚瓦全賣了,還賣了一半家當。現在她是想給男人早早備下棺材和拱墓,可就是沒錢買棺材和拱墓,窮得老鼠都不上門。男人給她說:我死了就把我扔到後山樑上,喂狼去!
後來,六斤幫忙去村裡收雞蛋了,反覆問:是要土的?帶燈說:必須是土的!六斤說:你們公家人,娶媳婦要洋火的,穿衣服要洋火的,吃雞蛋卻要土的!帶燈說:還要是沒被公雞踏過的。六斤說:天呀,這誰要吃的,恁刁嘴的!扭著屁股出門去了。帶燈和竹子在屋裡喝白糖滾水,竹子說:瞧你這老夥計!帶燈只是笑。這時候溝畔上邊傳來哭罵聲,兩人出來看,是一個坡坎上下緊鄰的兩戶人家在吵架。旁邊有勸解的,勸解根本不起作用,就都袖了手瞧熱鬧,見帶燈和竹子來,說:啊政府來人了!
帶燈說:是我讓你挖的,去!二貓還疑惑著不動。
清明節在墳地上栽花植樹,或在花上樹上掛著剪出的白紙帶兒,這如同大年三十晚上在門樓上點燈籠一樣,彰顯著這戶人家還旺著,並沒死絕。正清明的這個早晨,鎮街四周的山坡上,這兒那兒就響起了鞭炮,已經有著許多人,都舉著扎了白紙帶兒的竹竿,挑著擔子,擔子里是涼麵條,涼麵條上澆了香油,還要放一棵洗乾淨的帶紅根的菠菜。墳墓分散在各處,每個墳墓前豎著一面碑子。祭墳人永遠都能尋到屬於自家的那面碑子,跪下來,供獻,焚香,分掛紙帶兒。這種祭奠是沒有悲傷的,所以不哭,孩子們自然也帶了他們的風箏在墳前放起來。麥苗剛剛起身,踩著了也不妨礙,但做娘做婆的卻尖聲在喊:讓露水濕褲腿呀?!
兩岔口村其實就八里地,之所以叫兩岔口,左邊一條溝上去五里是黑鷹窩村,右邊一條溝上去五里是東岔溝村。帶燈用摩托直接把竹子先送到東岔溝村了,然後她再返回兩岔口村去黑鷹窩村。分手時給竹子說五點鐘準時到兩岔口村等她。
帶燈心驚肉跳地聽害紅眼的給她哭訴苦情,她想,在大礦區打工的人,尤其是下礦井的,已經有很多得過這種病,別的村寨就有上訪的,但她根本不知道東岔溝村也有這種病人!帶燈說:你叫個啥?害紅眼的說:叫王福娃。唉,名字叫著有福,有啥福,連豆腐都半年裡沒吃上一口了。帶燈說:咋沒見過你到鎮政府來反映過?王福娃說:得了這瞎瞎病,往外說著丟人啊?!帶燈說:據我了解,得了這病,大礦區是要賠償的。
從北坡塬剛回到鎮街東頭,碰著了馬連翹,馬連翹笑嘻嘻地給帶燈打招呼。數年前,馬連翹的兒子和人打架,打斷了對方腿,經過處理,白仁寶和帶燈強行去罰繳了一萬元,馬連翹從此記恨帶燈,見了面待理不理的。突然笑嘻嘻地招呼帶燈,帶燈有些不習慣,以為這女人笑話她頭髮凌亂了,沾了花瓣草屑了,或是鞋上沾了泥。她攏了攏頭髮,跺了一下腳,說:沒事吧?
從黑鷹窩村到兩岔口村的路北坡上,有座快倒坍的舊寺,寺里還有一個和尚。寺的香火慘淡,和尚也懶,寺里寺外的枯蒿都半人高了,牛牤飛動,能隔著衣服咬人。六年前,山林有了護林員,一位姓張的老漢也住進了寺里。張護林員只說住到寺里了能有個說話的伴兒,但和尚老是枯坐,言語金貴,張護林員就從山上護林回來了務弄著吃喝。他一頓能吃六個饃,還有一鍋南瓜綠豆湯,人卻面黃肌瘦,皮包骨頭。和尚就給別人說老張是餓死鬼。
抽空又來荒山野地拽菜了,只因心比腿活動得快才跑得這麼遠。再過五天應該是你的生日吧,我有些坐卧不寧。我想當年王寶釧愛去野地也不一定純粹是挖野菜。人常說血脈相通,淚腺也是相通,我現在覺得人的眼睛除了看清這個世界外,它也為著流淚,為情而流淚。這些日子心底泛起的真情摯意融化了我那條幹枯淚腺里的石頭瓦塊,今天的眼淚才這麼洶湧。曾有昭君拜月和王寶釧跪拜鴻雁,我也在這寂靜的山地朝著你的方向跪拜祝壽,祝你福壽綿長,龍入青雲。我也像王寶釧一樣在人生的路上把許多的背影看作心頭至愛。她不屑浮華,寒窯十八載,用怪石硬木頂門擋外界,為自己守一方思念心上人的純凈空間。但當薛平貴登基后她才活十八天。我想這是真的。都說王寶釧薄氣,我認為這正是她的深厚之處,是她的心愿,否則薛平貴心頭沉重https://read•99csw•com不好駕駛。是的,有時消失是最好的愛。我知道浩瀚是纖纖清泉匯聚而成,天的蒼茫是我們每人一口一口氣兒聚合而成,所以我要做一滴增海的雨做一粒添山的塵。但還是想憑天邊的白雲向你遙遙致心。
劉慧芹說:范庫榮恐怕出事呀!帶燈說:出啥事,恁老實的人能出啥事?劉慧芹說:她不行啦!帶燈說:幹啥不行啦?劉慧芹說:就是她要死呀!帶燈拿著笤帚掃綜治辦門口的塵土,當下就驚住,說:還是她那病?看了一眼蜘蛛網,蜘蛛網還在,沒見那人面蜘蛛。帶燈就撲沓在地上。因為年前黑鷹窩村選舉,帶燈還去看望范庫榮,她那時是病著,問是啥病,范庫榮說是下身老是乾淨不了,帶燈說這得去鎮衛生院檢查檢查,范庫榮說女人么,誰不得這方面的病,過一段日子就好了。帶燈要看看,范庫榮扭捏了半天才讓看,帶燈就批評怎麼能反覆用這樣骯髒的爛棉絮呢,就把自己包裡帶的衛生巾給了范庫榮,並答應范庫榮再來鎮街了,她買一筐的衛生巾送范庫榮的。現在,一筐的衛生巾還沒送,范庫榮咋說不行就不行了?
太陽在天上狠勁照射到櫻樹林子里,如雨滴入大海,帶燈像坐在水中一樣清涼著。從縫隙看到太陽被氣暈的樣子,感到好笑,喜鵲也落在地上雞似地閑走閑啄,隨時在矮枝上跳躍。帶燈和它們都吃著櫻花瓣互不干涉,就想她也是棵櫻樹嗎,變異的櫻樹。
竹子好奇讓二貓挖蘭花幹啥?帶燈才說剛才聽二貓說上墳呀,她猛地想起明日是正清明了,元天亮不能回來,鎮政府應該替人家去祭祭祖墳。竹子說:哦,是鎮長安排的?鎮政府啥事都找元天亮,也得為人家辦些事么。帶燈說:鎮長那豬腦子能想到這?!說到豬腦子,竹子就說鎮政府的人都是豬腦子,整天忙的就是補窟窿,窟窿卻越補越多,稍有閑空了,不是喝酒便下棋,滿身的虱子還愛高喉嚨大嗓子地罵娘!帶燈就看著竹子笑。竹子說:我可沒罵粗話。帶燈說:你往天上唾。竹子往天上唾了一口,唾沫星子又落在臉上,竹子哦了一下,說:你是說我也是罵自己哩?!
換布的小妹夫喬虎在河裡炸魚,用瓶子灌滿煤油,塞上導火索,點燃了扔到潭去,油瓶子就在潭中炸了,把魚炸得漂上來。早晨扔了八個油瓶子,炸上來一條十二斤重的鯉魚,還有六條一二斤重的鱸魚。正好白仁寶經過,說:有這麼大的魚,預兆櫻鎮要大發展了,我給領導彙報彙報。就把魚提回鎮政府大院,連白毛狗都興奮得叫了半天。但伙房的劉嬸不會做魚,帶燈說:我露一手!剝羊一樣,魚骨剔出,剁肉如餡,熬了一大鍋湯,每人都喝了一碗。帶燈又把鱸魚像做雞翅似地炸了塊用糖上色,燉了糖醋魚。而大鯉魚有二斤多的魚籽,煮熟了不好吃,帶燈就用蘿蔔絲兌和雞蛋麵粉,再把魚籽攪進去要炸丸子。白仁寶說:咱把魚當豬肉著吃哩!帶燈說:鄉鎮幹部還不是把女人當男人用,把男人當牛馬用?!油還正在鍋里熱著,雜貨鋪的劉慧芹來說黑鷹窩村的范庫榮恐怕出事呀!
小叔子當然也認識帶燈,說:啊你也來看我嫂子!帶燈問院門咋關著,那兒子兒媳呢?小叔子告訴說他哥去世后,這一家人日子就沒寬展過。兒子人太老實,又沒本事,好不容易在大礦區打工賺了錢回來,去年秋里媳婦卻得了食道癌,現在還在縣醫院。他嫂子一睡倒,兒子兩頭顧不住,昨天媳婦又要第四次化療,他讓兒子去醫院照顧媳婦了。嫂子畢竟是上了年紀,他在家裡幫著照看著就是。帶燈說:事情咋都聚到了一起?!小叔子說:我已經六十的人了,還得伺候我嫂子么!院門開了,開門的是范庫榮的孫子,只有六七歲。小叔子說:你咋不開門?孩子說:我趴在炕沿上瞌睡了。小叔子說:這是鎮政府的主任,來看你婆了。孩子也沒吭聲,又回到廈子屋去了,帶燈直腳就往上房走,她知道範庫榮的卧屋是上房東頭的那間。
元黑眼和馬連翹
舊寺
總愛在枯黃的沙石坡上享受那藍天和白雲,呼吸中有酷霜的味道。退著走想晒晒屁股又歇歇眼,太陽睜著光芒,它把我的目光頂撞回來。這意味深長暖香如玉的春陽,是暖爐嗎我願熔進你心裏,是火灶嗎我願是一根耐實的乾柴。如果是魔鏡你吸了我去。太陽真的把人人物物佔有但也屬於人人物物。
到了黑鷹窩村,帶燈當然要去後房婆婆家一趟,後房婆婆不在,海量老頭在院子里劈柴禾。帶燈本不想理海量,卻又想村裡人總是饒舌想看熱鬧,自己既然回來了,也要給後房婆婆頂起一片天,何況海量也是老人啊,就讓海量領她去范庫榮家。走到范庫榮家院外,一個人在敲門,敲不開了喊:狗旦,狗旦!海量說:這是范庫榮的小叔子,我就不去了。海量肯定和這小叔子有矛盾,帶燈也不強求,就過去和小叔子打招呼。
十三個婦女
馬連翹說:我又不上訪,又不要你的低保,我能有啥事?
竹子愣住了,她明白帶燈的話,說:書記說人家大工廠是循環經濟,循環經濟你清楚嗎?帶燈說:我不清楚。竹子說:連你也不清楚?!有人就尖錐錐地叫起來:哎喲,這不是帶燈主任嗎?帶燈,帶燈,你咋就來了?!竹子說:這是誰?帶燈說:這就是六斤。六斤從塄畔上跑下來,一邊跑一邊在手心吐了唾沫在頭上抹,腳下的一塊土坷垃就先滾了下來。
六斤好像是感冒了,不停地擦鼻涕,擦了鼻涕不是抹到樹上牆上,就在襟上搓一下,她要留帶燈和竹子吃飯,還揭了瓮蓋說封乾的蔓菁好吃,捏出一顆讓帶燈嘗。帶燈就問竹子吃不吃飯,竹子說:不吃啦不吃啦,限天黑咱就回鎮街了么。六斤也就不再挽留,但一定要送她們一程路。
後來,一輛摩托就騎了下來,摩托上坐著的是人,路上所有的鬼就消失了,等摩托騎過了,又恢復起熙熙攘攘。
馬連翹說:不是我不讓公公見婆婆,是老二家不讓婆婆見公公。其實有啥見的!帶燈說:你婆婆可是來鎮政府哭過幾次了,說她有老漢卻受活寡。馬連翹說:她受活寡?八十多歲人了見著了還能幹那事?!帶燈說:這是你晚輩說的話?馬連翹說:這話咋啦?我當兒媳幾十年了,我不如你會說話?帶燈說:馬連翹,我可告訴你,你孝敬了你父母,不是別人的父母,但別人會敬重你。https://read•99csw•com你苛刻了你父母,苛刻的又不是別人的父母,但別人就會輕視你!
小鳥叫得好聽,聽者心中歡喜,自由的歡唱自在的翔飛,是行者求之夢寐,而我總覺得鳥兒在說:家,家,家。家在哪兒?鳥兒不認樹是它的家,雖然它把鳥高高舉起。小溪湍急地往前走,尋找家的滋味,它聽說大海就是它的家,實際是在騙它哩。自由的生靈沒有家,運行是它的心地,飄逸的生命沒有家,它的歸途是靈魂的如蓮愉悅。
栽好了蘭花,竹子放鞭炮,帶燈說我到櫻林里躺會兒,就走進墳后那一片櫻樹林子里去。帶燈喜歡在山坡上睡覺,影響到竹子也喜歡在山坡上睡覺,為這事,鎮政府大院的人都笑話綜治辦的都是樹呀草呀轉進的。竹子也常想,如果帶燈是山上的樹呀草呀,那她是樹和草之間跑動的什麼小獸。現在她沒有也到櫻樹林子里去,鞭炮特別響,她感覺自己是一枚小炮仗躥上空中,粉身碎骨地快樂了。
和尚能看鬼,黑鷹窩村有人這麼傳說,兩岔口村的人也這麼說。說和尚天黑了要出門,走得飛快,能聽見他在大聲呵斥,那是他讓小鬼抬著走的。但和尚認定張護林員是餓死鬼,人們有些疑惑:鬼都是夜裡出現的,無影無形,張護林員明明是人么,怎麼能是餓死鬼?和尚說:鬼有活鬼。
竹子提前到了兩岔口村,站在村口外的河畔上等帶燈。這裏正是左右兩條溝的小河交匯處,櫻樹多,落英繽紛,竹子就坐下來翻看取來的材料,想讓帶燈看見了能說一句:披花讀經哩?!但帶燈來了后並沒有欣賞,而且臉色鐵青。她彙報著取來的材料內容,帶燈沒有接材料,一屁股也坐在地上。竹子掏了手帕讓帶燈墊,帶燈也不墊。竹子再罵王後生還去過東岔溝村,威脅著說讓鎮幹部去辦賠償,那十年八輩子也辦不成,只有上訪,上訪得雞犬不寧了才可能有人管。帶燈還是沒吭聲。竹子知道帶燈一定是在為她的老夥計悲傷著,就不說工作的事了,沒話尋話,要岔開帶燈的情緒,說:哎呀,看那三棵櫻樹,從根到梢都是花,山裡的櫻花比鎮街上的還白么!帶燈也就往河對岸看,那裡三間破房,門口果然三棵櫻樹開得奇特,也白得耀眼,樹下坐著一人,在安钁頭把。帶燈突然叫:二貓,二貓!二貓肯定能聽見,沒回應,頭往下彎,彎得要鑽到褲襠去。竹子說:二貓是兩岔口村的?帶燈拾起塊土疙瘩扔過去,土疙瘩在二貓的左肩開了花。二貓這才抬了頭,說:叫我哩?帶燈說:叫狗哩?!二貓說:你又不買野雞,叫我做啥?帶燈說:過來,我叫你過來!
這一天,張護林員到後山拾乾柴禾了,和尚又坐在寺前看山坡下的路。那時太陽西斜,山的陰影鋪在路上,寒氣也就十分重,路上有著許多活鬼,往東走的也有往西走的,都低眉耷眼,不說話,縮頭鱉似的。也有騎自行車的單手掌把,另一手捂住口鼻,但捂不住口鼻里噴出的白霧。也還有蹬了三輪車的,像抗議一樣咔咔地過去。竟然還有穿了紅襖的,爬上了那些電線杆,是電工嗎,罵罵咧咧,那德性真把一抹紅色糟蹋了。就聽到梆梆聲,以為是啄木鳥,扭脖看時,原來一個老漢,當然也是鬼,在土裡劈一大楊樹疙瘩,把老棉襖都脫了,嘴裏還沒忘吸紙煙。
蜜蜂嗡嗡嗡地響,小鳥在吵,溝澗上一位說話只是半語的老農在壘石畔不時地胡喝兩聲,像林子里偶然的怪鳥的直叫。堖坡上的綠自掩藏的一片兒一片兒的土地有人在彎腰栽著紅薯苗兒。今天沒有風,預報說明天有陣雨。這裏的人就像一顆苞谷一株胡蔴一樣在地上吃天年。定時的飛機響聲告知著外面存在的世界。我有些神經,如幻想中山中不安分的幽靈,驚覺著外面的風吹草動,總想著你現在是在幹什麼呢,調研,視察,開會,或是伏案寫作。伏案寫作還戴個眼鏡吧,時而抬起頭摸摸索索取根紙煙想吸吸?我就看看走了近去,抱抱你摸摸你的手便飄然離去。賺你一個會心的笑。你開始吸紙煙了,一口一口吸一口一口地吐,享受這個過程。人生有許多東西可以不進心而能過癮,我,日出想你回去想你風中想靜中想葉下想石上想,山上水邊走著坐著想花開花落想,可我也像大口吸紙煙一樣不傷心反而痛快。我這樣說你高興嗎,你已經是我的神,我要把這種意念當作自己的信仰和真實的假設,不想著是真實的存在,和你沒有關係,這樣我能輕鬆一些,也能放開你一些,我在生活中也能壞一些野一些。
孩子又來開院門,還是不說話。帶燈突然說:你爹幾時回來?孩子搖搖頭。帶燈說:你爹回來了,就說政府給了一千五百元讓你小爺拿著。小叔子說:你放心,這錢一個子兒我都不敢動地給侄兒的。
二貓是提了钁頭,下了門前坡坡路,從河裡的列石上過來,還在問:啥事?帶燈說:沒事,你去吧。二貓說:我收拾钁頭要上墳去呀,你把我叫過來了卻說沒事?帶燈說:我以為叫不動你么!二貓返身又往回走,嘟囔著:政府人勢大!帶燈聽了,卻突然問竹子:他說啥的?竹子說:他說你以勢欺人,戲耍他哩。帶燈說:他還說了一句啥的?竹子說:說他要上墳呀,你把他叫過來卻說沒事。帶燈就又叫:你過來,你再過來!二貓站在列石上已經不肯過來了。帶燈又叫了一聲:過來!二貓到底還是過來了。帶燈說:到山上給我挖四窩蘭花去!二貓這回硬著聲說:這我不挖。
正說著,一輛大貨車轟轟隆隆開過來,車上裝著什麼機械,副駕駛室里坐著元斜眼。貨車一停,元黑眼跑過去,兄弟倆嘰咕了一陣,貨車順著街旁的一條斜道往河灘開去了。斜道上有一隻雞,躲不及,差點被碾,嘎嘎地飛起來,落一地雞毛。有人在喊:碾死雞呀,碾死雞呀?!元斜眼頭從駕駛室伸出來,啪地吐一口痰,罵道:碾死了給你賠,喊叫啥?!那人再沒吭聲。元黑眼又返回來,給帶燈說:我天亮兄弟給櫻鎮引進個大工廠,我和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也給櫻鎮辦個小工廠。帶燈說:咦,什麼小工廠?元黑眼說:沙廠呀!以前咱這兒淘沙都挖個坑兒用網子篩,現在這一套傢伙就是洗沙機,連篩帶洗,一天頂以前七天的量!帶燈說:河堤下那推土機也是你們弄的?元黑眼說:租用的。帶燈說:大工廠還沒正式啟動哩,你就想壟斷河裡沙了?!辦沙廠那可是有法規手續的。元黑眼說:鎮長已答應給我們辦的。馬連翹把一副心肺提回家后,又站在肉鋪門口了,說:豬血呢九_九_藏_書,我給咱做頓毛血旺!元黑眼對帶燈說:毛血旺香哩,你們也留下吃吧。帶燈說:給你省下。元黑眼進了肉鋪,在說:你咋沒個夠數,啥下水都要哩?
帶燈不做丸子了,要走,正好竹子要到東岔溝村去收集整理患肺病人家的材料,就讓帶燈用摩托捎她到兩岔口村,然後她步行到東岔溝村。帶燈就叮嚀竹子從救濟款里取一千元,她去帶給范庫榮。發放救濟衣物和麵粉,綜治辦可以自作主張,但發放救濟款卻要鎮長簽字,鎮長不在,竹子犯了難,說:這使得不?帶燈說:范庫榮是貧困戶,人又快要死了,咋使不得?我這個主任就是以權謀私,我也謀一次!竹子說:那好!竟然取了一千五百元。
日近傍晚,東岔溝村的人家開始做晚飯,從樑上看去,上上下下的溝道里這兒冒煙,那兒冒煙。帶燈說:竹子你看到那煙了嗎?竹子說:順著房和房門房后的樹林子往上長哩。帶燈卻沒再說話。竹子說:你咋問煙呢?帶燈說:這村裡的女人就像煙囪里冒煙,有的遇風雨就散了,有的幸運了能上得高些,可再高還是塵煙不是白雲。
帶燈還立在那裡,馬連翹又對著她嘻嘻地笑。竹子低聲說:你元黑眼就是個下水!見帶燈還發愣,說:姐,姐!帶燈說:哎。竹子說:咱站在這裏讓那婆娘笑話呀?拉了帶燈走。帶燈說:鎮長怎麼就答應給他辦手續?手續還沒辦就動工呀?!竹子說:這人腦瓜子也太精明么,真是櫻鎮保住了風水,元家就盡出人。帶燈說:出好人也出惡人!
一路上,竹子還在感嘆著那十三個婦女的可憐。六斤說東岔溝村的女人命都不好,嫁過來的沒一家日子過得滋潤,做姑娘的也十之八九出去打工,在外面把自己嫁了,有七個再沒回來,聽說三個已病死。村裡更有可憐的,后溝腦那家的媳婦是後續的,男人整天喝酒,又喝不上好酒,到鎮街上買了些酒精回來兌水喝,喝醉了老打她,她半個臉總是青的。前年男人喝多了又拿刀攆著砍她,她急了抄個钁頭掄過去就把男人悶死了。她一逮捕,她哥嫂來看護孩子,而第一個被離婚的媳婦要了鑰匙又趕走了他們。那前房媳婦也留了一個女兒。現在兩家人一家女兒進獄,娘家還要養兩個小女兒,一家女兒帶著孩子住娘家。兩家父母都是老實疙瘩,說不全一句話。
竹子呸地在地上唾了一口。帶燈看著竹子笑。竹子說:你聽說過那事沒有?帶燈說:聽過。竹子說:看來是真的。
又見二貓
煙囪冒出的煙不會是白雲
果然陸續來了十三個婦女,都是一身的黑,上衣長褲子短,也都是懷襟里或手帕里揣著提著土雞蛋。過罷秤,足足三十斤,付過錢了,在一個竹筐里一層麥草一層雞蛋裝好,帶燈說:謝謝啊!她們就吃吃笑,說:還謝咱呀?收了錢謝咱幹啥?!其中一個害著紅眼,不停地看帶燈,說:這政府面善!一個長著噘噘嘴的,一說話牙齦就露出來,說:人家是個主任呢。害紅眼的就尷尬了半會兒,說:你是主任?竹子說:鎮政府綜治辦的帶主任。六斤說:我的老夥計!噘噘嘴說:代主任?六斤說:正主任!害紅眼的說:還有這年輕的主任?身上沒有煞氣么。六斤說:你以為幹部都是馬王爺三隻眼啊?我給你說了,我老夥計人好得很,你不是要給她說事嗎,你說。害紅眼的就眨了十幾下眼,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說:正代主任,聽說你管低保?帶燈說:我叫帶燈,低保要村長報,符合條件了鎮政府可以批。害紅眼的卻突然嚶嚶地哭了起來。六斤就說:你哭啥哩,哭啥哩,眼睛快瞎了你還哭!
給元天亮的信
山坡下的路上是走著那個瘋子。瘋子他沒有祭墳,拿了個桃木條兒前後左右地抽打,一會兒撲起來一會兒又倒下去,似乎和什麼打架。竹子就說:如果有鬼,今日滿坡上都是鬼,這瘋子打得過來嗎?話剛畢,瘋子阿嚏阿嚏連打了三個噴嚏,帶燈和竹子就都笑了。
二貓沒打野雞前曾經在山上挖蘭花賣,村人給帶燈檢舉過,但二貓是個孤兒,生活困難,能賣幾個錢就讓去挖吧,帶燈庇護著沒追究。可二貓沒眼色,賣給別人是每窩三元,縣銀行行長星期天進山玩,要買蘭花,他卻要收人家十元。行長問賣別人三元為啥賣他十元,二貓說你坐的小卧車你有錢么。行長發了火,回縣舉報櫻鎮有人挖蘭花破壞山林植被。山林保護法確實有一條不能在山上亂挖蘭花,結果來人調查,要罰二貓三百元。二貓沒錢,說:你到屋裡搜,搜出三百元了你拿去!這事又已立案,不能不了了之,就把二貓拘捕了,坐了三個月牢。
帶燈說:這裏的風光你能用個成語概括嗎?竹子說:美麗富饒!帶燈說:美麗富饒不應該是個成語吧?竹子說:是成語!帶燈說:美麗和富饒其實從來都統一不了,大礦區那兒殘山剩水了卻富饒,東岔溝村是美麗卻不富饒。竹子說:有了大工廠咱櫻鎮也就富饒了。帶燈說:富饒了會不會也要不美麗了呢?
馬連翹是妯娌倆,對公公婆婆都不孝順,兩家先還是一家管待一個老人,后因矛盾激化,互不往來,兩個老人也不得見面。帶燈偏要哪壺不開揭哪壺,戳馬連翹的心窩子。
露水打濕著褲腿有什麼不好呢?濕軟的地里土即便沾在鞋上一個大坨,一邊走著一邊踢著也是蠻有意思的么。帶燈和竹子不可能擀了涼麵條帶上,她們提了四窩蘭花,又在鎮街買了鞭炮。買鞭炮的時候,竹子原本要買一掛百十頭的小鞭炮,有個響聲就是了,帶燈卻買了八百頭的一大盤。買時還問店主:這鞭炮沒受潮吧?店主說:沒。帶燈又問:怎麼證明沒受潮呢?店主說:你點著一試就證明了。帶燈這才意識到自己問得可笑,連竹子也說:姐也有幼稚的時候!帶燈就臉脖赤紅,不好了意思。竹子說:帶上相機,照下照片了讓領導寄給元天亮。帶燈說:用心祭了,元天亮就會有感覺。竹子說:你今日是咋了,這可能嗎?帶燈說:你罵那個瘋子吧,瘋子肯定要打噴嚏的。
鎮街上早有話說,說馬連翹為籌一萬元罰款,給元黑眼上美人計,在巷道里對元黑眼說:喂,支書,你也該對群眾聯繫聯繫么,幾時有空,到我家給你說句話。她是一回家就把衣服脫了,平躺在炕上。元黑眼來了敲門,她說:把門帶上,不讓貓溜進來。元黑眼一進去,庭堂里沒人,說:人呢?她說:卧屋裡坐。到了卧屋,元黑眼https://read.99csw.com就撲過去亂親亂揣。她用單子把身子一纏,說:你有個癭瓜瓜婆娘哩。元黑眼說:我給你錢。她說:多少?元黑眼說:一百。她說:尋你婆娘去!元黑眼說:一千。她說:你打發要飯的?元黑眼說:只要你對我好,五千!她嘩地把單子揭了。事後,元黑眼給了五十張一百元,她說以後要來就帶貨,要硬貨,否則沒門。
拽了半籃子兔兔花。我愛極了兔兔花,紫紫的像桐花開在春初季節,我都懷疑我是兔兔花托生的。絨絨的花瓣高高豎起成花牆,如花之廟把花心藏起。即便長成一片也是誰不看誰,而它們自信自強也令人起敬。為什麼叫兔兔花,是花瓣像兔耳朵?想是不是兔子太慌張了太心急了拜這種來仔細看看這個世界?或是兔子太靈動了太多情了老天爺懲罰它變成春寒枯草中的一株寂寞花?
帶燈從懷裡掏出二十元錢,包了個小石頭,扔在了河邊。二貓跳過列石,把錢拾了,也不綻開小石頭,撩起襖襟裝在襯衣口袋裡,然後再把襖襟拉平。整個動作迅疾無比,竹子還沒甚看清,他提了钁頭到岸,就往坡上去。帶燈卻一把拉住,又問:你知道不知道王後生?二貓說:不知道。帶燈說:最近一些日子有沒有一個高個子人進了東岔溝村?二貓說:不知道。帶燈說:你只知道個吃!二貓說:你沒有說讓我知道的話呀!帶燈瞪著二貓,咽了一口唾沫,說:今年想給你辦低保,算啦!彎下腰擦摩托上的泥,二貓就進了山林。
范庫榮也是帶燈的老夥計。七年前黑鷹窩村遭泥石流,村支書在上報災情要求救濟時,將自家的三間早已塌了的柴棚統計了進去,卻就是把她家被毀的兩間灶房不算數。她認為她和村支書的媳婦吵過一架,村支書故意報復她,就上訪到了鎮政府。她上訪不會說,只是哭,哭昏了被掐人中醒來還是哭。帶燈跑了幾趟黑鷹窩村了解實際情況,給她救濟了五千元。范庫榮感激帶燈,每次到鎮街趕集市,不是提一籃五味子,就是半袋子棠棣果,從不空手。有一年挖到一根特大的山藥用衣服包了拿來,帶燈把山藥又送給了劉慧芹,劉慧芹後來說山藥老得很,估計長了百十年,刀切下去,汁子黏得拔不出來。帶燈也把范庫榮介紹給劉慧芹,從此她們兩個親得像姊妹,來往倒還比帶燈多。
給元天亮的信
東岔溝村的人居住極其分散,兩邊的山根下或半坡上這兒幾間茅屋,那兒一簇瓦房,而每一戶人家的門前都有著一眼山泉,旁邊是一片子青NFDA4和栲樹。石磨到處有著,上扇差不多磨損得只有下扇一半,上邊壓著一塊石頭,或者卧著一隻貓。牛拉長了身子從籬笆前走過,摩托駛來,它也不理。櫻樹比在溝口更多了,花開得撕棉扯絮,偏還有山桃就在其中開了,細細的枝條,紅火在塄畔上。
美麗富饒
六斤搭梯子就上房頂去取軟柿,她說別人家的軟柿都壞了,她家的還好,是專門給你們留的。但她卻在房頂上大聲罵烏鴉,烏鴉把軟柿全吃了,便把被啄了一半的爛軟柿一顆一顆扔下來,扔得滿院地上都是。她又要給帶燈和竹子燒滾水煮荷包蛋,灶火生起來,去雞窩抓雞,指頭在雞屁股里拭了拭,再罵:你沒有蛋么,你給我裝模作樣地卧雞窩?!她顯得難堪,帶燈和竹子更難堪,說:就喝滾水,喝滾水!六斤說:喝滾水就得放糖!滾水端出來,她捏著一撮糖,帶燈不要,不要怎麼行呢,硬給撒在碗里,撒過了指頭還在滾水裡蘸了一下。
和尚常常坐在寺門口看山坡下路上來往的人,他能認得哪個是人哪個是鬼。
六斤的話說得帶燈和竹子心裏沉重,翻過一道梁時,不讓六斤再送。帶燈說:我腿有些軟,咱坐一會兒吧。竹子說:坐會兒。
蘭花栽在了元天亮的祖墳
帶燈這麼一說,另外十二個婦女全圍上來,說:你說會賠償?能給我們賠償?!帶燈說:你們,你們家也有這種病人?她們說:我們的男人都是當時一塊去大礦區打工的,回來全得了病,已經死了三個了,還躺倒著十個,誰都不知道這是咋回事么,心惶惶著,都害怕著下一個要死的輪到誰家。竹子說:這都是真的?她們說:說枉話讓雷劈!你可以上門去看看病人么。前幾天鎮街上來了個,說這事要上告哩,不上告就沒人管,他要幫我們上告,每家交二百元錢,他負責去告,將來告贏了,國家給了救濟款每戶抽給他兩千元就是了。帶燈說:他還抽錢?是鎮政府人嗎,叫什麼名字?她們說:瘦高個子,叫什麼來著?六斤說:姓王,是什麼後生。竹子說:王後生呀?!拿眼睛看帶燈。帶燈說:王後生手伸到這裏了!竹子說:那可是壞人,專門替別人上訪賺錢的,你們千萬別讓他告,他告了根本不起作用,反倒把事情辦砸。上邊規定上訪是以當地案件算數目的,大礦區的案件如果算到了櫻鎮,大礦區倒偷著笑哩,那鎮領導生了氣,誰還能給落實?!十三個婦女全愣了,面面相覷。噘噘嘴就埋怨那個麻點臉的,說:都是你把事情說給王後生的。麻點臉說:我咋知道他是壞人呀,我要知道我還能送給他一包木耳?你不是也給他做飯嗎?噘噘嘴說:算我餵了豬。帶燈就不讓她們再爭了,說:以後有困難找黨員,有問題找支部,不要聽信別人來攪和。六斤說:這話是寫在村辦公房門口的,東岔溝村就三個黨員,出去打工了一個,一個是姑娘嫁了,村長就是支書,支書也就是村長,找過他,他說:誰屙的誰擦。竹子說:這是啥話,我找村長去!帶燈擺擺手,說:這事我替你們反映,以櫻鎮名義與大礦區聯繫,絕不能讓王後生插手。又說:以鎮政府名義去解決或許還能解決,如果王後生去告,你們破了財,事情反倒辦不成。你們聽明白了沒有?十三個婦女說:那我們尋你!又咋能尋到你?帶燈說:看清這個姑娘了吧,她叫竹子,她會來為你們整理材料。低保的事,我覺得不光是王福娃,你們都夠條件了,讓村長往上報,竹子也會負責和村長聯繫的。再說,尋不到我了,就尋六斤,六斤能尋到。六斤就說:看到了吧,我老夥計人好得很!王福娃突然喉嚨嘎地響了一下,說:天呀,遇上菩薩啦!十二個婦女全說:菩薩,菩薩!她們後悔土雞蛋收了錢,甚至過秤時還嫌秤高秤低的,就要把錢退給帶燈。帶燈當然不同意,她們說:這使不得吧。帶燈說:使得,使得。把她們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