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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那一年

序言:那一年

警察又開始不耐煩:「你咋啥也不懂?現在是『人大』期間,凡是去北京的,都得有縣以上政府開的介紹信;不然你說你去北京看病,誰給你證明呀?」
李雪蓮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紙上寫著一個名單:市長蔡富邦
王公道忙說,「開腸剖腹」屬節外生枝,與本案無關;誰知老二犯了混,戧到王公道跟前,指著王公道說。
那門衛臉倒紅了,也有些想急:「大頭,有話好說,咋罵人呢?」
秦玉河:「世上沒有這樣的主意。」
李雪蓮從北京回來,先去同學孟蘭芝家接回孩子,又去戒台山拜菩薩。買票進門,上香,趴到地上磕頭:「大慈大悲的菩薩,您可真靈,您下手比我狠,您把這些貪贓枉法的人都撤了職;這比殺了他們,還讓我解恨呢。」
……
蔡富邦:「哪個縣的,縣裡就不管嗎?」
又勸李雪蓮:「雪蓮,這事兒會越說越亂,你還是先回去吧。」
大家一起去喝酒。再久而久之,同事出去吃飯,不敢走法院前門,都從後門溜,知道前門有個董憲法在候著。李雪蓮見到董憲法,就是董憲法在法院門口蹓躂的時候。狀告秦玉河之前,李雪蓮沒打過官司,不知道董憲法是誰。上回王公道開庭,判李雪蓮敗訴;李雪蓮不服;不但不服王公道的判決,連王公道也不信了;她想重打官司。如果重打官司,就不單是狀告秦玉河的事了;在把她和秦玉河去年離婚的事推翻之前,先得把王公道的判決給推翻了;只有推翻這個判決,事情才可以重新說起。不打官司只是一件事兒,打起官司,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了。但李雪蓮只知道重打官司得把王公道的判決推翻,並不知道怎樣才能把這個判決推翻;想著能推翻王公道判決的,必定是在法院能管住王公道的人。王公道在縣法院民事一庭工作,李雪蓮便去找民事一庭的庭長。一庭的庭長姓賈。老賈知道這是樁難纏的案子;比案子更難纏的,是告狀的人;比人更難纏的是,一眼就能看出,這婦女不懂法律程序;而把一整套法律程序講清楚,比斷一件案子還難;老賈也是害怕事情越說越多,說來說去,反倒把自己纏在裏面了;李雪蓮找老賈是下午六點,老賈晚上還有飯局,也是急著出去喝酒,便靈機一動,化繁就簡,把這麻煩推給了法院的專委董憲法。推給董憲法並不是他跟董憲法過不去,而是他不敢推給別的上級,如幾個副院長;更不敢推給院長;何況他平日就愛跟董憲法鬥嘴;兩人見面,不罵嘴不打招呼;昨天晚上,老賈又在酒桌上和董憲法斗過酒;便想將這氣繼續斗下去。老賈故意嘬著牙花子:「這案子很難纏呀。」
李雪蓮沒敢說自己來告狀,仍說:「不是給你說了,去東北看俺姑,回來路過,順便玩玩,我沒逛過北京。」
趙大頭:「我不說過了,我請假了。只要你在北京,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省長儲清廉笑了。大家也笑了。領導人來了,中場也就不休息了,大家接著開會。因領導人到了,會議的開法又得改一改;又改回會議初始的開法;事先指定的發言人,又派上了用場。等於會議又重新開始。領導人從秘書遞過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個筆記本,準備記錄大家的發言。發言的代表見領導人來了,又掏出本記錄,雖是事先準備好的話,冠冕堂皇的話,但比自由發言,還情緒高昂。也有講到一半,脫離講稿的,開始彙報起自己地方的工作,或本部門本企業的工作。領導人也聽得饒有興味,甚至比剛才聽冠冕堂皇的話還有興趣,不時點頭,記在自個兒的筆記本上。省長儲清廉見領導人感興趣,也就沒打斷這些脫稿的話。終於,指定的代表都發完了言,省長儲清廉說:「現在請首長給我們作重要指示。」
會場有些躁動。但事已至此,誰也改變不了領導人的決定,大家只好自己開起來。代表團自個兒在一起開會,跟領導人參加又不一樣了。大家都在一個省工作,相互都熟,再由指定的發言者正襟危坐,說些冠冕堂皇的話,馬上會顯得做作。省長儲清廉提議,改一下會議的開法,大家自由發言,誰想發言,誰就發言。會場的氣氛,倒一下活躍起來,馬上有十幾隻手舉了起來,要求發言。大家要求發言雖然踴躍,但真到發言,大家的發言,也都大同小異,無非是擁護「政府工作報告」,結合「政府工作報告」提出的要求,聯繫當地實際,或聯繫本部門本企業的實際,找出自己的差距,再列出幾條整改措施,要迎頭趕上去。六個人發過言,已到中場休息時間。省長儲清廉正要宣布休息,會場的門開了。讓大家感到意外的是,國家另一位領導人走了進來。幾台電視攝像機也跟了進來,大燈開著。按照事先安排,這位領導人並沒說參加這個省代表團的討論,沒想到他突然走了進來。大家驚在那裡。反應過來,會場立刻響起雷鳴般的掌聲。這位領導人滿面紅光,先向大家招手,又用手掌往下壓大家的掌聲:「剛聽完一個團的討論,臨時來看望一下大家。」
趙大頭搓著手:「逛逛好,逛逛好。」
老胡看李雪蓮,又感到詫異:「不像從拘留所出來的呀,小臉咋紅撲撲的?」
李雪蓮:「我要告一個人。」
一句話提醒了李雪蓮。原來懲罰一個人,有比殺了他更好的辦法。把人殺了,事情還是稀里糊塗;鬧他個天翻地覆,鬧他個妻離子散,卻能把顛倒的事情再顛倒過來。不是為了顛倒這件事,是為了顛倒事里被顛倒的理。李雪蓮抱孩子來化肥廠時是為了殺秦玉河,離開化肥廠時,卻想到了告狀。大家都沒想到的路,被一個管屎尿的人想到了。這人本來與秦玉河有仇,被秦玉河打碎半粒牙,現在無意之中,又救了秦玉河一命。
李雪蓮:「不讓人多生娃。」
蔡富邦心裏稍平靜一些;但心裏更加不平:「多大的事呀,工作做不下來,殺人了,還是放火了?」
老賈:「如果是醫院,就是專家,專門醫治疑難雜症。」
趙大頭張眼看李雪蓮。看半天,又蹲在床邊抽煙。突然說:「瞧你說的,就是想幹啥,也得給我點時間呀。」
趙大頭:「你昨天不是說來逛北京嗎?我請了假,今兒帶你去長城。咱得早點去前門坐車。」
秦玉河愣在那裡:「啥意思?」
開始咧著大嘴笑。李雪蓮放下心來,知道十多年過去,趙大頭沒記中學時代的仇。李雪蓮:「我去東北看俺姑,回來路過北京,看你來了。」
王公道點點頭。
為了了結過去,也為了開闢未來,李雪蓮又去了一趟縣城西關化肥廠,去找秦玉河。一個月前,李雪蓮來找過秦玉河一趟。當時是為了把他騙回鎮上殺了。為了騙他,還把兩個月大的女兒抱來了。但在縣化肥廠尋了個遍,沒有找到秦玉河,秦玉河開貨車到黑龍江送化肥了;像李雪蓮的弟弟李英勇,不幫李雪蓮殺人,躲到山東一樣;他也躲了。還虧秦玉河當時躲了,當時他不躲,說不定就把他殺了。他當時被殺了,如今李雪蓮在哪裡?說不定就在監獄,等著挨槍子了;也就沒有今天第二回找秦玉河了。上回在化肥廠尋了個遍,沒有找到秦玉河;這回李雪蓮還沒進化肥廠,就看到了秦玉河。秦玉河正坐在化肥廠大門口一家飯館前,在悠然自得地喝啤酒。而且不是一個人,桌子四周,還散坐著五六個其他的男人。李雪蓮認出,其中一個絡腮鬍子叫老張,也在化肥廠開貨車。他們邊喝啤酒,邊說說笑笑。化肥廠門口左邊,是一家收費廁所;右邊,是這家飯館。飯館距廁所不過一箭之地,但大門兩側,上廁所的上廁所,吃飯的吃飯,喝啤酒的喝啤酒。自上次李雪蓮在法院打官司,王公道判李雪蓮敗訴之後,秦玉河不再躲李雪蓮了,秦玉河又開始光明正大地生活了,秦玉河不再去黑龍江送化肥了,又開始在化肥廠門口,跟朋友喝啤酒了。秦玉河以為這件事已經過去了。李雪蓮看到秦玉河跟一幫人在喝啤酒,秦玉河一幫人卻沒發現李雪蓮來了。李雪蓮上前一步,喊了一聲:「秦玉河。」
四,花了四十五塊錢,又買了一雙運動鞋。高幫,雙排十六個氣眼;鞋帶一拉緊,將腳裹得嚴嚴實實。左右端詳,李雪蓮很滿意。折騰別人,也是折騰自己;與秦玉河折騰起來,免不了多走路。
皺了皺眉,越過李雪蓮,開始盤問下一排座位上的乘客。
但能當上一縣之長,也不是容易的;一個縣想當縣長的,有一百多萬;祖墳的墳頭上,未必長了這棵蒿子。比這些重要的是,從政是個迷魂陣,當了鄉長,想當縣長;當了縣長,還想當市長和省長呢。一切不怪別人,全怪自己。史為民想明白這些道理,每天有怨無悔地工作著。胃讓喝酒喝壞了,只能自個兒調理。中午、晚上喝酒,還有一個清早不喝酒,這時史為民只喝粥。粥里放些南瓜和紅薯,既食了粗糧,也養胃。有時先天晚上開會遲,第二天早上睡過了頭,又急著出門,便在車上喝粥。李雪蓮見縣長,也是接受了見法院院長荀正義的教訓,不再中午和晚上找人,換在了早晨;中午和晚上人容易醉,清早,人的腦袋是清醒的。於是,這天早晨,李雪蓮便與縣長史為民,在縣政府門口碰了面。
王公道倒吃了一驚,忙站起給李雪蓮倒茶:「人還是不能殺。殺了,就離不成婚了。」
領導人說的是嚴肅的話題,大家也跟著嚴肅起來。領導人:「我們黨是執政黨,我們黨的宗旨,要求我們時刻要把群眾的利益放到首位。但有些人是不是這樣呢?貪污腐化,不正之風,就是把自己的利益,放到了黨和群眾的利益之上。他當官為了什麼?不是為了給人民當公僕,而是為了當官做老爺,為了發財,為了討小老婆。凡是揭出來的案子,都讓人觸目驚心。我勸還往這條路上走的人,要懸崖勒馬。還是毛主席說的好,無數革命先烈,為了人民的利益,拋頭顱灑熱血,犧牲了自己的生命,我們還有什麼個人利益不能拋棄呢?我說的對不對呀同志們?」
邊回答,邊將頭靠到窗戶上,作出病懨懨的樣子。警察盯著她:「看啥病?」
孟蘭芝搖搖頭。
李雪蓮:「還是按說好的,先打人,后辦事。」
為了安置半布袋芝麻,主要是為了安置還在尖叫的老母雞;也不是為了安置芝麻和老母雞,是為了早點打發走李雪蓮,李雪蓮坐到了王公道新婚房子的客廳里。一個女人從裡間露了一下頭,又縮了回去。王公道:「為啥離婚呀?感情不合?」
老賈說的錯不錯?不錯;因為從理論上講,董憲法是審判委員會的專職委員,審判委員會,就是專門研究重大疑難案件的;從職務上講,專委又比庭長大,也算老賈的上級;但只有法院的人知道,這個專委只是一個擺設,這個上級還不如下級。李雪蓮信了老賈的話,第二天中午十二點半,便在縣法院門口,找到了正在踱步的法院專委董憲法。董憲法今天踱步,也踱了一個多小時了。李雪蓮不知董憲法的深淺,只知道他是法院的專委,專門處理重大疑難案件;董憲法也不知道李雪蓮是誰。正因為相互不知道,李雪蓮對董憲法很恭敬。看董憲法在那裡東張西望,也不敢上前打擾。看他望了半個小時,也沒望出什麼,才上前一步說:「你是董專委吧?」
幾台攝像機馬上放下了。領導人:「貪污腐化,不正之風,是讓我最頭疼的東西,也是廣大人民群眾意見最大的方面。日甚一日,甚囂塵上呀同志們。水能載舟,也能覆舟,這兩顆毒瘤不摘除,我們的黨和國家早晚會完蛋。」
又端詳李雪蓮:「你肚子里不但藏著一個孩子,還藏著這麼些花花腸子,我過去小看你了。」
老胡正在案前埋頭切肉,抬頭看到李雪蓮,吃了一驚。他放下手中的刀,跟李雪蓮來到集后僻靜處,來到廢棄的磨坊。老胡:「寶貝兒,聽說你被拘留了?」
大聲喊來法警,把他們哥倆兒推搡出去。這時李雪蓮上前:「大兄弟,說說我的事兒吧。」
老古馬上也跟李雪蓮急了:「如果是假的,不成你們聯手騙我了嗎?」
別人見董憲法悶悶不樂,以為他為了二十年沒進步和專委的事,喝酒的時候,還替他打抱不平;董憲法悶悶不樂也為二十年沒進步和專委的事,但比這些更重要的,他乾脆不想當這個專委,想去集市上當牲口牙子。更悶悶不樂的是,這個悶悶不樂還不能說。於是董憲法對自個兒的工作,除了得過且過,還對周邊的環境和人有些厭煩。正因為得過且過和厭煩,董憲法便有些破碗破摔,工作之餘,最大的愛好是喝酒。按說他當著審判委員會的專委,審判委員會也研究案子,或者說,董憲法也摻乎案子,原告被告都會請他喝酒;但久而久之,大家見他只能研究和摻乎,不能拍板,說起話來,還不如一個庭長或法官,便無人找他啰嗦。外面無人請他喝酒,董憲法可以與法院的同事喝。但法院的同事見他二十年不進步,想著以後也不會進步了,只能等著退休了;一個毫無希望的人,也無人浪費工夫與他喝酒。法院是個每天有人請酒的地方,但董憲法身在法院,卻無人請他喝酒。長時間無處喝酒,也把人憋死了。久而久之,董憲法已經淪落到蹭人酒喝的地步。每天一到中午十一點,董憲法便到法院門口踱步。原告或被告請別的法官喝酒,大家從法院出來,碰見董憲法在門口踱步,同事只好隨口說:「老董,一塊吃飯去吧。」
王公道搔著頭:「你非要這樣,我也沒辦法呀,你帶訴狀了嗎?」
猛地被人打擾,董憲法吃了一驚。看看表,已經下午一點了,想來今天中午蹭不上別人的酒席了,才轉過身問:「你誰呀?」
王公道一愣,馬上說:「那可不。」
荀正義:「告誰呀?」
又跳著腳在那裡蹦:「我為啥開腸剖腹,還不是被他們兩口子氣的?」
縣長史為民
李雪蓮只好橫下一條心,看能否蒙過去:「我叫李雪蓮。」
李雪蓮:「本來不難纏,是你們給弄難纏了。」
這個場面也就三四秒鐘。正廳里,進會場的代表,說說笑笑,誰也沒有注意到。大家順利進了會場。九點鈴響,會場里響起雷鳴般的掌聲,領導人開始作「政府工作報告」。
法官王公道被處理得最輕,因他本來就沒有職務,談不到撤職,只是給了個處分;但也憋了一肚子氣,罵道:「不是講法嗎?讓我們講,你們辦起事來,咋又不講了呢?」
又說:「快點快點,代表們馬上要去大會堂開會了。」
秦玉河:「他不該當獸醫,他該去北京管全國的計劃生育,那樣,所有漏洞都讓他堵上了。」
又問:「蔡市長,你看怎麼辦?」
十天之中,李雪蓮做了七件事。
領導人想了想,揮揮手:「那樣,就再一次矯枉過正了。」
李雪蓮:「你說你要幫我殺人。」
史為民:「我待會兒去一下不就是了,還用拿帽子來嚇唬人?」
李雪蓮:「難就難在這裏。」
儲清廉不知領導人接著要說什麼,從筆記本上抬起頭,有些慌亂;但××縣確是他這個省的,他忙點頭:「是,是。」
一邊捂著頭,往牌坊前的石獅子身後躲。其他幾個門衛都笑了。李雪蓮看出,趙大頭小時候是個窩囊孩子,現在變了。
王公道:「也不會,就是行政會介入,會罰款,會開除公職,這不是雞飛蛋打嗎?」
這時省水利廳一個副廳長由本縣一個副縣長陪著,到了賓館門口。史為民撇下老呂,忙笑著迎上去,與副廳長握手,一塊步入賓館。
趙大頭愣在那裡。李雪蓮:「要不然,這兩天,不是白逛了。」
指律師老鄭:「他剛才也念了秦玉河的話,秦玉河就說是真的。」
李雪蓮:「咋了?」
老胡:「啥話?」
於是董憲法就來到了法院。董憲法在部隊當營長,按級別論,到法院給安排了個庭長。十年後,不當庭長了,升任法院審判委員會專職委員。說是升任,法院系統的人都知道,是明升暗降。這個專職委員,只是一個業務職位,並無實權。名義上享受副院長待遇,但不是副院長;審案、判案、出門用車、簽字報銷,權力還不如一個庭長。換句話,董憲法的庭長,是給擠下去的;或者,是給擠上去的。這個專職委員,董憲法一當又是十年,離退休已經不遠了。二十年前,他上邊的院長、副院長都比他年齡大;如今的院長、副院長都比他年輕;從年齡講,董憲法也算是老資格了。正因為是老資格,二十年只混到一個「專委」,不見進步;或者說,從庭長到「專委」,等於是退步;就被同事們看不起。比同事們看不起董憲法的,是董憲法自己。同事們看不起他是在平時,董憲法看不起自己是在關鍵時候;好幾次該當副院長時,他沒把握好機會;按說專委離副院長比庭長近,但好幾個庭長越過他當了副院長,他仍原地未動。關鍵時候,不是比平時更重要?平時的點滴積累,不都是為了關鍵時候?比這更關鍵的是,同事們覺得他二十年沒上去是因為窩囊,董憲法覺得自己沒上去是因為正直。覺得自己不會巴結人,不會送禮,不會貪贓枉法,才錯過了關鍵時候。
李雪蓮:「我找縣長。」
李雪蓮起身。史為民:「你找誰呀?」
李英勇倒點頭:「明天就明天。反正是要殺,趕早不趕晚。」
接著讓李雪蓮洗臉,又給她倒茶,又去后廚,一時三刻,端來一碗熱騰騰的打滷麵。吃完喝完,已是晚上九點。趙大頭問:「到北京幹啥來了?」
又捋胳膊捲袖:「明說吧,來的時候,我喝了兩口酒。」
打人都不用,更別說殺人了。李雪蓮盯著老胡手中帶血的刀:「不能殺人。讓你殺人是害你,殺了人,你不也得挨槍子嗎?」
五,賣豬。家裡餵了一頭老母豬,兩口豬娃。李雪蓮把它們全賣了。除了打官司需要錢,還因為打起官司,沒人照看它們。人的事還沒拎清楚,就先不說豬了。不過李雪蓮沒有把豬賣給鎮上殺豬的老胡;賣給老胡,又怕節外生枝;把豬趕到另一鎮上,賣給了在那裡殺豬的老鄧。
又抱住頭:「你以為我是黑社會呀?」
儲清廉又踱了一陣步,看秘書長:「他是有備而來。」
王公道:「還有法院,從來沒有審過這種案子。它看似是一樁案子,其實是好幾樁案子。好幾樁案子審來審去,從離婚又到離婚,案子轉了一圈,又回到原來的地方,這不麻煩嗎?」
這個門衛:「這是規定。」
李雪蓮:「你到底要說啥?」
荀正義也忙向老曹的車趔趄了兩步,嘴裏說:「老領導放心,您的點滴教誨,我都記在心裏,這案子我一定好好問,明天向您彙報。」
李雪蓮:「我不想耽誤你工作。」
夜色中,李雪蓮往窗外舒了一口氣,又坐下來。
建議××市××縣法院,給審判員王公道予以行政記大過處分。
老胡:「啥事?」
沒想到一個門衛伸手攔住李雪蓮,對趙大頭說:「大頭,有話外邊說吧,正開人代會呢,陌生人不準入內。」
李雪蓮:「大兄弟,十天之後,我再找你。」
李雪蓮不好說明天要到天安門廣場靜坐,便說:「明天我想去商場,給孩子買點東西。」
李雪蓮:「比這嚴重。」
但第二天李雪蓮去娘家找李英勇殺人,李英勇他老婆告訴李雪蓮,李英勇昨天夜裡,開拖拉機去山東收棉花了。說好是去殺人,怎麼又去收棉花?過去收棉花不出省,這回怎麼跑到了山東?明顯是溜了。李雪蓮嘆了一口氣,除了知道李英勇並不英勇,還知道「打虎還靠親兄弟,上陣還靠父子兵」這句話是錯的。
但今天荀正義喝大了。今天是在本縣,是在法院系統,是周三,與禁令都有些衝突;但不是無緣無故,而是有緣有故:因為今天是前任院長老曹的生日。老曹三年前退下來,把院長的位置讓給了荀正義。老曹對荀正義有提攜和栽培之恩。老領導的生日,又是退下來的老領導,荀正義便陪老領導喝酒;老領導喝大了,荀正義也喝大了。關於老領導老曹的栽培之恩,荀正義其實有一肚子苦水。三年前,老曹該退了,當時法院有四個副院長;在這之前,老曹培養的接班人不是荀正義,而是另一個副院長老葛。老曹一輩子除了愛斷案,還愛喝酒;除了愛喝酒,還愛打橋牌;老葛也愛打橋牌。牌卓上最能考驗一個人的品行。老曹深知老葛之後,便把老葛作為接班人來培養;老曹深知老葛,把位置交給老葛也放心。誰知在老曹退位的頭一個月,老葛與同學吃晚飯,喝酒喝醉了;酒後駕車,上了馬路,走的卻是逆行;老葛喝醉了,車速開得又高,嚇得對面的車紛紛避讓;老葛反罵:「還有沒有規矩了?怎麼逆著就上來了?可見法制不健全,明天九-九-藏-書都判了你們!」
王公道:「如果你們當初離婚是假的,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你們當初離婚的目的,是為了多要一個娃。如果為了多要娃離婚,你們就有逃避計劃生育的嫌疑。知道計劃生育是啥嗎?」
晚上李雪蓮就住在趙大頭的床上。趙大頭晚上住哪兒,李雪蓮就不知道了。第二天一早,李雪蓮還沒起床,外邊有人「嘭嘭」敲門。李雪蓮披衣起身,打開門,趙大頭一臉著急:「快,快。」
老呂不在意地揮揮手:「一個潑婦,讓我趕走了。」
李雪蓮:「不是一樁案子。」
秘書長明白,他指的是昨天下午討論會的事。
李雪蓮:「咱也跟趙火車一樣,等孩子上了戶口,咱倆再復婚。孩子是在離婚時生的,復婚等於一人帶一個孩子。哪條政策也沒規定,雙方有孩子不能結婚。結婚後不再生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李雪蓮換了一身新衣服,走出趙大頭的屋子,走出「廚房重地」,要去天安門廣場靜坐。靜坐換新衣服,也是為了跟天安門廣場相符;如一身邋遢,像個上訪的,說不定還沒進天安門廣場,就被警察抓住了。一個月前決定告狀時,李雪蓮買了身新衣服,一個月沒用上,現在終於派上了用場;在老家沒排上用場,在北京派上了用場。但剛轉過大廈,來到前院的花池子前,被一人當頭喝住:「哪兒去?」
李雪蓮:「我打聽你的車號了。車上坐的是你,你就是縣長。」
李雪蓮:「法院判我輸了。今天我不管法院,也不管別人,我就想問問你,法院判的對不對?去年離婚,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將李雪蓮拖開,將荀正義往車上扶。但這時老曹在樓梯口大聲問:「咋回事?」
又呵斥:「俗話說得好,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
李雪蓮不解:「打官司,又不是偷東西,咋還背著人呀?」
老呂:「去年離婚了,如今又後悔了,非說去年的離婚是假的。」
李雪蓮:「子宮下垂。」
三,從美髮廳出來,進了商店,花了九十五塊錢,買了一身新衣裳。王公道說得對,這樁案子不簡單,看似是一樁案子,其實是好幾樁案子;拉開架勢打官司,不知得花多長時間;與人打官司,就要常常見人,不能顯得太邋遢;太邋遢,人不成個樣子,更像被人甩了,去年的假離婚更說不清了。
荀正義說的也是實情。董憲法是公職人員,如果董憲法案子審錯了,該找法院院長,如果董憲法涉及貪贓枉法,就不是法院能管的事了,該由檢察院立案偵查。但李雪蓮不懂其中的道理,反倒急了:「咋我找一個人,說不該他管;找一個人,又說不該他管;那我的事,到底該誰管呢?」
雖然知道趙大頭在省駐京辦事處工作,但李雪蓮找到省駐京辦事處,還是幾經周折。李雪蓮打聽著,換了八回公交車;有三回還倒錯了,走了不少冤枉路;清晨到的北京,一晃到了晚上,才找到那個省駐京辦事處,趙大頭當廚子的地方。辦事處是一幢三十多層高的大廈。到了辦事處,卻發現這個大廈她進不去。大廈前臉有個院落,院落門口有座牌坊;沿著牌坊,拉著警戒線;警戒線處,有五六個門衛守著,不讓人進。原來這裏住著這個省參加「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一百多名代表。李雪蓮走上前去,門衛以為李雪蓮是來住宿的;打量她的衣著,又不像住得起這大廈的人;但一個門衛仍客氣地說:「別處住去吧,這裏住著人大代表。」
王公道聽不明白了,又搔頭:「反正你要跟姓秦的離婚,這折騰一圈又是離婚,你這不是瞎折騰嗎?」
沒想到看廁所的婦女說:「我說的不是你們離婚的事。」
法院院長荀正義
荀正義:「檢察院。」
說著,解開外衣的扣子,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一離婚證。
那中年人仍一臉溫和:「那不要緊,請問您是哪個團的?」
李雪蓮:「離婚證不假,但當時離婚是假的。」
李雪蓮:「我叫李雪蓮。」
秦玉河一下沒轉過彎來。待轉過彎來,搔頭:「這主意好是好,但也不能因為孩子,咱倆就離婚呀。」
秘書長:「縣裡也管了,管不下來。這婦女現在不是告一個人,是告許多人。」
秘書長:「管了,不聽。」
秘書長忙點頭:「是個犟娘們。」
李雪蓮:「我不怕麻煩。」
李雪蓮:「殺幾個算幾個,我這心裏憋的呀。」
李雪蓮這時答不出來了。她能答出自個兒的姓名,但她知道那姓名不管用;代表團里別人的姓名,她一個也不知道,於是便愣在那裡。
李雪蓮一愣:「病歷,啥病歷?」
法院法官王公道
王公道:「就算你與秦玉河去年離婚是假的,恰恰是這個假的,麻煩就大了。」
轉身向政府大門裡跑去。他跑一是為了脫身,好去參加「世外桃源」的剪綵;二是參加剪綵,身上一身米粥不合適,得去辦公室換身衣服。李雪蓮上前一把拉住他:「別跑哇,我看你就是縣長。」
李雪蓮:「我叫李雪蓮。」
李雪蓮鬆了一口氣,但接著又一愣。她來北京並不是來逛,而是來告狀;但昨天順口說過「逛」,沒想到趙大頭當了真;又看趙大頭這麼當真,一怕拂了趙大頭的好意,二是昨天剛剛說過的話,不好馬上改口;一改口,再露出告狀的馬腳,事情就大了;再說,告狀也不是一天的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要開半個月呢;正因為不是一天的事,也就不差這一天;便急忙刷牙洗臉,與趙大頭去了前門,又一塊坐旅遊車去了長城。一天逛下來,李雪蓮滿腹心事,也沒逛出個名堂,沒想到趙大頭逛出了興緻。第二天,又帶李雪蓮去了故宮和天壇。天壇門口有個美髮廳,又帶李雪蓮去燙了個頭。頭髮燙過,趙大頭打量李雪蓮:「利索多了,馬上變成了北京人。人土不土,就在髮型。」
李雪蓮這時說:「大頭,明兒我不想去頤和園了。」
趙大頭:「這裏我熟,能住的地方有十個,你不用操心。」
李雪蓮第二次見到王公道,是在法院的法庭上。王公道身穿法官制服,剛審完一樁財產糾紛案。縣城東街老晁家哥倆兒,自幼父母雙亡;長大后,在縣城十字街頭,合開了一個胡辣湯鋪子。哥倆兒每天五更開張,鋪子又地處鬧市,生意漸漸紅火起來。但前年老大結婚,哥倆兒間多了一個人,矛盾也多了起來,一直鬧到分家的地步。家裡的財產倒好分割,二一添作五,到了胡辣湯鋪子,兩人都想爭到手,互不相讓,便鬧到了法庭。王公道跟晁家老大是小學同學,相互打過招呼,便與哥倆兒調解,誰要胡辣湯鋪子,給對方出多少錢等等。晁家老大倒聽王公道的調解,晁家老二節外生枝,說老大自結婚之後,每天清晨不起床,兩年來,十字街頭的胡辣湯鋪子,都是他五更開張,這不成長工了嗎?又要在調解胡辣湯鋪子之前,讓老大先賠償他兩年來的損失。老大也急了,說去年老二胃出血,開腸剖腹的,白花了家裡八千多塊錢,這賬如何算?哥倆兒越說越多,離開座位,戧到一起,有在法庭動手的架勢。王公道看調解不成,只好宣布閉庭,此案改日判決。誰知老二又不讓閉庭:「不說開腸剖腹的事沒事,說到開腸剖腹,胡辣湯鋪子就不算事兒了;今兒不說胡辣湯鋪子了,單說開腸剖腹——今天不說出個小雞來叨米,誰也別想走出這屋子一步!」
秘書長出了一身冷汗。他領會,儲清廉的意思,領導人在講話中,講到那個農村婦女,看似隨意舉例,其實並不隨意;進而,按照會議的安排,這位領導人本來不參加這個省的討論會,突然又來參加,看似偶然,「臨時來看望一下大家」,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秘書長又想到省長儲清廉,這些天正處在升遷的關鍵時候,聽說要調他到另一個省去當省委書記;又聽說,對他的升遷,中央領導層有不同看法;由此及彼,秘書長張張嘴巴,說不出話來。
領導人緩了一口氣:「我的秘書還算一個好人。或者說,他今天落了一回好人。警衛人員把這個婦女當作恐怖分子抓了起來,我的秘書路過那裡,問明情況,就讓把人放了。據說,她在老家,還有一個三個月大的娃娃。我的秘書,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這不是對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的態度問題,而是對人民群眾的態度問題。我們現在不正開著人民代表大會嗎?我們在代表誰呢?我們又把誰當恐怖分子抓起來了?誰恐怖?不是這個勞動婦女,是那些貪污腐化當官做老爺又不給人民辦事的人!……」
李雪蓮知道自己不能回答出差,也不能回答去北京做生意,也不能回答去北京找孩子,她看上去都不像;更不能回答去北京的真實原因:告狀;便隨著前排一個乘客說:「看病。」
李雪蓮:「跟你沒關係,跟王公道有關係。」
老古:「他的話不能信,我就信你的。去年離婚時,秦玉河倒沒說啥,就你的話多。我問你們為啥離婚,你口口聲聲說,你們感情破裂。當初破裂,現在又不破裂了?這一年你們面都沒見,這感情是咋修復的?今天秦玉河連場都不到,還不說明破裂?」
王八蛋秦玉河
董憲法倒急了:「我沒說忙,你咋知道我忙?啥意思?想吃獨食呀?」
老胡高興得手舞足蹈,上來就摸李雪蓮的奶|子:「啥時候辦?就今兒吧。」
王公道:「二百。」
李雪蓮打量:「我住這兒,你住哪兒?」
李雪蓮:「為啥?」
李雪蓮嚇了一跳。扭頭看,是一中年男人,粗胖,一身西服,打著領帶,左胸上別著辦事處的銅牌,看上去像辦事處的領導。李雪蓮以為自己在趙大頭這裏偷住被他發現了;又聽他問李雪蓮「到哪兒去」,並沒問她「住在哪兒」,又有些放心;但回答「到哪兒去」,匆忙間也不好回答,因為不能告訴他實話,說自己要去天安門廣場靜坐;一時也想不出別的由頭,只好答:「出去隨便遛遛。」
用力甩開李雪蓮,走了。
李雪蓮:「在鎮上當獸醫。」
那人指指花池子台階上四五捆紙包,又指指大院門口:「這些材料,快搬到車上,不知道今天要做『政府工作報告』呀?」
董憲法哭笑不得:「你倒纏上我了?法院那麼多人,憑啥這事兒非得我管?」
見李雪蓮著急,另一個門衛加入幫著想:「后廚咱都熟呀,確實沒有一個叫趙敬禮的。」
李雪蓮:「董憲法。」
李雪蓮急了:「我是不是你姐?你姐這麼讓人欺負,你就睜眼不管了?你要不管我,我也不殺人了,我回去上弔。」
王公道:「結婚幾年了?」
領導人轉頭問儲清廉:「清廉啊,這樣當官做老爺的人,我們要得要不得呀?」
秦玉河見李雪蓮提他胡搞的事,更加惱羞成怒;秦玉河仰脖子「咕咚」「咕咚」又喝了幾口啤酒,又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這事你問不著我,該問你自己。」
李雪蓮:「照你這麼說,我工作不是白做了?」
又說:「我準備騰出倆月工夫,啥也不幹,折騰他個魚死網破。」
李雪蓮:「王公道。」
又哭:「官司的事我不管了,縣長市長我也不管了,我只是想問問,趁著我懷孕,你跟人胡搞,你還有沒有良心?」
李雪蓮:「帶著離婚證呢。」
領導人走後,省長儲清廉傻在那裡,大家也面面相覷。這時大家想起,領導人講完話,大家也忘了鼓掌。儲清廉也突然想起,領導人講完話,他也忘了表態。當然,他就是想表態,領導人接著要會見外賓,起身走了,也沒時間聽他表態。
由於心虛,回答得有些結巴。也許說別人的名字她不結巴,說自己的名字反倒結巴了。中年男人笑了,說:「好,李雪蓮代表,請您跟我來一下,核對一下您的身份。」
這清樣秘書也已經看到了,便說:「可能人代會期間,您去參加這個省的討論會,批評了這件事,他們就雷厲風行了。」
老呂:「喝三杯就走,你能到場喝三杯,咱就能評上頭三名。」
孩子喘過氣來,也跟著李雪蓮哭;看廁所的婦女見李雪蓮罵秦玉河,便知道她是秦玉河的前妻了。秦玉河與李雪蓮的「離婚」故事,已經在化肥廠傳開了,接著傳到了化肥廠門口的廁所。看廁所的婦女見李雪蓮罵秦玉河,也跟著罵道:「這個秦玉河,真他媽不是東西。」
為了在北京待下來,為了安置自己,李雪蓮投奔了一個中學同學。這個中學同學叫趙敬禮,當年在班上,與李雪蓮坐前後桌,坐了六年。趙敬禮長顆大頭;大頭正頭頂,又凹進去一坑,成了葫蘆型。「趙敬禮」是趙敬禮的大名,但班上無人喊他「趙敬禮」,都喊他「趙大頭」。久而久之,喊「趙大頭」有人答應,冷不丁有人喊「趙敬禮」,趙敬禮自個兒,都不知道在喊誰。初中三年,兩人沒說過話;從高中一年級起,李雪蓮知道趙大頭對她有意思。趙大頭從小沒有娘,她爹是鎮上一個裁縫;趙大頭有三個弟弟;一個爹,整天踏一台縫紉機,養活趙大頭哥兒四個,家裡並不寬裕;但從高中一年級起,趙大頭三天兩頭給李雪蓮帶「大白兔」奶糖,從課桌后悄悄遞過來。也不知他的錢從哪裡來的。「大白兔」糖送了兩年多,也不見趙大頭有什麼表示。還是高中快畢業了,一天在上晚自習,李雪蓮出教室解手;從廁所回來,趙大頭在教室門口候著。看看左右無人,趙大頭說:「李雪蓮,我想跟你說句話。」
李雪蓮靈機一動,答出她是她那個省的代表團的。中年人:「請問您的姓名?」
這時一陣冷風吹來,荀正義打了個寒噤。剛才是半醉,風一吹,倒成了全醉。荀正義清醒時很謹慎,喝大了容易脾氣暴躁。酒前和酒後是兩個人。這也是他平日不喝酒,給自己規定五條禁令的原因。這時不耐煩地說:「如果你說他別的,也許該我管,但你說他貪贓枉法,這事我就管不著了。」
會場的掌聲更熱烈了。領導人又笑了:「看來是要逼上梁山了。」
開始在屋子裡踱步。踱了幾個來回,停住:「這個儲清廉,心機也太重了。」
李雪蓮愣在那裡:「全縣人都知道,他在這裏做飯呀。」
趙大頭啥也沒說,上來就抱李雪蓮,接著就要親嘴。由於動作太直接,中間也沒個過渡,李雪蓮有些措手不及。措手不及之下,本能地推了趙大頭一把。趙大頭腳下一絆,跌倒在地。如果換一個男生,爬起來還會親李雪蓮;幾經糾纏,幾經掰扯,哪怕李雪蓮說「我要急了」,「我要喊了」,仍繼續撕扯,好事也就成了;沒想到趙大頭跌了一跤,從地上爬起來,看了李雪蓮一眼,愣愣地說了一句:「我以為咱倆已經好了呢。」
見他這麼說,李雪蓮「噗啼」笑了。十幾年過去了,趙大頭看似變了,誰知還是個老實孩子。便說:「大頭,明兒我想一個人出去,你就讓我一個人出去吧。俗話說得好,也給我點私人空間。」
孟蘭芝:「這就是咱倆的區別,我遇事能忍,你遇事不能忍。」
轉身就跑了。趙大頭跑了,李雪蓮氣得「咯咯」笑了。摟她親她她沒生氣,轉頭跑了,李雪蓮就生氣了。第二天兩人再見面,趙大頭低著頭,紅著臉,不敢再看李雪蓮。這時李雪蓮知道,趙大頭是個老實孩子。李雪蓮賭氣,也不理趙大頭。接著高中畢業,李雪蓮沒考上大學,趙大頭也沒考上大學;李雪蓮回到了村裡,趙大頭的一個舅舅,在省城一個賓館當廚子,趙大頭就跟他舅舅到省城學廚子去了。後來他舅舅被調到這個省駐北京的辦事處當廚子,趙大頭也跟來了;後來他舅舅退休回了老家,趙大頭就一個人留在了北京。李雪蓮到北京舉目無親,認識的所有人中,只有趙大頭在北京,於是便想投靠趙大頭。但中學時候,她吃了兩年多趙大頭的「大白兔」,打穀場上,又將趙大頭嚇了回去,她擔心趙大頭記仇。李雪蓮也想好了,如趙大頭不記仇,她就有了落腳處;如趙大頭記仇,她轉頭就走,另尋一個住處。這個住處李雪蓮也想好了,就是火車站。雖然北京火車站她沒去過,但她知道,普天下的火車站,一到晚上,屋檐下都可以睡人。
老呂:「我問過法院了,法院不是不作為,正是作為了,她才告法院。她說離婚是假的,法庭經過核定,離婚卻是真的,能因為她告狀,法院就違法給她再判成假的嗎?」
李雪蓮:「要的就是這個麻煩。」
趙大頭領著李雪蓮越過警戒線,進了院落;但他並沒有領李雪蓮進大廈,而是領她沿一條小路,繞到大廈後身。後身有一座兩層小樓,當頭一塊牌子:「廚房重地」。進了重地,又領李雪蓮進了一間儲藏室;儲藏室里有床鋪;李雪蓮明白:原來這裡是趙大頭的住處。趙大頭解釋:「也是領導的信任,邊住宿,邊看倉庫。」
董憲法有些悲壯,也有些灰心。當正義變為灰心時,董憲法便有些得過且過。比這些更重要的是,董憲法壓根不喜歡法院的工作。不喜歡不是覺得法律不重要,而是他打小喜歡做的,是把事往一塊攏,而不是往兩邊拆;而法院的工作,整天乾的全是拆的事。好事大家不來打官司。就像醫生,整天接觸的都不是正常人,而是病人一樣。醫院盼的是人生病,法院盼的是麻煩和官司;沒有生病和官司,醫院和法院都得關門。董憲法覺得自己入錯了行,這才是最關鍵的。董憲法覺得,牲口市上的牲口牙子,與人在袖子里捏手,撮合雙方買賣,都比法院的工作強。但一個法院的專委,也不能撂下專委不幹,去集上賣牲口。如去賣牲口,董憲法自個兒沒啥,世上所有的人會瘋了:他們會覺得董憲法瘋了。所以董憲法整日當著專委,心裏卻悶悶不樂。
另一個門衛問:「你親戚也來開人代會呀?」
李雪蓮:「沒當外人,就是說說。」
見李雪蓮這麼說,趙大頭也不再堅持了,也笑了:「你要真想一個人出去,你就一個人出去。其實,陪你跑了兩天,廚師長也跟我急了。」
告別老胡,李雪蓮決定不殺人了。不但不殺人,也不打人了。不但不打人,連狀也不告了。她突然悟出,折騰這些沒用。原想折騰別人,誰知到頭來折騰了自己。但她心裏還是不服,還想把這事說清楚。找普天下的人說不清楚,找一個人能把這事說清楚;普天下的人都說李雪蓮是錯的,惟有一個人知道李雪蓮是對的;普天下的人,都說李雪蓮去年離婚是真的,惟有一個人,知道這事情的真假,知道這事情的來龍去脈;也正是這個人,把李雪蓮推到了說不清事情真假的地步,還在拘留所被關了七天;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她的前夫秦玉河。她想當面問一問秦玉河,去年離婚到底是真還是假。現在問這句話的目的,跟前些天不一樣;前些天倒騰這句話是為了打官司,現在不為打官司,不再是弄清真假之後,還要與秦玉河再結婚再離婚,讓秦玉河也跟他現在的老婆離婚,大家折騰個夠,大家折騰個魚死網破;而是就要一句話。世上有一個人承認她是對的,她就從此偃旗息鼓,過去受過的委屈也不再提起。李雪蓮無法將真相證明給別人,只能證明給自己。就此了結既是為了了結過去,也是為了開闢未來。李雪蓮今年二十九歲,說小不算小,說大不算大;但李雪蓮長得不算難看,大眼睛,瓜子臉,要胸有胸,要腰有腰,不然殺豬的老胡見了她,也不會像蒼蠅見了血;她不能把青春,浪費在這些沒用的事情上;她準備放下過去的恩怨,開始找新的丈夫。等找到新的丈夫,帶著女兒,踏踏實實過新的日子。
又要走,又被李雪蓮拉住。這時圍上來許多人看熱鬧。董憲法本來就憋了一肚子氣,見人圍觀,臉上便掛不住:「刁民,大街上,拉拉扯扯,成什麼樣子?滾!」
七,拜菩薩。一開始沒想到拜菩薩。將孩子付託給孟蘭芝后,李雪蓮坐鄉村公共汽車往回走,路過戒台山。戒台山有座廟,廟裡有尊菩薩。先聽到廟裡高音喇叭傳出的念經聲,后看到許多男女老少往山上爬,去廟裡燒香。李雪蓮本來以為事情已經準備妥當,這時想到拉了一項:只顧準備人和人之間的事,忘了世上還有神這一宗。李雪蓮趕緊讓公共汽車停車,跳下車,跑到山上。廟裡廟外都是人。進廟要買門票。李雪蓮花十塊錢買了門票,又花五塊錢買了把土香。進廟,將土香點著,舉到頭頂,跪在眾多善男信女之中,跪到了菩薩面前。別人來燒香皆為求人好,惟有李雪蓮是求人壞。李雪蓮閉著眼念叨:「菩薩,你大慈大悲,這場官司下來,讓秦玉河個龜孫家破人亡吧。」
王公道:「有了第三者?」
領導人這時喝了一口茶,轉頭問省長儲清廉:「清廉啊,××縣是不是你們省的呀?」
李雪蓮頭一回進九-九-藏-書北京,到了北京,有些暈頭轉向。她首先覺得北京大,比村裡、鎮上、縣城和市裡都大;大得漫無邊際;坐在公交車上,走走是高樓大廈,走走又是高樓大廈;走走是立交橋,走走又是立交橋。另外她在北京轉了向。李雪蓮從小學課本上就學到,天安門在長安街的北邊,當她坐著公交車從天安門廣場穿過時,卻發現天安門在長安街的南邊;用村裡的方位校正半天,還是沒有矯正過來;看來在北京期間,就要以南為北,以東為西了。比這更要命的是,李雪蓮來北京是為了告狀,待到了北京,卻不知道該到哪裡告狀,該向誰告狀;這些該去告狀的地方在哪裡,能夠接受她告狀的人,又住在哪裡。幸好「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召開了,李雪蓮知道,「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一定在人民大會堂召開;而人民大會堂,就在天安門的西側;當然,在李雪蓮看來,是在東側;「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召開的地方,一定是有頭有臉的人去的地方;而且不是一般的有頭有臉;李雪蓮靈機一動,決定在北京待下之後,趁著「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召開,到天安門廣場去靜坐;一靜坐,說不定就能引起在大會堂里開會的有頭有臉人的注意。
董憲法:「法院比王公道官大的多了,為啥不找別人?」
李雪蓮:「能判我死刑嗎?」
李雪蓮便將自己的案子從頭說起。剛說到一半,董憲法就煩了;因為他壓根沒聽說過這案子;何況李雪蓮和秦玉河離婚結婚再離婚的過去和將來也太複雜;正因為複雜,董憲法斷定自己沒摻乎過;正因為複雜,董憲法聽不下去了;哪怕你說販牲口呢,都比說這些有意思。董憲法不耐煩地打斷李雪蓮:「這案子,跟我沒關係呀。」
史為民一愣:「沒聽說老張要來呀。」
儲清廉又踱了一陣步,停在窗前。窗外的北京,天已漸漸亮了。儲清廉:「向省委建議,把他們全撤了。」
老曹也就信以為真,開始把荀正義當成自己人。但老曹也有分寸,退下來后,法院的工作,不再插手;只是生活上遇到問題,給荀正義打招呼。正因為工作上不插手,只是生活上提要求,荀正義覺得老曹是個明白人;而生活上的要求,花倆錢就能消災;三年下來,荀正義一直把老曹當老領導供著。每年老曹生日那天,荀正義便請老曹吃晚飯。酒宴上,開頭一句話總是:「工作一年忙到頭,顧不上看望老領導;但老領導的生日,還是得我親自來主持。」
李英勇從碗上抬起頭,看門口:「姐,有啥話,就在這兒說吧。」
李雪蓮舉舉頭上的「冤」字:「告狀。」
雖然法院院長被人攔路告狀是常事,但夜裡,酒後,加上突然,荀正義還是被嚇了一跳。因老曹在身邊,仍要裝出全醉的樣子,又不敢露出被嚇了一跳。架著他的法院辦公室主任,倒是被嚇了一跳,慌忙去拉李雪蓮:「鬆手,沒看院長喝多了?有啥事,明天再說。」
又說:「有多少鴨子,不能下午趕下河呀。」
秦玉河不知李雪蓮的來意和用意,反倒更不動了:「有啥話,就在這兒說吧。咱倆的事,鬧得全縣全市都知道了,沒啥背人的。」
王公道倒笑了:「那倒不能。」
董憲法這時明白,法院有人在背後給他挖坑,不該他管的事,推到了他身上;別人不想管的難題,推到了他頭上;便惱怒地說:「這是哪個王八蛋乾的?個個藏著壞心眼,還在法院工作,案子能不判錯嗎?」
史為民一下聽懵了。聽懵不是一下告這麼多人讓他懵,而是後邊還有一個「我自個兒」。哪有自個兒告自個兒狀的?史為民判定,這案子不簡單,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低頭看了看表,已經八點四十,便說:「既然你找縣長,我給你喊去。」
王公道用手指彈了一下離婚證:「不管當時假不假,從法律講,有這證,離婚就是真的。」
李雪蓮:「其實北京我也不想去,錢花光了,病也不見好,早不想活了。你要讓我下車,我不等半個月,我下車找棵樹就上弔。」
撤銷董憲法××市××縣法院審判委員會專職委員職務,建議該縣人大常委會下次會議予以追認。
史為民一愣:「攔車不要命,寫那麼大一個『冤』字,咋說人家是潑婦?」
領導人健步走到會場中間,坐到省長儲清廉身邊的沙發上,一邊接過女服務員遞過來的熱毛巾擦臉,一邊對儲清廉說:「清廉呀,會接著開吧,我來聽聽大家的高見。」
李雪蓮:「誰也不是整天殺人,就看到沒到那地步。」
董憲法指李雪蓮:「你工作沒白做,你這叫行賄,懂不懂?我沒追究你,你倒纏上我了。」
老胡盯住李雪蓮看。李雪蓮剛洗過澡,臉蛋紅撲撲的,一頭濃密的頭髮,綰起來頂在頭頂,正往下滴水;生完孩子不久,奶是漲的;渾身上下,散著體香和奶香。老胡往前湊:「親人,要不咱還是先辦事,再打人吧。」
史為民:「告誰呀?」
一天無話。到了晚上,史為民又去縣賓館陪從省里到市裡來的七八撥客人吃飯。車到了縣賓館門口,縣信訪局長在台階上站著。縣信訪局長姓呂。史為民已經忘了早上婦女告狀的事。見史為民下車,老呂高興地迎上來:「史縣長,你要支持我的工作。」
那人生氣地說:「別遛了,趕緊搬吧。」
李雪蓮:「你推不動,誰能推得動?」
警察:「別人都下,你為什麼不下?」
老賈:「這人管的難纏的案子太多,再給他推,他會急呀。」
史為民倒「噗啼」笑了:「人家告狀一肚子氣,你還說這種風涼話。」
又說:「再拖下去,我不殺秦玉河,也該殺別人了。」
罵著,對面一輛十四輪的運煤車躲閃不及,迎頭撞來,將老葛的車又撞回順行道上。車回到了順行道上,人當場死亡。老葛的死,給荀正義提供了機會。老曹下台時,接老曹班的就不是老葛,而成了荀正義。荀正義能接老曹的班,應該感謝的不是老曹,而是那輛運煤車;也不是那輛運煤車,而是老葛喝的那頓酒,與老葛喝酒的老葛的同學們。荀正義這麼認為,老曹卻不這麼認為;老曹認為,他親手把院長的位置交到誰手裡,誰就是他培養的;荀正義從他手裡接的院長,就該報他的恩。老曹這麼認為,荀正義也只好順水推舟,院長當上之後,見了老曹總說:「我何德何能,不是老領導的培養,我哪裡能坐上這個位置?」
不等對方接話,馬上又說:「有啥事,不能下午辦呀。」
警察一愣:「我負什麼責任?」
老胡眼中閃了光:「不錯呀寶貝兒,你買肉哪回吃過虧?」
蔡富邦說這話時是上午。上午,李雪蓮仍在市政府門口坐著,頭頂一個「冤」字;下午仍在靜坐,沒有人管;到了晚上,圍觀的人散去,就剩李雪蓮一個人;李雪蓮從饃袋裡掏出一個干饃,正往嘴裏送,幾個穿便服的警察,一擁而上,不由分說,便把李雪蓮架走了。市長蔡富邦只說把李雪蓮弄走,並沒說弄到哪裡去;說過這話,就忙乎別的去了;但他的指示一層層傳下來,從市政府到市公安局,從市公安局到區公安分局,又到市政大道東大街派出所,指示早已變了味兒,成了市長發了脾氣,讓把這婦女關起來。幾個警察把李雪蓮架走,不由分說,以「擾亂社會秩序罪」,把李雪蓮關進了拘留所。
當天晚上,省長儲清廉一夜沒睡。凌晨四點半,儲清廉把省政府秘書長叫到他的房間。秘書長進房間時,儲清廉正在客廳地毯上踱步。秘書長知道,這是儲清廉的習慣;遇到重大問題,儲清廉就是不停地踱步。這個習慣,有點像林彪;差別就是少一張軍用地圖。儲清廉平日是個寡言的人。寡言的人,就是不斷思考的人。起草文件,遇到重大決策,儲清廉總要踱上幾個小時的步。踱著步,不時逬出一句話。不熟悉他的人,往往跟不上他思維的跳躍;不知他思考到哪一節,突然逬出這麼一句話。他不會解釋什麼,一切全靠你的領會。大會上念稿子,大家能聽懂;單獨與你談話,他在踱步,不時迸出一句話,許多人往往不知其所云,如墜雲霧之中。好在秘書長跟了他十來年,還能跟上他思考和跳躍的節奏。儲清廉過去踱步,也就幾個小時,但像今天,從昨天晚上踱到今天凌晨,秘書長也沒見過。秘書長知道,今天事情重大。儲清廉見秘書長進來,也不說話,繼續踱自己的步。又踱了十幾分鐘,停在窗前,看著漆黑的窗外:「昨天下午的事兒不簡單。」
李雪蓮從懷裡掏出一款訴狀,遞給王公道。訴狀是請縣城北街「老錢律師事務所」的老錢寫的,花了三百塊錢。一共三頁紙,一頁紙一百塊。李雪蓮嫌老錢要貴了,老錢當時瞪著眼珠子:「案情重大呀,案情重大呀。」
秦玉河:「嫁我的時候,你是個處|女嗎?新婚那天晚上,你都承認,你跟人睡過覺。」
開始往磨坊外走:「要不就算了。」
其實這時連人也不用打了。前幾天要打人;還不是打人,是殺人;幾天之後,李雪蓮不打人了,也不殺人了,她要折騰人。但李雪蓮不敢把實情告訴老胡,怕老胡急了。老胡急的卻是另一方面:「人老打不著,可把人憋死了。要不咱還是先辦事,辦了事,我敢去黑龍江把人殺了。」
李雪蓮:「幫我去把秦玉河殺了。」
李雪蓮又將自己的外衣脫下:「大頭,你就別忙活了。你要想幹啥,現在還來得及。」
王公道這才想起眼前的人是誰,這才將思路從晁家哥倆兒身上,轉到了李雪蓮身上。他重新坐到法桌后,開始想李雪蓮的案子。想了半天,嘆了一口氣:「麻煩。」
七天之後,省里直接下文:撤銷蔡富邦××市市長職務,建議該市人大常委會下次會議予以追認。
一個門衛說:「你不早說。你等著,我給你喊去。」
老賈:「我們法院的董專委,董憲法。」
李雪蓮最初的想法,並不想瞎折騰;已經離婚了,折騰一圈還是離婚;李雪蓮最初的想法,是快刀斬亂麻,一刀殺了秦玉河了事。但秦玉河一米八五,膀大腰圓,真到殺起來,李雪蓮未必殺得過他。當初結婚找秦玉河,圖他個膀大腰圓,一膀子好力氣,如今殺起人來,好事就變成了壞事。為了殺人,李雪蓮得尋一個幫手。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個兒娘家弟弟。李雪蓮的弟弟叫李英勇。李英勇也一米八五,膀大腰圓,整日開個四輪拖拉機,五里八鄉,收糧食賣糧食,也倒騰棉花和農藥。李雪蓮回了一趟娘家。李英勇一家正在吃中飯。飯桌前,趴著李英勇、他老婆和他們兩歲的兒子,正「呼嚕」「呼嚕」吃炸醬麵。李雪蓮扒著門框說:「英勇,出來一趟,姐跟你說句話。」
趙大頭把李雪蓮領到學校後身打穀場上。周圍的夜是黑的。李雪蓮:「你要說啥?」
老賈:「案子已經判了,一判,就代表法院,要想推翻,我的官太小,推不動呀。」
警察看李雪蓮半天,不再糾纏「病歷」的事;又問:「你的證明呢?」
警察臉上的肌肉抖了一下,接著問:「去北京哪家醫院?」
李雪蓮:「比這嚴重。」
老胡大喜,上前就摟李雪蓮,手上下摸索著:「寶貝兒,只要能辦事,別說打人,殺人都成。」
王公道搔著頭想了想,搖搖頭。
李雪蓮:「秦玉河到都沒到,事兒就完了?」
蔡富邦:「刁成信這幾天沒來上班嗎?他就視而不見嗎?」
李雪蓮擼了一把鼻涕,轉身就走了。她走不是聽了老張的勸,而是一個新的主意,又產生在她的心頭。既然開闢不了未來,只好還糾纏過去。過去糾纏過去是為了證明離婚的真假,現在糾纏過去還為了證明她不是潘金蓮;過去說這事純粹為了懲罰秦玉河,現在說這事還為了證明李雪蓮的清白。問題的複雜性在於,李雪蓮是不是潘金蓮這事,是由她跟秦玉河離婚的真假引起的;或者,為了證明李雪蓮不是潘金蓮,先得回頭說清楚離婚的真假。兩件事情本來沒有聯繫,如今讓秦玉河這麼一說,兩件事扭成麻花,就攪到了一起。老張那句「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的話,也刺|激了李雪蓮,可見大家已經把秦玉河的話當真了,已經把這當成她的「短處」了,已經把她當成潘金蓮了。本來她不準備鬧了,不準備折騰了,現在又要重新折騰。可到哪裡折騰呢?該折騰的地方,她過去已經折騰了,從縣裡到市裡,能告狀的地方,她已經告遍了,也讓她得罪遍了;過去告了,沒用;重新告,也不會有用;說不定還會被關起來;她突然下定決心,要離開本地,直接狀告到北京。這件事說不清楚,李雪蓮難活下去。本地都是糊塗人,北京是首都,北京總該有明白人吧?本地從法官到專委,從法院院長到縣長,再到市長,都把假的當成真的,北京總能把真的當成真的吧?或者,總能把假的當成假的吧?真假不重要,關鍵是,我是李雪蓮,我不是潘金蓮。或者,我不是李雪蓮,我是竇娥。
又說:「你晚上就住這兒。」
二,改髮型。打發走老胡,李雪蓮進了一間美髮廳。李雪蓮過去是馬尾松,如今想把它剪掉,改成短髮。折騰秦玉河,免不了與他再見面,李雪蓮擔心兩人一說說戧了,再打起來。過去在一起時,兩人就打過。長發易被人抓住,短髮易於擺脫;擺脫后,轉身一腳,踢住他的下襠。馬尾松改成短髮,李雪蓮不認識鏡中的自己了。不認識就對了,李雪蓮不是過去的李雪蓮了。
李雪蓮終於明白,自己與「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又一次撞上了。但她並無驚慌,看著裏面說:「我不住宿,我找我親戚。」
法院專委董憲法
王公道皺皺眉:「你到底啥事吧?」
好像李雪蓮不是與秦玉河打官司,而是與老古打官司。人證物證,一目了然,王公道法槌一落,李雪蓮就敗訴了。大家起身往外走,李雪蓮攔住王公道:「大兄弟,官司咋能這麼審呢?」
為籌辦這「創建」,蔡富邦花了一年的心血,整治了全市的公園、街道、地溝、學校、農貿市場和棚戶區;全市挨街的樓房,外立面都新刷了一遍。準備一年,就等一天;再有三天,中央和省里管「精神文明城市」創建的領導小組,就要來這裏驗收。為了這一天,蔡富邦又提前一個月,讓全市的幹部市民,上街捉蒼蠅。機關幹部,規定每人每天交十隻蒼蠅,跟年終考核聯繫在一起。蒼蠅不經捉,半個月之後,幹部們十隻蒼蠅的指標就完不成了,個個怨聲載道。而怨聲載道中,全市確實不再飛一隻蒼蠅。蔡富邦知道怨聲載道,但不過往就不能矯正。捉過蒼蠅,又讓小學生唱歌,老太太跳舞。這回蔡富邦去北京,就是彙報「精神文明城市」的創建成果;回來,就準備迎接「精神文明城市」創建活動領導小組的到來。沒想到一回到市裡,市政府門口有一個靜坐的,而且已經坐了三天,還沒人出來管。說句不好聽的,全市的蒼蠅都消滅了,市政府門口,卻出現了一隻大蒼蠅;這不是故意給「精神文明城市」創建活動抹黑嗎?蔡富邦一到辦公室,就把秘書長叫過來,指指窗外的市政府大門口,一臉惱怒地問:「怎麼回事?」
慌忙假裝在儲藏室找東西:「我沒別的意思,就是來找酵母。半夜發麵,早上還得蒸油旋呢。不瞞你說,咱省的省長,最愛吃我蒸的油旋。」
李雪蓮搖頭:「這話,只能對你一個人說。」
李英勇倒被李雪蓮嚇住了,忙說:「姐,我幫你殺還不行啊,啥時候動手呀?」
董憲法想了半天,想不起這個李雪蓮是誰,打了個哈欠:「你啥事吧?」
指的是那天晚上與李雪蓮見面,他喝得半醉,罵了李雪蓮一聲「刁民」,又罵了一句「滾」,把李雪蓮轟走的事。不喝醉,他就會換一種處理方式。他平日不喝酒,給自己規定了五條禁令。
李雪蓮:「哪裡又大了?」
秘書長一身冷汗沒下去,又出了一身冷汗。秘書長領會儲清廉的意思,是要把沒處理好婦女告狀的那些人,引起婦女衝進大會堂的那些人,昨天下午領導人舉例提到的那些人,把一粒芝麻變成西瓜、把一隻螞蟻變成大象的那些人,也就是那個婦女所在市的市長、所在縣的縣長、法院院長……等等,通通撤職。秘書長嘴有些結巴:「儲省長,因為一個離婚的婦女,一下處理這麼多幹部,值當嗎?」
秦玉河扭頭,突然發現李雪蓮,倒吃了一驚。不但他吃了一驚,他身邊的幾個朋友也吃了一驚。但秦玉河很快鎮定下來:「幹嘛?」
李雪蓮:「多少?」
又說:「一紙訴狀,寫了好幾樁案子。好幾樁案子,收的是一樁案子的錢,可不能說貴。要細掰扯這事兒,我還吃著虧呢。」
趙大頭一愣;李雪蓮也一愣,擔心進不去大廈;沒想到趙大頭愣后,一把推開門衛:「日你娘,這是我親妹,是陌生人嗎?」
李雪蓮打量車上,車上坐著這個省一部分人大代表,戴著人大代表的胸牌,在相互說笑;李雪蓮打量他們,他們卻沒人注意李雪蓮。車下看著車上人很滿;上了車,才知道車的後半截是空的。李雪蓮又把四五捆材料往車後頭搬。待把材料剛放到空著的一排座位上,車門「嗞」地一聲關了,車開了。大概司機把她也當成了人大代表。車上的代表只顧相互說笑,沒人去理會這事,大概又把李雪蓮當成了大會的工作人員。李雪蓮倒是嚇了一跳,轉過身,想喊「停車」;突然又想,這車是去人民大會堂;人民大會堂就在天安門廣場西側;當然,在李雪蓮看來是東側;搭這車去天安門,倒省得擠公交車了,也省下車錢了;到了天安門廣場,他們去大會堂開會,李雪蓮去廣場靜坐,誰也不耽誤誰的正事;便在座位上坐了下來。
法院院長荀正義哭了:「早知這樣,那天晚上,我就不喝酒了。」
史為民還是比司機有涵養;這種事也不是頭一回遇見;再說,這也是縣長工作的一部分;便止住司機,推車門下車,先抖抖身上的粥,又上去拉車前頭的婦女:「起來,有啥起來說。」
李雪蓮:「孩子在肚子里踹我呢,我得把他生下來。」
董憲法腦子有些懵,一時想不起這是樁啥案子,這案子自己是否摻乎過;就算摻乎過的案子,在他腦子裡也稀里糊塗;正因為稀里糊塗,他斷不定這案子自己是否摻乎過;便問:「法院的案子多了,你說的到底是哪一樁呀?」
秦玉河又搔著頭想了想,不由佩服趙火車:「這個趙火車,曲曲彎彎,都讓他想到了。這個趙火車是幹啥的?」
大家又笑了。領導人正了正身子,開始講話。領導人講話,輪到大家記錄。領導人先談「政府工作報告」,對報告所講的一年來的成績和不足,及明年的規劃和打算,他都贊成。他語重心長地說,一定要牢牢把握經濟建設這個中心,推進經濟體制改革,逐步推進政治體制改革,改善黨的領導,加強民主和法制建設,加強團結,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因素,增加主動性和緊迫性,取得社會主義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雙豐收。說過這些,像剛才有些代表發言脫稿一樣,他也撇開「政府工作報告」,開始講題外話。首先講國際形勢。從北美、歐洲,講到南美和非洲。在非洲停留的時間長一些,因他剛從非洲訪問回來。接著又講到亞洲。從國際拉回國內,又講了目前國民經濟的真實狀況。從城市講到鄉村,從工業講到農業,講到第三產業,講到高科技……說是脫題,其實也沒脫題。大廳里,只響著領導人的聲音和代表們記錄時筆尖的「沙沙」聲。地上掉根針都能聽見。說完這些,又說:「當然,整個局勢,對我們都是有利的。下面我也說說不足。」
李雪蓮與秦玉河的事,老胡也聽說了;摁住一個人,對老胡不算難事,老胡滿口就答應了:「你們的事我聽說了,秦玉河不是個東西。」
久而久之,同事出門再見到董憲法,便把話說到前頭:「老董,知你忙,今兒吃飯就不讓你了。」
一,洗澡。自生下孩子,只顧惦著殺秦玉河,李雪蓮有倆月沒洗澡了,自個兒都聞見自個兒身上溲了;如今大事已定,李雪蓮便到鎮上澡堂子洗了個澡。在熱水池裡足足泡了倆鐘頭,泡得滿頭大汗,身上也泡泛了,便躺到木床上,讓人搓澡。鎮上澡堂子洗澡五塊,搓澡五塊;過去洗澡,李雪蓮都是自個兒搓,這回花了五塊錢,讓搓澡的搓了。搓澡的大嫂是個矮胖娘們,四川人,個頭低矮,手掌卻大,一掌下去,吃了一驚:「這大泥卷子,好幾年沒見過了。」
為了找人幫自個兒殺人,李雪蓮想到了在鎮上殺豬的老胡。鎮的名字叫拐彎鎮。老胡是個紅臉漢子,每天五更殺豬,天蒙蒙亮,把肉推到集市上賣。肉案子上扔九九藏書的是肉,肉鉤子上掛的也是肉。肉案子下邊筐里,堆著豬頭和豬下水。過去李雪蓮去集上老胡的攤子買肉,買過,老胡又一刀下去,從案子豬身上片下一片肉,扔到李雪蓮籃子里;或從筐里拎根豬大腸扔過來。但這肉這腸不是白扔,老胡嘴裏喊著「寶貝兒」,眼裡色迷迷的。有時還繞過肉案,對李雪蓮動手動腳。都被李雪蓮罵了回去。李雪蓮來到集上老胡的肉攤前,對老胡說:「老胡,找個沒人的地方,我跟你說句話。」
又說:「別拿我不當回事,明告訴你們,我老董在法院工作二十年了,忙也許幫不上你們,要想壞你們的事,還是容易的。」
說得李雪蓮張口結舌。老古又氣鼓鼓地:「我活了五十多年,還沒這麼被人玩過呢!」
李雪蓮:「這離婚是假的。」
孟蘭芝搖搖頭。
如酒不喝大,老曹不會幹涉法院的工作;正是因為喝大了,忘記自己三年前已經退下來了;見有人告狀,回到了當年的亢奮狀態。眾人見老曹要干政,忙又著了慌,放下荀正義,先將老曹往車上扶;一邊扶一邊說:「老院長,就是一個農村婦女,不會有什麼大事,您老身體要緊,還是趕緊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事,讓荀院長處理吧。」
秘書長瘦得像根竹竿,抽煙,臉顯得蠟黃,唯唯諾諾地說:「一個告狀的。」
自個兒「嘿嘿」笑了。李雪蓮看著鏡中的自己,也不好意思笑了。燙過頭髮,趙大頭又請李雪蓮吃「老北京涮肉」。火鍋冒著熱氣。吃著涮肉,李雪蓮突然有些感動,對熱氣和火鍋對面的趙大頭說:「大頭,我來北京這兩天,耽誤你不少時間,又讓你花了這麼多錢,真不好意思。」
六,託付孩子。李雪蓮坐鄉村公共汽車,跑了五十里路,把兩個月大的女兒,託付給中學同學孟蘭芝。李雪蓮本想把孩子託付給娘家弟弟李英勇,但上回讓李英勇幫著殺人,李英勇逃到了山東,李雪蓮看出這弟弟靠不住。李英勇遇事靠姐姐行,姐姐遇事靠李英勇不行。以後就誰也不靠誰了。上中學時,李雪蓮和孟蘭芝並不是好朋友。不但不是好朋友,是仇敵。因為倆人同時喜歡上了班上一個男同學。後來這個男同學既沒跟孟蘭芝好,也沒跟李雪蓮好,跟比她們高兩級的一個大姐好上了。李雪蓮和孟蘭芝相互哭訴起來,成了生死之交。李雪蓮抱著孩子來到孟蘭芝家。孟蘭芝也剛生下一個孩子,胸中有奶,孩子托給她也方便。兩人見面,付託孩子的前因後果就不用說了,因為李雪蓮的事傳得熟人都知道了。李雪蓮只是說:「我把孩子放你這兒,就無後顧之憂了。」
李雪蓮:「大嫂,搓仔細點吧,我要辦一件大事。」
李雪蓮:「說吧。」
看廁所的婦女:「秦玉河不通人性。今年一月,他喝醉了,來上廁所。上廁所是要交錢的呀,我從這裏頭有提成啊。俺一家老小,就值著這個廁所呢。秦玉河仗著是化肥廠的,兩毛錢,就是不交。我攆著他要,他一拳打來,打掉我半個門牙。」
惟一不鬧不哭想得開的是法院專委董憲法。聽完文件傳達,轉身往會場外走。邊走邊說:「去球,早不想跟你們玩了,我到集上當牲口牙子去。」
王公道將去年的離婚證交給她:「從法律講,這就是真的。早給你說,你不聽。」
又轉頭踱到秘書長面前,兩眼冒火地:「他們把事情搞到這種程度,不是給全省抹黑嗎?」
李雪蓮說了假話。在拘留所七天,受的罪就不用提了。一間小黑屋,關了十幾個婦女,橫豎轉不開身;一天三頓,一頓一個窩頭,一塊鹹菜,根本吃不飽;還有解手,不是想解手就解手,非等到放風的時候;許多婦女等不到放風的時候,便將尿撒在了黑屋子裡;李雪蓮也撒過;屋裡的味道就不用說了。比這些更讓人難受的是,關在黑屋子裡,整天不讓說話;吃不飽聞騷味可以忍著,不讓說話就把人憋死了。李雪蓮從拘留所出來,先跑到麥苗田裡吸了半天氣,又對著遠處的群山喊了幾聲:「我操你媽!」
李雪蓮準備把官司打上兩個月,待到法院開庭,僅用了二十分鐘。該案是王公道審的,面前放著「審判長」的牌子,左邊坐著一個審判員,右邊坐著一個書記員。與秦玉河打官司,秦玉河根本沒有到場,委託一個律師老孫出庭。李雪蓮當初寫訴狀找的是律師老錢,老孫的律師事務所,就在「老錢律師事務所」的旁邊。庭上先說案由,后出示證據、念證言,又傳了證人。證據就是一式兩份的離婚證;經法院鑒定,離婚證是真的。又念證言,李雪蓮的訴狀中,說去年離婚是假的;秦玉河的律師老孫念了秦玉河的陳述,卻說去年的離婚是真的。接著傳證人,就是去年給李雪蓮和秦玉河辦離婚手續的拐彎鎮政府的民政助理老古。老古一直在法庭門柱上倚著,張著耳朵,聽審案的過程;現一步上前,張口就說,去年離婚是真的;結婚離婚的事,他辦了三十多年,從來沒出過差錯。李雪蓮當時就急了:「老古,你那麼大歲數了,咋就看不出這事是假的呢?」
李雪蓮:「比老錢要的少。」
秦玉河更看出李雪蓮是要糾纏下去,仍要折騰個魚死網破;問這一句話,還不定今後當啥使呢;她身上不會藏著錄音機吧?便黑著臉說:「我不跟你胡攪蠻纏,是真是假,法院已經判了;你還有什麼話,還去法院告我吧。」
李雪蓮一笑:「這不又出來了嗎?」
董憲法是法院審判委員會專職委員。董憲法今年五十二歲,矮,胖,腆著肚子。董憲法在法院工作二十年了。二十年前,董憲法從部隊轉業,回到縣裡工作。當時縣上有三個單位缺人:畜牧局,衛生局,還有縣法院。縣委組織部長翻看董憲法的檔案材料:「從材料上,看不出他有啥特長,但看他的名字,不該去畜牧局,也不該去衛生局,應該去法院,『懂』憲法,就是懂法律嘛。」
李雪蓮:「那你會像別人一樣,認為我是瞎折騰嗎?」
李英勇:「姐,你說。」
李雪蓮:「你幫我打人,我就跟你辦那事。」
李雪蓮:「我喜歡拘留所,在裡邊啥心都不用操,一天三頓,還有人給你送飯。」
儲清廉也臉色鐵青,忙像雞啄米一樣點頭:「要不得,要不得。」
李雪蓮:「別著急呀,還沒逮著他呢,他去了黑龍江。」
李雪蓮:「秦玉河。」
李雪蓮:「馬大臉他老婆的妹妹嫁到了胡家灣你知道吧?」
李雪蓮頭一回見王公道,王公道才二十六歲。王公道那時瘦,臉白,身上的肉也白,是個小白孩。小白孩長一對大眼。大眼的人容易濃眉,王公道卻是淡眉,淡到沒幾根眉毛,等於是光的;李雪蓮一見他就想笑。但求人辦事,不是笑的時候。何況能見到王公道,不是件容易的事,鄰居說王公道在家,李雪蓮拍王公道家的門,手都拍酸了,屋裡不見動靜。李雪蓮來時背了半布袋芝麻,拎著一隻老母雞。李雪蓮手拍酸了,老母雞被拎得翅膀也酸了,在尖聲嘶叫,最終是雞把門叫開的。王公道上身披一件法官的制服,下身只穿了一褲衩。李雪蓮除了看到他一身白,也瞅見屋裡牆上貼一「囍」字,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明白王公道不開門的原因。但夜裡找他,就圖在家裡堵住他;自個兒跑了三十多里,這路也不能白跑。王公道打聲哈欠:「找誰呀?」
李雪蓮見到法院院長荀正義,是在「松鶴大酒店」門前。荀正義喝大了,被人從樓上架了下來。荀正義今年三十八歲,法院院長已經當了三年。與周邊幾個縣份的法院院長比,荀正義算是最年輕的。正因為年輕,還有遠大的前程,做事便有些謹慎。荀正義平日不喝酒。為了工作,他給自己規定了五條禁令:一個人不喝酒,工作時不喝酒,在法院系統不喝酒,在本縣不喝酒,周一至周五不喝酒;雖然禁令之間相互重疊和啰嗦,但總結起來一句話:無緣無故不喝酒。
一句話提醒了李雪蓮。如能跟人民代表一塊進到大會堂,她這狀可就好告了。今天要作《政府工作報告》,肯定會有許多國家領導人,也來開會。能見到這些人,跟他們詳敘自己的冤情,比自個兒一個人在天安門廣場傻坐著強多了。於是不顧別的,慌忙跳下了車,跟上進大會堂的人流。因李雪蓮是乘人大代表的車來的,大客車已經越過了層層警戒線,也就無人再理會李雪蓮。李雪蓮也就順利地踏著大會堂的台階,一步步來到了大會堂門口。
李英勇看老婆孩子一眼,放下面碗,起身,跟李雪蓮來到村後土崗上。已經立春了,土崗下一河水,破了冰往前流。李雪蓮:「英勇,姐對你咋樣?」
李雪蓮不解:「『專委』是幹嘛的?」
李雪蓮:「就是離婚的事兒,我頭天晚上去過你家,我叫李雪蓮,你讓我等三天,今天就是第三天。」
又嘆:「誰是『小白菜』,我才是『小白菜』。」
看廁所的婦女:「殺人不過頭點地,一時三刻事兒就完了。叫我說,對這樣的龜孫,不該殺他,該跟他鬧呀。他不是跟別人結婚了嗎?也鬧他個天翻地覆,也鬧他個妻離子散,讓他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成,才叫人解氣呢。」
縣長史為民、法院院長荀正義也大呼「冤枉」。縣長史為民捂著胃大罵:「文件就這麼下來了?還有沒有說理的地方了?明天我也告狀去!」
接著又補了一句:「你是李雪蓮嗎,我咋覺得你是潘金蓮呢?」
李雪蓮:「啥意思?」
秦玉河:「要說跟人胡搞,我早吃著虧呢。」
李雪蓮:「馬大臉他老婆娘家是崔家店的你知道吧?」
接著張開嘴讓李雪蓮看。這婦女果然少半粒門牙。過去李雪蓮跟秦玉河在一起的時候,覺得他還講理,沒想到離婚之後,他的性子變了。自己還真小看了他。李雪蓮:「我今兒沒找到他,找到他,就把他殺了。」
李雪蓮:「你們把我的案子判錯了。」
李雪蓮:「你要不管,我回去就殺了他。」
又抹了一下老胡的胸脯:「老胡,咱不急啊,性急吃不了熱豆腐。」
李雪蓮見有人幫自個兒罵人,不由與她親近一些,對看廁所的婦女說:「當初離婚,明明是假的呀,咋就變成了真的呢?」
李雪蓮:「那姐求你一件事。」
又罵:「你知道你在幹啥?你這叫貪贓枉法。」
秦玉河:「說吧。」
王公道氣得渾身哆嗦:「你們哥倆兒爭財產,鹽里沒我,醋里沒我,我好意勸你們,咋就該打我了?」
這天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議程是:上午作「政府工作報告」,下午各代表團分組討論。李雪蓮這個省的代表團的下午討論會的會址,安排在大會堂一個廳。在大會堂討論,並不是代表們上午聽了報告,下午還要接著討論,擔心代表們跑路;這樣安排,大家恰恰多跑了路,因中午大家還要回駐地吃飯;平時大家都在駐地討論;而是按照事先的安排,今天這個省的代表團的討論會,有一位國家領導人參加;領導人參加討論會,一般情況下,半天時間,要相繼參加好幾個代表團的討論;所以哪一個代表團的討論會有領導人參加,會址便改在人民大會堂,便於領導人串場。
儲清廉又踱了一陣步,又停住:「他是來找碴的。」
指指自己的眼睛:「你看,夜夜睡不著,眼裡都是血絲。」
老賈故意想了想:「我給你說一個人,你不能說是我說的。」
李雪蓮:「第一樁,告法院院長荀正義;第二樁,告法院專委董憲法;第三樁,告法官王公道;第四樁,告我丈夫秦玉河;第五樁,還告我自個兒。」
沒等她喊出第二聲,幾個年輕人像猛虎一樣,已經將她撲倒在地。她被壓在幾個小夥子身下。嘴被人捂住了,四肢也被七八隻手同時捺住,一刻也動彈不得。
又問孟蘭芝:「孟蘭芝,要是你,你會像我一樣折騰嗎?」
老臧是孟蘭芝的丈夫。孟蘭芝:「忍也是一輩子,不忍也是一輩子,我雖然怕事,但我佩服遇事不怕事的人。」
又說:「千萬別告訴其他同學。」
今天是禮拜天,按說史為民不該上班。但縣長史為民,從沒休過禮拜天。一個縣一百多萬人,工農商學,吃喝拉撒,事情千頭萬緒;從中央到省里,再到市裡,每天下發的文件有一百多份,都靠史為民落實。工人每天上班八個小時,史為民每天工作十四五個小時,天天夜裡開會。還有,從省里到市裡,每天都有部門來縣裡檢查工作;從省里到市裡,部門有百十來個;縣裡每天需要在賓館招待的上級檢查組,至少有八撥。中飯和晚飯,史為民得陪十六撥次的客人。都是職能部門,哪個也得罪不起。史為民的胃,也讓喝酒喝壞了。史為民時常捂著胃對部下感嘆:「縣長,不是人乾的活。」
李雪蓮:「先打官司,證明這離婚是假的,再跟秦玉河個龜孫結回婚,然後再離婚。」
李雪蓮:「你比他官大,他把案子判錯了,就該找你。」
趙大頭上前一步,搶過李雪蓮的提包:「快進去喝水。」
李雪蓮倒愣在那裡。想了半天說:「這樣審下來,能判我娃死刑嗎?」
李雪蓮又一把推開他:「先打人,后辦事。」
又拍著巴掌說:「騙我還是小事,不等於在騙政府嗎?你說離婚是假的。」
然後站起身,又露出笑容說:「我還要去會見外賓,今兒就說到這兒吧。」
「姓王的,知道你們是同學,你要今天敢徇私枉法,我也豁出去了。」
李雪蓮:「誰?」
老胡轉著眼珠:「如果是殺人,那就得先辦事,后殺人。」
李雪蓮:「大家都這麼說,但我覺得不是。」
正是上班時分,街上除了車就是人。但一溜車隊,在路上開得飛快。因一溜車隊前,有警車開道。車隊到處,所有的路口,紅燈都變成了綠燈。別的車輛和人流,都被攔截住了。十五分鐘后,一溜大客車就到了天安門廣場。到了天安門廣場,李雪蓮才知道「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召開的隆重。不是一溜車隊前往人民大會堂,全國三十多個省市自治區,三十多溜車隊,從不同方向開來。大會堂前幾十個警察,在指揮這三十多溜車隊。這些警察倒有經驗,三十多溜車隊,幾百輛大客車,一時三刻,就在人民大會堂東門外,停靠得有條不紊。接著從幾百輛大客車上,下來幾千名人大代表,胳肢窩下夾著文件包,說說笑笑,往大會堂台階上走。李雪蓮看得呆了。直到車空了,身邊的四五捆材料也被人拿走了,李雪蓮還站在車裡,四處張望。這時車上的司機仍以為李雪蓮是人大代表,扭頭問:「你咋不進去呢?」
李雪蓮不禁哭了:「秦玉河,你真沒良心,你咋能睜著眼睛說瞎話呢?你咋能說話不算話呢?去年離婚時明明說好是假的,你咋一聲招呼都不打就變了呢?你變了沒啥,還與人合夥陷害我;明明是假的,咋就說不成假的呢?」
李雪蓮搖頭:「他不開人代會,他在這裏當廚子,他叫趙敬禮。」
史為民:「啥事?」
李雪蓮想了想,只好說:「那我就在這兒說了。」
看廁所的婦女:「你要打孩子,別處打去。孩子這麼小,哪裡經得住你這麼打?你把孩子打死了沒事,大家知道這裏死過人,誰還來這裏上廁所呀?」
趙大頭照地上啐了一口:「看門當個狗,還拿雞毛當令箭了,裡邊住的都是你爹?你爹坐月子呢,怕招風不能見人?」
王公道:「啥意思,還想打我呀?」
雖是一句話,一句話頂一年,但有一句總比沒一句強,老曹高興得紅光滿面。今年的生日宴,就擺在「松鶴大酒樓」的二樓。老曹首先在自個兒的生日宴會上喝大了;因今天不是無緣無故,荀正義也跟著喝大了。沒喝大時還說:「老領導也知道,平時我不喝酒,給自個兒規定了五條禁令,每年的今天,我倒是要破破例,陪老領導喝個痛快。」
撤銷史為民××市××縣縣長職務,建議該縣人大常委會下次會議予以追認。
這句話把荀正義說惱了。也許荀正義在別處貪贓枉法過,但在李雪蓮這件事上卻沒有。也許不喝酒荀正義不惱,一喝大,就真惱了;惱怒之下,便對李雪蓮吼了一句:「咱倆剛見面,我咋就貪贓枉法了?可見是個刁民,滾!」
會場里又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史為民倒替李雪蓮發愁:「到底因為什麼,離過婚又後悔了呢?」
李英勇還有些猶豫:「摁住人讓你殺,我也得蹲大獄。」
王公道:「如果他仍是單身,這事兒還好說,事到如今,他已經與別人又結了婚。如果證明你們離婚是假的,你想與他再結婚,他還得與現在的老婆先離婚,不然就構成重婚罪;與你結了婚,還要再離婚,這不麻煩嗎?」
李雪蓮:「上午我去了你家,給你家背了一包袱棉花,拎了兩隻老母雞。」
對李雪蓮說:「誰讓你找的我,你就去找誰。」
黑暗中,李雪蓮突然說了話,倒把趙大頭嚇了一跳。接著李雪蓮打開燈,趙大頭尷尬地站在地上。他只穿著內衣,上身一件背心,下身一件襯褲,凸著個大肚子。李雪蓮讓趙大頭「該幹嘛幹嘛」,趙大頭倒有些手足無措。也許,正是因為李雪蓮這句話,把趙大頭架在了那裡,趙大頭下不來了。趙大頭滿臉通紅,在地上搓著手:「瞧你說的,把我想成什麼人了?」
該省省長儲清廉,本來近期要調到另一個省當省委書記;但一個月之後,另一個省的省委書記,在他們本省產生了。儲清廉仍在李雪蓮那個省當省長。三年之後,去了省政協當主席;又五年之後,離休。
然後去鎮上澡堂洗了一個澡;回到家,又換了身新衣服,往臉上抹了許多香脂;抹過香脂,又打了腮紅,才來見老胡。老胡眼粗,也沒看出來。李雪蓮:「老胡,你還記得你一個月前說的話嗎?」
又說:「還有,除了秦玉河,個個都是當官的,身邊一天到晚圍著人,也不好下手呀。」
又說:「李雪蓮,你比我強多了。」
王公道:「都麻煩。你這案子我簡單摸了一下,它很不簡單。先說你,已經離了婚,還要再離婚;為了再離婚,先得證明前一個離婚是假的,接著再結婚,然後再離婚,這不麻煩嗎?」
李雪蓮:「誰麻煩?」
李雪蓮頭頂「冤」字,在市政府門口靜坐三天,市長蔡富邦才知道。一個人靜坐三天蔡富邦沒發現並不是蔡富邦視而不見,而是他到北京出差了。待從北京回來,才發現市政府門口有個靜坐的。周邊圍滿圍觀的人。到市政府上班的工作人員,倒要推著自行車躲開這人群。蔡富邦見此大為光火。蔡富邦光火不是光火李雪蓮靜坐,而是光火他的副手、常務副市長刁成信。蔡富邦去了北京,刁成信並沒出差,竟讓這件事延續三天,自己不處理,等著蔡富邦回來處理。市政府的人都知道,市長和常務副市長有矛盾。說起矛盾,蔡富邦又一肚子苦水,因為這矛盾不是他造成的,而是歷史形成的。十年前,兩人都是縣委書記,那時兩人關係還不錯,常常串縣喝酒;後來一起提的副市長,按姓氏筆畫排列,刁成信還排在蔡富邦前頭;後來交替上升,一個當了市委宣傳部長,一個當了組織部長;再後來,蔡富邦走到了刁成信頭裡,當了市委副書記,刁成信當了常務副市長;再後來,蔡富邦當了市長,刁成信原地未動,成了蔡富邦的副手;兩人貼這麼緊地你上我下;或者,你上了我就不能上;沒有不服氣,也有了不服氣;沒有積怨,也有了積怨;不是對頭,也成下對頭。當然,對頭並不在表面,會上兩人仍客客氣氣;但在背後,刁成信常常給蔡富邦使絆子。一個人在市政府門口靜坐三天,還遲遲不處理,等蔡富邦回來處理,只是眾多絆子之一。
秘書長:「沒殺人,也沒放火,屁大點事。這婦女離婚了,又後悔了。我想,大概想找補點錢唄。就是事兒小,倒不好管;如是殺人放火,倒好辦了。」
李雪蓮:「人不讓你殺,你幫我摁住他,由我捅死他,挨槍子兒的是我,跟你無關。」
李雪蓮和秦玉河的糾葛,都是因為這個孩子。李雪蓮與秦玉河結婚八年了。結婚第二年生了一個兒子,如今兒子七歲了。去年春天,李雪蓮發現自個兒又懷孕了。也不知是哪一回,算錯了日子,該讓秦玉河戴套,遷就他沒讓戴,秦玉河一下舒坦了,李雪蓮懷孕了。二胎是非法的。如秦玉河是個農民,罰幾千塊錢,也能把孩子生下來,但秦玉河是化肥廠的職工,如生下二胎,除了罰款,還會開除公職,十幾年的工作就白乾了。二人便去縣醫院打胎。李雪蓮懷孕兩個月沒感覺,待脫了褲子,上了手術台,張開大腿,突然覺得肚子里一動;李雪蓮又合上大腿,跳下手術台穿褲子。醫生以為她要去廁所撒尿,誰知她出了手術室,開始往醫院外走。秦玉河攆read.99csw.com她:「哪兒去?一打麻藥,不疼。」
李雪蓮如五雷轟頂。如果不是伸手能扶著牆,李雪蓮會暈到地上。她萬萬沒想到,秦玉河會說出這種話來。今天之前,她折騰的是她和秦玉河離婚真假的事,沒想到折騰來折騰去,竟折騰出她是潘金蓮的事;本來他折騰的是秦玉河,沒想到折騰到自己身上。李雪蓮當姑娘時算漂亮的,有許多男的想跟她好;在李雪蓮與秦玉河結婚之前,李雪蓮談過幾回戀愛;有兩個跟她好到了一定程度,就發生了關係。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沒成,最後嫁給了秦玉河。新婚晚上,秦玉河發現李雪蓮不是處|女,追問這事,李雪蓮就如實說了。可如今天底下,十八歲靠上的女人,有幾個會是處|女?當時能看出秦玉河不高興,但彆扭幾天,事情也就過去了,沒想到這事一直存在秦玉河心裏,八年之後又舊事重提。還不是舊事重提,而是張冠李戴。潘金蓮與西門慶勾搭成奸是在與武大郎結婚之後,李雪蓮與人發|生|關|系是結婚之前,那時與秦玉河還不認識;更何況,李雪蓮並沒像潘金蓮那樣,與姦夫謀害親夫,而是秦玉河另娶新歡在陷害她。
李雪蓮靈機一動:「我這是第三回去北京看病呀,過去的病歷,都落在北京醫院了。」
李雪蓮:「我子宮都垂到外邊了,耽誤不起。」
李雪蓮也能看出,秦玉河說這話也是一時衝動,說這事不是為了說這事,而是為了擺脫自己的尷尬和惱怒;或者,為了擺脫李雪蓮的糾纏。正因為這樣,李雪蓮覺得這事突然變大了。因為,秦玉河說這話時,身邊不是就他們兩個人,周遭還有一大群喝啤酒的人。俗話說得好,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明天早上,李雪蓮是潘金蓮這事,就會傳遍全縣,後天就會傳遍全市;因為告狀,李雪蓮已經在全縣全市成了名人。潘金蓮這事,可比離婚真假有趣多了;離婚真假,馬上就顯得不重要了。比這些還重要的是,如果李雪蓮成了潘金蓮,不管秦玉河與她離婚真假,都情有可原,誰願意跟潘金蓮生活在一起呢?換句話,有李雪蓮成了潘金蓮墊底,秦玉河幹什麼都是應該的。李雪蓮馬上由原告變成了元兇。這話毒還毒在這個地方。李雪蓮來的時候,本來是要結束過去開闢未來,開始找新的丈夫;如今頭上戴著一頂潘金蓮的帽子,想開闢未來也不可能了。世上還有誰,願意娶一個潘金蓮呢?見李雪蓮在那裡扶著牆打晃,化肥廠的老張倒呵斥秦玉河:「老秦,過分了啊,把一件事說成了另一件事。」
警察終於抓住了李雪蓮的漏洞,鬆了一口氣:「那不行,沒有證明,你不能去北京。」
老胡有些疑惑。想了想,放下手中的刀,跟李雪蓮來到集后僻靜處。僻靜處有一座廢棄的磨坊,兩人又進了磨坊。李雪蓮:「老胡,咱倆關係咋樣?」
李英勇愣在那裡。李英勇知道李雪蓮跟秦玉河鬧「離婚」這件事,沒承想到了殺人的地步。李英勇搔著頭:「姐,你要讓我殺豬,我肯定幫你,這人,咱沒殺過呀。」
當天夜裡,李雪蓮躺在趙大頭床上,開始睡不著。前兩晚睡得挺好,今晚竟睡不著了。從去年到今年的種種變故,從上個月到現在的告狀經歷,都湧上心頭。沒想到一個告狀這麼難。沒想到把一句真話說成真的這麼難。或者,與秦玉河離婚是假的,沒想到把一個假的說成假的這麼難。更沒想到為了一句話,又牽扯出另一句話,說她是潘金蓮。更沒想到為了把話說清楚,竟一直告狀到北京。到北京告狀,還不知怎麼個告法,只想出一個到天安門廣場靜坐;到天安門廣場靜坐,還不知靜坐的結果。趙大頭雖好,趙大頭雖然比自己在北京熟,但別的事能跟他商量,這件事兒倒不能商量。不由嘆了一口氣。又突然想起自個兒的女兒。自上個月告狀起,一直在另一個同學孟蘭芝家托著。送去時兩個月大,現在已經三個月大了。事到如今,也不知孩子怎麼樣了。自孩子生下來,只顧忙著跟秦玉河折騰,只顧忙著告狀,還沒給孩子起個名字。又想著自己到北京是來告狀,並不是來閑逛;別因為跟著趙大頭閑逛,耽誤自己的正事。雖然李雪蓮不懂告狀,但知道告狀像任何事情一樣,也是趕早不趕晚。翻來覆去間,突然聽到門鎖轉動的聲音。李雪蓮心裏一緊,身子也一緊。黑暗中,看到門悄聲開了,接著閃進一個身影。看那胖胖墩墩的輪廓,就是趙大頭。李雪蓮知道,兩天逛北京的結果,終於出現了。李雪蓮閉著眼睛,一動不動;覺著趙大頭躡手躡腳到了床前,接著趴到她臉上看。這樣僵持了五分鐘,李雪蓮索性睜開眼睛:「大頭,別看了,該幹嘛幹嘛吧。」
秦玉河看看左右的朋友,沒動窩;想了半天,說:「啥話?有啥話,就在這兒說吧。」
李雪蓮:「除了秦玉河,還有呢。」
王公道:「按法律規定,他可以委託律師到庭。」
警察更愣了,嘴張著,半天合不攏。待合攏,朝窗外啐了一口唾沫,嘟囔一句:「你這娘們,倒難纏了。」
嘆口氣:「採取組織措施,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為什麼總愛抄近道呢?為什麼不能深入思考這件事情的重要意義呢?為什麼不能舉一反三呢?」
附錄:因為一個婦女告狀,某省一連撤了從市到縣到縣法院多名官員的事,被登在《國內動態清樣》上。當天上午,曾去這個省人大代表團參加討論會的國家領導人就看到了。看到之後,忙將秘書叫來,指著《國內動態清樣》問:「咋個回事?」
李雪蓮:「我想離婚。」
一路無話。兩人坐了四十里鄉村公共汽車,回到村裡,回到家,李雪蓮又去牛舍。牛欄里一頭母牛,前兩天剛生下一個牛犢。牛犢在拱著母牛的襠吃奶。老牛餓了,見李雪蓮「哞」了一聲。李雪蓮忙給母牛添草。秦玉河攆到牛舍:「你到底要幹啥?」
捋開自己的袖子:「看,這是讓老臧打的。」
老胡詫異:「我是說過呀,你當時不讓哩,你非讓我幫你打人。」
想想又說:「家破人亡也不解恨,就讓他個龜孫不得好死吧。」
說董憲法貪贓枉法,這話沒有根據;也許董憲法在別處貪贓枉法過,但在李雪蓮這件事上還算不上;董憲法老婆收了李雪蓮一包袱棉花,兩隻老母雞,也夠不上貪贓枉法;倒是董憲法看他老婆把雞燉了,罵他老婆「貪贓枉法」。
史為民今天出門,是去參加縣上一個飯店的開業剪綵。這個飯店叫「世外桃源」。說是「世外」,距人間並不遠;縣城西南二十里,有一片樹林子,飯店開在這林子里;偶爾有鳥飛來,飯店的老闆又養了幾頭梅花鹿,便叫「世外桃源」。比飯店雄偉的,是飯店身後,矗起一座配套的洗浴城,桑拿按摩等一條龍服務,裏面應有盡有。按說配套的行業有「涉黃」嫌疑,開業剪綵,縣長不該參加;但開這「世外桃源」的人,是省上一位領導的小舅子,不過租了縣上一塊土地;正因為這土地在本縣,史為民作為「土地」就該參加了。何況,「世外桃源」開業之後,還給縣上交稅呢;這也是縣長工作的一部分。開業選在禮拜天,也是圖個人旺。昨天晚上會又散得遲,史為民清早又睡過了頭,便又在車上喝粥。「世外桃源」開業剪綵是九點,出門已經八點半了,史為民有些著急;車出縣政府,又被人當頭攔車,史為民更著急了。比史為民著急的,是他的司機。司機急不是急耽誤縣長剪綵,或縣長頭磕在了前座上,或粥撒了縣長一身;而是一個婦女突然跑到車前跪下,猛地煞車,把他嚇出一身冷汗。他搖下車窗,當頭罵道:「找死呀?」
董憲法沒咋李雪蓮;罵一聲「刁民」,再罵一個「滾」字,也夠不上犯法。但情急之下,李雪蓮說:「董憲法貪贓枉法。」
董憲法家住董家莊,離縣城五里路。董憲法更是哭笑不得:「一包袱棉花,兩隻老母雞,就把我拴住了?快去把你的棉花和老母雞拎走。」
李雪蓮在後邊攆著:「要等多長時間?」
董憲法一愣:「你給我做啥工作了?」
李雪蓮拍著老胡粗壯的肩膀,安慰老胡:「咱不急老胡,仇不是不報,是時候不到,時候一到,一定要報。」
警察有些不耐煩:「你去醫院看病,過去的病歷呢?」
雖然舌頭有些短,仍接著問:「是不是有人告狀?過來我問問,這場面我見多了。」
李雪蓮:「想一個既能生下來,又不開除你的主意。」
李雪蓮:「找吧。」
董憲法一開始還猶豫:「還有事。」
但第二天早起,董憲法就把這事給忘了。
茶壺懸在半空:「對了,你叫個啥?」
便隨人吃飯喝酒去了。
李雪蓮照地上啐了一口:「早知道你在騙我。」
秘書長又領會了,是指領導人在討論會上舉例,說一個婦女告狀,衝進人民大會堂的事。
領導人放下茶杯:「今天上午,就出了一件千古奇事。一個婦女,告狀告到了大會堂。我的秘書告訴我,她就是這個縣的。清廉啊,你知不知道這件事呀?」
李雪蓮突然想起什麼:「對了,他還有一個名字,叫趙大頭。」
李雪蓮捺住老胡的手:「知道殺誰嗎?」
又說:「別說讓我摁人,就是幫你打人,也不算啥。我想知道的是,我幫了你,我能得到啥好處?」
王公道搔著頭想了想,點點頭。
大家齊聲答:「對。」
看來他也把李雪蓮當成人大代表了。李雪蓮自進了人民大會堂,就被大會堂的氣派給震住了。大會堂金碧輝煌,因在開人代會,到處是鮮花,又顯得花團錦簇。李雪蓮自生下來,沒見過這麼氣派和莊嚴的場面,心裏「怦怦」亂跳;突然又被人攔住,心裏更慌。但她強作鎮定:「代表證呀,出門時忘賓館了。」
李雪蓮只好撒了手。史為民一溜小跑回到辦公室,一邊換衣服,一邊讓人給信訪局長打電話,讓他來縣政府大門口,處理一個婦女告狀的事;換完衣服,另坐一輛車,從縣政府後門出去,去參加「世外桃源」的剪綵。
趙大頭:「得找個地方。」
李英勇又說:「殺人容易,殺了人,自個兒也得挨槍子兒呀。」
史為民:「縣長的車,坐的不一定是縣長,我是他的秘書。你案情這麼大,我做不了住,我給你喊縣長去。」
李雪蓮這時發現,大院門口警戒線外,一拉溜停了七八輛大轎車。大轎車發動著,上邊坐滿了人。這些人在車上有說有笑。大概這中年男人看李雪蓮衣著乾淨,北京髮型,又從大廈後身轉出來,以為她是大廈的工作人員。李雪蓮也知他誤會了,但見他支使自己,也不敢不搬花池子上的紙包;怕由不搬紙包,露出在這裏偷住的破綻。再說,白搬幾個紙包,也累不死人。李雪蓮彎腰搬起這四五捆紙包。不搬不知道,一搬還很重。搬著走著,把紙包搬到了末尾一輛大客車上。一上大客車,車上又有人喊:「放車後頭。」
又叮囑:「你可不能說話不算話。」
趙大頭興緻又上來了:「商場也行啊,我陪你去。」
警察:「『人大』開會,也就半個月。半個月後,你再去北京。現在下車。」
王公道看了李雪蓮一眼,開始往法庭外走:「把訴訟費交到銀行,就回去等信兒吧。」
王公道接過那離婚證。離婚證已經被揉搓得有些皺巴。王公道從裡到外查看一番:「看著不假呀,名字一個是你,一個也是秦玉河。」
李雪蓮:「鎮上趙火車這麼干過。咱倆一離婚,咱倆就沒關係了。我生下孩子,孩子就成了我一個人的,跟你也沒關係了。大兒子歸你,生下的孩子歸我,一人一個,不就不超生了嗎?」
秦玉河:「不能生。生下他,我就被化肥廠開除了。」
李雪蓮去北京沒去對時候。她不了解北京,北京也不了解她。她去北京告狀的時候,正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期間。兩件事本來毫無聯繫,因為時間撞到了一起,也就有了聯繫。「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召開期間,北京不準閑雜人等進入。何謂閑雜人等,沒有明確規定,凡是不利於大會召開的,皆屬閑雜人等。過去在北京街頭撿破爛的,乞討的,偷東西的,在髮廊賣淫的,還有就是告狀的,一夜之間,統統都不見了。李雪蓮去北京坐的是長途汽車。本來她想坐火車,因火車票比長途汽車票貴十五塊錢,她就坐了長途汽車。搖搖晃晃,坐了一天半夜,長途汽車到了河北與北京交界的收費站,李雪蓮終於知道北京在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因為收費站停了十幾輛警車,警車上閃著警燈;每輛進京的汽車,都要接受檢查。路邊停滿了被攔下的長途汽車、貨車、麵包車和小轎車。李雪蓮乘坐的長途汽車,也被攔在路邊。車太多,接受檢查也要排隊。排了兩個鐘頭,終於有兩個警察,上了李雪蓮乘坐的長途汽車。警察上來,挨個檢查每個乘客的證件,每個人的行李,盤問去北京的理由,盤查去北京的證明。乘客回答去北京的理由五花八門,有出差的,有做生意的,有投奔親戚的,有看病的,還有一個是尋找丟失孩子的……盤查一番,有的乘客過了關,有的人被警察趕下了車。被趕下車的,也都默不作聲。李雪蓮看了半天,沒弄清警察放行或趕人的標準。終於,一個警察檢查到了李雪蓮。先看了李雪蓮的身份證,又問:「到北京幹什麼去?」
於是兩人去鎮上離了婚。離婚之後,為了避嫌,兩人也不再來往。但大半年過去,等李雪蓮把孩子生下來,卻發現秦玉河已與在縣城開髮廊的小米結了婚。不但結了婚,小米也懷孕了。當初離婚是假的,沒想到變成了真的。當初李雪蓮走的是趙火車的路,沒想到一路走下來,終點站是這麼不同。李雪蓮去找秦玉河鬧,李雪蓮說當初離婚是假的,秦玉河一口咬定,當初離婚是真的。有離婚證在,李雪蓮倒輸著理。李雪蓮這才知道,是自己小看了秦玉河。不是咽不下這件事,是咽不下這口氣。比這更氣人的是,當初離婚的主意,還是李雪蓮出的。被別人蒙了不叫冤,自個兒把自個兒繞了進去,這事兒可就窩囊死了。一口氣忍不下,李雪蓮便想殺了秦玉河。秦玉河去了黑龍江,一時殺不著秦玉河,李雪蓮便把氣撒到了兩個月大的女兒身上。女兒正在哭,一巴掌下去,把她扇得憋了氣,倒不哭了。倒是看廁所的婦女見她打孩子,跳著腳急了:「啥意思?我跟你可沒仇。」
李雪蓮:「這裏人多,有事回家再說。」
李雪蓮接受了弟弟李英勇的教訓,沒跟老胡說殺人,只說:「我把秦玉河叫過來,你幫我摁住他,讓我抽他倆耳光。」
又說:「不但你找他,回頭我也找他。」
李雪蓮答「北京醫院」是顧名思義;警察看了李雪蓮一眼,接著往下盤問;李雪蓮鬆了一口氣,知道北京確實有家「北京醫院」;警察又問:「你的病歷呢?」
趙大頭:「你想去哪兒?」
又說:「這可牽涉到維穩呀;一個縣維穩出了問題,摘的就不是我信訪局長的帽子了。」
李雪蓮:「對,結婚。」
趙大頭一聽這話,倒有些生氣:「啥意思?拿我當外人?」
揮手與大家告別,出門走了。
李雪蓮:「當時不讓殺,現在想殺了。」
接著不再說話,坐回辦公桌后,開始批閱其它文件。
又說:「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為了大會的安全。」
王公道:「你誰呀?」
老胡吃了一驚:「還有誰?」
說著說著,領導人又想發火;幸虧這時會場的門開了,一個工作人員快步走到領導人身邊,趴到他耳朵上耳語幾句。領導人「噢」「噢」幾聲,才將情緒收回,緩和氣氛說:「當然了,我也是極而言之,說的不一定對,僅供大家參考。」
李雪蓮只好跟著他走。中年男人帶著李雪蓮,向大會堂大廳左側的一個通道走去。邊走,中年男人邊抄起手裡的步話機,悄聲說著什麼。待轉過彎,又是一個長長的通道,這裏安靜無人;這時李雪蓮發現,她的四周,開始有四五個穿便衣的年輕人向她靠攏。李雪蓮知道自己露餡了,忙從口袋掏出自己的訴狀,頂在頭上喊:「冤枉。」
李雪蓮聽明白了,接過孩子,一屁股蹾到廁所台階上,大聲哭道:「秦玉河,我操你媽,你害得我沒法活。」
五分鐘之後,趙大頭就出現了。穿著一身白制服,戴著一頂高筒白帽子。大模樣還有中學時候的模樣,只是胖了幾圈——上中學時,趙大頭是個瘦子,一根麻稈,頂個大頭,現在成了個大胖子;頭倒顯得小了,縮在高筒帽里。走在街上,李雪蓮肯定認不出這是趙大頭。趙大頭一見李雪蓮,先是一愣,接著馬上認了出來,猛地拍了一下巴掌:「哎喲我的娘啊,你咋來了?」
李雪蓮抱住孟蘭芝,哭了:「孟蘭芝,有你這句話,我死了都值得。」
李雪蓮的犟勁上來了,坐在那裡不動:「我不下車。」
李雪蓮:「耽誤我看病咋辦?」
這句話,又把趙大頭架在那裡。趙大頭指天劃地:「李雪蓮,你什麼意思?逛怎麼了?我們同學整六年呢。」
又咬牙切齒地說:「昨天下午首長說得對,他們是什麼人?他們不是共產黨人,他們不是人民的公僕,他們就是喝勞動人民的血,又騎在勞動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人,他們罪有應得,他們才是該千刀萬剮的潘金蓮!」
史為民:「這麼點子事,咋要告那麼多人呢?她告的可都是法院的人,是不是她找了法院,法院不作為呀?」
又說:「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去參加他們的討論會了。那天你也知道,本來四點我要會見外賓,外賓在去大會堂的路上,突然肚子疼,臨時去了醫院,就有了這點子空閑。說到那個婦女,也是舉個例子嘛。」
李雪蓮站定:「我的話句句當真。」
李雪蓮:「這事兒就別等了,明天吧。」
這個門衛低頭想了想:「這裏的廚子我都熟,沒有一個叫趙敬禮的人呀。」
李雪蓮:「馬家莊馬大臉是你表舅吧?」
文件下來,市長蔡富邦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事情緣何而起。待了解,才知道前不久市裡創建「精神文明城市」時,他的一句話傳達下去,錯中出錯,把一個在市政府門口靜坐的婦女給關進了拘留所。由這個告狀的婦女,到撤他的職,這中間的曲里拐彎,讓蔡富邦哭笑不得。但他畢竟是市長,知道其中必有玄機。何況木已成舟,再說什麼有什麼用呢?你怎麼去改變省里的決定呢?只好嘆道:「什麼叫不正之風?這才是最大的不正之風。」
史為民抖著身上的粥讓她看:「你咋看我像縣長?」
聽說李雪蓮要殺人,看廁所的婦女倒沒吃驚,只是說:「這挨千刀的,只是殺了他,太便宜他了。」
老胡又往前湊:「打人也行。那咱先辦事,后打人。」
見李雪蓮哭了,秦玉河更火了:「誰陷害你了?我陷害你,從法院到各級政府也陷害你嗎?李雪蓮,我還勸你,事到如今,你就別胡攪蠻纏了;再胡攪蠻纏,一件事,就變成另一件事了;就算我冤枉你,從法官到法院專委,從專委到法院院長,從法院院長到縣長,再到市長,都在冤枉你嗎?現在你不鬧,事情還小,只是被拘留,再鬧下去,事兒就大了,說不定還要蹲監獄呢!」
李雪蓮愣在那裡:「搬啥?」
李英勇搔著頭:「不錯呀。當初我結婚時,你借給我兩萬塊錢。」
儲清廉又踱步,踱到窗前:「我已經讓秘書核查了,這案件與首長說的,雖然有些出入,但也確有其事。」
但人大代表進大會堂,在門口還要通過安全檢查。當時的安全檢查,還是人工的;許多大會堂的工作人員,手裡拿著一個像網球拍子的儀器,在大家身上掃來掃去。幾千人同時安檢,熙熙攘攘,大會堂的工作人員只顧安檢,沒大注意代表的區別。李雪蓮裹在其他代表中間,也就亂中通過了檢查,隨著人流,往大會堂會場走去。剛到會場門口,門口一個警衛攔住了她。這警衛是個中年男人,穿著便服,倒十分客氣,笑著指指李雪蓮的前胸:「代表您好,請把您的代表證,別到胸前。」
李雪蓮目瞪口呆:「我就不明白,明明是假的,咋就變不成假的呢?」
老曹腳不沾地,被人架到了轎車裡。老曹仍不依,搖下車窗,指著另一輛車邊的荀正義,擺出老領導的架式說:「正義呀,這案子你好好給我問一問。我給你說過的,當官不與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眼中不禁湧出了淚。又踢了老胡一腳,轉身走了。
史為民:「啥意思?」
李雪蓮:「證明,啥證明?」
又說:「二百解決這麼多麻煩,不貴。」
罵得跟董憲法一模一樣。
又說:「洗洗早點睡吧。我還得去給人大代表做夜宵。」
王公道:「但我說的還不是這些。」
李雪蓮:「大兄弟,你們開read.99csw.com的就是官司鋪,不能怕麻煩。」
王公道愣在那裡:「你不已經離婚了嗎,還離個啥?」
又往前湊:「身上還香噴噴的。」
李雪蓮:「那我求你一件事。」
老二急扯白臉:「就看到沒到那地步。」
又說:「你現在是與我作對嗎?從法官到法院專委,從專委到法院院長,從院長到縣長,再到市長,你都與人家作對,你想想,你會有好果子吃嗎?」
老呂:「『冤』字是不小,芝麻大點事。」
接著又冒了一句:「荀院長,你是院長,你不能像董憲法一樣,也貪贓枉法呀。」
李雪蓮站起來:「要我下車也行,你得負責任。」
老胡高興地拍打著自己的胸脯:「啥時動手呀,這事兒,趕早不趕晚。」
王公道想了想:「進入訴訟程序,等有眉目,至少得十天。」
李雪蓮細想,並沒對搓澡的大嫂說假話,與秦玉河打官司,就是為了與他重新結婚,再離婚。從澡堂子出來,李雪蓮覺得自個兒輕了幾斤,步子也輕快了。從鎮上穿過,被賣肉的老胡看到了。老胡看到李雪蓮,像蒼蠅見了血,正在用刀割肉,忙放下肉,連刀都忘了放,掂著刀追了上來:「寶貝兒,別走哇,前幾天你說要打秦玉河,咋就沒音兒了呢?」
幾台攝像機的大燈又亮了。會場又響起雷鳴般的掌聲。領導人先是笑:「清廉啊,我有言在先,今天不講話呀。」
老呂:「就算後悔,也該去找她前夫鬧呀,咋找上政府了?又不是政府跟她離的婚。」
李雪蓮沒走,而是又哭了:「秦玉河,我們好歹是夫妻一場,你的心咋就這麼狠呢?」
李雪蓮又笑了。扳過趙大頭的腦袋,照他臉上親了一口。
王公道:「帶著結婚證嗎?」
警察愣在那裡。李雪蓮盯住警察胸前的警號牌:「我記住了你的警號,我會在遺書上,寫上是你逼的。」
李雪蓮:「秦玉河。」
拜完這個,起身,又上了第二炷香,又趴到地上磕頭:「菩薩,您也不能顧大不顧小呀。這些貪贓枉法的人,您都懲罰了,但秦玉河個王八蛋,還逍遙法外呢!我是不是潘金蓮的事,您還沒說呢。」
又說:「這案子要翻過來,我在拐彎鎮還混不混了?」
老胡嘴開始結巴:「我一個人,殺得了這麼多嗎?」
秦玉河見李雪蓮又提這事,不禁惱了。他沒料到李雪蓮再問這話,是為了了結這事;李雪蓮想得到的,就是他一句話;反以為李雪蓮再問這話,又要舊事重提,重新折騰一番。他悶著頭答:「是真是假,你不是到法院告我了嗎?法院是咋說的?」
蔡富邦又光火了:「你看,你們說你們層層都管了,到頭來,不還是推到我頭上?不還是讓『我看』嗎?三天後,『精神文明城市』創建活動領導小組就要到市裡來了,還能怎麼辦?趕緊把她弄走,有什麼事,一個禮拜之後再說。」
說完,轉身就走。因為董憲法的肚子餓了;既然等不到別人的酒席,便想自個兒找個街攤,喝上二兩散酒,吃碗羊肉燴面了事。但李雪蓮一把拉住他:「董專委,你不能走,這事你必須管。」
李雪蓮:「在縣化肥廠開貨車。」
史為民伸著指頭:「你這是第九攤。」
王公道:「你丈夫呢?」
老胡捂著胸口在那裡跳:「你說得輕巧,再這麼拖下去,我就被憋死了。」
李雪蓮倒愣在那裡:「啥意思?」
李雪蓮本來告的是秦玉河,後來加上了王公道;是王公道把她的案子判錯了;現在先放下秦玉河和王公道,開始告董憲法。本來她與董憲法無冤無仇,就見過一面;她求董憲法把案子平反,董憲法說這事不該他管;如果事情就此打住也就罷了,但當時在法院門口,兩人越說越多,越說越戧,街上的人越聚越多,董憲法惱了,罵了她一聲「刁民」,又罵了一聲「滾」;正是這兩句話,把李雪蓮也惹惱了;我有冤來告狀,你開的是官司鋪,咋能罵我是「刁民」,怎能讓我「滾」呢;便越過董憲法找法院院長,狀告秦玉河和王公道之前,先告董憲法。荀正義一下摸不著事情的首尾,問:「董憲法咋你了?」
老胡趕緊攆李雪蓮:「寶貝兒別急,那就按你說的,先打人,后辦事。」
李雪蓮傻了;她確實不知道「人大」召開期間,去北京要開介紹信,而且是縣政府的介紹信;就是知道,她去縣政府開介紹信,縣政府也不會給她開;便說:「不知道要開『人大』,把這事忘了。」
趙大頭:「我罵你不是不讓我妹進,是罵你忘恩負義。你天天去廚房,我讓你佔過多少便宜?昨天我還給你切過一塊牛筋肉呢。我不罵你,我打你個王八羔子。」
李雪蓮:「法院的人說,你專管疑難案子。」
秘書長不敢挑撥領導之間的矛盾,忙說:「刁市長管了,還親自找她談了,還是不聽。一個婦道人家,圍觀的群眾又多,不好動用警察,那樣影響就更不好了。」
李雪蓮以為自己住在這裏被人發現了,要趕她走,一驚:「咋了?」
待到晚上,董憲法從縣城騎車回到董家莊。還沒進家門,就聞到雞香。待到家,原來老丈人來了,老婆燉了一鍋雞。本來董憲法已經忘了李雪蓮的事,這時又想了起來。進廚房揭開鍋蓋,兩隻雞大卸八塊,已經燉熟了。董憲法不由罵老婆:「見小的毛病,啥時候能抽空改改?」
李雪蓮:「我要的就是雞飛蛋打,我不怕罰款,我不怕開除公職,我也沒有公職,我在鎮上賣過醬油,大不了不讓我賣醬油,秦玉河個龜孫倒有公職,我就是要開除他的公職。」
李雪蓮見到縣長史為民,是在縣政府大門口。史為民坐車出門,正在車上喝粥,突然一個婦女跑到車前,攔住去路;司機猛地煞車,史為民的腦袋磕在前座的椅背上,粥也撒了一身;揉揉頭,將身子放回來,再抬頭,見車前的婦女跪在地上,高舉一塊馬糞紙牌,牌子上寫著一個大字:冤。
李雪蓮:「秦玉河是個王八蛋,他的話如何能信?」
蔡富邦:「都告誰呀?」
老曹嘴裏還嘟囔著,車就開走了。正因為有了老曹這句話,荀正義倒不好馬上坐車走了。馬上坐車走不是怕李雪蓮聽到老曹的話會怎麼樣,而是怕老曹明天酒醒,萬一還記得這事,打聽出他陽奉陰違,醒時的話聽,醉時的話不聽,後果就不好了。就會因小失大。一個退休的老幹部,幫你忙是不可能了,但想壞你的事,他還是有能量的;他在台上那麼多年,上上下下,也積累下豐厚的人脈,料不定哪塊雲彩下雨,就砸在了你頭上。雖然還半醉著,只好回頭理會李雪蓮;正因為半醉著,口氣便有些不耐煩:「你咋了?」
當天下午,李雪蓮去了縣城,去了縣城西關化肥廠,去約秦玉河。去時抱著兩個月大的女兒,想藉著約秦玉河明天去鎮上民政所談女兒撫養費的事,把秦玉河騙回鎮上。化肥廠有十來根大煙囪,「突突」往天上冒著白煙。李雪蓮在化肥廠尋了個遍,遇到的人都說,秦玉河開著大貨車,去黑龍江送化肥了,十天半月回不來。秦玉河像李雪蓮的弟弟一樣,明顯也是躲了。去黑龍江尋人,中間隔著四五個省;秦玉河又是個活物,整天開著汽車在奔跑;看來殺一個人易,尋一個人難;只能讓秦玉河多活十天半個月了。李雪蓮憋了一肚子氣。出了化肥廠,又感到憋了一肚子尿。化肥廠門口有一個收費廁所,撒泡屎尿兩毛錢。看廁所的是個中年婦女,頭髮燙得像雞窩。李雪蓮交了兩毛錢,把女兒交給看廁所的婦女,進廁所撒了一泡尿。肚子騰空了,氣在肚子里漲得更滿了。出來,看到孩子在看廁所的婦女懷裡哭,李雪蓮兜頭扇了孩子一巴掌:「都是因為你個龜孫,害得我沒法活。」
老呂笑了。這時史為民突然想起早上在縣政府門口告狀的婦女,便問:「對了,清早攔車告狀那個婦女,是咋回事?」
趙大頭:「明天帶你去頤和園,那裡能划船。」
老呂:「市信訪局張局長一會兒就到,安排在888包房,你待會兒過來打個招呼。」
又悄聲說:「我沒說娃的事,就算便宜你了。」
董憲法:「她一個餵豬娘們,她只懂豬,哪裡懂法律?」
搓澡的大嫂:「啥大事,結婚呀?」
揚巴掌就要打他。這門衛紅著臉,一邊說:「你等著,我回頭彙報領導。」
老胡一下子慫了,抱著頭蹲到磨道里,往上翻白眼:「你覺得我這生意值嗎?弄你一回,要殺六個人。」
王公道:「不這麼簡單,它是國策。一到國策,事情又大了。如果斷定你們當初離婚是假的,在說你和秦玉河的事之前,先得說道說道你們家的娃。你看似在告別人,其實在告你自個兒;也不是在告你自個兒,是在告你們家的娃。」
李雪蓮:「既然當著眾人,你就當著眾人說一句實話,咱倆去年離的那場婚,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王公道搔著頭想了想:「你到底要咋樣?」
董憲法:「跟王公道有關係,你該找王公道呀,咋找上我了?」
李雪蓮:「你過來一下,我跟你說句話。」
倒讓同事不好意思:「你看,說著說著急了,不就開個玩笑嗎?」
老曹又高興得紅光滿面。但老曹喝了一輩子酒,荀正義平日不喝酒,荀正義哪裡是老曹的對手?老曹在酒場上奮殺了一輩子,在酒的喝法上,也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和創造。老曹喝酒,和煙連著,名叫:「俗話說,煙酒不分家。」煙酒不分家並不是邊喝邊抽,而是藉著煙盒的高度,往玻璃杯里倒酒的分量。煙盒先是卧著,酒倒到跟煙盒同樣的高度,一口喝下;煙盒再橫著,酒倒的也是同樣的高度,再一口喝下;然後煙盒再立起來,又倒到跟煙盒同樣的高度,一口喝下。煙盒卧著,酒往玻璃杯里能倒一兩;橫著,二兩;立著,三兩;煙盒翻三番,半斤酒已經下去了。三杯喝下,叫開門紅。開門紅喝過,酒席才算正式開始,划拳行令,一個個過通關,最後到底能喝多少就難說了。但老曹哪裡知道,他已經退下去了,現在法院的院長是荀正義;陪同他們喝酒的,是法院幾個副院長、政治處主任、紀檢組長、辦公室主任等領導班子成員,他們過去是老曹的部下,現在已經不是了,成了荀正義的部下;「開門紅」時,老曹喝的是真酒,荀正義喝的也是真酒;接著划拳行令,一個個過通關,部下開始玩障眼法,給老曹酒杯里倒的是酒,給荀正義酒杯里倒的是礦泉水。八圈通關下來,老曹醉了,荀正義也醉了;但老曹醉是全醉,荀正義是半醉;但老曹在身邊,荀正義還要做出全醉的樣子。酒宴結束,老曹被人從二樓架了下來,荀正義也被人從二樓架了下來。正在這時,李雪蓮上前一把扯住了荀正義:「荀院長,你要替我做主呀。」
李雪蓮倒愣在那裡:「你要說個啥?」
儲清廉驚出一身冷汗。自己省的這個縣,竟有人告狀告到了大會堂,還趁人代會召開期間。這不是重大政治事故嗎?但他確實還不知道這件事,忙搖搖頭。領導人:「要不我也不知道,她被警衛人員,當作恐怖分子抓住了。一問什麼事兒呢?也就是個離婚的事。一個農村婦女離婚,竟搞到了大會堂,也算千古奇事。這麼小的事,怎麼就搞到大會堂了呢?是她要把小事故意搞大嗎?不,是我們的各級政府,政府的各級官員,並沒有把人民的冷暖疾苦放到心上,層層不管,層層推諉,層層刁難;也像我現在的發言一樣,人家也是逼上梁山。一粒芝麻,就這樣變成了西瓜;一個螞蟻,就這樣變成了大象。一個婦女要離婚,本來是與她丈夫的事,現在呢,他要狀告七八個人,從她那個市的市長,到她那個縣的縣長,又到法院院長,法官等等。簡直是當代的『小白菜』呀。比清朝的『小白菜』還離奇的是,她竟然要告她自己。我倒佩服她的勇氣。聽說,因為人家告狀,當地公安局把人家抓了起來。是誰把她逼上梁山的呢?不是我們共產黨人,是那些喝著勞動人民的血,又騎到勞動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人……」
蔡富邦倒「噗啼」笑了:「她還真有些膽量,屁大點事,鬧到這種地步。」
老胡:「不是秦玉河嗎?」
李雪蓮倒一愣:「啥意思?」
又指著大家:「事先說好啊,我今天只帶了耳朵,沒帶嘴巴,我是不講話的。」
討論會有領導人參加,和沒領導人參加,這場討論會的結果就不一樣。領導人一參加,討論會馬上能上晚上的「新聞聯播」。結果不一樣,討論會的開法也不一樣。領導人參加這種討論會,一般是先聽代表們發言,最後作總結性講話。為了開好討論會,這個省的代表團作了精心安排,指定了十來個發言人。發言者的身份,盡量區別開,有市長,有村長,有鐵路工人,有企業家,有大學教授……各行各業都涵蓋到了。發言者的發言稿,事先都經過多次修改。發言的長度也有規定,一個人不超過十分鐘。討論會下午兩點開始,下午一點半,代表們就到了人民大會堂。代表團里有幾位少數民族代表,讓他們都穿上了本民族的服裝。代表們入會場坐下,一開始還相互說笑,到了一點五十分,大家安靜下來,等候領導人的到來。但到了兩點,領導人沒有來。領導人一般是不會遲到的。但領導人日理萬機,偶爾遲到也是有的。大家都靜心等。到了兩點半,領導人還沒有來,會場便有些躁動。省長儲清廉敲了敲茶杯,讓大家耐心等候。兩點四十五分,門開了;大家以為領導人來了,都做好了鼓掌的準備,但進來的是一位大會秘書處的人;他快步走到儲清廉身邊,趴到儲清廉耳邊耳語幾句。儲清廉臉上錯愕一下;待秘書處的人出去,儲清廉說:「領導臨時有事,下午的討論會就不參加了,現在咱們自個兒開起來。」
說到這裏,領導人臉色鐵青,拍了一下桌子。會場上的人誰也不敢抬頭。省長儲清廉,從裡到外的衣服都濕透了。領導人接著說:「這個『小白菜』的冤屈,還不止這些,她到大會堂告狀,還想脫掉一頂帽子,那就是『潘金蓮』。當地許多人,為了阻攔人家告狀,就轉移視線,就張冠李戴,就無中生有,就敗壞人家名聲,說人家有作風問題。一個『小白菜』,就夠一個小女子受的了,再加上一個『潘金蓮』,這個婦女還活得活不得?她不到大會堂告狀,還能到哪裡去呢?還能去聯合國嗎?是誰把她逼到大會堂的?不是我們共產黨人,仍然是那些喝著勞動人民的血,又騎到勞動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人……」
李雪蓮:「這麼說,官司輸了,你還照顧我了?」
李雪蓮推開老胡:「不殺人。」
秘書長:「正因為管不了,她當成都不管,她要告她那個縣的縣長,法院院長,法院的專委,還有法院的審判員,還有她丈夫,還有什麼人,我一時也記不清了。」
撤銷荀正義××市××縣法院院長職務,建議該縣人大常委會下次會議予以追認。
王公道:「再說你前夫,他叫什麼來著?」
李雪蓮:「八年。」
蔡富邦對刁成信光火不是光火他使絆子,而是怪刁成信愚蠢,沒長腦子。兩人的交替上升,並不是蔡富邦決定的,而是省里決定的。如你想當市長,最聰明的做法,是支持蔡富邦的工作,使蔡富邦早一天升走,你不就是市長了?這樣磕磕碰碰,刀光劍影,市裡的工作搞不上去,蔡富邦永遠是市長,你永遠還是常務副市長。什麼叫腐敗?腐敗並不僅僅是貪贓枉法、貪污腐敗和搞女人,最大的腐敗,是身在其位不謀其政。比這更腐敗的,是像刁成信這樣的人,身在其位在謀反政。更大的腐敗是,刁成信明明在反政,你還奈何不了他,因這常務副市長不是蔡富邦確定的,同樣也是省里確定的。比這些更讓蔡富邦生氣的是,刁成信使絆子不看時候。目前,市裡正在創建「精神文明城市」。「精神文明城市」,全國才有幾十個。成了「精神文明城市」,市裡的形象就會大為改觀,投資的硬環境和軟環境,就有了一個明顯的說法;與外商談判,招商引資,也多了一個籌碼。
老呂:「臨時打的電話。平常我就不麻煩你了,現在是關鍵時候,市裡第一季度的信訪評比,就要開始了。」
王公道的情緒還在晁家哥倆兒身上,一時沒有認出李雪蓮:「你的事兒,啥事兒?」
李雪蓮:「我給你做工作了。」
李雪蓮點頭:「對,是二婚。」
李雪蓮:「那我該找誰呢?」
警察臉上的肌肉又抖了一下,接著喝道:「兩回事啊,別胡攪蠻纏,也就半個月。」
王公道:「他是幹啥的?」
秘書:「要不我打一電話,讓他們再改過來?」
李雪蓮:「行。」
接著開始著急:「咋會不在這裏呢?我跑了兩千多里呀。」
李雪蓮:「我姨家一個表妹,嫁給了馬大臉他老婆她妹妹婆家的叔伯侄子,論起來咱們是親戚。」
老胡看了這名單,懵了:「寶貝兒,進了一回局子,把你氣糊塗了吧?」
又講工作的不足。不足也講得很誠懇。大家一邊記錄,一邊覺得領導人求真務實。由工作的不足,又扯到幹部作風,扯到不正之風,扯到貪污腐化。領導人指指幾台攝像機:「下邊就不要拍了。」
史為民倒「噗啼」笑了:「一共有幾樁?」
王公道:「不會到殺人的地步吧?」
李雪蓮披衣坐起來:「讓你干你不幹,你可別後悔。」
史為民便知道這婦女家沒有電視,看不到電視上的本縣新聞,與他對面不相識,便問:「找縣長幹啥?」
用法槌敲著桌子:「刁民,全是刁民。」
李雪蓮:「這些人,個個都太可惡了。」
李雪蓮一愣:「啥意思?」
一聽「趙大頭」,五六個門衛全笑了:「原來是大頭呀。」
三天之後,市裡「精神文明城市」創建活動被合格驗收,該市成為「精神文明城市」;七天之後,李雪蓮從拘留所被放了出來。「精神文明城市」的創建和李雪蓮的告狀,二者本來沒有聯繫,但因為「精神文明城市」的創建,李雪蓮被關了進去,二者就有聯繫了。但李雪蓮被放出來,並沒有追究「精神文明城市」的創建。市裡人人都知道,抓李雪蓮是市長蔡富邦下的命令;人人都知道了,李雪蓮也知道了;李雪蓮從拘留所出來,並沒有去找蔡富邦,也沒有繼續在市政府門前靜坐,而是返回了自己縣,又返回到自己鎮上,去找在鎮上殺豬賣豬肉的老胡。老胡仍在集上賣肉,肉案子上扔的是肉,肉鉤子上掛的也是肉。李雪蓮遠遠喊:「老胡,過來,跟你說句話。」
領導人將《國內動態清樣》摔到桌子上:「亂彈琴,我也就是批評批評這種現象,他們竟一下撤了這麼多幹部,也太矯枉過正了。」
又搖頭:「刁民,全是刁民。」
王公道:「按法律程序,官司就該這麼審呀。」
中年男人又催:「請問您的姓名。」
蔡富邦:「我知道是個告狀的,聽說坐了三天了,咋就沒人管?」
甩手又要走,又被李雪蓮一把拉住:「你老婆當時答應我了,說你管這事兒。」
李雪蓮:「這話只能咱倆說。」
趙大頭高興了,用手拍著桌子:「事情還不算完。」
李雪蓮站定:「咱們離婚。」
搓澡的大嫂端詳李雪蓮的肚子:「看你這歲數,是二婚吧?」
李雪蓮有些懵。因為她沒去過北京,更沒去北京看過病,不知道北京都有哪些醫院,及各醫院的深淺,便隨口答:「北京醫院。」
李雪蓮來找秦玉河的目的,本來不想再糾纏下去了,就為得到秦玉河一句話;正是秦玉河這番話,把李雪蓮的火又點著了。秦玉河已不是過去的秦玉河了,秦玉河變了。秦玉河與她在一起的時候,一個貨車司機,雖然也耍過渾,但還是講道理的;遇事也讓李雪蓮三分;沒想到一年過去,他們就成了仇人,他就變得渾不凜了。如不是渾不凜,他也不會另找一個老婆;如不是渾不凜,也不會把兩人要說的話,非當著眾人來說。比這更氣人的是,說話之間,他把法官、法院專委、法院院長、縣長、市長,都拉到了他那一邊,好像是他們家親戚,使李雪蓮這邊,成了孤零零一個人。但一個月的事實不正是如此嗎?法官、法院專委、法院院長、縣長、市長,不都跟秦玉河站到一起了嗎?比這更氣人的是,秦玉河說完這些話,照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抄起酒瓶,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幾口啤酒。李雪蓮身上沒帶刀子;如果帶著刀子,就會馬上撲上去,殺了秦玉河。倒是秦玉河的朋友老張,這時站起來勸李雪蓮:「雪蓮,這事兒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你還是先回去吧。」
王公道接過訴狀,又問:「帶訴訟費了嗎?」
李雪蓮頭一回見到董憲法,是在縣法院門口。
李雪蓮:「那就明天吧。我今天先去找秦玉河,把他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