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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幽靈 第二十九章

下部 幽靈

第二十九章

帶燈是說:儘管所有女人都可能是妻子,但只有極少幸運的妻子才能做真正的女人。
竹子不耽心是夜裡有獸,狼呀野豬呀甚或黃鼠狼子和狐狸,只會出沒在接官、鵓鴿硯、石門那些高山村寨,它們不會來到鎮街的。擔心的是鎮街上有人喝酒和打麻將而出來,突然碰上了帶燈,不是他們被帶燈的夜遊驚嚇就是他們要驚嚇了帶燈。再擔心的就是遇上瘋子,瘋子是白日黑夜地在鎮街上亂竄,遇上了會有什麼舉動呢,會說什麼話呢?
早晨起來,帶燈在房間里哭,竹子嚇了一跳,去問時帶燈是夜裡做了一夢,想起夢裡的事了就哭。帶燈說,她在夢裡看見元天亮回櫻鎮了,她不知道怎麼他就出現在面前了,是從雲里掙脫出來的呢,還是從海里超脫出來呢,反正是見面了。她說,我感應《紅樓夢》,可我並沒認真看過,像路過大花園一樣瞟幾眼、嗅幾口而沒有走進去受花粉的侵襲和花刺的扎痛。但我記著一句話,如果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如果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我曾經悲傷,然而今晨我又醒悟虛化是最好的東西,虛化的雲霧、花瓣、眼淚都是雨天雨花雨淚。我希望我的雨淚能是我生命之泉水不拒絕外面的影響,而我總是盼你如大塊石堵在我的峽口讓我給你聚成湖,或你把我喝一口,讓我在你心上長株蓮綻在你唇間眉梢。而你是位耐心的垂釣者,我淺薄的山泉急急奔流總也生不成能咬了你釣鉤的魚。她說,我是山頂的草木吧,像是被月亮印在心裏,抱在懷裡,又把月亮舉上山頭摔出無數的嬉笑的星星。但是,可能是她山野慣了,隨意慣了,竟然做了許多不該做的事,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就像月亮又在河水裡,河水一次次急切地把月亮攬住又慌忙帶走,也是一次次把月亮往出推。她現在是多麼懊喪,她崇尚敬愛著元天亮的高風亮節,而覺得自己煙熏火燎的俗世生命是那樣的齷齪,如被扣在瓮下的竹筍出不來淤泥的蓮。元天亮是走了,他真是一位錦雲君子啊,一疙瘩的雲,沿山巒飄蕩。她在心裏說,我實際是很強健剛毅能量充沛,沒有什麼難倒我也沒有誰能打倒我,我是木本植物。所以我不是情人料,不會溫潤柔軟甜膩貪圖。我心念中我和你是在一個洞里一個窩裡一個房中,我給咱看家護院操持家園,照料你維護你餵養你,用我純樸的心指引你做你殷實的後盾。我雖不是時時粘你可我讓你時時感受女人悠遠的氣息而自頤,你砍柴時有了耐心,你走路時有了閑心,只要有你回家的腳步聲就是九_九_藏_書我愛情的花朵開出在內心綻放在眉心。我也許永遠沒有自己名詞的界定,也許無界的定位是真正的位置。她啊啊地叫了幾聲,卻又在心裏說,親愛的,你自在地去雲遊吧。草上承當的水珠也是草的造化,你是心存氣魄的雲,不可能像棉花把你穿在身上,更不能像饃一樣吞在肚裏,你有你波濤壯闊儀錶萬方的命運,我想啊我不能像別人能裝進你心裏我卻能完全把你裝在我心裏,我今後不會再隨意稱謂你,你凝結在我心裏像心中有金有火的大山。
我在山脊兒上的甘草窩躺著曬太陽。山的陽坡一面對著我回去走的大路,一面坡下叫野貓溝,都是莊稼。村長的媳婦在掰包穀,只聽見嘩啦聲。這時對面坡滾下石塊兒,她大聲問誰在上頭,那人說挖蝎子哩。她說把石頭弄下了一塊咋不把你滾下來?那人說我滾下去怕塌住你。她說塌死老娘!這女人四十七八,人胖腿短,牙長氣虛,走路只是兩條小腿在前後擺動,吵架時咬牙抽唇,聲像哭腔蚊子。她曾兼村婦聯專干,不會業務來鎮政府開會交報表時總斜身挎個大包,裡邊拿竹筍拳芽給包村幹部讓代寫。修水泥路時她壟斷了拾水泥袋,聽說賣后一月比鎮幹部掙錢少不了多少。路修到村裡,村民以為水泥是公家的都想給自家門前多鏟一杴,她到家家去吵罵,一早晨下來臉被抓破衣服被拽,爛鞋被踢進水裡。村長不露頭那是他承包了修路掙錢,不能惹村民因為要被選舉。她現在掰了大堆包穀棒子,村長騎摩托往回帶,正裝袋時一女人飛快走來。女人瘦干利索,村長媳婦抬頭開罵你來攆他的,咋不嫁他?!那女人說你咋不死么你今日死我明日就嫁他。村長媳婦說你想個美,我家四間房蓋了,你還住那間半破屋,他不要我他是瓜慫啊?!村長指著他媳婦說你再說一句我抵命你!那女人說狠狠打死她!這時坡上挖蝎子的人放兩個大石頭下去,那女人往上看看逃出溝。一會兒溝腦上小跑著兩人,抬了擔架,挖蝎人問咋啦,說兩家鬧氣了。問啥樣?說王栓磨的頭破了,劉治中的媳婦氣死了。村長和挖蝎人說劉治中兩口子掙死掙活地幫王栓磨把房蓋了,想叫兒子去當上門女婿,誰知王栓磨叫兩個孩子出去打工弄個生米做熟飯了能省些禮錢,結果女兒讓別的打工的把活給做了,劉治中的兒子被蹬了。劉治中不是省油的燈,兩家的膏藥都不好烤。他們說,唉,早晚得一架打!
竹子改名笛子,鎮政府大院里的人沒一個認可,依然叫她竹https://read.99csw.com子。
過了一會兒,帶燈又說白仁寶侯幹事和吳幹事,那麼多事,那麼低級,如蒼蠅一樣,啥都見過啥都敢吃一口,吃不上了就瞎哄哄。說完了就問竹子,是不是為了玫瑰也要給刺澆水?
總有幾天煩呀煩的,這兩天總是煩自己像個刺蝟一樣,不像別人溫順適應。我隨性而動很不一樣地走著自己的路,這不對呀,活人不能像藝術品越特別越好。我知道我有擔當能作為,而我向前走的時候必定踏草損枝踐藤踩刺,雖度過了災難踏上了道途卻又有了小草枝條的呻|吟,這呻|吟觸及我的心讓我搖搖晃晃鎮靜不了自己。所以我也很孤獨地存在著,被別人疑惑,也恐懼著也訕笑著也羡慕著也仇恨著也恭維著也參照著,看我好像很需要很離不開他們而又超然他們,誰都有機會實際上誰都沒有機會。你說我這個能愛嗎,能有人敢愛嗎,能給愛人舒適的空間嗎?我像塊僵硬的石頭,榆樹疙瘩躲在劣質的地方永不入藝術家的法眼和雕刻刀的。冥頑不化死心塌地在心中畫鬼描仙,塗妖繪神,吃齋不念佛憐人不惜人。我是個怪人不是壞人。
竹子在琢磨,先前看到瘋子的時候,瘋子總說他在捉鬼,鎮街上是有鬼的,他一直在攆著鬼跑。那麼,現在他們還是在捉鬼攆鬼嗎?這世上真有鬼嗎,人瘋了可以看見鬼,人患了夜遊症也可以看見鬼嗎?竹子蹴下身看狗的眼,常說動物是能看到一切的,她說:你看到什麼了嗎?狗的眼光在夜裡是藍的,但狗眼裡並沒有一絲的驚恐。
竹子領著狗也從街上跑過去,跑得很快,又盡量不發出聲響,可就是沒有追上帶燈和瘋子。轉了四條巷子,又繞到了北鎮街後面和南鎮街前,似乎有人在爬樹,那麼高的樹都爬上去,到了跟前卻什麼都沒有。又似乎看見了那排房屋上有人一前一後地跳過,再定睛看時,又都不見了。竹子不相信帶燈能爬高上低,也不相信帶燈身手能那麼敏捷,但患了夜遊症一切可能都會發生嗎?!
過了一會兒,帶燈卻又給竹子說起她去了一趟白土坡村的所見所聞。
帶燈又說了驚天新聞
或許或許,我突然想,我的命運就是佛桌邊燃燒的紅蠟,火焰向上,淚流向下。
帶燈又說起王隨風了。
竹子和狗到底沒見到帶燈,夜越來越黑了,她知道天快要亮了,即便帶燈沒蹤沒影,天一亮她就該清醒了,所以自己也往鎮政府大院來。沒想到的是剛剛從鎮街拐進到鎮政府的巷口,巷子里卻走著帶燈,她放慢read.99csw.com了腳步,等著帶燈進了大門。竹子最後回到房間,帶燈已經安然睡下了,絲絲地發著酣聲,竹子就一直靜靜坐下,坐得全身都發涼。
帶燈明顯地瘦,真的是削著地瘦,春天裡的衣服穿上都寬鬆了許多。她在尋找前幾年的衣服,卻突然問:竹子,你拿了塤?竹子說:我沒有。在哪兒放著?帶燈說:記得先放在箱子里,后又放在書架子上。竹子說:咱院子里誰偷了?帶燈說:都反感我吹塤的,誰偷呀,誰又敢?!兩人就把箱子里的衣物全倒出來,又挪開了書架,頭上都出汗了,還是尋不著塤。竹子說:會不會你出去拿著丟失了?帶燈說:我出去拿著?這些天我到哪兒去了?沒去呀!竹子趕緊掩飾,說:就是呀,它還能自己跑了不成?!帶燈就不尋了,坐在那裡喘氣,說:那真的是它走了,不讓我吹了。竹子看著她,心裏一陣酸楚,眼淚要流下來,忙蹴下身,裝著還在床下面瞅。帶燈說:不讓我吹了我就不吹了,聽你吹吧。竹子說:我哪兒會吹塤,塤又沒有了。帶燈說:你吹笛子,你應該吹笛子。竹子說:我怎麼應該吹笛子?帶燈說:你叫竹子么,竹子烙出眼兒就是笛子么。竹子說:咦,我倒有個想法了,我也要改名了,改成笛子。
下坡的時候,帶燈還說了一句,竹子目瞪口呆。
下過了一場小雨,連續的幾個晚上沒有月亮,看著地上白亮處以為是路面,踏上去就踩了泥和水。真正的路面是黑的,竹子就在黑處走。竹子還擔心帶燈會不會就踩到泥水,沒有,她每一步都走在黑處,而且時不時彎下腰了,把幹路面上的磚頭挪去,甚至一疙瘩牛糞豬屎也都踢開。但是,就在七拐子巷口,帶燈和那個瘋子相遇。
這一天,帶燈要竹子和她去松雲寺看古松,竹子想正好去那裡掛紅布帶子為她祛病,也就懷裡揣了個紅布帶子跟著去了。經過大工廠工地,帶燈又提出去看那驛站舊址吧,或許那寫有「秦嶺櫻驛玉井蓮,花開十丈藕如船」的石刻被毀后,還有殘片遺落在那裡吧。舊址上肯定是沒有撿到殘片,那裡已經有水泥房子建起來。仍往松雲寺去,坡根的河灣處寂靜無聲,蘆葦和蒲草一人多高,竟然密密麻麻從河灣后一直蔓延著灣前的河灘。河灘里不淘沙了,河邊的蘆葦和蒲草就這麼迅速生長,長瘋長野了。遠遠的地方,有人用樹枝扎編了一個排子,好像是王采採的兒子,也好像是楊二貓,叫了一聲,排子卻被划進了蘆葦里。帶燈突然說:今早政府大院里熱鬧,因為又要調整村幹部了,不同派別人員都來https://read.99csw.com說話。說好的話說壞的話,當面說的,寫了匿名信的,還有面對面揭發謾罵的,也有動手打架的。梅有糧又滿口白沫地喊叫村支書十二年不公布賬目了,要創世界紀錄呀,還喊叫村支部把五百元的特殊黨費自己花了,給八十多歲老年人代領的六百元補貼發下來是六百元假錢,把一殘疾人災后倒房重建款兩萬元自己頂名領了。竹子聽她說著,覺得詫異,說:今早上鎮政府大院來了人?沒有啊!帶燈說:沒有?咋能沒有?我接待的他們咋能沒有?!
她說:昨天火燒火燎地開個會,加強信訪,安度春節,內緊外松,重獎重懲。我從前一個人能控制全鎮的,現在只有一個危險分子但是很嚴重,這就是王隨風。如果綜治辦里我做過閻王,櫻鎮上是有我指揮的一些小鬼,對於上訪者,我曾讓閑逛鬼給看守,把上訪者帶去走親戚,在河裡差點被水颳走;讓酒鬼給看守,一夜八瓶燒酒把胃都喝穿孔了;讓麻將鬼去看守;讓是非鬼去間離。而王隨風整得我沒輒,我想哄她認個乾姊妹,給她買個襖兒能穩定好她,然後鎮政府報錢,否則我就玩完了。
說事
竹子一直沒有插話,任著帶燈往下說,帶燈說的大都是她也知道的事,但這些事或是多年前的事,或是幾家人的事被說成了一件。竹子的眼淚淅淅地流了下來。
灶上吃餃子,大家都敲著碗去了,帶燈卻要給竹子說她剛才在雜誌上讀到的一個小故事。故事是一個小姑娘去河裡提水。她用竹籃子提的,提回來籃子里沒有一滴水。她母親問:水呢?她說:一路上水餵了花,餵了草。竹子說:這啥意思?帶燈說:這過程多美妙的。
提了一籃子水
天開始涼了,人都穿得厚起來,鎮政府的白毛狗白再不白,長毛下生出了一層灰絨。竹子晚上要尾隨帶燈,心裏畢竟害怕,就把狗帶上,她給狗說:千萬不出聲!狗似乎聽得懂,果然不亂跑,也不咬。
帶燈大哭
帶燈與瘋子
竹子緊張地看見帶燈和瘋子相遇了,她使勁地用腿夾緊狗,準備著一旦有了什麼意外她就要衝過去了。但她看到了令她目瞪口呆的一幕。
瘋子是從七拐子巷裡過來的,與其說是過來的,不如說是飄來的,他像片樹葉,無聲地貼在巷子的東牆上,再無聲地貼到巷子的西牆上,貼來貼去,每次都斜一個三角,就又貼在了巷口的電線杆上,看著帶燈。帶燈也看見了瘋子https://read.99csw.com。他們沒有相互看著,沒有說話,卻嗤嗤地笑,似乎約定好了在這裏相見,各自對著對方的準時到來感到滿意。後來,瘋子突然看見了什麼就撲向了街斜對麵店鋪門口,帶燈也跟著撲向了店鋪門口,瘋子在四處尋找什麼,帶燈也在尋找什麼,甚至有點生氣,轉身到了另一家店鋪門口彎腰瞅下水道,瘋子也跟過來。是什麼都沒有尋找到吧,都垂頭喪氣地甩著手。再後來,他們就向街的那頭跑去,一邊跑,一邊手還在空中抓一下,或用腳在地上跺,像是窮追不捨什麼東西,而一直跑得看不見了。
塤不見了
坡道上,帶燈狠勁地捋菊花,把一朵最黃的插在頭上,又連枝拔下一撮編成花環戴在脖子上,然後就把外套脫下來,包了那麼一大包。竹子說:可以做枕頭!帶燈說:做枕頭。可帶燈捋的菊花太多了,她說:滿坡的野菊囚在枕頭裡,給你給我。竹子說:給我?帶燈說:不是你,是元天亮。竹子一下子愣住,說:你說誰?帶燈說:元天亮啊!竹子說:你怎麼能說這話?帶燈說:這話我天天說,說過一年多了!竹子知道帶燈又說胡話了,她不忍心去揭穿或勸慰,就嘿嘿地給帶燈笑,帶燈也嘿嘿嘿地給她笑,說:這都是真的!
帶燈又說:大工廠又要修去生活區的那條路了,南河村肯定不得安寧了。可我知道不能出問題,出問題咱們辛苦了半天就白乾了。支書和村長不配套互相挑事說辭對方,我也來個不受理,矛盾讓他們自己消化。鎮長是見他們一個責批一個,不給絲毫的幻想靠鎮政府,盡交辦於我,我就逼村幹部解決。我是他們往鎮政府的橋樑。我說我不結實了過不去你們。實際上村民自治化是化解矛盾的有效方式,上級往往把問題搞大搞虛搞複雜,像人有病多數是可以自愈的。支書有才能有震懾力就是他太耍大,不謙虛。村長也是尋個老鼠咬布袋難受得很,我給他解釋這就像人生之路走到泥濘這一段了只有走過來。我現在也知道多數人都是心裏不愉快,事況重重是生活的常態,我心情舒暢的情境也是偶然現象。我這斷定對不對,是我受污染了吧。
我像鳥一樣飛過千山萬水,落腳點還是你的枝頭。你是容我在你的樹上窩居,而枯枝編出的巢不是樹的牽連,那麼飛翔是我的本能,所以樹永遠是小鳥的一個真實的夢。冬天將要到了,天要下雪,天可能不能容雪,而雪優雅地來到地上,生花長草,精彩著自己的生命,調整自己心志,靜候大地的全力推舉和太陽的傾心提攜,還能以雲的姿態回到天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