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中部 星空 第十章

中部 星空

第十章

帶燈還是給他了一塊糖。
櫻鎮上的人都在說我的美麗,我是美麗嗎?美麗的人應該是聰明的,這如同一個房子蓋得高大平整了必然就朝陽通風而又結實耐用,但我好像把聰明沒用在地方,因為我的人生這麼被動。當一塊磚鋪在廁所里了它被髒水浸泡臭腳踩踏,而被貼上灶台了,卻就經主婦擦拭得光潔鋥亮。磚的使用由得了磚嗎?
這次會其實內容很簡單,時間也短,鎮長傳達了縣會議精神,並通報了各鄉鎮第一季度工作的考核評比情況。原本櫻鎮是得到優秀等級的,優秀等級將獲得一筆豐厚的獎金,但維穩是全面考評中的一項重要指標,櫻鎮因在會議期間發生了赴縣上訪並喝葯自殺事件,被取消了優秀,定為良好,又從良好降至一般。一般就是沒有獎金的。鎮長說:這樣的結果傷心不傷心?!大家當然傷心,辛辛苦苦了幾個月,原指望的獎金說沒有就沒有了。但大家心裏更明白,最傷心的莫過於鎮長了,書記因引進大工廠,輿論在全縣都搖了鈴,如果大功告成,肯定要上調到縣上工作,而書記一走,鎮長會順勢當書記的,現在具體抓櫻鎮工作的鎮長考評只是一般,他還能順勢當上書記,事情就難說了。
觀蟻
從北溝回來路過七里灣右側處,有個連山石被泉水百年沖蝕成橢圓的水窩,夏天裡,除了去河堤下的深潭,最喜歡的還是來躺在這裏洗澡。這是誰給我早已準備的地方嗎?兩邊的山狹窄得伸手可及,山的頂上是一片晴天,清爽的水有情有義地流過我,一朵蒲公英悄然飛來,而魚兒游過了青蛙產下的那一攤卵后又鑽進了野芹的水草叢中。但是,當我今天路過了這裏,我想到了你在遙遠的都市裡,傍晚時分,靈性的心,會逸出來和我坐在一起,看藍天白雲綠草清風,看夕陽在遠處的山林拂去了一層橘色后而踽踽西行。
抱住樹哭泣
會議正開著,院子里吵吵鬧鬧,馬副鎮長隔窗一看,說:門房咋搞的,讓這麼多人進來,鎮政府大院里逢集過會啦?許老漢變臉失色進來,說來的都是要上訪,他把大門開了個縫,他們就全擠進來了,還抬起腳讓馬副鎮長看,腳上的鞋被踩扯了。侯幹事趕緊拉了許老漢出去把院子里的人往出攆,雙方就吵起來。馬副鎮長眉頭上像挽了一堆繩,對帶燈說:都是你的人,你去處理。
馬副鎮長是極少給帶燈電話的,突然來了電話,而且早晨還和馬副鎮長在大院里說過一陣話,肯定會有什麼緊急事了。果然,馬副鎮長在電話里說:帶燈主任,帶燈主任!帶燈說:什麼主任呀?!我是帶燈,有啥指示嗎?馬副鎮長說:說話方便不?帶燈說:方便,你說。馬副鎮長首先說有一件極其重要的通知,但他只是個傳話筒,因為鎮長給了他電話,讓他一定通知到帶燈,所以他才打這個電話。帶燈在第一時間里有些不高興:鎮長為什麼不直接給她電話,是故意要顯示事情的重要而讓坐鎮的馬副鎮長知道,還是原本鎮長交付給馬副鎮長的事,他馬副鎮長又借鎮長的名來轉嫁於她?
但是,帶燈沒有想到,鎮長也走進了梅李園。
莫轉蓮是石門村的婦女,帶燈總覺得她是個糊塗蛋。七年前,石門村修自來水時,她說她家不掏錢不出工也不吃自來水。四年後,她看見別人家吃用水特別方便,就又想接,村裡人當然不讓接,說要接就得交四百元。她家私自接上水管,又被村人割斷了,她就開始到鎮政府告狀。那時帶燈還不在綜治辦,馬副鎮長和白仁寶帶著她去石門村說合,全村人一哇聲反對。莫轉蓮天天去村長家鬧,露明坐在村長家門口,村長媳婦說:你這麼早來倒尿盆子呀?!莫轉蓮竟然就把村長的尿盆子端去廁所倒了。擾得村長沒辦法,村長氣得踹了一腳,她說把她下身踹了,時常出血,就四處上訪。上一任鎮書記因急著要上調,就到石門村壓村委會讓接水。但是,莫轉蓮也嘗到上訪甜頭,大小事都到鎮政府上訪。帶燈接手綜治辦后,莫轉蓮的兒子打了村裡一老漢,沒想那老漢更是難纏鬼,經賠償后這老漢已照常在家幹活,而一遇到村裡有紅白事和來了鎮政府的人,總用很大的紅帶子攀了胳膊訴罵。莫轉蓮受不了,說她兒子二十六了急著找媳婦,被這樣壞名聲,又來上訪,問:咋辦?帶燈說:我有啥辦法?她說:我兒子找不下媳婦我就尋政府!
梅李園裡有幹活的婦女,是挖出了十幾棵大的梅李要運往縣城出賣,又在新栽著更多的梅李幼苗。她們議論了一陣鎮政府的幹部多麼會享清福呀,見帶燈並沒有接話,就又議論起這些梅李在縣城會賣出什麼價錢,而園子的主人怎麼早早就承包了苗圃地,又能想到栽種梅李!有的就說:人家有後門么,上一任書記是姓卞的舅爺么。有的說:現在河灘里又辦沙廠了,元黑眼和現在的書記是啥關係?有的說:現在書記靠元天亮哩,元黑眼又把元天亮叫本家哥哩。於是幾個人就說:唉,人咋都恁能的!那個駝背的女人說:能吧,能吧,再能他把秦嶺也歸了他,能把秦嶺上的雲放到他家去?!
昨晚里就是讀著你的書久久不能入眠,拉開窗戶看群星閃爍,不知怎麼想和你下盤跳棋,顆顆星子多像是彈子啊。咱不要楚河也不要漢界,朝著彼此的方向出發尋找掉到對方心窩的感覺。我不走常規路不和你碰頭,平走一棋子讓我後邊的棋子突圍。我抄小道長驅直入又怕一個棋子過去被困死。我想自己給自己搭路集體行動,那又肯定是集體擋道你過不來我也過不去。誰先讓道必輸無疑。彎路自己走不讓你借道那麼集體偏離方向徹底沒戲。我下棋的經驗還是不想那麼多了,無意中給對方修了路了自己也就過去了,有意給對方修路瞭然后自己沒有路的棋子反而柳暗花明,如一騎出潼關,前途突然豁朗。
河堤上不安寧了,帶燈就到梅李園去。但帶燈這次來梅李園不是要讀書,大家越是緊緊張張地準備著去各自包乾的村寨,她偏靜下來,不管了燕趙楚秦,讓貪玩去。
想睡個懶覺,院子里起了音樂,鎮政府的所有職工又開始了跳舞,帶燈就沒再睡,眼圈有些黑,塗上些粉,出來也跟著跳。
張正民進來,挖了一把鼻涕,瞅著桌子腿和牆楞角,帶燈說:甭胡抹呀!張正民把鼻涕抹在鞋底下,腳就在地上蹭。帶燈說:你是不是上訪有了癮,問題都終結了還來幹什麼?張正民說:讓我抽鍋煙。帶燈說:是紙煙了你抽;是煙鍋了我嫌嗆,不能抽。張正民說:我哪兒有錢買紙煙?把掏出的煙鍋又裝到口袋,說:地方是歸我了,我來要辦個土地證。帶燈說:行呀,給你辦土地證。張正民說:你真的給辦土地證?帶九*九*藏*書燈說:我代表的是鎮政府,我哄你?張正民說:我要給你放一串鞭炮。帶燈說:你省著吧,還能在鎮街上下一次館子!張正民說:那幾時辦?帶燈說:半個月後來拿證。張正民卻拍自己臉,說:這不是做夢吧,政府今日這乾脆的?!帶燈說:羊都給你了還在乎韁繩?
早晨,馬副鎮長開會,非常嚴肅地讓大家看大門口的對聯。他說他之所以寫這副對聯,一是接到了鎮長的電話,要他彙報這一段鎮政府的工作,鎮長就說了同樣意思的話。二是大家閑散好多天了,應該收心,儘快進入工作狀態。馬副鎮長就布置任務,要求各部門人員都去各村寨普查村辦公室的電話,沒電話的立即督促安裝電話,有電話的一定派人負責接聽電話,因為鎮長說他給一些村寨打電話根本打不通,更重要的是縣上對櫻鎮的工作已經有了偏見,很可能縣有關領導和部門會給一些村寨打電話搞突然檢查。
縣上會議結束了五天後,鎮長才回到櫻鎮。
李志雲說:你們罵我死?帶燈說:誰罵你死?倒是你快把我們煩死了!李志雲說:你給我把事一辦,不就不煩了!帶燈說:我還沒去找你哩,你倒先來找我了!李志雲說:你找我?是不是我兒子成功呀?我估計我兒子會成功,就等著你們來給我解決事,但等不及你們么,我只好來了。帶燈說:給你發了麵粉和被褥,又按深山獨居戶移民搬遷給了你低保補貼,你還讓你兒子去省信訪局告?!我告訴你,省信訪局把材料已轉到鎮上,處理還得鎮上處理,樹梢子搖得再歡,樹根不動彈,搖也是白搖。李志雲說:不會白搖,我知道你們不怕我們老百姓就怕管你們的領導。帶燈一下子被噎住了,伸手去拿茶杯,才記得茶杯還在會議室的外窗台上。她說:李志雲你上訪上得蠻有了經驗么,你說得對,拿了拳頭往我們軟肋上戳。李志雲說:我兒子在外邊見過世面,他認為處理得還不公平,他要告村幹部領救災款時什麼房子都算,給受災戶發救濟款了卻為啥把我家的房子不算數?村幹部連我那樣的房子都沒有,他又為啥給他補了三間的房錢?帶燈說:這話我給你說過一百遍了,你的房子不符合文件規定,所以不能算,村幹部胡作非為我們不是已經處分過了嗎?李志雲說:村幹部為什麼敢胡作非為?鎮政府為什麼要讓這樣的人當村幹部?別的村有沒有類似情況?我和我兒子如果不上訪,你們會不會就不處分村幹部?村幹部的黑後台是誰?帶燈說:你「文革」中參加過造反派?李志雲說:參加過,沒當頭兒,不是被清理過的三種人。帶燈說:你應該當頭兒,口才好啊!李志雲說:不是口才好,是我和我兒子佔住了理!帶燈說:你們父子能行,能行得很,可一切都要有證據!今天來人多,我沒時間和你在這裏辯論。李志雲說:你辯不過我。帶燈說:是辯不過你。我給你說的是,鎮書記已交代了我們,讓你把你兒子叫回來,鎮政府要好好和他談談。李志雲說:我就是來給你們說這事的,我兒子捎回話了,鎮政府再不解決他就網上發布消息呀。我不曉得啥是網,我兒子知道,他說一上網,櫻鎮政府就臭了,有人會丟烏紗帽呀!他說鎮政府要和他談話,這可以,但先付五千元。帶燈說:你們是不是覺得政府是唐僧肉?李志雲說:這話我沒說。帶燈說:好話說盡了你不聽,那我就給你句截快話,想要五千元,沒門!如果把上訪當作發財的途徑,那你們就上訪吧,上訪到中央都行!李志雲說:你是個小兵蛋子,你不怕擼你的官,鎮書記鎮長卻怕丟了位子!帶燈說:那你尋書記鎮長去!站起來,不接待了。
早晨又恢復了跳舞
侯幹事攔住李志雲,說:你吼啥?書記到省上去了,鎮長在縣上開會,你吼是吃多啦?李志雲說:我兩天都沒吃飯哩!書記鎮長不在,副鎮長呢?馬副鎮長!馬副鎮長!就梗著頭往馬副鎮長辦公室來。侯幹事踢過來一腳,罵道:你給我滾出去!李志雲就倒地上裝死。
走著你曾經走過的路,突然見你的腳窩子里,蜂起間嗡聲驟響,由目入耳。我聽說人的靈魂起程時要到去過的地方拾上自己的腳印,你的腳印是書,我給你抱著。
帶燈說:給你屎!
當然讓大家自報想要包乾的村寨,結果一半人報了,都是挑近躲遠,就輕避重,甚至你想包幹了某村寨,我也想包幹了某村寨,相互爭執不已。劉秀珍又在嚷嚷有人以權謀私,排除異己了,她指的當然是白仁寶,窩一眼瞪一眼地吐唾沫。最後,在馬副鎮長的建議下,就不自我選擇了,將各村寨的名字寫在紙條上,揉成紙蛋兒,抓鬮,誰抓到哪個村寨就是哪個村寨。抓開了鬮,鎮長讓帶燈先抓,帶燈說大家抓剩下的都是我和竹子的,說罷,坐在一旁喝茶吃紙煙。竹子也就坐到了帶燈身邊來,說:你吃紙煙的樣子讓我想到一句話。帶燈說:啥話?竹子說:給佛上香,是不是佛也吃紙煙?帶燈說:焚香是敬佛哩,我吃紙煙是自敬哩。竹子就發現了帶燈頭上有了一根白頭髮,失聲驚叫,硬是給拔了。抓鬮的人都是抓前雙手合掌,口裡念念有詞,抓到了不想去的村寨臉拉得老長,抓到滿意的了就蹦起來,說:我從廁所出來是洗了手的!最後剩下的自然是帶燈和竹子的,竟就是距鎮政府最遠的南勝溝村和距鎮政府最近的鎮東街村、鎮西街村、鎮中街村,而這三村事情最多,人最複雜。馬副鎮長說:哈,這真是怪了,雞骨頭馬頭只有綜治辦能煮,果然雞骨頭馬頭就歸綜治辦了!
帶燈端著水杯出來看了,多是些老訪戶。那個張正民,七十二歲的人了,九十年代初入贅到岳家溝村,九七年離婚後買本村半坡上一孔窯。買窯時九十元,賣去為了顯派,說窯頂上那棵柏樹長大了能值幾十元,就搭送了。但不久鄰居岳中勝把那棵柏樹砍了,從此引起糾紛。帶燈去丈量,柏樹確實不在張正民的宅基內,但他說尺子是十一米算了十米,樹屬於他。他重新找了尺子量,也量不到,卻仍上訪要求嚴懲岳中勝。經縣鎮兩級終結都不行。沒辦法,鎮上把那裡的地方都給他。還有一家姓嚴的,為核桃樹而來。當年分坡林時小核桃樹和大核桃樹相近就沒算產,現在小核桃樹大了,坡地去家說當時沒算產的樹應歸他,兩家就起了爭端。帶燈一年處理了幾次,是誰鬧得狠了給誰,也曾說一家打一年核桃,也曾說一年兩家打下核桃了平分,都不行。姓嚴的有些神經病,去縣上鬧,揚言要殺人,坡地主家也不敢爭了,但鎮政府為給姓嚴的去市裡鑒定神經病就花費了五千元。還有一個叫李志雲的,二○○七年全縣發生特大洪災,他家倒了個九*九*藏*書堆積雜物的小房,因不是主體房,根據縣上文件規定不在補貼之列,他就一直上告。綜治辦曾去拍照片,找群眾證言,光回質材料列印就不下五百元。他有個兒子在省城打工,不時去省信訪局登記。帶燈給他們過麵粉和被褥,還辦了低保,該享用的享用了,該告還告。
給元天亮的信
鎮長的脾氣從來沒有這麼壞過,壞起來一次大家就有些緊張。但夜裡突然開會,大院里的職工人數就不齊整,只到了三分之二。鎮長讓白仁寶登記到會名單,宣布每人給發二十元,當下叫劉秀珍從鎮政府的小金庫里取了現金髮散到手。
在鎮西街村的石橋上,他們迎面碰上了。
櫻鎮政府職工們跳舞,完全是學習縣城裡的幹部。縣城裡的幹部,能升遷的,都一步步到市裡省里去了,能下海做生意的,也都辦公司去發展,留下來的仕途上沒了指望,又沒做買賣的能耐,就心平氣和了,開始要享受悠閑的日子。他們是每個早晨都提個籃子去市場上買菜,買了菜就到廣場上跳舞,跳上一通了,把菜籃子提了去上班。然後下班回家,做飯,午休,午休起來了再去上班。到了傍晚,他們卻不那麼急著回家了,而在單位的鍋爐房裡打一盆熱水泡腳,或者在鋁盆里洗衣服。縣城幹部們的生活讓櫻鎮政府的人羡慕,白仁寶就給書記鎮長建議咱也可以跳舞么,書記鎮長覺得跳舞既能鍛煉身體又能活躍政府大院的氣氛,就同意了。
梅李園裡
李志雲一裝死,鎮政府的職工都不去拉,也都不理,各自回到辦公室去關了門,或把辦公室門鎖了要去下鄉。竹子碎步到了綜治辦,帶燈還在辦公室,已不再接待別的上訪者,讓明日再來,自己倒拿了指甲刀剪指甲。竹子說:姐呀不生氣。帶燈說:要氣多少年前早氣死了。還在剪指甲。竹子說:馬副鎮長讓你去他辦公室。帶燈說:他是領導不出面,還叫我幹啥?但還是去了馬副鎮長辦公室。
馬副鎮長的老婆緊張得臉色煞白,給帶燈說:你想辦法把他支走么。帶燈說:他要找馬副鎮長,馬副鎮長不出面他恐怕不會走。馬副鎮長說:副職能擔了正職的責任?!你把我辦公室門鎖了,就說我已經出去了。
一院子的上訪者
沒想剛一開機,有電話就打進來,顯示著鎮長的電話號碼,帶燈噓了一下,說:鎮長的。
但是,帶燈沒去了河堤,陳大夫竟然背著背簍一直跟她到了鎮政府,把菠菜全部給了伙房。
鎮長開了兩次會
帶燈閉上了眼讓太陽從梅李枝條里照下來。太陽很暖和,倒後悔沒有把被褥拿出來晒晒,曬了,夜晚就該有了太陽的味道。
梅李園原是櫻鎮一片苗圃地,後來被電管站一位姓卞的承包了,他剷除了以往的那些楊樹和槐樹,栽植了大量的梅李,人們就開始叫著梅李園。
帶燈問馬副鎮長:莫轉蓮是不是又為她兒子名聲的事?馬副鎮長說:那不算事,屁事!你知道她到縣委門口上訪嗎?帶燈說:王隨風是我從醫院領回來的,沒聽說莫轉蓮也去了縣上。馬副鎮長說:不是最近,是過去。帶燈說:過去上訪的多了。馬副鎮長說:你們綜治辦預判性不強,致使王隨風在縣上開會期間喝葯,影響了櫻鎮的形象……帶燈說:王隨風是遺留問題,怎麼就全是綜治辦責任?綜治辦總不能給每個上訪人身上裝個竊聽器,就知道其動向了?!馬副鎮長說:好,好,不說這些了,鎮長在縣上竭力挽回不良影響,他專門彙報了你們綜治辦結案率息訴率最高,特別提說了莫轉蓮。最近縣上兩三天之內搞信訪暗查,鎮長就交代,如有人打電話給你,你要說你是莫轉蓮。帶燈說:什麼,讓我說我是莫轉蓮?馬副鎮長說:鎮長給上邊提供了莫轉蓮的電話是你的電話,你就是莫轉蓮。帶燈生氣了,說:我是帶燈!
從山坡頂上下來,突然接到了馬副鎮長的電話。
馬副鎮長說:你聽明白了嗎?帶燈說:我在北溝呀。馬副鎮長說:在哪兒無所謂。帶燈說:恁神秘的?!馬副鎮長說:你知道莫轉蓮嗎,莫轉蓮的事你應該知道。
除了張正民、嚴當初、李志雲外,還有四五個新訪戶,而且老訪戶新訪戶來的都不是一個人,有父子的有夫婦的,鎮街上一些閑散人也跑來看熱鬧。帶燈一下子頭大了,站在台階上喝杯子里的茶水,茶水還燙,她吹一下茶沫喝一口,吹一下茶沫再喝一口,慢慢穩了情緒,突然將茶杯在窗台上一蹾,厲聲嚇唬著誰也不許吵嚷,凡是來真上訪的每戶只准一人到綜治辦門口的台階上去坐,別的家屬和起鬨看熱鬧的就趕緊離開鎮政府大院,否則就讓派出所的人來處理。白毛狗一直沒有叫,這陣從人群里鑽出來就站在了帶燈身邊,吼了三聲汪汪汪,又吼了三聲汪汪汪。侯幹事、竹子還有許老漢把人往院門外推,推不動的,侯幹事喊白仁寶,白仁寶拿了個照相機拍照。好多人害怕被拍照,就出了院子,院門哐啷關了,許老漢加了一道橫杠。那些上訪的代表坐到綜治辦門外台階上,說:你照吧,就這張臉,縣公安局桌子上早都有了這張臉。
一聽說要求分片包干村寨,會場就騷動了,經發辦陸主任說,上訪怎麼就根治不了呢,為啥越治理反倒越多?不尋找原因,不從根子上治,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咱是要拔蘿蔔呀還是就這麼割韭菜,割到啥時候?!陸主任敢說話,但他一說,白仁寶就反唇相譏,說:蘿蔔你能拔嗎?你怎麼個拔?拔出蘿蔔帶出泥?!哪一級說哪一級話,蘿蔔不是咱能拔的,咱只能割韭菜,割韭菜了也就有了咱的工作,有了咱的吃喝。他們兩個從來都愛掐,已經掐習慣了,大家讓他們掐去,就開始七嘴八舌說自己的,有的說過去村寨里還有著廟哩,有祠堂哩,有德高望重的老者哩,人和人一有了矛盾糾紛,不出村寨就化了,現在講究要法制,但又不全是法制,誰都可以說話了,但誰說話都又自以為是,所以放個屁都想刮一陣風,鬧出事了就來找鎮政府,豬屙的狗屙的全得鎮政府擦屁股,哪能擦得完嗎?有的就抱怨村幹部不行,素質太差,能力太弱,是咱把人沒選好,選出的不是家族勢力大的就是沒脾氣的老好人。有的抱怨還是咱櫻鎮窮呀,人窮了心思多,眼窩淺,做事使強用狠,人就刁鑽好訟。有的倒就抱怨上級領導和有關部門有問題,他們為了在任職期間安穩,凡有上訪要麼就讓下邊層層堵截,要麼就亂批條子,要讓拿錢拿物息事寧人,抽刀能斷了水嗎,用酒能消了愁嗎?!牢騷和抱怨發得多了,馬副鎮長說:咱說這些頂什麼用?鎮長部署的https://read.99csw.com是分片包干,咱就說分片包干。馬副鎮長的話不但沒壓住意見,反倒惹得大家說:咱是驢呀馬呀戴著暗眼在磨道轉哩,可驢呀馬呀的總得餵飽了才能拽吧?一直說漲工資呀漲工資呀,眼裡都盼出血了,工資不漲,活兒倒越來越多!讓分片包干,咋去包干,餓肚子去?步行去?!話題扯到了福利上,別的啥話就都不說,全是各自的生活困難。帶燈就拿眼看鎮長,鎮長卻一直在大家七嘴八舌的時候倒不吭聲了,手在懷裡撓,懷裡好像有著無數的虱子,而那皮膚就又好像是木頭或鐵板,咋樣撓都行。帶燈點燃了一根紙煙,也給鎮長遞了一根,說:吃紙煙。鎮長把紙煙也點燃了。馬副鎮長說:鎮長,你得說話。鎮長說:大家既然都愛說話,那就讓說么!鎮長這麼一開口,大家倒安靜了,說:啊,這是在開部署工作會哩,鎮長說鎮長說!鎮長就把紙煙在桌子上蹭了,說:我話沒說完,就輪不到我說了,如果書記在這兒部署工作,大家也這樣?!大家突然覺得自己是有些過分了,侯幹事說:鎮長你民主么。大家說:是民主。馬副鎮長說:民主集中制,民主了還得集中!大家就端坐了身子,表示著要洗耳恭聽。鎮長說:上訪問題當然是整個社會問題,是體制問題,是改革時期必然出現的問題,也是中國特色的問題吧,這一點大家明白,我何嘗不明白?可是,社會是有分工的,神歸其位,各盡其責,鎮政府就是這麼大個廟,廟裡住的不是玉皇大帝,是些山神和土地,或者只是個馬王爺和灶王爺。這是我說的第一層意思。第二呢,分片包干是我的主意,我想了幾天,昨晚又想了一夜,我覺得櫻鎮目前只能採取這辦法,也是最可能取得效果的辦法。如果村幹部在下面不作為,咱們又浮在上面,那問題肯定越來越多,這次有個王隨風,下次誰保證沒劉隨風、馬隨風?!第三,當然,分片包干要辛苦大家,原本縣上考評有獎金髮給大家的,可現在沒了,我決定要給大家發補貼,凡是分片包乾的每人每月三百元。馬副鎮長說:這錢從哪裡來?鎮長說:把小金庫騰空,你那兒計生罰款還有多少?馬副鎮長說:沒結賬,可能沒多少。鎮長問帶燈:綜治辦的救急款還有多少?帶燈說:那不敢動吧?鎮長說:能動的咱就動,不能動的想個法兒動,反正得給大家發補貼呀。大家說:發補貼,要發補貼!鎮長說:這我來負責。大家說:給大家發補貼了,法不治眾,你不會犯錯的。鎮長說:如果不分片包干,維穩工作出了問題,將來政府要花的就不是今天補貼的錢數了,那是十倍、二十倍啊!會議室便起了掌聲。
帶燈咯咯地笑,白仁寶也從會議室出來了,低聲說:帶燈主任,鎮長正講政治哩,你在這兒幹啥哩?帶燈說:我聽小孩童言哩。白仁寶說:聽童言哩?!帶燈說:領導一部署工作,總要前面說那麼多開場白,說了多少回了,聽得耳朵都出繭子了。白仁寶說:這些話就是要年年講,天天講,不厭其煩地講,啰啰嗦嗦地講,反覆地講,講反覆,才能把它變成咱們的自覺意識么!
陳大夫買了張膏藥兒媳的全部菠菜
張正民的問題三棰兩梆子就處理了,張正民感到意外,台階上坐的李志雲也感到意外,拉著出來的張正民問情況,用力過大,竟把張正民從台階上拉得跌了下來,半天才爬起身。竹子說:老胳膊老腿折了你李志雲負責呀!竹子進了辦公室,低聲給帶燈說:你答應給辦土地證啦?帶燈說:那麼大歲數了,又孤鰥一人的,反正死後土地是國家的。竹子說:我只巴望他快死!帶燈說:甭胡說。李志雲已經進了辦公室。
但那時白仁寶會跳交誼舞,大院里四分之一的人能跳,四分之三的人只能看,鎮街上的人便議論:鎮政府關了門男男女女摟著磨肚子哩!話說得難聽,只跳過十多天就不跳了。現在把各村寨的電話安裝、接聽的任務都完成了,又要給書記鎮長回來后能看到一種朝氣,白仁寶又組織大家跳舞。這次跳的不再是交誼舞,白仁寶從小學請了個老師教扭秧歌。扭秧歌簡單,對腰好,對有宿便呀什麼的也好,扭了幾天,都反映能多上廁所,身子舒暢。後來教走十字步,畫個十字,上北下南左西右東,左腳上北,右腳上東,左腿退西,右腿退南,踩上樂點走三回,第三回了右腳步子右轉,轉個九十度,然後雙臂高舉搖四下,屁股甩四下。扭秧歌大家基本會了,走十字步卻只有竹子學得最快,連老師也吃驚說你上過舞蹈學校?
帶燈一發火,馬副鎮長不說話了,但支吾了一會兒,又說:你不替了莫轉蓮,誰還能替莫轉蓮呢?為了櫻鎮啊帶燈,你說呢?竹子一直在聽著他們打電話,見帶燈火氣上來,忙給帶燈又打手勢,又遞眼色,帶燈吁了一口氣,說:要我是莫轉蓮,那我這個莫轉蓮說什麼?馬副鎮長說:帶燈到底是主任,覺悟高!你就說你反映的吃水問題和退耕還林款的問題都給解決了。開春時鎮政府還給送了一萬元。帶燈說:一萬元?為啥給一萬元?馬副鎮長說:這我不知道,鎮長交代你只說開春后給了一萬元。帶燈說:……馬副鎮長說:切記!帶燈說:記了。馬副鎮長說:你再說一遍。帶燈說:我連這幾句話都記不住嗎?!馬副鎮長說:千萬不敢穿幫!帶燈咔地把手機關了。
李志雲哐地摔了門,衝到院子里大喊大叫:書記呢,鎮長呢,叫個小兵蛋子來支應我?你們躲啥哩,為啥就不出來!
帶燈要去河堤上看看,那樹下的長白石上是否還能安靜讀書,剛一到老街外的土路上,陳大夫卻背了一大簍的菠菜過來。問陳大夫怎麼背這麼多的菠菜?陳大夫說張膏藥兒媳有三塊地,一塊栽的茄子苗和西紅柿苗全拔掉扔了,而兩塊種的菠菜他買的。帶燈先還稱讚陳大夫心腸好,為張膏藥兒媳能賺幾個錢,后覺得不對,河灘里種菜的那麼多,陳大夫偏買張膏藥兒媳的,他一個人能吃多少菜呢?帶燈就看著陳大夫笑,陳大夫就不自然了,甚至臉還紅,說:你還理我呀?帶燈說:為啥不理你,你是壞人啦?陳大夫說:你那天凶得很。帶燈說:哈,我早忘了,你還記著?陳大夫說:那你換手機了也不告訴我。帶燈說:沒呀。陳大夫說:那為啥打不通?帶燈說:我關機著。就掏出手機,當著陳大夫的面打開。
帶燈說:我凶也不是像你這樣的人逼成這樣?!
接下來的兩天,帶燈和竹子又接待了幾個上訪者后就去了北溝幾個村寨檢查村辦公室電話的事。北溝幾個村寨的辦公室都裝有電話,只是公章由村支書或村長平日揣在身上,辦公室的門常鎖著,有電話了也沒人接。帶燈一再強調要有人接電話,九九藏書如果村幹部太忙,把電話可以移到某個有老人的家裡,一旦來電話,就讓老人及時去喊。但好幾個村長都是直接把電話安裝在了他們家裡,帶燈也沒多說什麼。事情落實完后,帶燈和竹子並沒有立即返回鎮政府,而是到了山坡頂上,想看看坡頂上的古堡。北溝一帶的山坡頂上,有著許多清末民初逃兵荒和土匪的堡子,這些堡子現在都頹敗不堪,房舍徹底是沒有了,牆垣倒坍,到處的亂石和蒿草,亂石上苔蘚發白髮黑,蒿草在風裡搖曳,發著銅的顫響。而一些小黃花卻開了,這兒一朵那兒一簇,特別刺眼。帶燈一邊走著,一邊摘小黃花,先還是插到自己頭上也插在竹子頭上,後來突然情緒低落,一句話也懶得說了。這種情況以前是沒有的,她一上山坡總是風風火火地走,灑一路的歡歌與得意。而且,在花都盛開的時候,她天黑趕回去,總懷抱各種各樣的花,感覺是把春天帶回了家。第二天早上起來就遭到丈夫的埋怨,嫌她帶了花,她說誰知道呀,丈夫說掉一路的花瓣到門口。但現在她一點衝動都沒有了,悶悶不樂地走到三棵樹下,她說:這累的,得歇歇。就坐下來歇了。三棵樹都是有年紀的樹,又黑又硬,像是長出來的石頭,還沒長出葉子,而芽子已經暴得累累皆是。帶燈抱著樹,樹身上的一枚硬刺刺到了手,也刺到了她心中最軟柔的東西了,竟然輕輕哭泣起來。竹子莫明其妙,說:姐,啊姐,你是身上來了嗎?竹子知道帶燈每每在經期的時候,肚子要疼,脾氣也變了,但帶燈說:我想給樹哭泣。竹子說:給樹哭泣?帶燈說:冬天不是樹葉不發,是天不由得;夏天不是樹葉要綠,是身不由己。竹子說:多好的句子!是哪個詩書上的還是你自己的?帶燈卻起身往古堡後邊走,好像是若無其事地閑轉,再沒有回答竹子,意識里卻覺得自己要到古堡後邊的石樑上曬太陽,曬太陽了就把暗影灑給山,在山褶里躺下了,為了避風。
王後生說:哦,那咱們是同類人么。我低血糖犯了,快給我一顆糖。
鎮長是夜裡回到櫻鎮的。如果是早晨回來,鎮政府大門口的對聯就能看到,上班前的跳十字步也能看到,他就不至於脾氣糟糕了。他偏偏是夜裡回來,又乏又餓,敲了一陣大門敲不開,便吼許老漢瞌睡多,乾脆就不要幹了,回你家睡去!北排西頭的那間房子還亮著燈,剛才還稀里嘩啦有響聲,戛然而止,接著燈也滅了。鎮長知道又有人在搓麻將了,就大聲喊:白仁寶!白仁寶!白仁寶還沒應聲,經發辦陸主任卻從房間提了酒瓶出來,說:鎮長回來了!這麼晚的,喝一口解解乏。鎮長沒有理,還在喊白仁寶。白仁寶趿著鞋,披了衣服,衣服也披反了,站在了他的房間門口,說:哎呀你也不提前通知一下我去接?!鎮長說:支了幾桌麻將和酒攤子?白仁寶說:這,這,晚上都沒事么。鎮長說:工作搞成啥樣了還沒事?我在縣上坐蘿蔔,你們就打麻將喝酒,喝的慫酒!嚇得白仁寶和陸主任不敢回嘴,連忙喊劉嬸快起來,給鎮長做碗麵條,要漿水的,蔥花熗好。鎮長說:不吃,通知開會!
突然的電話
分片包乾的工作部署完了,白仁寶問鎮長:今日是不是還每人發二十元?鎮長說:來了多少人?白仁寶說:昨天發了錢,今天人到得齊,只少四個。社會事務辦的楊洋上縣醫院了,她媽今日做胃癌手術,農業服務辦的老戚還感冒厲害,計生辦小吳前天回老家了,王出納偏頭疼又犯了。鎮長說:哦,沒來的每人扣二十元吧。
帶燈關了手機,竟然兩天再沒開,在台階上坐的時候,就看台階根的螞蟻窩,台階根的石頭縫裡有幾個螞蟻窩,螞蟻總是匆匆忙忙出來,出來都運著土,進去都叼著米粒、饃屑、草籽或高高地舉著一些草葉。螞蟻和人一樣為了生計在勞作著,但帶燈不明白的是這些螞蟻窩前常常就一層死去的螞蟻,是這個螞蟻窩的螞蟻抵抗了另一個螞蟻窩來的入侵者嗎,還是同一個螞蟻窩裡的蟻窩內訌了,爭鬥得你死我活?
我趴在窗戶上還是仰望著夜,天是模糊的,但彷彿有光。我的身子在黑暗裡發白。星星出來了,星空浩淼如海。我突然覺得我就是一隻沒有鱗甲的魚了,魚在拉著一輛車,車上坐著誰呢,我又不知道,凌波疾游,游過了東海和西海,又去了北海和南海。
帶燈把馬副鎮長辦公室的門鎖了,過來,李志雲還裝死在地上。帶燈說:你還是活過來好。李志雲睜開眼,說:他姓馬的不見我,我就不活。帶燈說:馬副鎮長已下鄉去了,你就慢慢躺在這裏死吧。李志雲爬起來去馬副鎮長辦公室,這回侯幹事沒攔他,竹子也沒攔他。他看到了馬副鎮長辦公室門上掛著鎖,抬腳踹上了個腳印子。待到侯幹事一聲吼,才猴一般向大門外跑去了。
帶燈重新回到會議室,鎮長還是講了幾分鐘的政治詞語,開始工作部署:除了進一步加大綜治辦工作強度力度外,全鎮所有職工,包括會計和出納,都要分片包干村寨,已經上訪的要做好上訪者的控制和處理,還沒上訪的要敏銳地捕捉什麼人可能上訪,什麼事可能上訪,提前預防,將一切都消滅在萌芽狀態。
第二天上午,鎮長又召開全體職工會。他的臉面還浮腫著,眼睛布滿了血絲,但可能是隱忍了,或者心平氣和,再沒吼著發脾氣,部署起了新的工作。他照例在強調著為加快社會管理創新步伐,爭取平安建設先進鎮奠定堅實穩定的治安基礎,就得充分發揮公安部門主力軍作用,廣泛動員社會各界力量,依法打擊非正常上訪、纏訪、鬧訪和以上訪為名勒索詐取錢財的違法犯罪。對不聽勸阻的纏訪、鬧訪、非正常上訪擾亂黨政機關正常辦公秩序行為要嚴加防範,及時掌握動向,分析可能發展的趨勢,一旦發生,儘快收集證據,採取必要措施,嚴肅處理。鎮長在講這些話時,帶燈有點困,出來到水池上洗把臉,馬副鎮長的老婆領著小孫子也在水池洗一籠蘿蔔。
鎮長在問帶燈的手機怎麼打不通,帶燈說通著呀,你不是打著嗎?鎮長說昨晚就沒打通,帶燈說那在充電了,說著還給陳大夫擠擠眼,顯得很得意。鎮長就問真的是馬副鎮長說的沒接到上訪暗查電話嗎?帶燈說:沒接到,這下你放心了吧?鎮長說:沒接到這事情就壞了,為了扳正櫻鎮的形象,我好說歹說地讓人家暗訪的。帶燈說:暗訪就暗訪吧,虧你這餿主意,讓我頂包?鎮長說:咱倆關係近么。帶燈說:關係近為什麼不直接給我打電話,偏讓馬副鎮長通知?鎮長說:這你還醒不開?直接給你說了,幹了工作誰知道?!帶燈說:弱智!鎮長說:馬副鎮長弱智?!他怎麼給你通知的?帶燈說:你弱智!為了read.99csw.com鎮政府工作為了你,我可以給你採購行賄的土特產,也可以代過受罰,但我怎麼能替鎮政府替你說謊呢?你就這樣讓我做人呀?你不顧及我了,而你就不怕這種辦法穿幫了也會影響到你的嚴重後果嗎?!
這兩天里是清靜了,卻有消息說元黑眼已經用推土機在河灘里推便道,那些被刨出來一片一片的地就都種不成了。這事元黑眼做得強橫,但刨出來的地也是在河灘里白刨出來的,被毀了法律上也無法保護,那些刨地的人雖然罵元黑眼,而推土機過來了,元黑眼說沙廠是為大工廠籌建的,他們也就忍氣吞聲了,相互安慰:這全當是找了個女人沒領結婚證么,女人要走就走吧。
帶燈和王後生的對話
開會中,劉嬸在會議室門口給竹子招手,竹子出來,劉嬸提了一壺滾水,說:鎮長說不吃飯,我給燒了些水。又說:給你們都發錢啦?竹子說:二十元。劉嬸說:你們公家人真好!竹子說:好個屁,發了二十元卻把千把元沒了。突然覺得院大門開了一道縫兒,有什麼人閃了一下,問:誰出去了?劉嬸說:是鎮中街賣服裝的翠娥。竹子說:她是來尋白主任的?劉嬸說:這我不知道,是不是來打麻將的?竹子說:打麻將是侯幹事和會計他們,哪兒會約了她?!提了水壺進來,給鎮長倒了一杯,再把水壺放到窗台上,說句:誰想喝了自己倒。她想給帶燈說翠娥的事,想想沒意思,就不說了。
帶燈坐在了綜治辦的房子里了,開始叫上訪者的名字叫到誰,誰進來。她首先沒叫張正民,叫的是姓嚴的。姓嚴的來了夫婦倆,丈夫口笨,被攆出了大院,媳婦一臉土色,叫到她,她把頭髮故意弄亂。張正民說:我排在前面,怎麼先叫她?帶燈沒理。嚴家的媳婦就進來,帶燈說:把你頭髮束起來!那女人說:我頭髮就沒束過。帶燈說:你到我這兒了就得束頭髮!那女人就束頭髮,頭髮挽了一堆盤在頭頂。竹子從門口的掃帚上折個棍兒,那女人就插在髮捲里,說:我這是去吃宴席呀?!帶燈說:你就是上殺場你也是女人!就問:你啥事?那女人說:還是核桃樹的事。帶燈說:坡主家都不爭了,你還來鬧什麼?那女人說:本來就歸我家的他爭什麼?他現在不爭了,秋里結了核桃他還爭不爭?今年不爭了明年還爭不爭?他死了他兒子還爭不爭?鎮政府得給我出個文件,得鎮長和你按個指印,蓋上個紅橢橢公章。帶燈說:你不簡單么,考慮得這麼長遠?!那女人說:我男人腦子有病,我得撐家。帶燈說:你以為你真能撐了家?我們已經研究了,這樹核桃價三百元,由鎮政府來出,兩家誰要了樹就不得拿錢,誰拿了錢就不得要樹。你要樹行呀,鎮政府可以出個文件,鎮長在外開會,回來了就給你辦。順你心愿了吧?那女人說:三百元,鎮政府出?!他為什麼就得三百元?帶燈說:那你得三百元,樹歸人家?那女人說:憑什麼把樹歸他?樹是我家的!帶燈說:樹現在就歸你么。那女人說:那三百元呢?帶燈說:三百元與你沒關係。那女人說:咋能與我沒關係?沒有樹就牽涉不出三百元,三百元怎麼與我沒關係?沒有媽哪有娃,娃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我讓我男人來!當初,當初,你讓人家欺負我啊!嚴當初在院外使勁敲門,但他進不來。帶燈說:你不是能撐家嗎?那女人說:我就能撐家!帶燈說:就這樣了,你回去吧。那女人說:我口渴。帶燈讓竹子領人去門房喝水去,並喊:張正民!
帶燈抬頭看那說話的駝背,覺得她說得好,但那駝背卻扛著一棵梅李走出了園子,腳下趔趔趄趄,似乎就要跌倒了,卻終於沒跌倒。
王後生說:我一生下來就是壞人嗎?瞧你多凶!
馬副鎮長說:帶燈,你幹啥哩?帶燈說:看螞蟻哩。馬副鎮長說:看螞蟻?看螞蟻能看一個上午?!帶燈說:嗯,看了一上午。馬副鎮長說:別把你也看成了螞蟻!沒來電話嗎?帶燈說:沒有。馬副鎮長說:上邊的領導真是要命,要暗查就趕快暗查么,這麼熬著咱?!
給鎮長打完了電話,帶燈一抬頭,陳大夫一直站著在聽他們的電話,她說:你咋還沒走?陳大夫說:我只說你對我凶,對領導也凶么!帶燈說:我管是誰,我只想讓我接觸到的人不變得那麼壞。陳大夫說:你能嗎?帶燈愣了一下,說:我在做。陳大夫就笑,笑得有些壞。帶燈就說:買這麼多的菠菜,你是牛嗎?別牛把菠菜吃了連人也都吃了。陳大夫說:這,這是啥意思?帶燈說:張膏藥兒媳現在日子艱難,你要再給她門前惹是非,你就是壞人!陳大夫的跛腿閃了一下,險些跌倒。
帶燈跳了一會兒,去上廁所,路過會計室,會計劉秀珍在那裡傷心流淚。帶燈說:又想兒子啦?劉秀珍竟然抱住帶燈哭出了聲。
小孫子要吃蘿蔔,給吃了又嚷嚷蘿蔔辣嘴。帶燈說:我給你掰,吃有青頭的不辣。小孫子說:蘿蔔為什麼一頭青一頭白?帶燈說:青的在地上頭,太陽曬的。太陽沒曬到的是白的。小孫子說:不對,太陽也曬我奶的頭,我奶的頭咋是白頭髮?
帶燈說:你怎麼變得這麼壞呢,讓人恨你!
劉秀珍會過日子,因為她不下鄉,也就不在伙房裡吃飯,自己盤了個小灶自己做。她蒸饃要在白面里摻上些白苞谷面,燙辣子時要加些醬油,凡是集體去飯館聚餐,最後她結賬,總要店主給她拿上一兩把擀好的生麵條,或者三個蒸饃四個油條的。她還心小,多年與白仁寶彆扭,白仁寶組織跳舞,她就不跳。人都說元黑眼有性病,她一見到元黑眼就說:元黑眼,你這人不夠意思,得瞎瞎病不是你們這些人的專利呀,你也讓我們的領導得得么!但劉秀珍驕傲的是有一個好兒子。在大院里,所有的子女里,只有她的兒子去年考上了大學,她就最愛在人面前說孩子的教育,沒人肯和她說了,就想兒子,想得傷心流淚。帶燈問起:又想兒子啦?她就說兒子小時候總抱著她說你是風兒我是沙,瀟瀟洒灑走天涯,後來又說我是風兒你是沙,然而兒子遠行了,她覺得她心中為兒子深蓄的長河猝不及防地就從眼中傾瀉了。她說兒子是她河邊慢慢長大的樹,身心在她的水中,水裡有樹的影子。她說兒子是天上的太陽照射著河水,河水呼應著卻怎麼是又清又涼的水流?帶燈很受感動,對劉秀珍有了好感,卻也驚奇這女人平常並不會花言巧語,一思念兒子竟想象豐富,語句也優美了!劉秀珍在念叨著兒子是她的生命是她的寄託和希望,帶燈也就想到了元天亮,覺得元天亮更是自己河岸邊的大山,是依靠和方位。這麼想過了就又想,我這是在真實和虛幻中興奮嗎,迷茫嗎?於是自己也哭了,拍著劉秀珍說:你真好,你的想念多貴氣豪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