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序言:二十年後

序言:二十年後

樂小義:「姐,你說哪兒去了。」
一個剃著板寸的青年喊:「不行咱把這車給燒了!」
鄭重趕忙跟上去說:「縣裡正準備提拔他當法院的副院長呢。」
鄭重:「不是光去就完了,是把北京的大街小巷給我篦一遍,把李雪蓮篦出來!」
賣驢板腸的:「不知道哇。」
又說:「咱乾脆別找了,你還跟我回牛頭鎮吧;我把你交給院長,往後的事兒,你們說去。」
馬文彬笑著點鄭重:「你都與人家鬧頂了,光是磨轉這個『頂』,就非一日之功。」
李雪蓮一愣:「咋學他?」
然後出門走了。秘書長,縣長鄭重,也忙跟了出去。只剩下法院院長王公道收拾殘局。王公道抖著手:「大表姐,你說的這是哪兒跟哪兒呀,說案子就說案子,咋說到牛身上了?你這不是罵人嗎?」
小胡:「欺負我唄。上個月跟所長頂了嘴,他就把這糟改事,派到了我頭上。」
王公道馬上站起來:「這就對了鄭縣長,反正說下大天來,也就是哄她一下。哄她過了這一個月,等全國人代會開過了,她想到哪兒告,就到哪兒告去。只要過了關鍵時期,咱就不怕了。」
賴小毛豎起眼睛:「王院長叫你『表姐』,肯定叫得沒邊沒沿,我從俺姥娘家算起,給你叫聲『大姑』,還真不算冤。我給你論論啊,我媽他娘家是嚴家莊的,我媽他哥也就是俺舅,娶的是柴家莊老柴的外甥女……」
因為什麼事想通了,這是前兩回王公道和鄭重忘了問的話;只顧追究其然,忘了追究其所以然;沒問來由,所以無法相信;王公道和鄭重忘了問的地方,市長現在問了;問明病因,才好對症下藥;可見市長做事,在每個細節上,都比他們深入;這又是「小」的作用;這又是市長比他們高明的地方。鄭重和王公道忙又佩服地點頭。李雪蓮:「沒因為啥具體事,我就是聽了牛的話。」
老賈一愣:「我連啥事還不知道哩,咋就怪我了?」
秘書長忙點頭:「我們也吃得,我們也吃得。」
又說:「再說,這是與政府作對的事,後果很嚴重呀。」
賈聰明:「鄭縣長,我以黨性保證,這事兒再不會出岔子。為了這事,我花了兩年工夫,只是不到飯熟,我不敢揭鍋。」
趙大頭:「我喜歡潘金蓮,我喜歡風流的女人。」
李雪蓮:「你要幹嘛?」
王公道如驚弓之鳥:「是離婚案嗎?」
賴小毛:「那我哪兒敢呀,我是求你老人家,不為別人,為我。」
安靜攔住李雪蓮:「那你就別想走。」
趙大頭:「泰山的日出,和平地不一樣。」
賣驢板腸的:「不知道。」
又故意扇了自己一巴掌:「啥也別說了,都是我爹害了我,當初讓我幫領導解決難事和急事的主意,就是他出的。」
李雪蓮有些感動,說:「小義,我欠你的錢你不要怕,我家裡還有房子,把房子賣了,夠還你。」
馬文彬沒再說什麼,就掛了電話。
兩人笑了。接著又說起當年的同學、老師。三十多年過去,老師們大部分都去世了。初中的同學很多記不清了。高中的同學,知道的已經死了五個;剩下的,也都各奔東西。三十多年過去,大部分同學都當了爺爺奶奶;老了老了,混得圓滿的少,被生活兒女拖累得疲憊不堪的多。說到兒女,李雪蓮又說,自己的女兒,自己一個人把她從小養大,誰知養了個賣國賊,如今跟她也不一條心。不一條心不是說她不聽話,而是在李雪蓮告狀這件事上,別人不了解詳情指她的脊梁骨情有可原,女兒從小在她身邊長大,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知道事情緣何而起,也不理解她,還嫌李雪蓮整年拋頭露面去告狀,給女兒丟了臉,就讓李雪蓮生氣了。女兒十九歲就出嫁了,明顯是躲她。女兒自出嫁,很少來看她。倒是一直沒跟李雪蓮在一起、跟秦玉河長大的兒子,知道心疼娘。兒子的名字,還是李雪蓮起的,叫「有才」。去年秋天,李雪蓮在縣城街上走,與有才走了個面對面。這時有才也快三十了,有了個兒子。常年不見面,李雪蓮沒認出有才;人已經走過去了,有才突然認出了李雪蓮,又從後面攆上來,拉住她叫「媽」。娘倆兒相互看了一陣,有才說:「媽,你老多了。」
王公道放下掃帚,坐定:「既然是親戚,我就不兜圈子了。大表姐,再過十來天,全國又要開人代會了,你準備啥時候去告狀呀?」
李雪蓮啐了他一口。為吃曲阜的麻糖,兩人決定下午去曲阜。接著趙大頭出門去長途汽車站買車票,李雪蓮留下收拾行李。行李收拾過,李雪蓮走出旅館,想給趙大頭買一件毛衣。雖然立春了,早晚也寒。逃出老家時,李雪蓮帶著毛衣;那天晚上趙大頭只顧張羅灌警察喝酒,用調虎離山之計,接著便與李雪蓮逃出本縣,只穿了隨身的夾衣,沒帶厚衣裳。今天清早出門,李雪蓮就看趙大頭打了個冷顫,接著不住地打噴嚏。上午在街上轉時,李雪蓮就想給趙大頭買件毛衣。在一家商場,李雪蓮相中一件,價格九十六,趙大頭顯貴,又攔住不讓買。馬上又要上路,李雪蓮擔心一早一晚,把趙大頭凍病了。凍病吃藥,反倒比買毛衣花錢多了。從旅館衚衕出來,沿街走了二里多路,李雪蓮又來到上午看毛衣的商場。討價還價一番,九十六塊錢的毛衣,八十五塊錢買了下來。拿著毛衣往回走,又順便買了四個麵包,一袋榨菜,準備在路上當乾糧吃。回到飯館,欲推房門,聽見趙大頭在裏面說話。原來他已經買車票回來了。但他一個人跟誰說話呢?再聽,原來是打手機。打手機也很正常,李雪蓮欲推門進去,又聽他在手機里跟人吵架,便不禁停在門口。趙大頭:「不是老給你打電話,我把事給你落實了,你把我的事落實了沒有?」
又說:「事到如今,時間就是生命。」
鄭重:「請馬市長放心,那個婦女,已經跟法院的人在一起,我馬上讓他們往縣裡趕。」
又嘆息:「不怪別的,就怪事情顛倒了。咋也沒想到,一個農村婦女,一下跟國家大事連在了一起。」
又說:「咱再換條思路,能不能做做她前夫的工作,跟她再復婚呢?如果他們復了婚,不就沒告狀這回事了?」
賈聰明:「不給你辦,你也白得一個老婆;給你辦,是白饒哇。」
馬文彬站起身,這時又滿面笑容:「大嫂,我還有事,就先走了,你按你的去做,一切不必勉強。」
李雪蓮:「今年咋輪到你看我了?」
李雪蓮覺得這聲音有些熟。猛回頭,見一個攤位前,站著一個穿橡膠皮靴、戴袖套、戴橡膠手套的人,正在用一柄大號螺絲刀,將一坨冰凍的帶魚一條條剔開;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李雪蓮姨家表弟樂小義。終於找到了樂小義,李雪蓮不由雙腿一軟。原來他真從東高地搬到了岳各庄,原來他到這裏不磨香油了,開始賣帶魚。李雪蓮站定腳步,喊了一聲:「小義。」
王公道抖著手:「不知道哇。」
又不知對方說了什麼,趙大頭大叫:「咋會不一了百了呢?俺倆回去就要結婚了,她咋還會告狀咧!」
又說:「你們要想幫我,平時咋不來呀?全國一開人代會,你們咋接二連三地來呀?還不是想糊弄過這幾天,接著又撂下不管了?」
又白了李雪蓮一眼,嘟囔道:「哪有白問事兒的,也不買根板腸。」
兩人分手,趙大頭便去張羅搞定李雪蓮的事。事情雖然開始張羅,但對趙大頭能否搞定李雪蓮,賈聰明心裏仍沒有底。但正如他對趙大頭說的,搞定,他跟著一步登天;搞不定,他身上也掉不下一塊肉。說過,也就忘了這回事。令他沒有想到的是,趙大頭開始一天給他打一個電話,彙報他跟李雪蓮關係的進展。但正如賈聰明預料的那樣,事情的進展並不順利;趙大頭和李雪蓮說起這事,也磕磕碰碰,說不到一起。正因為這樣,賈聰明也沒敢向領導彙報。害怕一旦彙報,領導重視了,最後趙大頭又沒辦成,反倒弄巧成拙,影響領導對他的印象。米飯不熟,不敢揭鍋蓋;同時也怕露出飯味兒,別人也有跟趙大頭熟的,越過他去搶功。本來這事也就是試試,走一步看一步,摸著石頭過河,但令賈聰明沒想到的是,趙大頭最後摸著石頭渡過了河,竟把這事辦成了。在本縣沒有辦成,在鄰縣辦成了;在本省沒有辦成,在山東辦成了。當趙大頭給他發簡訊,說事情搞成之後,賈聰明還有些不相信。賈聰明又用簡訊問:真成還是假成?
又指李雪蓮:「沒看人家哭了?欠人錢,正遇著難處。」
鄭重聽后,也眼前一亮,覺得秘書長的主意高明,馬上興奮地說:「我代表全縣一百多萬人民,感謝秘書長的大恩大德。」
趙大頭還梗著脖子不承認:「不是夜裡的事,是腿上有關節炎。」
馬文彬「汪汪」學了三聲狗叫,那大漢就把碗推給了他,他就把那碗底吃了。說得眾人笑了,李雪蓮也笑了。接著大家吃燒餅,喝羊湯,皆吃喝得滿頭大汗,氣氛就顯得更融洽了。馬文彬又說,他小的時候,是個老實孩子,從來不會說假話;他有一個弟弟比他機靈,看他老實,便欺負他;弟弟每次偷吃家裡的東西,都賴到他頭上;放羊丟了一隻羊,也賴到他頭上;他嘴笨,說不過弟弟,每次都挨爹的打。他那時最苦惱的是,自己說的是真的,咋每次都變成了假的;弟弟說的都是假的,咋每次都變成了真的呢?這時李雪蓮已進入他談話的氛圍和話題之中,不由脫口而出:「我告狀也是為了這個,明明是假的,咋就變成了真的呢?我說的明明是真的,咋就沒人信呢?」
王公道:「其他兩個人呢?」
王公道:「大表姐,你這話沒有說服力。知道你二十年來受了委屈,但事情說白了,事到如今,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本來是芝麻大點事,最後鬧成了大西瓜;本來是螞蟻大點事,最後鬧成了大象。因為一件離婚的事,曾經撤過市長、縣長、法院院長和專委,清朝以來,中國沒發生過這種事。但說句良心話,你離婚是真是假,能不能跟秦玉河復婚,然後再離婚,是這些市長縣長能決定的嗎?你沒有復婚再離婚,是這些市長縣長給鬧的嗎?要說冤枉,除了你冤枉,大家也都冤枉著呢。你這樁案子的主體,不是市長、縣長、院長和法官,而是秦玉河。秦玉河這個龜孫,如果放到清朝,我早把他槍斃了,無非現在講個法制。你說這個人有多可惡,當年離婚復婚的事,就夠複雜了,他還嫌不亂,又說出你是潘金蓮的話;雙箭齊發,就把你逼到了絕路上。你告狀告了二十年,各級政府都能理解。歷屆的政府和法院領導,也沒少給秦玉河做工作。可他是頭犟驢,二十年來,死活不吐口哩。秦玉河不通情理,才是這件事的病根,對不對?說起來咱們是一個立場。大表姐,咱能不能商量商量,今年就不告狀了,咱對症下藥,繼續做秦玉河的工作。我想啊,時間不饒人,但時間也最饒人;你跟秦玉河生的兒子,今年也小三十了;兒子又生兒子,孫子都上小學了;二十年了,秦玉河也不是鐵板一塊;就是塊石頭,揣到懷裡也該捂熱了。策略我都想好了,今年咱們再做秦玉河的工作,不再那麼簡單和直接,咱能不能從你和秦玉河的兒子入手,或從你們的兒媳婦入手,讓他們去做秦玉河的工作。畢竟血濃於水。還有你們的小孫子,都上小學了,也該懂事了,咱也做做他的工作;孫子去勸爺爺,說不定哪句話,倒動了秦玉河的麻筋呢。還有你跟秦玉河生的那個女兒,也老大不小了吧?不管是為了你,還是為了她自個兒,也該去勸勸她爹嘛。當爹娘的一直在鬧復婚鬧離婚,一鬧鬧了二十年,姑娘臉上有多光彩?這麼多人雙管齊下,秦玉河只要能聽進去一句,跟他現在的老婆離婚,接著跟你復婚,潘金蓮的事,也就不攻自破了……」
王公道一愣,和一個賣豬大腸的坐在一起吃飯,有失法院院長的身份。老白見王公道錯愕,忙又說:「但他賣豬大腸,和別的賣豬大腸的不同;北京市場上所有的豬大腸,都是從他這兒批發的,他可不就發了嗎?」
馬文彬微笑著擺手:「檢查就不必了,認識到就行了。」
李雪蓮揚手一巴掌,「啪」地扇到趙大頭臉上:「還說瞎話呢,你剛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馬文彬止住鄭重,微笑著對李雪蓮說:「大嫂,我相信這頭牛是真的。」
李雪蓮進北京是為了告狀。但在去大會堂告狀之前,先得去東高地農貿市場。隨李雪蓮要賬同時給衛生院進葯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小夥子,聽司機喊他的名字,他叫「安靜」;但他一點也不安靜,一路上,都在埋怨衛生院和李雪蓮:「本來說明天進葯呀,今天我還有事呢。」
賈聰明信誓旦旦:「你連政府都不相信?我以法院和法律的名義向你保證,只要你幫了領導,領導絕對不會不管你兒子。」
王公道:「偶然,純屬偶然。」
別人爬泰山,一個上午能爬到山頂;趙大頭爬得慢,也拖累了李雪蓮,中午才爬到中天門。轉過一個彎,到了一座小廟前,趙大頭一屁股癱在地上,擦著頭上的汗,對李雪蓮說:「要不你一個人往上爬吧,我在這兒等你。」
聽老白提起李雪蓮的案子,王公道腦子倒轉動起來;腦子裡的千軍萬馬,皆開始奔向李雪蓮的案子;於是打斷老毛的案子,開始主動說起李雪蓮的案子。老毛的案子他一句沒聽清,李雪蓮的案子,他卻說得明白。因為二十年前,李雪蓮的案子就是他審的;二十年的風風雨雨,他也都經歷了;二十年的種種艱辛,他也都品嘗了;二十年都經歷了,還不知何時是個盡頭。說著說著,王公道哭了;用拳頭擂著桌子:「李雪蓮,你個老雜毛,你可把我害苦了!」
但搔著頭說:「也留意她二十年了,可一個農村娘們,想犯罪,又沒這膽,想賭博,她又沒錢。」
鄭重:「啥笨辦法?」
李雪蓮一愣:「啥意思?」
李雪蓮這才想起,她之所以來找樂小義,是欠著別人錢;便將她在牛頭鎮衛生院住院欠賬的事,一五一十給樂小義說了;給過衛生院五百塊,還差四千八。樂小義聽后,倒沒含糊,對牛頭鎮衛生院的安靜說:「我姐欠你們的錢,我來替她還。」
賈聰明才徹底相信了。相信后,不禁熱血沸騰。沸騰后,趕緊向領導彙報。李雪蓮從家裡逃跑了,縣裡追捕三天,還沒追到,各級領導急得焦頭爛額,這時彙報,也正是時候。但對向誰彙報,賈聰明又犯了猶豫。本來他是法院的專委,應該向他的直接領導彙報;他的直接領導,就是法院院長王公道;但賈聰明多了個心眼;加上他平日不喜歡王公道;王公道當庭長時,他倆吵過架;王公道是個記仇的人;賈聰明想當副院長,主要阻力就是王公道;他也給王公道送了不少禮,但總是緩解不下過去的積怨;一個連眉毛都沒有的矮胖子,會有什麼心胸?便想越過王公道,直接向縣長鄭重彙報。一是在鄭重面前獻功,比在法院院長面前獻功效果大多了;獻給院長,院長還得獻給縣長,功勞就成了院長王公道的;這樣的傻事不能幹;同時越過王公道獻給縣長,也等於背後給王公道一腳;院長沒能力辦到的事,賈聰明辦到了,不是給自己將來當副院長,鋪了更厚的台階?於是興沖衝來到縣政府,要見鄭重。
說著,將手中的刀,向趙大頭胸口捅去。趙大頭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一下跳出丈把遠。也把賣肉的和其他人嚇了一跳。但他們以為是夫妻吵架,趕上來勸解雙方。趙大頭在人群中喊:「你想走也行,可你告訴我,人生地不熟的,你去哪兒呀?」
李雪蓮止住王公道的長篇大論:「秦玉河的工作,你們也別做了;做通,我也不跟他復婚了。」
又解釋:「咱也沒穿制服,穿著便服,我怕我撲上去,李雪蓮一喊,街上的人再把我當成流氓打一頓。」
鄭重:「請秘書長放心,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誤,這回再不能讓它出紕漏,我們一定布成銅牆鐵壁,就是一頭蛾子,也不會讓它飛過去。」
歡天喜地走了。賈聰明走後,鄭重突然感到肚子餓了,這才想起自己三天沒正經吃飯;忙打電話,讓秘書給自己張羅一碗麵條;接著又忙給市長馬文彬打了個電話。三天前李雪蓮從家裡逃跑,鄭重想瞞著馬文彬,把事情局限在縣裡解決;後來被馬文彬知道了,馬文彬主動給他打了個電話,一下陷入被動。馬文彬在電話里發了火,說他忘了三個成語,讓馬文彬「有點失望」,嚇得鄭重濕透了身上的襯衣襯褲。之後連抓三天人,也沒抓住,鄭重急得滿嘴起泡,以為事情無望了,等著馬文彬再發火,甚至做組織處理;沒想到天無絕人之路,陰差陽錯,事情又在這裏峰迴路轉。事情終於解決了,鄭重也想趕緊告訴馬文彬,以減輕上回讓李雪蓮逃跑的負面影響。馬文彬已經到了北京,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今天已經開幕了。電話打通,馬文彬正在吃午飯;鄭重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向馬文彬彙報了;馬文彬聽后,也吃了一驚。吃驚之後,沒再問李雪蓮,問:「這法子是誰想出來的?」
李雪蓮:「簽上名,起個啥作用呢?」
另一隨員說:「不管李雪蓮是被誰抓住的,只要咱們把她帶回縣裡,功勞就算咱們的。」
李雪蓮愣在那裡,一時沒有明白過來。想了半天,才明白秦有才說的「我爸」,就是秦玉河。聽說秦玉河死了,李雪蓮的腦袋,「轟」地一聲炸了。炸了不是心疼秦玉河死了,而是沒了秦玉河,李雪蓮告狀就沒了緣由。秦玉河與李雪蓮二十年前的假離婚,後來假的變成了真的,是整個告狀的核;接著連帶出她是不是潘金蓮的事;接著又連帶上許多官員;現在秦玉河死了,所有告狀的鏈條不全都斷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可今年的告狀,和往年不同呀。往年是告秦玉河,捎帶告些官員;今年卻主要是告這些官員,告不告秦玉河倒在其次。但秦玉河一死,告狀的鏈條斷了,連同這些官員也無法告了。今年趙大頭和官員勾結起來,不但騙了她的人,還騙了她的身,使她真的成了潘金蓮;為了到北京告狀,還差點死在路上;沒想到終於到了北京,卻是這樣一個結果;連著折騰了十幾天,不是白折騰了?不但官員無法告了,潘金蓮也白當了。李雪蓮一時轉不過彎來,不禁愣愣地問:「他咋就死了呢?他不沒病沒災嗎?」
一句話說的李雪蓮好生感動;也是多少天沒聽過體貼的話了,一個外地陌生老人的話,讓她百感交集;也是想起一路上七八天的種種委屈;由七八天的委屈,想起二十年的種種委屈,不由大放悲聲,哭了起來。見李雪蓮哭了,警察也一愣,抖著手說:「不是我不讓她去北京,北京正在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呢。」
說完,掛斷了電話。鄭重舉著話筒愣了半天,仍不知所措;接著發現,自己的襯衣襯褲,從裡到外都濕透了。馬文彬最後一句話,可有些冷嘲熱諷;冷嘲熱諷之下,份量不可謂不重。鄭重抓起桌上的茶杯,摔碎到地上;又抓起電話,把縣公安局長叫了過來。縣公安局長也忙了一天,午飯、晚飯都沒顧上吃。鄭重見到他,劈頭就問:「你忙活了一天,那個逃跑的農村婦女找到了嗎?」
沒想到那牛竟搖了搖頭。李雪蓮撲上去摟住它,大放悲聲:「我的兒,世上有一個人,開始信我的話了。」
老侯:「這裏就我一個人,地鐵口人又多,她踢蹬起來,我怕弄不住她呀。」
鄭重又一愣,看出這農村婦女不一般;事中這層道理,鄭重倒沒想到。鄭重忙說:「大嫂,事情沒那麼嚴重,也就是個形式。」
馬上又說:「當然,我也知道,這麼做,您替我們擔著好大責任。」
又說:「只要咱們不跟他們折騰,對昨天灌醉警察的事,他們肯定也不會追究,他們掂得出哪頭輕哪頭沉。」
說過,兩人睡下。第二天一早,兩人出門,在泰安市裡轉了轉。轉也是干轉,沒買什麼東西。相中的東西太貴,便宜的東西又用不著。到了中午,兩人便不想轉了,又回到旅館。這時趙大頭提出,去一百多裡外的曲阜看孔子。那裡是平地,用不著爬山。過去在中學學過孔子,知他說些似是而非的車軲轆話,沒見過真人。也是在外邊干獃著沒地方去,李雪蓮說:「去就去吧,不為看孔子,聽說曲阜的麻糖不錯,咱去吃麻糖吧。」
老白知道一幫人在抓李雪蓮,怕她衝擊大會堂,便說:「吃飯是晚上,晚上人民大會堂不開會,李雪蓮衝進去也沒用,不用擔心。」
趙大頭慌了:「你別急呀,我這不是在考慮嗎?你連考慮都不讓呀?」
老白只好說實話:「老家有個案子,想請王院長幫忙。」
被抓的幾個談判代表被放了;七八個參与打、砸、搶、燒的首要分子被抓了起來,以「擾亂社會秩序罪」、「妨礙公務罪」、「故意毀壞公私財物罪」,分別被判刑三年五年不等。政府仍按初始的規定價補償村裡的土地,村民也就把錢接了,無人敢鬧事了;工業園馬上動工了。因開槍傷人,鄭重被給予黨內警告處分。市長馬文彬過去跟鄭重不熟,通過這件事,開始對鄭重大為欣賞。欣賞不是欣賞鄭重開槍傷人,而是他遇到這種事不請示,敢於自己做主。換句話,敢於承擔責任。一年之後,李雪蓮這個縣的縣長調走了,鄭重雖然背著處分,市長馬文彬拍板,調鄭重來這個縣當縣長。當法院院長王公道向鄭重彙報李雪蓮的情況,說弄不准她今年是否還會告狀;王公道哭喪著臉,鄭重卻沒有當回事。王公道:「二十年了,這個娘們,變得越來越難纏了;她越說不告狀,我越不放心,弄不准她的心思。」
馬文彬:「還有一句成語,叫『塞翁失馬,安知非福』?這回栽了跟頭,下一回知道『由此及彼』和『舉一反三』,恰恰也就進步了。」
又瞪王公道:「別想蒙我,往年,你們法院也去北京找過李雪蓮。」
見鄭重急了,李雪蓮也有些急了,拍著巴掌:「看看,跟我的案子一樣,我把真的,又說不成真的了不是?」
接著趙大頭也嘆息,自己那個兒子,早年上學不成器,讓他跟自己學廚子,可他在灶前待不住,喜歡四處亂跑。如今三十多了,還功不成名不就,在縣畜牧局當臨時工,整天跟人瞎跑。每月掙的錢,養不活老婆孩子,時常來刮蹭趙大頭。趙大頭在縣城飯館打工掙的錢,不夠補貼兒子一家的。好在他還有退休工資,手頭才得以維持。趙大頭感嘆:「養一番兒女,誰知是養個冤家呀。」
忙又說:「李雪蓮告狀的起因,就是她與她前夫的婚姻;現在她前夫死了,她還告哪門子狀啊?人都死了,婚姻也就自然解除了。」
趙大頭邊笑邊躲:「我不信,我不信你姓潘成了吧?」
馬文彬一愣:「為什麼?」
趙大頭:「我想的也是這個。」
鄭重用手止住王公道,對李雪蓮說:「王院長不相信你,我相信你。既然想通了,那就寫個保證書吧。」
秘書長又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忙點頭:「對對對,咱們去他們鎮上,咱們喝羊湯。」
李雪蓮:「大頭,不管我想得咋樣,這事兒都得往後擱一擱。」
馬文彬:「啥分別?」
賴小毛:「不說告狀的事。大姑,我在鎮上工作五年了,見到你,跟你說過告狀的事沒有?」
小胡:「嬸子,啥也別說了,不怪你,不怪我,就怪全國開人大。」
又說:「她雖然跑了,但跟人去了山東,沒去北京,不是證明?」
又說:「知道樂小義是咱們家親戚,你早晚會來。」
馬文彬又笑著問:「大嫂,你能不能告訴我,過去沒想通,今年為啥想通了?譬如講,因為一件什麼具體事,讓你想通了?當然,像剛才一樣,你想答答,不想答就不答。」
離開岳各庄,李雪蓮邊走邊想,並沒有往城裡走,開始往郊區去。正因為死無葬身之地,李雪蓮也就解放了,想隨便找個地方,隨便一死了事。一直走到中午,來到一山坡上。這山坡密密麻麻種滿了桃樹。二十多天只顧告狀和昏迷,沒留意外邊的景色。沒想到二十多天過去,初春之中,桃花竟開了。一山坡的桃花,正開得燦爛。李雪蓮走進桃花林,發現山窩裡有一個窩棚。窩棚敞著門,裏面有鋪蓋卷和鍋碗瓢盆,地上還扔著些修剪樹枝的鋸子、剪子、梯子等工具,揣想是修剪桃樹的人,住在這裏。春天了,桃樹也該剪枝了。李雪蓮爬過山坡,又往下走;前山坡向陽,桃花開得更火紅了。李雪蓮來到桃花深處,看這裏景色不錯,心想:「就這兒吧。」
王公道:「她不是往咱縣法院告,她要往咱縣法院告,我也不怕了;她一告狀就是北京。平時去北京咱也不怕,北京馬上又要開人代會了不是?她再闖了大會堂,從市長到您,再到我,又得下台。」
又埋怨:「國家這人代會也開得忒頻繁了,一年一小開,五年一大開;今年還不同往年,今年是大開,政府要換屆,哪裡敢讓她去攙乎?可不敢大意。」
王公道:「這條路,咱也走過二十年了;這工作,咱也做過幾百回了。可她前夫也是頭犟驢,說沒鬧這二十年,復婚還可以考慮;正是鬧了二十年,哪怕天底下剩她一個女的,也不會跟她再復婚了。」
老邢搔著頭:「你說的,倒也入情入理;就怕進屋喝酒,讓所長知道了,回頭再罵我們呀。」
李雪蓮又上去踢了他一腳:「看,還是拿我打碴吧?」
樂小義:「你們等著,我到銀行給你們取去。」
對馬文彬這句話,鄭重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按鄭重的方法,鄭重是什麼方法?是鄭重的哪一種方法?但鄭重又不敢明問。他突然想起,自己在鄰縣當常務副縣長時,曾處理過群眾圍攻縣政府的事,用的是針鋒相對的方法;這時明白了馬文彬的意思,便答:「我回去就把她抓起來。」
又說:「我有時琢磨啊,有些古代的成語,還是經得起琢磨的,還是大有深意的。譬如講,『千里之堤,潰於蟻穴』,譬如講,『防微杜漸』,譬如講,『因小失大』。言而總之,都在說一個『小』字。許多人栽跟頭,沒栽在『大』字上,皆栽到『小』字上。或者,沒領會『小』字的深意。」
司機被他打跑過五個。鎮政府的幹部有四十多人,沒有一個沒被他罵過;鎮下邊有二十多個村,二十多個村長,沒有一個沒被他踢過。但賴小毛鎮長當了五年,李雪蓮就在拐彎鎮下邊的一個村裡,年年告狀,他卻一直對李雪蓮敬而遠之。因為李雪蓮告狀,縣上每年開年終會,都批評拐彎鎮,說鎮上「維穩」這一條沒達標,不能算先進鄉鎮;賴小毛從縣上開會回來,卻交代鎮政府所有的幹部,寧肯不當這個先進,也不能阻止李雪蓮告狀。因李雪蓮告狀是越級;不阻止,她不找鎮上的麻煩;一阻止,一不越級,這螞蜂窩就落到了他頭上。賴小毛:「咱們在拐彎鎮工作,心裏也得會拐彎。」
李雪蓮本想向他解釋,一是住他們牛頭鎮衛生院,並不是有意的,當時她昏了過去,是被別人送來的;同時,住院住了這麼幾天,用了這麼多葯,也不是有意的,她連著昏迷了四天;再說,就算花了這麼多錢,她也不是賴賬不還,正帶著他去東高地農貿市場找親戚還賬呢;一是因為身子太虛弱了,懶得與他啰嗦;二是說不定一輩子就與他打這一回交道,犯不上與他制氣;遇到明白人可以治氣,遇到糊塗人,有道理也說不明白;也就張張嘴,又合上了,看著窗外,悶頭不作聲。
又哀求:「您也是我的老領導,不能見死不救呀。」
司機這才醒過神來,慌忙又開起車,從公路下道,拐到一條鄉村柏油路上,加大油門,向前開去。十五公裡外有一個鄉鎮叫牛頭鎮。牛頭鎮地處北京與河北的交界處,卻屬河北省。等於轉了半天,又回到了河北。牛頭鎮西頭,是鎮衛生院。客車穿過鎮上集市,沖向鎮衛生院。
秘書長:「我說的被動,不是這個被動。昨天晚上,馬市長陪省長吃飯,省長在飯桌上,也問到『小白菜』的事,馬市長便把『小白菜』要結婚的事當笑話說了;當時省長笑了,其他領導也笑了。一天過去,笑話真成了笑話,讓馬市長怎麼再向省長解釋呢?」
李雪蓮倒被他逗笑了。
又說:「借口,總能找到。」
王公道拍了一下巴掌:「就是她,我們馬上過去!」
上下夾擊,把老熊愁得住進了醫院。老熊一病,事情就落到了鄭重頭上。鄭重知道老熊的病是裝的,在躲這螞蜂窩,但鄭重有鄭重的想法。鄭重接手之後,誰也沒請示,又把幾個帶頭鬧事的農民代表叫到縣政府會議室進行第十一輪談判。農民代表進了會議室,發現裏面站滿了警察。警察二話不說,就把幾個帶頭鬧事的農民掀翻了,戴上手銬,堵上嘴,從縣政府後門押走了。聞知自己的代表被警察抓了,縣政府門口一千多農民更不幹了,人群衝進縣政府,砸了辦公樓的窗戶,推翻停在樓前的三輛轎車,並點火燒了。鄭重等的就是這個時候。打、砸、搶的群眾接著發現,縣政府四周,開始聚集警察。警察越聚越多,聚了三四百名,有的實槍荷彈,有的拿著警棍。鄭重把縣裡三四百名警力,全部調集過來。農民與警察發生了衝突。鄭重命令警察朝天開槍。槍聲一響,農民立即作鳥獸散。兩顆流彈,又把兩個奔跑的農民打傷了。事態就這樣平息了。
賈聰明:「正是為了你兒子,你也應該試一試;不然,你啥時候能跟縣長市長接上頭呀?」
李雪蓮不由哭了。哭不是哭找不著樂小義,還不上人家錢;而是如果還不上賬,再被安靜拉回二百多里開外的牛頭鎮,就耽誤她去大會堂告狀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再有一天半就閉幕了。農貿市場許多買菜的,見一個小夥子揪住一個婦女在嚷,都過來圍觀。見李雪蓮哭了,有人本欲上來勸解,又聽出牽涉到錢的事,也就無人出頭,只是個圍觀。正鬧間,一個胖子,胸前裹著膠皮圍裙,扛著半扇豬肉,掂把殺豬刀,一看就是個賣肉的,從這裏路過;見眾人在這裏聚圈哄鬧,便放下半扇豬肉,鑽進人圈,問事情的緣由;問清緣由,又問清李雪蓮是找過去在這裏賣香油的攤主,忙拉著李雪蓮,來到賣驢板腸的攤子面前:「老季,過去在這裏賣香油的那人搬哪兒去了?」
秘書長:「我盡量吧。但關鍵還在你們,這網要布成銅牆鐵壁。」
李雪蓮馬上又翻了臉:「不管市長縣長,請你吃飯,准沒好事,不定心裏憋著啥壞呢。」
鄭重以為馬文彬在說秦玉河出車禍的事,忙說:「可不,秦玉河那輛車,一頭扎到了長江里。」
但今年李雪蓮不準備告狀了。不準備告狀不是這狀不能告了,或各級政府把她嚇住了,或二十年年年告狀,天底下沒有一個人信她的話,她自個兒灰心了,而是天底下有一個人信她的話,這個人死了。這個人也不是人,是她家裡的一頭牛。二十一年前,這頭牛還是頭牛犢,跟著它媽。二十一年前,李雪蓮跟丈夫秦玉河商量假離婚時,就在家裡的牛舍。牛舍里拴著一頭母牛;還有一頭牛犢,在撞著母牛的下襠拱奶吃。除了這兩頭牛,世人無人聽到這假離婚商量的過程。正因為無人聽到,就給了秦玉河可乘之機;大半年之後,他跟另一個女的好了,便把假離婚說成真離婚,跟那個女的結婚了。正因為當時沒人聽到,李雪蓮二十年告狀沒有結果。十年前,李雪蓮見年年告狀沒有結果,有一段差點瘋了;出門見人說話,語無倫次;見到她的人,都說她神經了。她的女兒當時十歲,也覺得李雪蓮瘋了,晚上不敢跟她在一起睡覺,睡覺跑到鄰居家。李雪蓮自己也覺得,當時神經有些錯亂,白天見人嘻嘻笑,晚上便跑到牛舍里,教牛說話。希望有一天牛能說話,幫她洗冤。但牛哪裡會說話呢?有一天老牛突然死了,剩下它的女兒;它的女兒這時也十一歲了,比李雪蓮的女兒還大一歲;十年過去,也牛到中年了;倒是女兒見它娘死了,眼中湧出了淚。李雪蓮上去踢它一腳:「你娘死了,你知道哭,我十年的冤屈沒人理會,你咋不哭?」
從泰安出發,一路上走走停停,五天之後,李雪蓮趕到河北固安。一路上雖然辛苦,但也沒出什麼岔子。固安是河北與北京的交界處,由固安再換兩回車,也就到了北京。李雪蓮心中一陣高興。車到固安,已是傍晚,李雪蓮在一條小衚衕里找到一個小客店,早早睡下,準備養足精神,明天進北京。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李雪蓮從床上坐起,突然感到頭重腳輕。用手摸摸自個兒的額頭,竟像火炭一樣燙。李雪蓮不禁暗暗叫苦,路上不是生病的地方;告狀路上,身體更不能出毛病;一出毛病,毀的不僅是身體,有可能就是告狀。但人已到了固安,北京就在眼前,北京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也是開一天少一天,李雪蓮不敢因為身體有病,在固安停歇;掙扎著起身,洗把臉,出了客店,沿著衚衕走到大街上,又一步步走到長途汽車站。在汽車站外邊的飯攤上,買了一碗熱粥,盼著熱粥喝下去,能出一身汗,發燒也就好了。沒想到一口粥喝下去,又開始反胃;剛喝下的粥,又吐了出去。放下粥碗,仍不想在固安停歇,掙扎著買了車票,上了開往大興的縣際客車。在車上想自己的病,也是從泰安一路走來,先後換了十幾趟車,路途過於勞頓。
又解釋:「你聽我說,這是兩碼事。」
趙大頭又信誓旦旦回簡訊:床都上了,還能有假?
鄭重聽說秦玉河是李雪蓮的前夫,一開始也沒在意;待坐到辦公桌后,突然一愣,才將秦玉河的死與李雪蓮告狀的事連到了一起。待連到一起,不禁有些激動,拍著桌子說:「這事不一般呀。」
賈聰明也一陣激動。本來他還想向鄭重彙報趙大頭兒子在畜牧局當臨時工,急著想轉正的事,但縣長剛剛說過他副院長的事,再另外附加條件,https://read.99csw.com反倒不好張口了;也怕再說別的,沖淡自己副院長的事;那就成了跟組織討價還價;便一時捺住沒說;想等自個兒副院長的事兒落實之後,再重提趙大頭兒子的事。鄭重交代賈聰明:「這事兒的過程,就不要跟別人講了。」
沒想到老侯說:「王院長,我發現李雪蓮了。」
王公道拍著巴掌:「你越這麼說,我心裏越沒底。」
李雪蓮:「我聽了牛一句話,牛臨死時對我說,不讓我再告了。」
王公道:「馬大臉他老婆的妹妹,嫁到了胡家灣老胡家;你姨家一個表妹,嫁給了她婆家的叔伯侄子;論起來,咱這親戚不算遠。」
是指老侯那一組的其他兩個人。老侯:「在飯館吃飯呢。我有點拉稀,也是出來找廁所,突然發現了她。」
指著鄭重和王公道:「你們跟他們一樣,來找我,還是想糊弄我,怕我去北京告狀,撤了你們的職。」
李雪蓮:「這裏可有分別。」
又說:「我也上有老下有小,俺爹是你表哥,也八十多了,還得了腦血栓,嘴歪眼斜的,在炕上躺著,不知能活幾天,大姑,你不可憐我,就當可憐我爹吧。」
兩人在半山腰吃過早上帶來的麵包和茶雞蛋,輪著喝過帶來的塑料瓶里的水,開始往山下走。下山邁起步子,比上山輕快多了,趙大頭又活泛起來,這時說:「不行明年再來一趟,不能就這麼半途而廢。」
李雪蓮:「打架行,不打架也行,只要能幫我逃出去。」
李雪蓮心裏倒一動:「二十年光顧告狀了,只去過北京,別的地方,哪兒也沒去過。」
王公道忙搖手:「鄭縣長,您剛來不清楚,可不敢讓她告狀。」
賣肉的:「攤子挨著攤子,他臨走的時候,能不留句話?」
李雪蓮不禁火了:「我都跟他們作對二十年了,你連一回都不敢作對,還想著跟我結婚;兩人想不到一塊去,就是到了一塊,這日子也過不成!」
兩人在棗樹下坐下。趙大頭:「上一回那事,你想得咋樣了?」
李雪蓮眼中不禁又湧出了淚:「小義。」
李雪蓮照地上啐了一口:「四十九了,頭髮都白了,就是想找,誰要?」
趙大頭又拍巴掌:「這不又結了。人家跟婊子過上了新日子,你還在折騰舊日子,人家當然不會承認你們離婚是假的。他一日不鬆口,你就一日告不贏。」
馬文彬:「可不能說這個人普通,他倒是個政治家哩。」
鄭重除了有上述認識,他在另一個縣當常務副縣長時,曾經處理過一起上訪告狀的事,有過經驗教訓。另一個縣的事態,比李雪蓮告狀嚴重多了。縣上要建一個工業園,佔了一個村二百多畝土地;在土地補償款上,政府與農民一直達不成協議。這個村集結了一千多名農民,男男女女,到縣政府門前靜坐。縣長老熊與農民代表談判十輪,也沒談出個結果。縣政府門前聚的人越來越多。老熊請示市長馬文彬,可否動用警力,馬文彬的回答就四個字:「妥善處理。」
第二天上午,縣長鄭重去李雪蓮的村子找李雪蓮,由法院院長王公道一行人陪著。鄭重去找李雪蓮並不僅僅是昨天王公道講了一通大道理,說服了鄭重;而是在王公道走後,市長馬文彬也給他打了電話,說十天之後,他作為全國人大代表,要去北京參加人代會;你縣有個婦女叫李雪蓮,二十年前鬧過大會堂,之後年年告狀,提醒鄭重注意。馬文彬:「我去北京參加人代會,李雪蓮就不要去了。」
那人也愣愣地看李雪蓮:「真想死呀?」
趙大頭:「為啥?」
鄭重沒敢彙報賈聰明為一己之私,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事;向上級彙報情況,說下級無能,等於在說自己無能;也屬節外生枝;便說:「本來他們就要結婚了,兩人在外地鬧了些矛盾,這女的就又跑了。」
從第二天起,李雪蓮家四周,站了四個警察,日夜盯著李雪蓮。警察都穿著便衣,吸著煙,不停地走動。被警察看著,對李雪蓮已不是頭一回。二十年間,一到全國開人代會,李雪蓮家四周,都會站這麼幾個人。有時是三個,有時是四個。有時趕上縣政府或市政府換屆,也會來上兩三個。由於年年如此,不管是警察,還是李雪蓮,都已經習以為常。大家見到,還相互打招呼。因李雪蓮不是犯人,大家平日無冤無仇,這些警察見到李雪蓮倒很客氣,都笑著叫「嬸子」。下一年來的幾個人中,往往會有一兩個上一年來過的。李雪蓮見到會問:「又來了?」
彙報的結果竟是這樣,又是鄭重沒想到的。一個報喜的電話,卻召來馬文彬一頓訓斥;鄭重渾身上下,又出了一層冷汗。但他馬上說:「請馬市長放心,我們一定從李雪蓮這件事上汲取教訓,我們一定從『小』處入手,從細部入手,把工作做得更深入和更紮實,我們一定『防微杜漸』,決不能『因小失大』,讓它『千里之堤,潰於蟻穴』!」
告狀告了二十年,今年突然不告了,趙大頭也吃了一驚。愣了半天,接著問得也跟法院院長和縣長一樣:「已經告了二十年,今年為啥不告了?」
秦有才:「不是說不讓你告,今年這狀沒法告了。」
又解釋:「辦案經費緊張,以前沒這習慣。」
第二天晚上,市長馬文彬,便在拐彎鎮的「老白羊湯館」,請李雪蓮喝羊湯。「老白羊湯館」地處鎮西頭。平日從裡到外,「老白羊湯館」都臟乎乎的;今天突然變乾淨了。上午還臟,下午就乾淨了。地上掃過,桌子用滾水燙過,頂棚上有幾個窟窿,臨時糊了幾張報紙;后廚犄角旮旯,也用鏟子,將油膩鏟了一遍。裡外一收拾,「老白羊湯館」顯得亮堂許多。「老白羊湯館」左手,是一家賣羊雜碎的街攤;上午還在賣羊雜碎,下午讓鎮長賴小毛給趕走了;「老白羊湯館」右手的攤主,是拔牙兼賣雜貨的老余,下午也讓賴小毛給趕走了。門前左右一打掃,「老白羊湯館」前臉,馬上顯得開闊許多。陪市長請李雪蓮吃飯的,有市政府的秘書長,該縣縣長鄭重,法院院長王公道。一張桌子,共坐了五個人。其他市政府的隨從,縣政府的隨從,縣法院的隨從,皆由拐彎鎮的鎮長賴小毛,拉到鎮政府食堂吃去了。也是害怕陣勢大了,一下把李雪蓮嚇住。派誰去請李雪蓮來吃飯,縣長鄭重也頗費躊躇。鄭重和王公道,都剛剛與李雪蓮說頂了,不敢再招惹她,鄭重便把這副擔子,壓到了拐彎鎮鎮長賴小毛身上。賴小毛今年四十來歲,是個矮胖子,平日說一句話,要帶三個髒字;喝醉酒,還敢打人。他有一輛「桑塔納3000」轎車,喝醉酒上了車,坐在後排,愛指揮司機開車。車開快了,他會急,揚起手,照司機腦袋上就是一巴掌:「媽拉個×,你爹死了,急著回去奔喪?」
馬文彬:「這個人叫什麼名字?」
王公道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張公文紙,紙上已列印好幾行字。王公道:「大表姐,協議都替你起草好了,今天鄭縣長也在,你就簽了吧。」
鄭重回過神來,忙說:「說人呢,咋拐到了牛身上?」
又說:「還不了錢,再把你拉回牛頭鎮去!」
李雪蓮倒一愣:「啥意思,要捆人呀?」
秘書長馬上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對對對,我們應該到縣裡去。」
賈聰明沒想到事情砸鍋了,嚇得渾身哆嗦。法院院長王公道聞知此事,他生氣首先不是生氣李雪蓮再次逃跑,而是他的部下賈聰明主動插手到這狗屎堆里;上回李雪蓮從家逃跑是公安系統的責任,這回李雪蓮從山東跑了,就跟法院有牽連了。更讓他生氣的是,他看出來,賈聰明插手這狗屎堆,是為了自己能當上法院副院長;人有私心可以原諒,當賈聰明以為這事大功告成時,不向他彙報,越過他直接向縣長彙報;除了邀功,還想證明王公道無能,就讓王公道窩火了;沒想到做好的米飯又砸了鍋,煮熟的鴨子又飛了,王公道還有些幸災樂禍;但縣長鄭重不管這些,賈聰明邀功的時候沒有王公道,現在事情砸鍋了,追究責任,卻把他叫來一鍋煮了,就更叫他氣不打一處來了。但縣長鄭重正在發火,他哪裡敢分辯許多?只好低頭不說話。賈聰明也知道禍全是他惹的;法院院長王公道,也對他憋了一肚子氣;只好哆哆嗦嗦,將實情講了。本來事情已經辦成了,趙大頭就要跟李雪蓮結婚了;但趙大頭與賈聰明的交易中,還有趙大頭兒子在畜牧局轉正工作的事;可上次給縣長彙報時,賈聰明沒有彙報趙大頭兒子的事;趙大頭反過來追問此事,他便不好回答,兩人在電話里吵了起來;沒想到這電話被李雪蓮聽到了,於是事情就敗露了,李雪蓮就跑了。聽完事情敗露的始末,鄭重更急了,罵賈聰明:「你上次為什麼不彙報?你這叫瞞情不報,你這叫『因小失大』!」
賈聰明拍著巴掌:「這不結了。你要能把李雪蓮搞定,讓她不告狀了,法院院長管不著畜牧局,但人家縣長和市長可管得著,在畜牧局解決一個轉正指標,對人家算個毬啊,說不定還能一下給他弄個科長噹噹呢。」
兩人越說越一致。趙大頭翻身把過李雪蓮,又上了她的身。李雪蓮推他:「還來呀,咱都多大了?」
又說:「她知道這消息之後,也就無狀可告了,再也不會闖人民大會堂了。」
扛起地上的半扇豬肉,轉身去了。李雪蓮突然發現,這人的背影,跟二十年前在老家拐彎鎮集市上殺豬賣肉的老胡有些相像。當年為了讓老胡幫她殺人,她和老胡還有一番牽涉。但老胡面上仗義,一聽說讓他殺人,馬上就慫了。李雪蓮不禁又感嘆一聲。
鄭重和王公道又忙點頭:「覺悟比我們高,覺悟比我們高。」
牛又點點頭。李雪蓮這才又鼓起告狀的勇氣。本來要神經了,又開始不神經了。又十年過去,這頭牛也二十一歲了,一天夜裡,也要死了。臨死之前,兩眼看著李雪蓮。李雪蓮著急地拍它:「我的兒,你千萬別死呀。你一死,世上又沒一個人信我的話了。」
鄭重搖頭:「你說這縣,咋出了這麼個潘金蓮呢?」
問得跟鄭重和王公道前兩回問得一樣。李雪蓮答得跟前兩回也一樣:「過去沒想通,今年想通了。」
同時,再有三天,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就要閉幕了;哪怕尋不到李雪蓮,只要李雪蓮三天不出事,大家也能平安過關。但他沒把這心思告訴他的部下;仍像鄭重嚴厲要求他一樣,他也嚴厲要求十幾名部下;十多天前他帶來十四個人;八天前有兩人生病了,現在也好了;加上又來了一個副院長,一個司機;連同王公道,共十七個人,也算兵強馬壯;鄭重嚴厲要求大家,一定要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閉幕之前,抓到李雪蓮;如果李雪蓮在這三天出了事,他一定不會手軟;在他被撤職之前,全把他們開除公職。雖然他也就是這麼說說,但他的部下見他聲色俱厲,反倒當了真。大家搜尋起李雪蓮,比過去十多天更賣力了。大家也是想著再有三天,事情就結束了,別在最後關頭再出紕漏;十多天沒出事,最後關頭出了事;驢沒偷著,拔驢樁出了事;責任追究下來,反倒更冤了。王公道沒指望能抓住李雪蓮,但因為大家更加賣力,該去的地方,本來三天去一趟,現在改成了一天去兩趟,沒想到兩天之後,就在岳各莊農貿市場,把李雪蓮抓住了。
趙大頭:「就是咱倆結婚的事。」
酒從晚上八點喝起,一直喝到夜裡三點。一開始大家還有些拘謹,老邢還對這喝酒有些戒心。但看李雪蓮歡天喜地在炒菜;上菜的時候,靠在趙大頭身上,讓趙大頭往她嘴裏送豬蹄筋;終於相信趙大頭的話是真的。酒一喝開,就沒了邊。一開始是對喝,後來又划拳。不知不覺,三隻燒雞,四隻豬蹄,六個兔腦袋,全到了人肚子里;李雪蓮炒的六盤菜,只剩下些湯汁;六瓶五十七度的「老白乾」,也進了他們五個人的肚子,平均每人一斤多。趙大頭到底當了一輩子廚子,一斤多酒下肚,沒事人一樣。老邢,小胡,全喝得倒在桌下,昏睡起來。還有一個警察去了茅房,栽倒在茅坑旁。剩下一個醒著的,也想上茅房,但腿軟得站不起來。趙大頭和李雪蓮從容地收拾了行李;收繳了四個警察的手機,裝到一個布袋裡,扔到房頂上;將自行車推出院子,將院門反鎖上,趁著月光上了路。屋裡那個醒著的警察,終於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想站起來追人,但腿軟得站不起來;掙扎著爬到院子里,爬到院門前,用手拍著院門,大著舌頭喊:「回來,你給我回來!」
又感嘆:「她沒折騰著她前夫,倒折騰著我們了。二十年啊鄭縣長。我有時愁的,真想辭了這個院長,去做小買賣。」
馬文彬一愣:「大嫂,我們找你來,不就想幫你解決問題嗎?」
回答得跟他回答馬文彬的話也一樣。鄭重的怒火終於發泄出來,盯著公安局長,兩眼冒火:「養你們,還不如養一條狗,連個人都看不住。」
抖著手在地上轉圈:「寧肯聽畜生的話,也不聽政府的話,這不等於說,各級領導,連畜生都不如嗎?」
賈聰明馬上說:「鄭縣長,這道理我懂。」
又嘆氣:「但這事跟你賣假酒不一樣,現在我們面對的不是小商小販,而是領導;小商小販有事求咱,領導會有啥難事和急事找咱辦呢?」
李雪蓮:「我算栽到了這個龜孫手裡,當初把他殺了就對了。」
李雪蓮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時也哭笑不得,自己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李雪蓮愣愣地問:「那我該去哪兒呢?」
又說:「就當保衛大會堂吧。」
院長:「那咋辦呢?」
趙大頭馬上同意:「對對對,再折騰他們一回。咱們沒去北京,他們在北京哪裡找得著?越找不著,他們越著急。」
北京的警察在電話里說:「五十來歲。」
秦有才說:「他們沒抓我,我就是來告訴你一聲,媽,這狀別告了。」
屁滾尿流地走了。
李雪蓮:「大哥,我都病成這樣了,哪兒還有工夫去開證明呀。」
又說:「不是你去不去尋人的問題,是你尋到尋不到人的問題。如果尋不到李雪蓮,在縣長我把撤職之前,我不撤你專委的職,我請示中院,開除你的公職。」
說著說著,有些想動怒。鄭重身上,立馬出了一層冷汗。他怪自己說話快了,把領導的話一時理解歪了,領導便把整個晚上的怒氣,發到了他頭上。好在馬文彬有涵養,剛想動怒,又平靜了:「這事跟你在鄰縣當副縣長不同,那是群眾圍攻縣政府,到了『小白菜』這裏,人家可沒有圍攻你。什麼事情都不能照葫蘆畫瓢,明白了嗎?」
王公道心裏也埋怨老侯;好不容易碰到一個像的,又沒看準。沒看準就有兩種情況,那人可能是李雪蓮,也可能不是。不是李雪蓮虛驚一場,可萬一要是呢?這危險就大了。王公道不敢鬆懈,第二天起,仍把北京地鐵當成搜尋的重點,派三個搜尋組搜尋地鐵;剩下一個組搜尋街上、火車站和長途汽車站。但兩天過去,不管是地鐵還是街上,不管是火車站還是長途汽車站,都沒有搜到李雪蓮。沒有搜到李雪蓮,也沒見李雪蓮在北京出事。王公道便傾向於老侯兩天前在宋家莊地鐵站看到的那個人,不是李雪蓮。這時心裏又得到些安慰。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再有五天就閉幕了,如果這五天能平平安安渡過,不管李雪蓮是否抓到,他都念阿彌陀佛了。
李雪蓮一愣:「那我們去哪兒?」
鄭重一笑,講了正因為二十年前撤了一干人,現在不會再撤的道理;誰知王公道不同意:「鄭縣長,我說話難聽,您別在意,我懂此一時彼一時的道理,但正因為此一時彼一時,領導的心思,也像李雪蓮的心思一樣,咱也猜不準。您以為撤幹部領導會心疼呢?中國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幹部;撤一批,人家正好換上一批自己的人。」
老侯還不服:「你不是不讓我打草驚蛇嗎?」
王公道吃了一驚。接著笑了:「大表姐,我不兜圈子,你又開始兜圈子了,二十年了,你年年告狀,今年突然說不告了,誰信呀?」
站起身,拿起掃帚就要掃地。王公道從板凳上跳起來,一邊躲李雪蓮的掃帚,一邊搶李雪蓮的掃帚;搶過,一邊幫李雪蓮掃地,一邊說:「大表姐,就算沒困難,咱們是親戚,我就不能來串門了?」
又遺憾:「關鍵時候,我沒有把握好哇。」
誰知老胡的兒子小胡,率先離開火堆,進了院子:「人家都要結婚了,我們還在外邊傻凍著,不是有病呀?」
王公道這話,鄭重倒沒有想到。鄭重將身子倚到椅子背上:「撤就撤唄,我正好不想當了。」
掰著胖指頭在那裡數。李雪蓮止住他:「賴鎮長,咱別兜圈子了,啥事吧?你要來說告狀的事,咱就別說下去了。」
李雪蓮這才明白,秦玉河真死了。他死的時候,她正躺在牛頭鎮衛生院昏迷呢。李雪蓮明白之後,不禁大罵:「秦玉河,你個龜孫,你害了我一輩子,臨死時也要害我呀?你一聲不吭死了,拉下我咋辦呀?咱倆的事,還沒說清呢。」
中年男人又急了:「你說的輕巧,這塊桃林,是我承包的。一到秋天,桃兒哪裡還值錢,主要靠城裡的人來採摘,沒看到山坡下有『採摘園』的牌子嗎?大家要知道這裏弔死過人,誰還會來呢?」
這天清早正要出門,一個在北京開飯館的老鄉老白,帶領一個人來找王公道。為查找李雪蓮的線索,前幾天王公道帶人去過老白的飯館。說是一個飯館,也就巴掌大一塊地方,三五張桌子,賣些餛飩水餃雜碎湯等小吃。王公道以為老白髮現了李雪蓮的行蹤,來提供線索,心中一喜;沒想到老白指著另一個人說:「王院長,這是毛經理,也是咱老鄉,晚上想請你吃飯。」
樂小義從帶魚上抬起頭,打量喊他的人。打量半天,才認出是李雪蓮。認出李雪蓮,他先吃了一驚。吃驚不是吃驚李雪蓮的到來;本來他在東高地,現在搬到岳各庄,李雪蓮竟摸了過來;而是吃驚:「姐,你咋瘦成一把骨頭了?過去你沒這麼瘦呀,我都差點認不出你來了。」
又抬腕看看表:「說話都十二點了,我還得去進葯呢。」
老侯當時敢斷定,現在又不敢斷定了:「看著像呀。」
李雪蓮和趙大頭從李雪蓮家裡逃出去之後,兩人騎著自行車,並沒有往北走。從家裡逃出去是為了往北京告狀,北京在北邊,按說應該往北;但李雪蓮告狀告了二十年,與警察鬥了二十年心眼,自個兒也長了心眼;李雪蓮的村子地處這個縣的東部;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往西、往南、往北,離縣境皆一百、二百多里不等;只有往東,距縣境六十多里;從這個縣逃跑,只有逃出縣境,才算逃出這個縣警察的手心;於是李雪蓮指揮趙大頭,騎車並無向北走,而是向東。往東不往北,也給警察擺一個迷魂陣。兩人剛逃出李雪蓮的家有些興奮;但騎車走出十里開外,又開始緊張;害怕家裡醉酒的警察醒過來;而且一個人已經半醒,就是腿軟動彈不得;待他們醒過來,或腿腳能動彈,他們馬上就會往上彙報;如縣上知道了,全縣馬上就成了天羅地網。趙大頭拚命蹬自行車往前趕。騎出二十里,渾身上下的衣服全濕了。李雪蓮要替趙大頭騎車,趙大頭又逞能不讓。李雪蓮死活跳下車,趙大頭才停下車來。李雪蓮載著趙大頭走了十五里,趙大頭也歇了過來;騎車又換成趙大頭。終於,在天亮之前,兩人逃出了縣境。往前又騎了五六里,兩人下車,坐在路邊一個橋墩上喘息。李雪蓮:「阿彌陀佛,總算過了第一關。」
賈聰明突然明白什麼,不禁急了:「我說前年那一段,你給我攔了那麼多無厘頭的官司呢,原來樁樁件件,都跟假酒連著呢!」
李愛蓮:「前幾天它已經死了。」
倒弄得北京的警察一愣。賈聰明像罪犯一樣,羞得連地縫都想鑽進去。不但王公道對賈聰明沒好氣,來北京找人的其他十三個同事,也皆埋怨賈聰明無事生非,為了自己當副院長,把大家都帶入了火坑。到北京找人,不同於到北京旅遊看風景;旅遊心裏無事,就是個玩,找人一腦門子官司;旅遊一天早早就歇著了,大家找李雪蓮天天找到凌晨兩點;凌晨,才好在小旅館、汽車站或火車站堵人;皆累得眼冒金星。這天找到凌晨兩點,回到賓館,大家又累又餓,雞一嘴鴨一嘴,又埋怨起賈聰明。賈聰明為了向大家贖罪,提出請大家吃夜宵。大家便問吃什麼,如每人一碗餛飩,也就別費這勁了,還不如早點歇著;賈聰明便允大家雞鴨魚肉,樣樣俱全,再上幾瓶白酒。好不容易把大家吆喝上,賈聰明又去王公道的房間喊王公道。王公道卻寒著臉說:「人沒找到,還有心思吃飯?」
有隨員埋怨老侯:「別再看花了眼,讓大家從中午忙到半夜,也沒顧上吃飯。」
李雪蓮正走到一肉攤前,轉身抄起肉案上一把牛耳尖刀:「我想殺了你,你知道不知道?」
鄭重:「出在別人身上是車禍,出在李雪蓮前夫身上,就不僅是車禍了。」
說歸說,笑歸笑,李雪蓮還是要告狀。要告狀,就不能被他們看住,就得逃跑。不逃跑,就無法到北京告狀。無非離全國開人大還有七天,早去了沒用。往年也逃跑過;逃跑一般都在夜裡;有逃跑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這天趙大頭又從縣城騎自行車來看李雪蓮,見李雪蓮院子四周站了四個警察;他與其中一個也認識,與那人打過招呼,進門對李雪蓮說:「中國有倆地方,布崗才這麼嚴。」
鄭重一開始對「秦玉河」三個字並無在意,只看出化肥廠門口有人聚眾鬧事;鄭重不知鬧些什麼,對司機說:「停車。」
李雪蓮:「看病。」
又說:「整個市丟醜不丟醜,在下丟醜不丟醜,就在鄭縣長了;鄭縣長,拜託了。」
李雪蓮:「牛不讓我告狀,是說告狀沒用;你們不讓我告狀,是讓我繼續含冤,這可是兩回事。」
李雪蓮點點頭。樂小義:「我說呢,縣法院的人來了十幾趟了;前幾天是三天來一趟,從昨天起,一天來兩趟。」
第二天早上酒醒,昨天夜裡吃飯時,與老白老毛說過什麼,王公道一句也不記得。酒雖醒了,酒的後勁兒又找上來,頭疼欲裂。昨晚喝的是「茅台」,可能這「茅台」是假的。王公道抱著頭,又覺得昨天晚上那頓飯吃的不值;為了一頓飯,跟賣豬大腸的坐到了一起;更重要的,也不知胡言亂語說了些什麼。懊悔歸懊悔,但懊悔的是昨天,今天的事情卻不能耽誤,還得上街找李雪蓮。王公道忍著頭疼,又帶人出門。暈暈乎乎一上午,酒勁兒還沒揮發完。王公道這組也是仨人,中午,三人找了一家麵館吃中飯。兩個隨員「吞嘍」「吞嘍」吃面,王公道只顧喝水。看著碗里的面和滷蛋,在他眼前放大了晃。正在這時,王公道的手機響了;掏出手機看屏幕,是另一組的老侯打來的。王公道以為老侯又要說他娘三周年的事,無精打采地說:「你娘的事,不是說過了嗎?」
又搖頭:「又長了三十多年,膽兒才長大了。」
李雪蓮又愣在那裡。別看趙大頭上中學時是個窩囊廢,又當了一輩子廚子,關鍵時候,倒說出了別人沒說出的道理。也許他上中學時說不出來,當了廚子就說出來了;也許他二十年前說不出來,現在就說出來了。二十年前,李雪蓮也這麼想過,還去化肥廠找了秦玉河一趟。當時,只要秦玉河說一句真話,說出離婚的真假,她就不再糾纏過去;或者,她就放下過去的恩怨,去開闢新的生活;但就是那天,秦玉河又說出潘金蓮的話,又把李雪蓮逼到了告狀路上;二十年後,李雪蓮也有些後悔,如果李雪蓮當初不理會秦玉河,重打鼓另開張,去找新的男人,說不定如今也過得熱氣騰騰,不至於二十年過去,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但李雪蓮說:「事到如今,說這些還有啥用呢?」
聽安靜這麼說,李雪蓮更加著急。一是著急找不到樂小義,耽誤自個兒告狀;又聽安靜說中午十二點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明天就要閉幕,過一時少一時,時間也不等人呀。李雪蓮下定決心,不管找到找不到樂小義,不管欠牛頭鎮衛生院的錢是否還得上,她都不能跟安靜回牛頭鎮。可她一個快五十的婦女,大病剛過,邁幾步出一身虛汗,身邊是個生龍活虎的小夥子,她一時也逃不脫呀。正著急間,突然聽人在身後喊:「帶魚,舟山帶魚啊,清倉處理,十塊五一斤!」
趙大頭搖頭:「我現在犯愁的,主要還不是沒老婆,而是兒子整天跟我鬧。」
和二十年前李雪蓮頭一回進北京,在河北與北京的交界處,遇到的檢查一樣。但這種場面李雪蓮經得多了,既然趕上了,李雪蓮也不驚慌。警察挨個兒盤查,有的旅客過了關,有的被警察趕下了車。被趕下車的,也都默不作聲。終於,一個警察檢查到了李雪蓮。先看了李雪蓮的身份證。李雪蓮沒拿出自己的真身份證,遞上去一個假的。也是為了躲避警察盤查,三年前,李雪蓮花了二百塊錢,在北京海淀一條衚衕里,辦了一個假身份證。身份證上的名字,取她名字中一個「雪」字,前邊加一個「趙」字,叫「趙雪」,平反「昭雪」的意思;二十年告狀,可不就為了平反昭雪嗎?這假身份證制得跟真的一樣,往年別的警察沒有看出來,現在盤查李雪蓮的警察也沒看出來。警察將身份證還給李雪蓮,問:「到北京幹什麼去?」
李雪蓮仍不理他,順著衚衕往外走。出衚衕往右拐,是一菜市場。菜市場里,有賣菜的,有買菜的,熙熙攘攘。李雪蓮穿過菜市場繼續往前走。趙大頭一把拉住李雪蓮:「你要不解氣,再打我一頓也行。」
牛眼中也湧出了淚。李雪蓮又趕緊問:「臨死前你告訴我,我這狀,還告不告了?」
鄭重:「怎麼沒關係?二十年前,這案子就是你們法院判的。再說,你不跟她還是親戚嗎?」
又說:「人道主義是要實行,保不住有人想佔便宜呀!」
因王公道等人穿著便服,他不知道這是些法院的人。還沒等王公道說話,膀大腰圓的老侯,上去將安靜推了個踉蹌:「一邊獃著去,誰欠你的錢,到法院告誰去;我們這是執行公務,懂嗎?」
四個人相互在看。趙大頭:「再說,你們看這人,其實也不用看了。」
警察愣了一下,便伸手摸李雪蓮的額頭;李雪蓮雖然剛才出了一身冷汗,但腦門仍燙得跟火炭一樣;警察的手忙縮了回去。警察:「縣政府的證明呢?」
誰知李雪蓮一把將王公道的鋼筆打掉:「本來我今年不想告狀了,你們要這麼逼我,那我告訴你們,我改主意了,今年我還得去告狀。」
李雪蓮:「王院長,你要沒啥事,咱就別閑磨牙了,我還得去俺閨女家,她家的牛,昨晚下犢了。」
一天無話,到了晚上。李雪蓮盼著天陰,誰知天仍很晴朗,萬里無雲;天剛傍黑,一個大月亮,又迎頭升了上來。李雪蓮便罵,連天都不幫她的忙。這時有人拍門。李雪蓮以為是警察尋水喝,打開門,卻是趙大頭。趙大頭推一自行車,車的後座上,馱一大紙箱。李雪蓮沒好氣地:「你不是不敢來嗎?咋又來了?」
王公道馬上沒了情緒:「那可不行,正執行任務呢。」
院里仍無人應答。
李雪蓮在家時,警察渴了,也進來要水喝。李雪蓮也拿起暖水瓶,給他們倒水。
趙大頭:「老胡我倒不是老胡,只是一時想不出好法子呀。」
王公道:「多胖多瘦?」
趙大頭還有些遺憾:「我還說今天住到山頂呢。爬不到山頂,就無法明天早起看日出了。」
賣驢板腸的:「走了仨月了。」
又說:「你騙我沒啥,咋又跟貪官污吏勾搭起來,背後算計我呢?」
回答的跟二十年前一樣。警察盯著她:「去北京哪家醫院?」
鄭重忙點頭:「我就是因小失大,我就沒領會『小』字的深意。」
王公道:「大表姐,昨天是昨天,今天跟昨天不一樣。」
身後的警察便說:「可不,美國總統,也就這待遇了。」
鄭重也覺得這話有道理,這才想出將李雪蓮和秦玉河的兒子秦有才送到北京的主意。別人說秦玉河死了,李雪蓮未必信;兒子說他爹死了,李雪蓮該信了吧?給王公道打完電話,鄭重又給在北京的縣公安局長打了一個電話。公安局長帶著幾十名警察,在大會堂四周,北京警力撒的網之外,又撒了一層網。這網也已經撒了十來天了,也同樣一無所獲。鄭重在電話里,除了將秦玉河已經死了的消息通報給他,也像要求王公道一樣,嚴厲要求公安局長,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召開的最後幾天,拉緊這網,不能讓李雪蓮衝擊大會堂。這時讓她衝進大會堂,我們跟著受處理,更受了不白之冤。同時告誡公安局長,越到後面,大家越容易麻痹;但出事往往就在這個時候;半個月前,李雪蓮從村裡跑出去,就是公安系統的人麻痹大意造成的;但那是在村裡,現在是在北京,性質完全不同,再不能麻痹大意了。公安局長也在電話里唯唯連聲。
趙大頭一愣:「啥意思?」
李雪蓮指著王公道:「昨天不跟他說了,今年不去了。」
聽到這話,李雪蓮倒「噗啼」笑了。
李雪蓮:「我不告訴你了,今年我想通了。」
停停又問:「如果我幫了領導,我能得到啥好處呢?」
又將王公道拉到一邊,悄悄指著王公道十多名隨員:「就是晚上巡邏,也該他們去呀,你是領導,就不必親歷親為了。」
鄭重:「如果再告狀,就得承擔法律責任。」
見李雪蓮主動說告狀的事,馬文彬便抓住時機,開始說李雪蓮告狀的事。說李雪蓮告狀的事,也不從李雪蓮說起,開始批評在座的縣長鄭重、法院院長王公道。這也是讓他們在場的原因。馬文彬批評他們工作方法簡單,站到了群眾的對立面;忘記了自己是人民公僕,在當官做老爺;比這些更重要的是,遇事不相信群眾;就是不相信群眾,作為一個人,也該將心比心;一個人告狀,鍥而不捨告了二十年,把大好的青春年華搭了進去,告到頭髮都白了,如果她沒有冤屈,能堅持下來嗎?如果是你們,你們能這麼幹嗎?說得李雪蓮倒有些感動,似乎在世上第一次遇到了知音。誰說政府沒有好乾部?這裏就有一個。縣長鄭重、法院院長王公道被批得滿臉通紅,點頭如搗蒜,嘴裏說著:「我們回去就寫檢查,我們回去就寫檢查。」
鄭重平日反應挺快,現在腦袋空了,不知接著該如何回答,是明白了,還是不明白;也怕再答錯了,馬文彬再發火。這時市政府秘書長從車窗里探出腦袋,趕緊打圓場:「馬市長說的對,不同性質的事情,要用不同的方法去解決。」
趙大頭又一愣:「上回你不是說聽牛的話,不告狀了嗎?就是不聽牛的話,也該聽我一句話呀。」
李雪蓮沒顧上理王公道,轉頭埋怨牛頭鎮衛生院的安靜:「都是因為你,耽誤了我的大事。」
鄭重:「我回縣裡之後,馬上重新去做工作,馬上再找這個婦女談。」
李雪蓮:「原來是告狀的事呀。我給你說,今年我不告了。」
鄭重指著王公道:「我看你也是『假』聰明,我告訴你,這事躲是躲不掉的,如果再出事,我縣長當不成,你法院院長也保不住!」
用殺豬刀指著賣驢板腸的:「你信不信,再敢嘴硬,我把你的攤子踢了!」
李雪蓮的腦袋,「轟」地一聲炸了。
王公道拄住掃帚:「那咱們得論一論,前年過世的,馬家莊的馬大臉,他是俺舅,你知道吧?」
也不知對方在電話里說些什麼,趙大頭急了:「你光想著向縣長彙報我搞定李雪蓮的事,咋不彙報俺兒工作的事?」
李雪蓮在院子里活動,他們不管;李雪蓮出門,他們便跟在身後。李雪蓮:「我這是多少輩積的德呀,一下有了這麼多跟班的。」
醫生馬上愣在那裡。愣過,轉身就出去了。一刻鐘,這醫生領著醫院的院長,進了病房。院長是個中年婦女,胖,燙著捲髮。院長問李雪蓮:「你有多少錢呀?」
警察:「那不行,你得下車。」
王公道忙說:「啥親戚呀,八竿子打不著。」
老邢一愣,接著冷笑:「這話誰信呢?」
接著拉李雪蓮往牆角走:「又是來告狀的?」
王公道這才明白鄭重的意思。但他帶著法院十幾個人在北京找了十來天,北京的大街小巷、地上地下都找遍了,也沒找見李雪蓮;不但沒找見李雪蓮,連她的線索,一絲也沒摸到。北京這麼大,找一個人是容易的?但鄭重不管找人容易不容易,嚴肅地說:「趕緊找到她,告訴她前夫死了,這事才算結束。」
趙大頭:「有用。事到如今,想找人也不晚。」
王公道轉身向遠處招招手。李雪蓮這才發現,遠處路邊,停著一輛法院的警車;接著從警車裡又下來幾個人,向這裏走來。李雪蓮以為他們也是法院的人,等他們走近,他們也是法院的人,但這些人中間,還有一個不是法院的人,他竟是李雪蓮和秦玉河的兒子秦有才。李雪蓮看到秦有才,大吃一驚。秦有才六歲那年,李雪蓮又懷了一個孩子;正是因為這個孩子,李雪蓮和秦玉河才鬧假離婚;大半年後,李雪蓮生下一個女兒,誰知這時秦玉河變了心,假離婚成了真離婚;正是因為離婚的真假,李雪蓮才告狀;二十年來,這假的永遠變不成假的,或真的永遠變不成真的;後來跟滾雪球一樣,一級級的官員都滾了進來,芝麻就變成了西瓜,螞蟻就變成了大象。女兒從小跟李雪蓮長大,長大之後,不跟李雪蓮一條心;倒是這個兒子秦有才,一直跟秦玉河長大,長大之後,倒知道心疼娘。去年在縣城街道碰上,他還悄悄塞給李雪蓮二百塊錢。李雪蓮在北京見到秦有才,以為法院把秦有才當成了人質,逼她回去。接著又感到有些擰巴,雖然女兒不親兒子親,但女兒歸李雪蓮,秦有才歸秦玉河,李雪蓮在跟秦玉河打官司,為了不讓李雪蓮告狀抓人質,也不該抓到秦有https://read.99csw•com才頭上呀?但又想,跟這些官員打了這麼多年交道,他們哪回做事,又是按常理出牌呢?秦有才走上來,也先吃了一驚:「媽,你咋變得這麼瘦呀?」
李雪蓮不理他,大步走出旅館。趙大頭追出旅館,又說:「是我錯了,不該背後跟人騙你;你要不解氣,我再跟你一起,騙騙他們如何?」
又說:「主意不是我出的,是法院的專委賈聰明出的。」
秦有才站起來說:「他是沒病沒災,可他開車出了事。」
王公道的隨從,把一根豬腿,放到棗樹下的石檯子上。李雪蓮:「要是為了這個,你們走吧,家裡沒困難,把豬腿也提走,我信佛了,不吃肉。」
馬文彬揮手:「我從小也是農村長大的,人家吃得,我就吃得;你們吃不得,你們別去。」
接著說:「那我們共同來相信這頭牛的話,今年起不告狀了,好不好?」
拉開自個兒提包的拉鏈,從裡邊掏出一根準備好的繩子。左右打量,選了一棵高大粗壯的桃樹,往樹杈上扔繩子。繩子搭在樹杈上,也掃下一地桃花。盤好繩套,又搬過一塊石頭;人站到石頭上,將脖子套在繩套里,將腳下的石頭一踢,人就吊在了樹上。
活動就需要活動經費。跟三十多個庭長比,賈聰明這方面不佔優勢。因專委有職無權,告狀的便很少給他送禮;庭長有職有權,平日的積累比賈聰明豐厚不說,現時花錢,還可以在庭里實報實銷。沒有公家做後盾,賈聰明便比庭長們氣餒許多。無法拼公,只能拼私;法院一個專委,工資並不高,每月工資,也就兩千多塊錢;賈聰明的老婆在醫院當護士,每月工資一千多塊;他爹老賈在街上賣生薑,也只能掙個仨瓜倆棗;而給領導送禮,仨瓜倆棗,卻拿不出手。總不能給領導提一壺花生油、拎兩隻老母雞、或送一籃子生薑吧?不但不能送油、老母雞和生薑,事到如今,送多貴重的東西都不趕趟了,得直接送錢。三十多人比著送錢,別人有公家做後盾,賈聰明從自個兒身上抽筋,半年下來,其他人就把賈聰明比下去了。不但比下去了,賈聰明身上的油,也已經被榨乾了,再也送不起了。但已送出一些錢,如副院長到頭來落到別人頭上,他的錢就等於白送了;名義上,專委又比庭長高,到頭來讓一個庭長成了自己的領導,丟的就不僅是個職務,而是裹稈草埋老頭,丟了個大人;賈聰明又有些不甘心。但錢是個硬通貨,家裡的親戚都是窮人,平日還來求賈聰明幫忙,沒有一個值得上;賈聰明有職無權,有錢人多不與他來往;左思右想,無籌措處;在法院又不敢露出來,只好在家裡唉聲嘆氣。這天晚上,他爹老賈賣生薑回來,見賈聰明悶悶不樂,便問他發愁的原因。賈聰明沒好氣地:「還不是因為你?」
王公道這時又犯愁:「就算找到她,你說秦玉河死了,她也未必信呀,以為是詐她呢。」
鄭重又火了:「火燒屁股了,還坐個毬火車,不能坐飛機呀?」
也是眾怒難犯,警察一邊慌著說:「你以為我想這麼做呀,這是上頭的規定。」
馬文彬不解:「為什麼?」
李雪蓮這麼回答,是大家沒有料到的;或者,彎拐得這麼陡,讓大家有些措手不及。大家愣在那裡,馬文彬也愣在那裡,嘴有些結巴:「牛?什麼牛?」
這個額外的工作量是誰附加的呢?不是這個農村婦女,而是我們去做工作的人。我們的工作方法,是有問題的。問題出在工作方法上,還只是問題的表面;而問題的實質,出在我們對人民的態度上。你不信任人民,人民怎麼會信任你呢?這種做法的本身,就沒有把自己當成人民的公僕,而是站到了人民的對立面,在當官做老爺。比這些錯誤更大的錯誤是,處理這件事時,缺乏大局觀念。再過半個月,國家就要召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了。當一個農村婦女,和國家大事無形中聯繫起來后,她就不是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了;而我們做工作的方式,還是像對待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一樣。二十年前,這個婦女,是闖過人民大會堂的;因為她,撤過一連串我們的前任;二十年前,我們的前任,就是這樣對待這個婦女的;我們從二十年前,還不應該汲取血的教訓嗎?比這些更重要的,是政治觀念。今年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不同於往年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今年是換屆年,會產生新一屆政府,全國全世界都很關注。二十年前,婦女闖的是小年;今年要闖,可就是大年了。萬一她闖了,又像二十年前一樣闖成功了,出的政治事故和政治影響,又和二十年前不同了。新聞比二十年前發達了。有了互聯網。有了微博。說不定一夜之間,全世界都會知道這件事。我們像二十年前的前任一樣被撤職還是小事,由此把整個國家的臉,丟到全世界面前,事情就大了……
大家在院子棗樹下坐定。鄭重:「大嫂,我喜歡開門見山,咱就長話短說吧。國家馬上要開人代會了,你還去告狀不去了?」
雖然立春了,路上的風也寒;一路寒風吹著,燥熱可不就轉成了傷寒,人可不就發起了高燒?從固安到大興的縣際客車上,李雪蓮倒把身邊的車窗關嚴實了;但她頭靠車窗,身上燒得越來越厲害了。清早起床只是頭上燒,現在明顯感到全身掉到了火堆里。走著燒著,腦袋都有些迷糊了。這時客車開到固安與北京大興的交界處,李雪蓮突然發現,交界處停著四五輛警車,警車上閃著警燈,公路旁站著警察,舉著手裡的警棒,示意所有開往北京的車靠邊,接受檢查。路旁已停滿接受檢查的車輛,有大客車,有貨車,有麵包車,也有小轎車。李雪蓮一驚,身上出了一陣冷汗;從泰安出發,沒敢坐京滬線的火車,也沒敢坐泰安至北京的長途汽車,倒了這麼多鄉村汽車,看來還是沒有躲過警察的檢查。看來這十幾趟的鄉村汽車也白換了;被風吹著,渾身發燒也白燒了。倒是驚出一身冷汗,渾身感到輕爽許多。停下接受檢查的車輛,排成了長隊。等了一個多小時,兩個警察才上了李雪蓮乘坐的客車。警察挨個兒檢查各人的證件,詢問去北京的理由,檢查各人去北京的縣政府開出的證明。
李雪蓮急了:「誰給你說瞎話了?我說實話,你不信哩。」
李雪蓮:「有啥不一樣,不都是一個日頭。」
賈聰明:「有,你不賣生薑了,去當個省長,我不但不用送錢,人家還求著我當副院長呢。」
又悄聲問:「你說,痛快不痛快?」
又說:「已經把秦玉河出車禍的事告訴她了。你聽,正哭呢。」
又悄聲問:「你說說,咱們在一起痛快不痛快?」
又說:「還求秘書長一件事,這事能不能先不告訴馬市長,我們盡量在我們的範圍內解決。馬市長的脾氣,您也知道。」
李雪蓮:「誰讓你們看我了?」
與秘書長通完電話,鄭重馬上將縣公安局長叫來,讓他馬上抽調幾十名警察到北京去,換成便衣,在人民大會堂四周,在北京警力之外,再布上一層網,抓到李雪蓮。鄭重:「上回,就是你們把李雪蓮放跑的,這可是最後一次機會;這回再出紕漏,就不是撤你職的問題了,我直接把你當成李雪蓮抓起來!」
但三天之後,趙大頭沒有來。李雪蓮知道,一考驗,又把趙大頭考驗出來了;趙大頭也成了二十年前在鎮上賣肉的老胡,光想著與她成就好事,不想沾惹另外的麻煩;見麻煩來了,轉身就溜了。沒有趙大頭,李雪蓮也不能不逃。逃跑要在夜裡。但這天是陰曆十五,天上一個大月亮,把地上照得雪白。一更、三更、五更,李雪蓮從茅房扒著院牆往外看,四個警察都吸著煙在蹓躂呢;明顯不是機會。硬著扒牆往外跑,被他們發覺了,李雪蓮四十九了,這些警察都二三十歲;李雪蓮是一個人,他們是四個人;李雪蓮也跑不過他們。一次逃跑沒有成功,反倒讓他們提高了警惕,說不定第二天就會來七八個警察,那樣就更不好逃了。在過去的二十年裡,李雪蓮吃過好幾回這樣的虧,只要一次沒逃成,被他們抓住了,他們就會增派警力,下次更不好逃了。一直等到天亮,李雪蓮沒敢動作;天亮后,太陽升起來了,大日頭底下,更不好逃了。
北京警察:「不胖不瘦。」
李雪蓮:「看人不好嗎?不必抓人強?」
趙大頭只好承認是高中一年級對李雪蓮動的心:「初中時你一頭黃毛,到了高中,你才長開了。」
字字句句,都出乎李雪蓮的意料。李雪蓮大為感動,一下抱住趙大頭:「大頭,等這回告狀回來,我就跟你結婚。」
大家便分頭搜查地鐵內外。這時第四搜尋組的人也趕到了,也加入到搜尋的行列。但從中午搜到半下午,十二個人,像篦頭髮一樣,把宋家莊地鐵站內外篦了七八遍,裡外沒有李雪蓮的身影。地鐵是個流動的場所,也許李雪蓮早坐地鐵去了別的地方。於是大家各歸各組,分別搭乘地鐵,去別的地鐵站搜索。但北京的地鐵線路也太多了,一號線,二號線,五號線,八號線,十號線,十三號線,八通線,亦庄線……共十幾條線路;停靠站也太多了,有二百多個;哪裡搜得過來?問題是你搜過這趟列車,搜過這個停靠站,並不證明這趟列車和這個停靠站就保險了;列車不停地穿梭,說不定你剛搜完這車和這站,李雪蓮又坐車回來了,換了另一趟列車。也是能搜多少列車搜多少列車,能去多少站台,就去多少站台。大家從半下午一直搜到夜裡十二點,也沒顧上吃晚飯,還是不見李雪蓮的蹤影。到了夜裡一點,北京所有地鐵線路都停運了,所有的地鐵站全關閉了;四個搜尋組,又回到宋家莊地鐵口集合。沒發現李雪蓮還沒這麼擔心,發現而沒找到,就不知道她接著會幹出什麼,會惹出多大的亂子;本來盼著剩下幾天不出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就閉幕了,沒想到李雪蓮突然出現了;李雪蓮身在北京,出事就在眼前,只是不知道這個事出在明天,還是後天。一下午一晚上時間,把王公道急得嘴上出了一排大血泡。但他沒顧血泡,又埋怨老侯:「當時發現了,還不撲上去,你那麼一大胖子,壓不住一個婦女呀?」
在這鎮上,都是賴小毛打人,哪裡敢有人打賴小毛?除非他吃了豹子膽;現在挨了一巴掌,賴小毛倒捂著頭笑了:「我的大姑耶,這就對了,那誰都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李雪蓮倒不好意思起來:「大白天的,你不知道害羞哇?」
和上次市長馬文彬訓他時用的成語一樣。王公道瞅准機會,又在旁邊添油加醋:「還不是因小失大的事,他瞞情不報,是光惦著自己當副院長了,他這是私心。」
揚起腳,就要踢賣驢板腸的攤子。賣驢板腸的忙繞出攤子,抱住賣肉的:「張大哥別急呀。這個賣香油的,三個月前和那賣活雞的打過一架,聽說搬到岳各庄了。」
李雪蓮:「俺老家離這兒三千多里,我的親戚都是窮人,如果是送他錢,有人願意來,讓他送錢,送一趟錢,又搭進去好多路費,誰願意來呢?」
轉身就往院外走。賴小毛跳到她面前,用手攔住她:「大姑,我同意你的看法,當那麼大官,不會白請人吃飯,何況又是特殊時期;但就是『鴻門宴』,你今兒也得走一遭。」
又說:「如果把仇人告倒了,這狀告的也值,可你告了二十年,不是也沒個結果?」
李雪蓮:「不能。事情逼到這種份兒上,我咽不下這口氣。心裏有口氣在,就是咱倆結婚,我也過得不痛快。」
那牛便仰臉看李雪蓮。李雪蓮:「你不會說話,不會點頭和搖頭呀?十一年前離婚那場事,你也在場,你說說,當時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王公道差點哭了:「大表姐,你咋張口就是瞎話呢?咱們是姐倆兒,就不能開誠布公談一回嗎?」
別人家死牛都賣到鎮上殺鍋上,李雪蓮家十年間死了兩頭牛,都沒賣殺鍋,皆拉到河灘上埋了。女兒的墳,挨著它娘。牛搖過頭死了之後,李雪蓮決定,準備聽牛一句話,從今年起不再告狀了。說起來,也不完全是聽牛的話,是告狀告了二十年,快把李雪蓮拖死了;人沒累死,心累死了;牛埋了,把自個兒折騰的心也埋了。但她把牛的事說給市長馬文彬他們,馬文彬他們不信,不但以為她又在說假話,還以為她在奚落他們,拐著彎罵他們,把他們氣跑了。同時還差點把法院院長王公道氣瘋了。李雪蓮倒不怪他們,牛的話,說給市長縣長法院院長他們不信,把這話說給別人,世上又有誰會信呢?讓李雪蓮生氣的是,全世界這麼多人,怎麼就沒人信李雪蓮一回呢?或者,怎麼都不如一頭牛呢?
李雪蓮眼中湧出了淚,說:「我病了。」
李雪蓮抖著手:「上回來的時候,他明明在這兒呀,誰知這回就不見了。」
又說:「我可沒工夫跟你在這裏瞎轉磨,我還有好多事呢!」
李雪蓮:「北京醫院。」
接著又入了港。一邊動一邊說:「我也沒想到,跟你在一起,我也返老還童了。」
抬腿就走了。也是天無絕人之路,領導的難事和急事,很快就被賈聰明遇到了。賣生薑的老賈,跟在縣城「鴻運樓」餐館當廚子的趙大頭是好朋友。兩人能成為好朋友並不是廚子每天要用生薑,兩人有業務上的往來,而是兩人都愛說閑話。老賈一輩子愛說閑話,趙大頭四十五歲之前悶不做聲,四十五歲之後開始閑磨牙。一輩子說閑話的人每天說說也就是個習慣,過去悶不做聲、中途改說閑話的人就容易上癮。一天不吃飯餓不死人,一天不說閑話就把人憋死了。為說閑話,趙大頭愛串門;老婆死了,夜裡無事,就更愛串門了。因與賣生薑的老賈說得著,晚上從「鴻運樓」下班后,往往先不回家,直接到老賈家說閑話。說話間,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就要召開了;李雪蓮告狀的事,從縣裡到市裡,又一次鬧得沸沸揚揚;閑話之中,大家便說到李雪蓮。趙大頭肚子里藏不住話,便將他與李雪蓮的交往,從中學時代說起,如何給李雪蓮送「大白兔」奶糖,兩人如何在打穀場上親嘴;又說到李雪蓮頭一回去北京告狀,就住在他的床鋪上,兩人又差點成就好事……等等,說了個痛快。趙大頭與老賈說這段閑話時,賈聰明正好在家。說者無心,聽者也無心。但聽著聽著,賈聰明腦子突然一激靈,從法院院長王公道到縣長鄭重,再到市長馬文彬,都在為李雪蓮上京告狀的事發愁;發愁,又一籌莫展;如果賈聰明能幫他們解決這個難題,不就應了他爹老賈說的幫助領導解決難事和急事的話了嗎?如能幫他們解決這個難事和急事,自己接著當法院副院長,不就順理成章了嗎?這比送他們錢可管用多了。而把李雪蓮搞定,不讓她告狀,除了勸解和盯梢,讓她跟別人結婚,不也是個法子嗎?她鬧的是跟前夫離婚的事,到底是真離婚還是假離婚,如她跟另一個人結了婚,過去的案底不都不成立了嗎?她鬧的是前夫說她是潘金蓮,潘金蓮另嫁他人,不也等於妓|女從了良嗎?潘金蓮也就不是潘金蓮了。想到這裏,心中不由大喜。心中大喜,面上並不露出來,只是對趙大頭說:「大叔,既然你跟李雪蓮好過,我嬸如今也死了,這不又是個機會?」
賈聰明:「你總不能說你沒有難處。你有啥難處?往大里想。」
沒有今天的痛快,也就沒有這場談話;這場談話放到過去說,過去也說過,李雪蓮不會聽進去;有了今天的痛快,李雪蓮覺得趙大頭說的也有道理。放著痛快的日子不過,再去跟那些貪官污吏折騰,倒是把自個兒全搭進去了;二十年前,自己才二十九歲,還有工夫折騰;現在四十九了,再折騰幾年,真把自己的一輩子全搭進去了。趙大頭說的也對,世上無人幫自己,只能自己救自己了。或者,正是趙大頭今天一席話,救了李雪蓮。李雪蓮不說話了,眼中湧出了淚。要說有恨,她好恨過去的二十年啊。趙大頭又替李雪蓮擦淚:「你要回心轉意,咱們回去就結婚。」
李雪蓮又坐起身:「就是照你說的,咱們不告狀,也不能馬上回去。」
賈聰明:「縣長,一字一句都在這兒,還能有假?」
接著硬是把李雪蓮卸了下來。這人是個中年男人:「看你半天了,以為你來偷窩棚的東西呢,誰知你尋死來了。」
李雪蓮想了想,說:「北京離這兒近,才二百多里;我有一個親戚,在北京東高地農貿市場賣香油,你們派個人,跟我去北京拿錢吧。」
王公道這才磨磨蹭蹭,跟大家去吃飯。惟一讓人感到安慰的是,三天沒找到李雪蓮,三天過去,李雪蓮在北京也沒有出事。王公道盼著,哪怕這麼瞎子摸象再找十天呢,只要十天李雪蓮不出事,那時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就閉幕了,就算找不到李雪蓮,也能回去交差了。縣長鄭重一天一個電話,追問李雪蓮抓到沒有;雖然三天沒抓到,王公道把只要再有十天不出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議一閉幕,大家也能交差過關的道理講了;沒想到鄭重在電話那頭髮了火:「胡說,有這思想,就肯定會出紕漏。」
賴小毛平時粗,誰知也有細的時候;如今鄭重派他去請李雪蓮喝羊湯,賴小毛雖然肚子里暗暗叫苦,但身子又不敢不去。賴小毛平日見人張口就罵,抬手就打;但見了李雪蓮,胖臉卻笑起了一朵花,張口就叫「大姑」。叫得李雪蓮倒有些含糊。因為一個告狀,咋招來這麼多親戚呢?李雪蓮:「賴鎮長,法院王院長叫我表姐都有些勉強,你又降了一輩兒,給我叫姑,我聽得身上起雞皮疙瘩。」
縣長鄭重,受到市長馬文彬的當面批評;批評他把政府和李雪蓮的矛盾激化了。鄭重在鄰縣當常務副縣長時,處理過農民圍攻縣政府的事,那次就把矛盾激化了;但那次激化是對的,這次激化卻是錯的。一個農村婦女,告狀告了二十年,今年突然說不告狀了;不管這話的真假,能說出不告狀的話,二十年來從未有過,就屬於積極因素。就算是假話,假中,卻有改正告狀和偏激做法的願望。人家有這樣的願望,我們就該往積極的方面引導;但從法院院長到縣長,皆是兜頭一瓢涼水,非說人家說的是假話。為了把假話變成真話,非讓人家簽保證書,非讓人家承擔法律責任。結果呢?把一件好事或好的願望,逼到了死角。出發點是什麼呢?就是不信任人家。你不信任人家,人家怎麼會信任你呢?兔急了還會跳牆呢。結果是適得其反,事與願違;這個婦女本來說今年不告狀了,最後生生改了口,又說今年要告狀。這下大家踏實了。但接著做工作,難度就更大了。當人家有好的願望的時候,做工作是往相同的方向努力;等人家把相同改成了不同,做工作就得從不同開始;而從不同往相同的道路上掰,單是這個掰的本身,工作量就大了。
李雪蓮一愣:「啥事?」
又說:「我也想通了,就當上輩子欠他的。」
臨走時,又悄悄塞給李雪蓮二百塊錢。說到這裏,李雪蓮落淚了。趙大頭替她拭淚:「我覺得有才說的是對的。」
但這天半夜,他們沒抓到李雪蓮,李雪蓮卻被北京警方抓住了。大家搜尋一天,一無所獲,回到賓館睡覺。王公道剛脫衣躺下,手機響了。接起,是北京西城一個街道派出所打來的。十天前,王公道帶人剛來北京時,曾搜尋過西城區一個地下室旅館;李雪蓮往年來北京告狀時,曾在這裏住過;一無所獲后,又去這個街道派出所接頭,留下了案情和電話。這個街道派出所的警察在電話里說,今天晚上,他們在中南海附近巡邏,碰到一個農村婦女,看樣子像個上訪的;帶回派出所,問她話,一句不答;雖然不答話,又不像個啞巴;啞巴都是聾子,警察問話,看出來她明顯能聽懂;看她的模樣,有點像十天前,王公道等人說的那個人。王公道一激靈,忙從床上跳起來:「這人多大歲數?」
李雪蓮又問高中時趙大頭常給她買「大白兔」奶糖,錢是從哪裡來的。趙大頭說:「偷俺爹的唄,為給你買糖,我沒少挨打。」
說著說著又生氣了:「本來我不準備再告狀了,說給他們,他們就是不信,把我當成了騙子;我說聽了牛的話,他們認為我在罵他們。上回我給你說牛的事,你就能聽懂;說給他們,他們怎麼就不懂呢?為啥我說什麼,他們都往壞處想呢?不把我當成壞人,能派警察看著我嗎?他們步步緊逼,又把我逼上梁山了。原來不告狀是為了自個兒,現在不告狀就成了窩囊廢;不去告狀,他們還以為是警察看死了我呢。原來告狀是為了告秦玉河,現在告狀是為了告這些貪官污吏。既然他們把我當成了壞人,我不能讓他們消停。他們怎麼還不如一頭牛呢?」
又說:「只要咱們結婚,再不用跟不相干的人和仇人打交道了。」
鄭重終於明白了馬文彬的意思,是讓縣上派人盯住李雪蓮,不讓她走出該縣,到北京告狀。但這種方式,既不是鄭重的發明,也不是什麼新方法;為了攔截上訪的群眾,各地政府經常這麼做。鄭重這時明白了馬文彬發火的原因,並不是針對鄭重,而是針對他自己:對一個告狀的農村婦女,馬文彬折騰一番,也沒找到對付她的更好的辦法;白忙活一晚上不說,又得採取下策,用堵的辦法。馬文彬喜歡創新,喜歡做別人做不到的事情;到頭來別人做不到的,他也做不到。惱怒惱怒在這個地方。為了替馬文彬解圍,鄭重忙說:「問題出在我們縣,責任就在我們縣,請馬市長和秘書長放心,我們一定採取措施,勸解她留在家裡,不再去北京告狀,影響全國人代會的召開。」
問得跟市長馬文彬問他的話一樣。公安局長哆哆嗦嗦:「還沒有。」
賈聰明今年四十二歲,專委已當了三年。半年前,法院一個副院長退休了,空出一個位置,賈聰明便想填補這個空缺。由專委升副院長,倒也不算跨多大的台階;但專委有職無權,名義上比庭長高,但在法院說話辦事,還不如一個庭長;於是升任副院長,還得和庭長們一起競爭。法院有刑事一庭,刑事二庭,民事一庭,民事二庭,經濟一庭,經濟二庭,少年庭,執行庭……等,共十多個庭;十多個庭,就有十多個庭長;加上全縣二十來個鄉鎮,每個鄉鎮都有一個審判庭;整個法院算起來,共三十多個庭長。三十多個庭長的想法,皆跟賈聰明一樣,想當這個副院長。因專委有職無權,許多庭長,根本沒把賈聰明放到眼裡。三十多人爭一塊骨頭,難免打成一鍋粥。爭來爭去,副院長的位置空了半年,誰也沒有上去。沒上去賈聰明和庭長們著急,法院院長王公道卻不著急。一粒葡萄,三十多隻猴子在爭,葡萄只能扔給一隻猴子;葡萄不鬆手,三十多隻猴子都圍著你轉;葡萄一丟手,丟到一隻猴子嘴裏,其他猴子會一鬨而散;吃到葡萄的那隻猴子,也會轉臉不認人。現在的人都短,搞政治也跟做買賣一樣,皆一把一結。而葡萄留在自己手裡,還不單能讓猴子們圍著你轉,更大的益處是,這些猴子不會幹轉,或多或少,總會給你獻個壽桃。當年王公道就是這麼一步步上來的,現在開始以其人之道,還治他人之身。王公道這麼做,法院在職的幾個副院長也高興,因大家或多或少,也能得些實惠;無非王公道得個大桃,他們得些小棗。有棗總比沒棗強。時間拖得越長,大家得的實惠越多。王公道這麼做,不但王公道這層人能得到實惠,縣裡的副縣長、縣長,也都人人受益。有的庭長為了當這個副院長,都活動到市裡去了。
李雪蓮:「我腦袋都犯迷糊了,下車死了,你負責呀?」
與李雪蓮在鎮上羊湯館談崩之後,市長馬文彬離開拐彎鎮,坐在車上,一言不發。他旁邊坐著縣長鄭重,前排副座上坐著市政府秘書長。馬文彬在車上不說話,別人也不敢說話。鄉村公路有些顛簸,有些拐彎,黑夜裡,只看到前方的車燈高低起伏。一路顛簸到高速路口,車上鴉雀無聲。到了高速路口,馬文彬等人要回市裡,鄭重等人要回縣裡,鄭重從馬文彬車上下來;後邊跟上來的縣上的車,也忙停在路邊;鄭重跟縣上一幫人,站在路邊,目送馬文彬等人離去。馬文彬的車進了高速路收費口,突然停住,又倒了回來。鄭重趕忙跑了上去。馬文彬摁下車窗的玻璃,望著遠處的黑暗,仍不說話。鄭重只好站在車旁乾等著。馬文彬又將目光轉向高速公路,看著一盞盞急速駛過的車燈。看了半天,終於說:「我對這個農村婦女,已經徹底失望了。」
李雪蓮吃了一驚:「啥叫保證書?」
趙大頭:「我帶你到泰山玩兒去。泰山你去過嗎?」
王公道:「鄭縣長,這是目前的現實。我官小,是談不下來了,鄭縣長您官大,要不您跟她談一談?」
鄭重忙跟著說:「可不有些被動。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我們也料不到呀。」
秘書長:「你從縣裡多抽些警力,換成便衣,讓他們在李雪蓮之前,趕到北京,在大會堂四周,悄悄撒上一層網。」
又說:「我可是聽說啊。」
鄭重「噗啼」笑了:「看把你逼到了這個份兒上,我就會她一面吧。」
李雪蓮:「正是這樣,我才忍不下這口氣呢。」
北京警察:「中等個兒,剪髮頭。」
李雪蓮跑了,縣裡、市裡大亂。一開始沒亂到市裡。第二天一早,縣長鄭重聞知李雪蓮跑了,大吃一驚;他沒敢往市裡彙報,還想把事情局限在縣裡解決;用縣裡的警力,把李雪蓮找回來。李雪蓮逃跑,肯定是往北京告狀。他連忙布置警力,盤查縣裡所有的汽車站;有一條鐵路路過該縣,縣境內有一個小客站,慢車停,快車不停,又趕忙派人往火車站盤查;另外,凡是去北京的路口,都派警力堵截;不但堵截去北京的路口,北京在北邊,凡是往北去的路口,高速公路路口,省級公路路口,市級公路路口,縣級公路路口,鄉村公路路口,連各村往北去的小道,都布置了堵截的警力。總共動員警力四百多名。但一天過去,四百多人,沒有堵住一個人。這時市長馬文彬,已經從公安這條線上,知道李雪蓮從家裡逃跑了。馬文彬主動給鄭重打了個電話,頭一句話是:「鄭縣長,聽說你今天很忙啊。」
又說:「再說,那男的又找人了,生下的孩子也快二十了,如果跟李雪蓮復婚,他還得先離婚不是?」
馬文彬又抓住這個機會,笑著問:「大嫂,我再問你一句話,你想答答,不想答就不答,你上回說過不告狀的話,他們都不信,就把話說頂了,現在,你說過的話,還能不能重說,或者,咱能不能把話再說回來?」
又從上衣口袋拔出一桿鋼筆:「你簽了,我今後再不來煩你。」
老毛:「兩千多萬。」
李雪蓮顧不上說瘦不瘦的事,問:「有才,你讓他們抓了?」
那人便笑:「嬸子,又來給你當保鏢了。」
誰知馬文彬說:「我說的不是這個,是說這件事情的解決,不是我們主動努力的結果,而是靠一場意外事故劃上了句號,事情是以不解決而解決的;這種局面的出現,是個意外。」
趙大頭:「我已經回不去了。你想啊,我幫你灌倒那麼多警察,又幫你逃了出去,已經在跟政府作對了;回去讓他們抓住,他們豈能饒了我?」
王公道:「大表姐,你咋這麼頑固呢?你要這麼說,還是要告狀。或者咱這麼說,你不看別人,看我。我辛辛苦苦這二十年,你也看到了;因為你,我也犯過錯誤;跌倒了爬起來,能當上這個院長不容易。你不告狀呢,我這個位子就能保住;你要一折騰,說不定像二十年前的荀院長一樣,我也被擼了。我的帽子,就在你手裡提溜著呢。」
誰知鄭重沒跟他興奮,反倒急了:「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越是這樣,越要儘快抓到李雪蓮。」
鄭重:「保證不再告狀,簽上你的名字。」
又說:「媽,知你受著委屈,可你也不能不心疼自個兒呀。」
李雪蓮在牛頭鎮衛生院昏迷四天,才醒了過來。待醒來,才知道自己躺在外地醫院的病床上,胳膊上扎著針頭,頭頂上弔著藥瓶。李雪蓮告了二十年狀,風裡雨里,從無生過病。不但大病沒生過,頭痛腦熱也很少。也是風裡雨里,把她的身板摔打硬朗了。正因為如此,突然一病,二十年攢下的癥候全部迸發出來。看她醒來,醫生告訴她,她一開始得的是重傷風,又轉成瘧疾;併發症還有胃炎和腸炎;不知在哪裡,吃了不幹凈的東西;她躺在床上不知道,已經拉了四天痢疾;同時還讓李雪蓮四天前在客車上說中了,併發症還有肺氣腫。每個病症都和炎症連著,所以四天高燒不退。白血球高得嚇人。連續四天,輸液沒有停過。鎮衛生院本來葯就不全,她算把衛生院的消炎藥全都用遍了。李雪蓮謝過醫生,又著急起來。著急不是著急自己患了重病,而是看到床頭牆上的日曆,自己竟昏迷了四天。在她昏迷的過程中,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也繼續開了四天。算著日子,再有四天,大會就要閉幕了。如果她不及時趕到北京,告狀就趕不上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了。如果錯過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告狀的分量就輕多了。同樣一個告狀,離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老虎就縮成了貓,告狀就成了日常上訪;從縣裡到市裡,沒有一個人害怕。待醫生走後,李雪蓮掙扎著下床。但在床上躺著還好些,腳一沾地,才知道自己身子仍很虛弱,天旋地轉不說,兩腿軟得像麵條,連步子都邁不開。步子都邁不開,如何走出醫院,上路去告狀呢?李雪蓮蹲著喘了一陣氣,只好又倒在床上。
趙大頭:「和牛一樣,這狀不能再告了。一口氣告了二十年,不是也沒個結果?」
上回在警察手裡跑了李雪蓮,公安局長已如驚弓之鳥;後來聽說跑掉的李雪蓮,又要與人結婚了,不再告狀了,才鬆了一口氣;接著聽說李雪蓮又跑了,馬上又緊張起來;雖說李雪蓮第二回跑跟警察沒關聯,屬節外生枝,但沒有第一回跑,哪來第二回跑呢?現在見鄭重臉色嚴峻,馬上說:「請鄭縣長放心,我馬上抽調人,坐火車趕到北京。」
縣長鄭重也亂了方寸。李雪蓮跑了,他沒顧上李雪蓮,先把法院院長王公道和法院專委賈聰明叫來,氣呼呼地問:「到底是咋回事?」
趙大頭忙給她擦淚,又用手拍著她的大腿:「咱倆白耽誤三十多年。」
警察下車,客車便上路往大興開。李雪蓮謝過身邊的老人,謝過大家,也就不再哭了。但李雪蓮身子本來就弱,大哭一場后,就更弱了。沒哭之前通身發燒,現在突然發冷;冷得牙齒打顫,渾身也打顫。為了進京告狀,李雪蓮強忍住沒說。冷過一個時辰,突然又渾身發燒;這回燒是干燒,沒出一滴汗。這樣冷一陣熱一陣,李雪蓮突然昏迷過去,頭一歪,倒在身邊老頭身上。
連垂頭喪氣十來天的賈聰明,這時都敢跟王公道湊趣:「人抓住了,王院長,得請客呀。」
趙大頭看李雪蓮兩眼冒火,知道事情敗露了,但還極力掩飾:「縣城賣驢肉的老褚,欠我兩千塊錢,催他還錢,他還跟我急了。」
李雪蓮今年四十九歲了,告狀告了二十年,走南闖北,啥樣的場面沒見過?大江大河都過了,沒想到在小陰溝里翻了船,栽到了趙大頭手裡。光是上當還沒什麼,還讓趙大頭上了身。上當可以報仇,上過的身,如何洗刷呢?盆碗弄髒了可以洗刷,身子髒了如何洗刷呢?穆桂英五十三歲又挂帥,李雪蓮四十九歲又失身。她二十年告狀的原因之一,就是秦玉河說她是潘金蓮;過去二十年不是潘金蓮,如今讓趙大頭上了身,倒成了潘金蓮了。當時她想殺了趙大頭。但僅僅殺了趙大頭,她並不解氣。殺了趙大頭,李雪蓮也等於同歸於盡;不傷從上到下的官員的一根毫毛,反倒把他們解脫了。殺趙大頭之前,李雪蓮還得先告狀。告狀之後,再殺趙大頭不遲。現在的告狀,又和往年的告狀不同了;或者說,跟二十年前頭一回告狀又相同了:她告的不僅是秦玉河,還有從上到下的一系列官員,跟趙大頭談交易的法院專委賈聰明,法院院長王公道,縣長鄭重,市長馬文彬……是他們,共同,一步步把李雪蓮逼到了這個地步。正因為憋著一肚子氣上路,人在車上,渾身卻在冒火。正因為冒火,渾身燥熱,便打開車窗吹風。
李雪蓮:「大頭,多虧你幫我,要不我也逃不出來。」
又補充:「俗話說得好,別在一棵樹上弔死,換棵樹,耽誤不了你多大工夫。」
把責任推到了趙大頭和李雪蓮頭上。秘書長:「這事有些被動呀。」
又說:「你要這麼說,還是要告狀。」
接著頭也不疼了,一邊示意其他兩個隨員放下面碗,隨他走出飯館,一邊分別給其他兩個搜尋組打電話,讓他們趕緊打車,火速趕到宋家莊。電話裡布置完,他們三人也上了計程車。半個鐘頭后,他們趕到了宋家莊地鐵口。這時另一搜尋組也趕到了。老侯那組的其他兩個人,也回到了老侯身邊。但等王公道跑到老侯面前,老侯卻說,李雪蓮已經不見了。王公道急了:「不是讓你盯緊她嗎?」
縣長鄭重聽說李雪蓮終於被抓住了,心裏一塊石頭,也終於落地了。但他的落地與王公道的落地不同,王公道只是就事論事,在北京抓到了李雪蓮,立了大功,可以馬上打道回府了;鄭重高興的是,這回抓住李雪蓮,和往年抓住李雪蓮不同;如今秦玉河死了,不但這回李雪蓮不會在北京出事,今後也永遠不會出事了;歷年出事的根兒,被秦玉河自個兒給刨倒了。李雪蓮告狀告了二十年,雪球越滾越大,事情由芝麻變成了西瓜,由螞蟻變成了大象;李雪蓮成了當代的『小白菜』,成了名人;現在,這棵白菜終於爛到了鍋里。更妙的是,這白菜不是被別人燉爛的,是被他們自個兒燉爛的;驢樁不是被別人刨九*九*藏*書倒的,是被他們自己刨倒的;現在芝麻和螞蟻沒了,西瓜和大象也就跟著解脫了。從來沒有因為一個人的死,給別人帶來這麼大的解脫;從來沒有因為一個人的死,給別人帶來這麼大的快樂。正因為解脫和快樂了,對法院院長王公道過去的失誤和犯下的錯誤,鄭重也一概既往不咎了。鄭重在電話里對王公道說:「告訴大家,大家辛苦了,等你們回到縣上,我請大家喝慶功酒。」
又說:「大姑,你這事兒太大,我這官兒太小,你從來都是跟上層打交道,這回別因為一個吃飯,把我扯進去了。雞|巴一個鎮長,露水大的前程,你要不發慈悲,我立馬就蒸發了。」
為了趕時間,李雪蓮和秦玉河的兒子秦有才,是法院用警車連夜送到北京的。王公道見到秦有才沒說什麼,但送秦有才來北京的法院一個副院長,告訴王公道一件事:原來在王公道率領法院十幾個人在北京追尋李雪蓮的同時,縣長鄭重又派公安局長帶了幾十名警察也趕到北京,也在追尋李雪蓮;前幾天法院系統的人不知道,這些天見公安局好些人不見了,信兒才慢慢透了出來。王公道聽后大吃一驚,一方面覺得縣長鄭重不是東西,同時往北京派兩股人,事先不讓他知道,明擺著是不信任法院系統的人,也不信任王公道;同時也感到寬慰,萬一沒抓到李雪蓮,李雪蓮闖了大會堂,責任就不是法院系統一方的,公安系統的人,也得承擔一半責任。公安局派的人多,法院派的人少,公安局承擔的責任該佔大頭才是。公安局幾十個人,在北京的吃喝拉撒,花費可比法院系統多出好幾倍。雖然縣長鄭重把秦有才送來了,但王公道對尋找到李雪蓮,並沒抱多大信心。
看鄭重又要發火,忙說:「看這樣子,肯定又去北京告狀了。」
趙大頭走後,李雪蓮真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覺得趙大頭的話,比死去的牛的話實在多了,也實用多了。牛不讓李雪蓮告狀就是一句空話,只說不讓告狀,沒說不告狀之後怎麼辦;趙大頭不讓李雪蓮告狀嫁給他,卻給李雪蓮指出了另一條出路。如能再嫁人,也就不用告狀了。如要再嫁人,告狀也就不成立了。同時,潘金蓮另嫁他人,潘金蓮也就不是潘金蓮了。但話是這麼說,一下嫁給趙大頭,對李雪蓮又有些突然。說突然,也不突然,趙大頭不是昨天才認識的陌生人,三十多年前,兩人就是中學同學。那時趙大頭就對李雪蓮有意思,常悄悄從課桌后給她遞「大白兔」奶糖。高中快畢業前的一天晚上,趙大頭把李雪蓮叫到打穀場上,摟住她就要親嘴;只是李雪蓮假裝發火,推了他一把,把他嚇回去了。二十年前去北京告狀,李雪蓮住在趙大頭屋裡,半夜趙大頭進屋,黑暗中打量李雪蓮;李雪蓮突然說話:「大頭,該幹嘛幹嘛吧」,接著打開燈,把趙大頭又嚇回去了。趙大頭三十多年前窩囊,二十年前窩囊,事到如今,他卻不窩囊了,敢面對面跟她說嫁他的話。趙大頭不怕潘金蓮。趙大頭不是過去的趙大頭了。
李雪蓮:「你摸摸我的頭。」
趙大頭:「你們看她的目的,不就是不讓她去告狀嗎?今年跟往年不同,今年她不告狀了。」
聽馬文彬說出這句話,鄭重渾身哆嗦一下。如是一個幹部,市長馬文彬說出對誰「徹底失望」的話,等於這個幹部的政治生命已經終結了。但李雪蓮不是幹部,就是一個告狀的農村婦女;但從市裡到縣裡,竟無人能奈何她。馬文彬從遠處收回目光,又嘆息一聲:「看來,我們都小看她了。」
李雪蓮年年告狀,省里、市裡、縣裡都知道,但對她一次次告狀的經歷,時間一久大家都忘記了,只記得一個「告狀」;時間一長,李雪蓮對告狀的許多細節也模糊了;惟有這個算術本,樁樁件件,記得牢靠。不但細節記得牢靠,像生意人做買賣記賬一樣,最後還有一個統計。據李雪蓮統計,二十年來,在年年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召開期間,她到北京告過十九次狀;其中,被當地警察攔住十一次;半道上,被河北警察攔住過三次;還有五次到了北京,被追過去的該縣警察在旅館里找到三次,也就是被「勸回」三次;剩下兩次,一次到了長安街,被北京的警察扣住;一次終於到了天安門廣場,又被廣場的警察扣住。這麼說起來,二十年的告狀,一次也沒成功過;一次也沒有像頭一次去北京那樣,闖進了大會堂。但正因為如此,李雪蓮才要繼續告狀。讓李雪蓮不明白的是,二十年來,李雪蓮告狀從沒成功過,從省里、市裡到縣裡的各級政府,為啥對她的告狀還草木皆兵呢?害得法院院長給她叫「大表姐」,鎮長給她叫「大姑」。也許這正是李雪蓮沒想到的,正因為她一次都沒有成功過,從省到市到縣各級政府,才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呢,才越到後邊越緊張呢。
說的也跟二十年前的警察說的一樣。李雪蓮將頭歪到車窗上:「我得的是肺氣腫啊,一口氣喘不上來,我就完了;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我不下車。」
鄭重不知如何回答好。附和,除了貶低自己,等於也貶低了馬文彬。在鎮上羊湯館,大家都聽出來了,馬文彬被這農村婦女奚落了,或罵了;這是大家沒有想到了;不附和,一時也想不出反駁的理由。只好張張嘴,又合上了。馬文彬看了鄭重一眼,推了推自己的金絲眼鏡:「既然這樣,就按你的方法辦吧。」
李雪蓮:「你要是為了勸我這個,你就趕緊回去吧。也許往年勸我,我會聽你的話,今年這狀,和往年不同,我寧死也要告。」
王公道吃了一驚,做一個豬鬃生意,竟有這麼大的標的;正因為標的大,肯定是樁難纏的官司;便更加顯出醉意,舌頭絆著嘴說:「我可有些醉了。」
王公道點頭,不該以職業論高低;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接著又有些懷疑:「他一個賣豬大腸的,請我吃飯幹什麼?」
車開慢了,他也會急,揚起手,又是一巴掌:「媽拉個×,車是你爹拉著?好好一輛汽車,讓你開成了驢車。」
趙大頭看到事情無可挽回,不禁有些發愁:「沒想到事情成了成了,又出了這麼大的變故。」
李雪蓮:「人人都知道,我可是潘金蓮。」
趙大頭拍了一下巴掌:「我說的就是這個。為了一口氣,你已經折騰了二十年;為了一口氣,再折騰二十年,咱都七老八十了。跟他們治氣沒啥,不是白白耽誤了咱們自個兒的好事?」
老毛也懂事,馬上說:「王院長,這事改日再說。」
趙大頭:「一個是中南海,一個就是你家。」
李雪蓮擦著淚:「我沒罵人。」
李雪蓮見到市長馬文彬,還是客氣許多。客氣不是因為馬文彬是市長,而是他戴著金絲眼鏡,一派斯文;說話也很客氣,沒說話先笑;說完一段,又笑一回;讓人覺得親切。斯文的氣氛下,大家不好一見面就鬧起來。比斯文更重要的是,他說話講道理。別人講一件事只能說一層理,這理可能還說錯了;他卻能說三層理,還句句在理。一見面,馬文彬根本不提告狀的事,開始扯些家常。就是扯家常,也不是居高臨下,先問別人家的事,譬如家裡幾口人呀,都幹什麼呀,等於打聽人家的隱私,讓人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而是先拿自己開刀。他指指羊湯館四壁,說自己也是農村出身,從小家裡窮,當年最想吃的,就是鎮上羊湯館的羊湯。窮又吃不起,每天放學,便跑到羊湯館,扒著羊湯館的門往裡張望。一次一個大漢,連吃了三碗羊湯。第三碗剩一個碗底,大漢向馬文彬招手。馬文彬蹭過去,那大漢說:「你學三聲狗叫,這碗底就讓你吃了。」
又說:「趙大頭啊趙大頭,我以為你真心跟我結婚呢,原來你是在騙我!」
趙大頭:「不就是看人嗎?人在屋裡,在屋裡眼睛不錯珠地看著她,不比在院外保險?」
李雪蓮:「他是不是你舅,不該問我,該去問你媽。」
又回到自己辦公室,給縣長鄭重打電話。鄭重也馬上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按市長馬文彬的意圖,重新將吃飯的地方,改到鎮上羊湯館。同時更加佩服馬文彬。人家想一件小事,都比自己深遠。「小」字的深意,自己還是沒有琢磨透。什麼叫差距?這就叫差距。
李雪蓮:「在考慮這事兒之前,我還得先告狀。」
安靜:「說這些沒用,還錢!」
又說:「那咱們也不能待在這兒,這兒離咱縣近,老待在這兒,說不定又被他們找著了。」
老侯指著地鐵口出出進進的人流:「你說的容易,這麼多人,哪裡盯得住?轉眼就不見了。」
鄭重被馬文彬問住了。本來他表的是一個態度,沒承想被馬文彬抓住了話把;上級如抓下級的話把,如蛇被打了七寸一樣,下級就無法動彈了;鄭重像被打了七寸的蛇一樣,在電話這頭張張嘴,答不出話來。馬文彬似乎也不想跟鄭重再啰嗦:「我後天就要到北京開人代會了,我不希望我在北京開人代會期間,與『小白菜』在那裡會面。」
指著鄭重:「這是咱縣的鄭縣長,我官小,昨天說不下你,今天把縣長請來了。」
便帶人上街找李雪蓮去了。一天過去,王公道已忘了此事,沒想到到了下午五點,老白又給王公道打電話,問王公道在哪裡,老毛要請他吃飯;王公道這才想起早上說的話,但也只是應付一句:「在永定門火車站呢。吃飯的事,就算了吧。」
院里無人應答。王公道:「天都黑透了,我還沒吃飯哩。我給你帶來一條豬腿,咱得趕緊燉上。」
李雪蓮不好告訴他她還要到北京告狀;告訴別的原因,又構不成出院的理由;只好說:「我沒錢呀。」
趙大頭一愣:「這可是兩回事,結婚是結婚,領導是領導。」
趙大頭思摸:「這事不是一件小事,讓我想想。」
秘書一時也想不起秦玉河是誰,忙用手機給化肥廠的廠長打電話詢問。待鄭重下車,進了辦公室,秘書跟進來說:「問清楚了,死的秦玉河,就是那個『小白菜』的前夫呀。」
王公道拍李雪蓮家的門,連拍了十五分鐘,院里無人應答。王公道邊拍邊喊:「大表姐,我是王公道呀。」
又說:「他們都當著官,他們也有他們的難處。」
但一眼就能看出,王公道不去吃這飯,不單惦著找人,更主要的,是不想給賈聰明面子。如吃飯院長不去,這飯不等於白請了?賈聰明又拉下臉求王公道:「王院長,知你心裏有氣,你就大人不記小人過吧。」
賈聰明便把為當法院副院長,想給領導接著送錢,又無錢可送的事說了;又埋怨他爹:「既然做生意,你咋不做房地產哩?就會賣個生薑。你要上了富豪榜,咱也不用在這裏發愁了。」
趙大頭:「泰山風景可好了,我帶你看日出;一看日出,心裏馬上就開闊了。」
又說:「只要李雪蓮不在大會堂出事,哪怕在北京別的地方出事,性質都不會那麼嚴重了。」
接著哭了:「他也不想想自個兒的歲數,眼早花了,一生氣,心又不在開車上。」
趙大頭又懷疑地看著賈聰明:「你這麼積極攛掇這事,你從中圖個啥呢?」
老白和老毛面面相覷,不知該怎麼勸他。王公道磕磕絆絆又想說下去,頭一歪,栽到桌上睡著了。老白和老毛只好把他架出公館,架到車上,把他送回他住的賓館。
縣法院審判委員會的專職委員叫賈聰明。二十年前,這個位置,一個叫董憲法的人曾經坐過。當時李雪蓮找董憲法告狀,他說該案不歸他管;兩人爭執起來,他罵了一聲「刁民」,又罵了一句「滾」;後來李雪蓮闖了大會堂,他和法院院長、縣長、市長一起被撤了職。專委被撤後,董憲法愛去牲口集市上看賣牲口,一看就是一天。八年前,董憲法得了腦溢血;五年前,董憲法死了;一切都成了過眼煙雲。
李雪蓮家院子有三分地大,正北三間瓦房,東邊一間廚房,西邊兩間牛舍。三間瓦房還是二十二年前蓋的,那時他和秦玉河已結婚六年了,兒子也五歲了。為扒掉草房,蓋三間瓦房,李雪蓮不但養牛,還養了三頭老母豬;瓦房的一半木料磚瓦,是靠賣牛犢和豬娃換來的;秦玉河在縣化肥廠開卡車,木料磚瓦的另一半,是靠他加班拉化肥掙來的。秦玉河白天拉過化肥,晚上連軸轉,又拉,兩眼熬成了紅燈籠。半夜開車,常打瞌睡,有一次一頭撞到了路邊的槐樹上;修車花去兩千多塊錢,只好從頭再掙。那時她和秦玉河也吵架,但吵歸吵,大家在一條道上;吵來吵去,大家還是一條心。沒想到瓦房蓋好一年多,秦玉河就變了心。這時李雪蓮也有些後悔,當初不該因為懷孕,與秦玉河鬧假離婚。大半年見不著面,這假的就變成了真的。這時兩人不吵架了,開始打官司。官司一直打了二十年,頭髮都花白了,還沒有個結果。更讓李雪蓮後悔的是,當初假離婚的餿主意,還是她出的。比這些更讓李雪蓮窩心的是,當初鬧假離婚是為了生下後來的女兒;誰知女兒長大之後,跟李雪蓮也不是一條心。
倒讓李雪蓮過意不去,對馬文彬說:「也不能全怪他們。」
馬文彬:「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想說的是,在這件事情上,二十年來,我們總在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年年堵,但也就是堵一年,這叫腳踩西瓜皮,走哪兒算哪兒;人家卻能一下把准病根,讓李雪蓮跟人結婚。她跟人結婚了,這不一了百了了?」
又說:「已經出了縣,你就回去吧;剩下的路,我自個兒來走。」
鄭重:「你算糊塗到家了,越是這樣,越不能讓她闖。她要闖了,上邊追究的,往往不是告狀的起因,而是闖了大會堂,釀成了政治事故。如果她告狀成立,我們被追究倒情有可原;現在告狀不成立了,我們又被追究了,不是更冤了?」
趙大頭也不信牛會說話,勸李雪蓮:「知你心裏憋屈,別再胡思亂想了。」
李雪蓮:「如果是因為你的帽子,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我剛才不是說了,今年我不告狀了。」
賈聰明自知理虧,只好哭喪著臉來了。也是想戴罪立功,尋起人來,勁頭倒蠻大。但一個人能不能找到,和找人勁頭大小是兩回事。連李雪蓮是否到京都不知道,就是到京了,連她的住處都摸不準,滿世界亂找有啥用呢?不找人,不知北京之大;不找人,不知北京人多;茫茫人海中,似乎找到是一種偶然,找不到倒成了必然。找不到人,就得繼續找;何時人能找到,沒有絲毫的把握。也跟北京的警方接上了頭,凡去一個旅館,或一個建築工地,或一個菜市場,或一幫撿破爛者的居住地,都和那裡的街道派出所取得了聯繫;所有火車站、汽車站的派出所也都去過;拿出李雪蓮的照片,讓人家辨認。一是北京正在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北京角角落落的警察都忙;二是來北京像他們一樣尋人的,全國各地都有;此類案件,並不是他們一家獨有;北京的警察就顧不過來。因為忙,對外地的求助者就愛答不理。你拿出一張縣法院的介紹信,還有拿市政府、省政府介紹信的呢;王公道等人還有些氣餒。倒是有幾處北京的警察,看了他們的介紹信,還感到奇怪:「找人應該是公安呀,法院的人怎麼上了?」
又說:「如果是這樣,今年我還得去告狀。」
李雪蓮又昏迷兩天,終於醒了過來。醒來,卻不知身在何處;直到看到樂小義,又打量四周,才知道自己躺在樂小義的小屋裡。漸漸,昏迷前的種種事情,一絲一縷,重新回到她的腦子。雖然一切回來了,一切又恍若隔世。樂小義見李雪蓮醒來,一陣驚喜;忙從鍋里盛了一碗小米粥,讓李雪蓮喝:「姐,你把我嚇死了。」
趙大頭又犯了愁:「我一個人,打不過他們四個人呀。」
他說的兩天,也是全國人代會召開前的期限;再過兩天,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就要召開了。聽鄭重這麼說,馬文彬笑了;不過這笑與平日的微笑不同,是冷笑:「你說的保證,恰恰是不能保證的。這個婦女不是一塊石頭,在深山裡藏著,等著你去搬,她身上長著腿,腿上長著腳,你不知道她跑到哪裡去了,如何在兩天之內找到她呢?」
接著又有些為難:「四千八,我身上沒這麼多呀。」
趙大頭被摟得也有些激動:「反正我是豁出去了。只要結婚,哪怕你以後還告狀,我年年陪著你。」
李雪蓮:「要不我要出院呢。」
但李雪蓮不聽他解釋,又照自己臉上扇了一巴掌:「我原來是個傻×,我活該呀我,二十年狀都告下來了,到頭來讓人給騙了。」
王公道:「長得啥模樣?」
趙大頭拍著巴掌:「這不結了。你告狀告了二十年,也沒耽誤人家過日子;折騰來折騰去,人家老婆孩子熱炕頭一直過著,可不就剩下折騰你自己?看,頭髮都白了。」
王公道:「這案子不成立,她闖大會堂就成了無理取鬧,咱也不怕呀。」
趙大頭一愣:「啥事?」
又不知對方在電話里說些什麼,趙大頭:「我不是不相信政府,我要眼見為實。」
王公道:「已經證明了二十年,今年突然說不證明了,誰信呢?」
趙大頭馬上說:「我呀。」
王公道:「我們覺得她是『小白菜』,她前夫說她是『潘金蓮』,她說自個兒冤得像『竇娥』,這不就成仨人了?這仨婦女,哪一個是省油的燈?單拎出一個人就不好對付,仨個難纏的人纏在一起,可不就成三頭六臂了?又跟白娘子練功似的,一練練了二十年,可不就成精了?」
趙大頭說:「對對對,咱比較一下孔子吃過的麻糖,如不如我小時候給你送的『大白兔』糖。」
王公道嚇得渾身出了汗,忙說:「鄭縣長,啥也別說了,我馬上帶人去北京。」
李雪蓮在人群中喊:「趙大頭,沒這事,我不告狀;有這事,我還得告狀;當面逼我我不告狀,背後這麼算計我,我一定要把你們掀個底朝天。你去打電話告密吧,這回不魚死網破,我不叫李雪蓮!」
李雪蓮回答得也跟昨天一樣:「過去我沒想通,今年我想通了。」
又說:「腿在李雪蓮身上長著,腳在李雪蓮腿上長著,你咋能保證她十天不出事?」
一派忙亂中,法院院長王公道倒從容鎮定。李雪蓮的案子跟法院直接連著,但李雪蓮這回逃跑,跟法院這條線倒沒有關係;看守李雪蓮的是警察,屬公安局,跟法院是兩個系統。
李雪蓮:「嘴裏別『姐』呀『姐』的,你一法院院長,我聽著心慌。」
接著哭了:「出門告狀不丟人,讓人把人騙了,讓人把人睡了,又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今後我可怎麼活呀?」
李雪蓮看他的頭,頭上卻沒有霜。王公道「噗啼」笑了:「我沒那麼傻,昨晚叫門,你假裝聽不見,我只好回去了;今兒起了個大早,不信堵不住你。」
兩人撕拽起來。兩人撕拽間,李雪蓮身邊坐著一個老頭,突然站了起來;老頭身穿舊軍服,看上去幹部模樣;老頭指著警察說:「你要證明,她都病成這樣了,不是證明嗎?」
秦有才突然哭了,抱著頭蹲在地上:「我爸死了。」
趙大頭騎著自行車,李雪蓮坐在後座,摟著趙大頭的腰,早已走出二里開外。
李雪蓮:「今年跟往年不一樣。」
李雪蓮:「人要想死,誰也攔不住。」
王公道:「你不跟他復婚,咋證明你們當初離婚是假的呢?咋證明你不是潘金蓮呢?」
樂小義還是過去的樂小義,沒顯出半點不耐煩:「姐,你說哪兒去了,人命,不比啥事兒大?」
趙大頭:「還是你的主意高,咱往東不往北。到了外地,再去北京不遲。」
賈聰明便打開天窗說亮話,把從法院領導到縣裡領導,從縣裡領導到市裡領導,為李雪蓮告狀發愁的狀況,一五一十說了一遍。他不說,趙大頭也知道;二十年過去,李雪蓮告狀的事,已在縣裡市裡傳得婦孺皆知。但賈聰明還是重說一遍。說過,又對趙大頭說:「你要能把她搞定,跟她結婚,就不光是跟一個女的結婚的事了,還幫了從縣裡到市裡領導的大忙。」
轉身就要走。但牛頭鎮衛生院的安靜跑過來,一把拉住李雪蓮:「別走哇,錢的事呢?」
大家哭笑不得。鄭重有些急了:「大嫂,馬市長跑這麼遠過來見你,也是一片好意,也是想幫你解決問題,你不該拿我們打碴,你不該這麼奚落人。」
又罵:「不是不會看人嗎?那就從頭學起,從看犯人開始;看上十年,也就長了記性!」
老頭見李雪蓮昏了過去,忙喊司機停車。司機過來查看李雪蓮,見她昏迷不醒,又聽她剛才對警察說她患的是肺氣腫,便有些著慌。著慌不是著慌李雪蓮得病,而是擔心她一口氣喘不上來,死在車上;一個人死在他車上,他也就跟著沾包了。還是老頭又喊:「還愣著幹什麼?快送她去醫院呀。」
第二天一早,兩人將自行車存在旅館,搭長途汽車去了泰山。途中梁山界在修高速公路;行車的路,和要修的路,叉在了一起;路上塞滿了車。長途車走走停停,到了泰山腳下的泰安,已經是下午五點半了。這時再登泰山是來不及了,兩人便在泰安的偏僻衚衕里,找了一個小旅館住下。夜裡趙大頭又沒消停。第二天一早,兩人在門口吃過早飯,便去爬泰山。為了省錢,兩人沒敢坐纜車,便順著百轉千迴的台階往山頂上爬。往山上爬的人還真不少,天南地北,各種口音都有。出門旅遊,對李雪蓮還是平生頭一回,李雪蓮爬得興緻盎然;遇到別的婦女,還與人家搭話。趙大頭連著折騰兩個晚上,明顯顯得身虛,爬幾個台階一喘,爬幾個台階一喘;顧不上跟別人說話,也顧不上跟李雪蓮說話。李雪蓮看他喘氣的樣子,「噗啼」笑了,用手指杵他的眉頭:「讓你夜裡孬,看你還孬不孬了?」
李雪蓮真動了心思。但從告狀到再嫁人,也不是一句話能磨轉過來的。這彎拐的還是有些陡,李雪蓮得有一個適應過程。於是給市長馬文彬說自個兒不再告狀的原因時,只說了前一半,沒說后一半;只說了牛的事,沒說再嫁人的事;更沒說再嫁人不是空話,有一個現成的人在等著他,這人在縣城「鴻運樓」飯館當廚子,名字叫趙大頭。正因為只說了牛的事,沒說趙大頭,就把市長馬文彬等人氣著了,以為是拿他們打碴。馬文彬等人一生氣,也把李雪蓮氣著了。如果法院院長、縣長、市長今年不輪番找李雪蓮談話,李雪蓮先聽牛的話,再聽趙大頭的話,今年也就不告狀了;法院院長、縣長、市長一級級逼她,不讓她告狀;李雪蓮也看出來了,這逼也就是糊弄,想糊弄過去全國開人代會這一段時間;明顯不是替李雪蓮著想,而是替他們自己考慮,怕她去北京告狀,撤了他們的職;李雪蓮看穿這一點,反倒又要去北京告狀了。她和趙大頭的事,可以放一放。已經放了二十年了,再放一段時間,也不會餿到哪裡去。就算要嫁趙大頭,在再嫁之前,她得先出了這口氣。哪怕再告最後一年,也把這口氣出來再說。這時的告狀,就成賭氣了。這時的告狀,已經脫離了本來的告狀,矛頭對準的不是前夫秦玉河,而是法院院長、縣長和市長了。
待酒席在正房安置好,趙大頭出門去尋警察。雖已立春了,夜裡也寒,四個警察,撿了一些樹枝,在西牆外烘了一堆火,四個人伸出八隻手,正蹲著向火。趙大頭與其中一個認識,便喊:「老邢,別在風地里凍著了,進屋喝酒吧。」
鄭重一開始想將功勞攬到自己頭上;但怕事情過去之後,真相顯現出來,再讓馬文彬知道了,反倒弄巧成拙;前幾天李雪蓮逃跑,他瞞情不報,就弄巧成拙;便如實說:「是法院一個普通的工作人員,他跟那個男的是親戚,跟李雪蓮也認識。」
鄭重:「正因為你們這麼弄,就把她慣出毛病了。」
李雪蓮有些掃興:「倆人玩的事,剩我一個人,還有啥意思?」
馬文彬批評鄭重時,措辭雖然很激烈,但臉上一直微笑著。這是馬文彬講話的特點。馬文彬個頭不高,一米六左右。在主席台上講話,有時需要站在舞台一側的話筒前;別人講過,他走過去,他的頭夠著話筒都難;一般別人講過,輪到市長發言,工作人員要趕緊跑上去調矮話筒的高度。人矮,加上瘦,又戴一副金絲眼鏡,看上去像個文弱的書生。與人說話,聲音也不大,沒說話先笑;說過一段,又笑一下。但有理不在高言,同樣一件事,別人能說出一層道理,他能說出三層道理;如是好事還好,如是壞事,就把你批得體無完膚了。加上馬文彬平時說話聲音低,一到研究幹部的任用,聲音突然就高了;提誰,撤誰,旗幟鮮明;他想提拔誰,一般無人敢反對;想反對,你說一層理,他說三層理,你也說不過他;往往一錘定音。同理,他想撤掉哪個幹部,也往往一錘定音。所以從市裡到縣裡,各級幹部都懼他。馬文彬批評鄭重,也與批評其他人一樣,批評一段,微笑一下;一席話微笑下來,鄭重身上已出了好幾層冷汗。鄭重出冷汗不是懼馬文彬的批評,而是覺得馬文彬說得入情入理。立場、目光,都比鄭重高許多。什麼是差距?這就是差距。為什麼人家當市長,自己當縣長,原因沒有別的,就因為人家水平比你高。馬文彬批評完,鄭重心悅誠服地說:「馬市長,您說得對,是我把問題想簡單了,是我把大事看小了,是我沒有大局觀念和政治觀念,是我沒有認清時代。我回去給您寫份檢查。」
抄起棗樹下台階上的提包:「反正我說啥你都不信,我就不跟你再啰嗦了,我還得去俺閨女家。你們要願意待著,你們就待著;臨走時別忘把門給我鎖上。」
鄭重倒不同意:「按你的形容,人家不是沒這膽兒,是證明人家品質還不錯。」
李雪蓮:「這話多傻呀,那還用說。」
沒想到半個小時后,那個賣豬大腸的老毛,竟開著一輛「賓士」車,拉著老白,來永定門火車站接王公道。王公道看著鋥亮的「賓士」,這才知道老毛賣豬大腸的厲害。一方面看人確有誠意,另一方面七八天風裡來雨里去,沒吃過一頓正經飯,確實想找個乾淨的地方喝上一杯;於是半推半就,一邊交代手下的隨員繼續找人,一邊上了老毛的「賓士」車。
李雪蓮又被馬文彬的話感動了,說:「市長你要這麼說,我不把話說死,我的話,現在還能重說。」
王公道一番高談闊論,鄭重可以在意,也可以不在意;馬文彬這個電話,鄭重卻不能不在意,也不敢不在意。同時,他也想見一見李雪蓮,看她是否長著三頭六臂,從上到下,把大家折騰了二十年。待見到李雪蓮,原來也是個普通的農村婦女,頭髮花白,腰口像水缸一樣粗,說話瓮聲瓮氣。李雪蓮見到王公道,還感到奇怪:「你昨天不是來了,咋今天又來了?」
公安局長馬上說:「馬上坐飛機,馬上坐飛機。」
話說得句句有些愣,但仔細聽起來,又話糙理不糙;王公道被他逗笑了。王公道指著老白帶來的那人:「他是什麼人?」
老侯:「在宋家莊地鐵口。」
李雪蓮只好領著一行人往院子里走。二十年前,王公道還是個小夥子,二十年後,已是個臃腫的中年人了;二十年前,王公道是稀眉,二十年後,眼眶上一根眉毛也沒有了;下巴又不長鬍子,滿臉肉疙瘩;二十年前,王公道是個小白孩,二十年後,皮膚竟也變黑變糙了。但變化不只王公道一個人,二十年前,李雪蓮二十九歲,二十年後,李雪蓮已經四十九歲了;二十年前,李雪蓮滿頭黑髮,二十年後,頭髮已花了一半;二十年前,李雪蓮眉清目秀,胸是胸,腰是腰,二十年後,滿臉皺紋不說,腰和胸一般粗。兩人在院子里坐定,王公道:「大表姐,這回找你,沒有別的事,就是來看看,家裡有沒有啥困難。」
又說:「當然,北京的警力,在大會堂四周,已有一層網,你把網撒在他們外邊;如李雪蓮要衝大會堂,在北京警方抓住她之前,我們先抓住她。」
趙大頭倒拍了一下巴掌:「不管牛會不會這麼說,反正我早想勸你一句,就怕你跟我急。」
聽李雪蓮在大哭,鄰居們以為她又犯了神經,趕來勸她,還以為她在哭老牛死了呢。等鄰居們走後,李雪蓮又問那牛:「你再告訴我,我這狀還告不告了?」
見李雪蓮哭了,車上所有的乘客都怒了,紛紛站起來,加入指責警察的行列:「什麼東西。」
李愛蓮:「不能。」
忙又說:「請馬市長放心,我們一定接受教訓,保證在兩天之內,把這個婦女找到。」
秘書也突然理解了:「那麼說,這車禍出的好。」
又罵:「不光咱倆的事沒說清,你個龜孫一死,剩下所有的事,都永遠無法說清了!」
李雪蓮:「牛說行,你們說不行。」
出了馬文彬的辦公室,忙給縣長鄭重打電話。鄭重便把飯安排在該縣的「世外桃源」。該縣的「世外桃源」,是該縣吃飯規格最高的地方。該縣雖處內陸地帶,「世外桃源」的菜,卻有世界各地的生猛海鮮。市長馬文彬過去到縣裡來視察,如留下吃飯,皆在「世外桃源」。過去在「世外桃源」,這回也在「世外桃源」。鄭重彙報秘書長,秘書長又彙報馬文彬,馬文彬又皺了一下眉:「不是說過『舉一反三』嗎?四個字,落實下來,咋就這麼難呢?請一個群眾吃飯,你去『世外桃源』,燈火輝煌,生猛海鮮,還沒吃飯,就把人家嚇住了;她看你們整天吃這麼好,心裏更來氣了;接著她的工作還怎麼做?要我說,請人家吃飯,能不能找一個讓人家感到舒服和放鬆的地方?譬如講,就去她那個鎮上,找家羊湯館,一人吃三五個燒餅,喝一碗熱乎乎的羊湯,滿頭大汗,氣氛不一下就融洽了?」
李雪蓮:「這道理我今年也悟出來了,一開始我也不想告狀了,還不是聽不聽牛的話;全是那些貪官污吏逼的,讓我生生又要告狀;他們總把我的話往壞處想,總把我當成壞人。這回告的不是秦玉河,是這些貪官污吏。」
又說:「俗話說得好,喝酒不說事,說事不喝酒。」
院長也覺得李雪蓮說的有道理,便說:「趕緊讓你的親戚來送錢。」
第二天一早,大家只好又在北京繼續尋找李雪蓮。
趙大頭:「他們能幫我個啥?」
王公道:「那你怎麼斷定是李雪蓮呢?」
趙大頭愣在那裡。賈聰明:「還想啥呀,這不是一舉兩得嗎?」
忙將帶魚攤交代給旁邊賣豬大腸的商販照看,摘下橡膠手套,褪下袖套,急急忙忙往農貿市場外走去。李雪蓮只好和牛頭鎮衛生院的安靜乾等著。正是這個等,五分鐘之後,王公道帶著法院幾個人到了。幾個人看到李雪蓮,驚喜的程度,像餓了三天的蒼蠅見到了血。幾個人不由分說,跑上來將李雪蓮團團圍住了。因李雪蓮沒有犯罪,他們也不能給李雪蓮戴手銬。王公道雖然跑得喘氣,但笑著與李雪蓮說話:「大表姐,找到你真不容易。」
李雪蓮又去問右邊賣活雞殺活雞的,賣雞的正在殺雞,頭也沒抬,只是不耐煩地搖了搖頭。李雪蓮更慌了。不但李雪蓮慌了,跟李雪蓮來要賬的牛頭鎮衛生院的安靜也慌了。但他的慌和李雪蓮的慌不同,李雪蓮慌的是找不著人,安靜以為李雪蓮在騙他,一把揪住李雪蓮:「騙人呢吧?」
兩人歇息過,又重新上路。到了當天中午,兩人來到鄰縣的縣城。趕路趕了一夜一上午,兩人都有些累了;同時害怕他們縣的警察在本縣沒有抓到他們,搜查範圍從本縣擴展到鄰縣,大白天易被人堵住;於是在縣城城邊找到一個飯館,先吃了一頓飯,又在一條偏僻的衚衕里,找到一個小旅館住下,打算歇到晚上再上路。一是為了省錢,二是兩人都已不拿對方當外人,兩人只開了一個房間。同開一個房間,並不證明兩人要幹什麼;誰知一進房間,趙大頭就把李雪蓮抱住了。抱住也就抱住了,剛才在路上,李雪蓮也抱過趙大頭。但趙大頭抱著抱著,把李雪蓮捺到了床上,開始剝她的衣服。李雪蓮忙拚命推趙大頭,掙紮起身:「大頭,別鬧。你再不起來,我就急了。」
趙大頭一愣:「為啥?」
正是因為這場事幹得好,接著就扭轉了他們要去的方向,和要去的地方。趙大頭給兩人蓋上被子,兩人露著頭,趙大頭攥著李雪蓮的手:「親人,我問你一句話,人是願意跟自個兒喜歡的人在一起,還是願意跟不相干的人在一起?」
鄭重:「秦玉河剛死,李雪蓮在北京未必知道,怕她還去闖人民大會堂呀。」
又沉吟半天,說:「要不這樣吧,人代會再有一天就結束了,既然人弄不回來,就派人寸步不離地看著她;等人代會徹底結束,你們再撤。」
又說:「都見大家給當官的送東西,哪見過當官的給一個農村婦女送東西?」
又一笑:「再說,你去北京告狀,我在北京待了三十來年,地方比你熟啊。」
老毛倒也懂事,沒將王公道拉到老白的小飯館,直接拉到西四環路邊的「888公館」。一進公館,燈火輝煌;天仙般的美女,排成兩排;王公道舒了一口氣,感覺剛剛回到人間。先去「桑拿」,洗了一番,蒸了一番,搓了一番,渾身上下打掃乾淨,才去包間吃飯。包間有一百多平米,寬敞明亮,屋子正中拱起一座小橋,橋下「嘩嘩」地流水。沿著小橋一輪一輪上的菜,皆是魚翅、燕窩、象拔蚌、小米燉海參……等。這樣的宴席,王公道在縣上的「世外桃源」也時常吃到;該縣雖地處內陸,倒不缺世界各地的海鮮;但現在人在北京,七八天風裡來雨里去,沒吃過一頓正經飯,對這宴席,便一下感到親切。又打量屋內仙境般的陳設,感嘆北京和老家,就是不同;菜相同,環境不同;或菜相同,人卻不同;同是自己,在本縣和在北京,又是不同;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七八杯酒下肚,王公道便有些醉意。沒有醉意,他也會顯出醉意,這也是院長當了七八年積下的經驗。越是豐盛的宴席,越是有事,九*九*藏*書越是好吃難消化;一個「醉」字,便能擋住千軍萬馬。酒過十巡,老白便示意老毛說事;這眼神讓王公道察覺了,王公道又假裝沒看見。老毛便說自己有個表哥,趁著老毛在北京賣豬大腸,與老家的縣外貿局做起了豬鬃生意;頭幾年合作得很好,沒想到去年起了衝突,從年前到現在,縣外貿局一直欠錢不還;幾次協調不成,馬上要打官司,請王院長做主。王公道:「多大的標的呀?」
然後提上自己的提包出了門。出門並不是為了回老家,而是想找一個地方尋死。尋死的方式也想好了,就是上弔。上弔不是因為秦玉河死了,告狀的緣由沒了,今後無法再告狀了,這冤永遠無法洗清了;而是因為秦玉河的死,李雪蓮的告狀成了笑話。因為李雪蓮的告狀,已不是原來的告狀,二十年來,芝麻已經變成了西瓜,螞蟻已經變成了大象,現在芝麻和螞蟻突然消失了,告狀的鏈條斷了,使你無法告狀了,這鏈條的斷法,成了笑話,捎帶著整個告狀也成了笑話。不但今年的告狀成了笑話,二十年來的告狀都成了笑話。不但告狀成了笑話,告狀的人也成了笑話。芝麻自個兒飛走了,螞蟻把自個兒的窩兒給毀了。何況,今年又與往年的告狀不同,今年不但被人騙了人,還被人騙了身;這個騙身,傳的全天下人都知道了,李雪蓮真的成了潘金蓮,這樣的結局,也同樣成了笑話。告狀告不贏只是個冤,告狀告成了笑話,就不是冤的事了,就成了羞。只是個冤,還能活得下去;天天矇著羞,就讓人無法活了。俗話說得好,「羞於活在人世」,就是李雪蓮現在的心情。還有,既然不想活了,既然想上弔,去哪裡上弔,也讓李雪蓮為難。按李雪蓮的想法,她想把自己弔死在仇人門前,弔死在趙大頭家門前,弔死在縣法院門前,弔死在縣政府門前,弔死在市政府門前,臨死也給他們添回堵;但因為她告狀成了笑話,現在弔死在人家門前,就顯得理由不足;非要這麼做,同樣也會成為笑話。不但活著成為笑話,想死在哪裡也會成為笑話,李雪蓮就死無葬身之地了。連這個死無葬身之地,說出去也會成為笑話。說別人死無葬身之地,是說這人可恨,或者是說他窮;李雪蓮死無葬身之地,竟是因為羞和笑話。
接著在眾人之中,大放悲聲。一哭開頭,就剎不住車,哭得鼻涕眼淚,順著臉往下流,也顧不上擦。他和秦玉河本是仇人,但親人死了,哭得也沒有這麼傷心。
李雪蓮搖頭:「現在是個形式,將來一出事,你們拿這張紙,就能把我抓起來。」
也是經過一夜一上午的奔波,李雪蓮渾身乏了,掙不過趙大頭;讓李雪蓮感到奇怪地是,趙大頭也奔波了一夜一上午,怎麼還這麼大斜勁兒呢?加上趙大頭要陪李雪蓮去北京告狀,兩人也說過要結婚的話,掙扎幾個回合,李雪蓮也就不再掙扎了。終於,李雪蓮讓趙大頭剝光了。趙大頭也脫|光了自個兒的衣服。連個過渡都沒有,趙大頭一下就入了港。李雪蓮二十一年沒幹過這種事了,一開始有些緊張。沒想到趙大頭入港之後,竟很會調理女人。沒入港之前著急,入港之後,反倒不著急了。他身子不動,開始舔李雪蓮的耳唇,親李雪蓮的眉和嘴,又舔李雪蓮的奶。待李雪蓮放鬆之後,下邊開始動作。這動作也不是千篇一律,他輕輕重重,左左右右,竟將李雪蓮的興緻慢慢調了上來。這興緻,也二十一年沒有了。待李雪蓮興緻上來,他又高高低低,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大動起來。突然之間,李雪蓮竟湧上來高潮。李雪蓮開始大呼小叫。高潮之後,趙大頭還不停,又前後夾擊,使李雪蓮又湧上來一回高潮。李雪蓮又叫。當年李雪蓮跟秦玉河在一起時,也從無有過這樣一波接一波的興奮。這個趙大頭,表面看憨厚,誰知也不是個好東西,在這上頭,竟也積下許多手段。趙大頭也五十齣頭了,沒想到奔波一夜一上午,還攢下這麼大的火力。終於,兩人大呼小叫完,光著身子,躺在床上。這時李雪蓮哭了:「大頭,你可別忘了,你這叫強|奸。」
這天清早,兩人吃過早飯,樂小義又去農貿市場賣帶魚。李雪蓮涮過碗盆,馬上接著做中飯。中飯做好,將做好的飯菜盛到碗里,又用兩個飯盆分別扣到桌子上。然後坐在桌邊,寫了一張紙條:小義,謝謝你,我走了。咋還你錢,我已經說過了,就不說了。
轉眼又過了三天,李雪蓮還沒有抓到;但這三天過去,李雪蓮在北京仍沒出什麼事。王公道一方面找人找得心焦,同時又三天沒出事,心裏仍感到安慰。盼著再有一個禮拜不出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一閉幕,從上到下,大家都跳出了這個火坑。又懷疑李雪蓮在跟大家玩貓捉老鼠,根本沒來北京,去了別的地方,再一次改主意不告狀了;又覺得她告狀告了二十年,狗改不了吃屎,加上她與趙大頭又鬧翻了,正在氣頭上,也許不是不告狀,是要找個關鍵時候告狀;不是沒來北京,是在北京某個地方藏著,正謀划人代會換屆選舉那天,再闖大會堂呢;馬上又出了一身冷汗,覺得縣長鄭重罵得也有道理。
趙大頭一愣:「啥意思?」
趙大頭:「這不是打碴,你我都是一個人,這麼辦,咱倆都合適。」
那人:「因為啥呢?」
又指著鄭重和王公道:「我跟他們說過兩回,我今年不告狀了,他們不信哩。」
又說:「秘書長,事到如今,該怎麼辦呀?」
王公道急了:「這事兒也不由您說了算,您不想當,萬一市長還想當呢?」
老賈又有些氣餒。氣餒過,又勸賈聰明:「我賣生薑之前,不是還幫老畢賣過假酒嗎?那也是天天求人的事。照我賣假酒的經驗,如想讓別人給你辦事,除了讓他現得利,如他有啥難事和急事,你幫他解決了,他接著給你辦事,比給他送錢還管用呢。」
王公道:「哪兒不一樣了?你給我說說。」
院里無人應答。王公道:「大表姐,開門吧,我都看到屋裡的燈了。」
老賈也有些氣餒,又勸賈聰明:「除了送錢,還有沒有別的法子?」
老白:「沒事,都是同縣人,相遇在北京,想結識一下王院長。」
鄭重知道,馬文彬問誰叫什麼名字,當然不是平日寒暄時問了,是關鍵時候問,這人的政治前途,就開始見亮了;鄭重在鄰縣當副縣長時,處理過群眾圍攻縣政府的事,事後馬文彬就這麼問過他的情況;現在馬文彬又問設法讓李雪蓮跟人結婚的人的名字,知道這人得到了馬文彬的賞識;本不欲告訴他,但鄭重知道,他不告訴,馬文彬也能通過另外的途徑馬上知道;在幹部問題上,馬文彬的一言一行,誰也不敢違拗;馬上如實說:「這人叫賈聰明。」
為了省錢,到一個地方,盡買些大餅就鹹菜乾吃,三天來沒吃過一口青菜,也沒喝過一口熱湯。李雪蓮這時後悔,俗話說窮家富路,不該路途上這麼虧待自己。虧待自己沒啥,耽誤了進京告狀,就得不償失了。這時又想,路途勞頓、虧待自己是一方面,更大的原因,還是讓趙大頭氣著了。中學時候,趙大頭就對李雪蓮有意;二十年前,李雪蓮頭一回進京告狀,趙大頭還幫過李雪蓮;二十年後,趙大頭又追求她;為了追求她,還幫她把看守她的警察灌醉,一塊逃到了山東。原以為他幫她是為了和她結婚;在鄰縣旅館里,還讓他上了身;正是因為兩人在一起感覺好,李雪蓮才聽信趙大頭的話,不進京告狀了,跟他一塊去泰山旅遊;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是一個圈套,趙大頭已經跟縣上的官員勾結好了;趙大頭把她拿下,不僅是為了和她結婚;結婚的背後,是為了不讓她再告狀;她不告狀,從上到下的官員不就解脫了?為了不讓她告狀,趙大頭和縣上的官員在背後還有別的交易。當李雪蓮無意之中聽到趙大頭的電話,她的腦袋,「轟」地一聲就炸了。炸了不僅是恨趙大頭和官員勾結,同時恨的還有她自己。
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召開十二天了,李雪蓮還沒來到北京。法院院長王公道等十幾人,等於在北京白找了;縣公安局幾十名警察,在人民大會堂四周,在北京警力布的網之外,又撒了一層網,這網也等於白撒了。李雪蓮沒到北京,並不是她改了主意,不來北京告狀了;她沒改主意;或來北京的路上,被山東、河北的警察攔截在半路上;山東、河北的警察也沒有攔她;而是李雪蓮病倒在半道上。也正是擔心警察在半道上攔截上訪告狀的,李雪蓮從泰安到北京,沒敢坐京滬線上的火車,也沒敢坐從泰安到北京的長途汽車,而是從泰安到長清,從長清到晏城,從晏城到禹城,從禹城到平原,從平原到德州,從德州到吳橋,從吳橋到東光,從東光到南皮,從南皮到滄州,從滄州到青縣,從青縣到霸州,從霸州到固安,再準備從固安到大興,從大興進北京……坐的全是縣際間的鄉村汽車。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為了能躲開沿著京滬線布防的各地警察。也是二十年上訪告狀,與警察鬥智斗勇,路上走出的經驗。雖然走一站換一回車讓人勞累,也多花出好幾倍的路費;但總比圖輕爽和省錢讓警察抓住強。走一站停一站也耽誤時間,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要開半個月,只要在大會期間趕到北京,就不耽誤她告狀。她也料到縣上知道她去北京告狀,會派人去北京搜尋;二十年她年年告狀,二十年縣上年年攔截;能逃出去到北京的,不過五回,回回又有警察追到北京;根據她在北京與警察玩躲貓貓的經驗,早到北京,警察找人的精力正旺,說不定就被他們抓住了;晚幾天到北京,警察找人已經疲塌了,倒更容易鑽他們的空子。
拍了一下沙發的扶手:「再有九天就要開全國人代會了,還是我親自出馬吧。你回去約一下,我請這個婦女吃頓飯。」
又說:「為啥平日不請,現在突然要請呢?還不是國家馬上要開人代會了?」
趙大頭:「也找個男人結婚呀。他能找,你也能找,跟他比著找。在這上頭賭氣,比跟他折騰過去的真假管用多了。你早這麼做,也熱乎乎過了二十年,不至於把自個兒老在告狀路上。」
李雪蓮:「我不出院,不是得花更多的錢?」
這時鄭重多了個心眼,往北京派警力布網的事,他不準備告訴法院院長王公道,仍讓王公道帶領法院系統的人,去北京大街小巷尋找李雪蓮。雙箭齊發,也算笨辦法。鄭重又對公安局長交代:「這是秘密行動,不準告訴任何人,連法院也不能告訴。」
院長:「沒有錢,你更不能出院了。」
待到市長馬文彬請李雪蓮吃飯,為吃飯的地點,馬文彬又批評了市政府的秘書長和縣長鄭重。馬文彬平時請人吃飯有三個地點:如是省上領導來,或是其他市裡的同僚來,就在市政府賓館;如是來投資的外商,在市裡的「富豪大酒店」;如是過去的同學朋友,由市政府賓館做好飯菜,運到家裡。市政府秘書長覺得馬文彬請一個農民吃飯,屬工作範疇,便把宴會安排在了市政府賓館;準備派車把李雪蓮接過來。向馬文彬彙報時,馬文彬皺了一下眉:「不是批評你們,啥叫對待群眾的態度,通過一頓飯,就能看出來。你是讓群眾來拜見你,還是你去拜見群眾?」
又說:「現在人代會才開到三分之一,越到後面,越容易出事,可不敢麻痹大意。還是那句話,抓不到人,你帶著辭職書來見我!」
李雪蓮跑了三天,縣長鄭重三天沒正經吃飯。沒怎麼吃飯,肚子也不餓,嘴上起的都是大泡。雖然嘴上起大泡,三天過去,李雪蓮還是沒有找到,正兀自犯愁。放到平時,一個法院的專委想見縣長,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縣政府辦公室的人,就把他擋下了;但現在是特殊時期,賈聰明一說見縣長是為了李雪蓮的事,辦公室的人不敢怠慢,忙彙報給鄭重;鄭重忙讓辦公室的人,把賈聰明叫到他的辦公室。聽賈聰明說了趙大頭和李雪蓮事情的前前後後,鄭重愣在那裡。趙大頭和李雪蓮的事,大出鄭重意料。愣過之後,接著就是不相信:「真的假的呀?」
李雪蓮急了:「咋我說啥,你們都不信呢?我說啥,你們都往壞處想呢?」
李雪蓮愣在那裡。她以為趙大頭在開玩笑,看趙大頭的神色,又十分認真。但李雪蓮一下轉不過彎來。轉不過彎來不是轉不過再嫁趙大頭這彎,而是二十年一直想著告狀,一直想著跟秦玉河結婚再離婚,折騰個魚死網破,從無想過再嫁別人。同時,一下面對面說這話,李雪蓮臉上也掛不住,李雪蓮上去踢了趙大頭一腳:「我都這麼難了,你還拿我打碴。」
安靜以為碰上了警察,眨巴眨巴眼,不敢再說話。他平日啰嗦,碰到比他硬的主兒,他也就蔫了。王公道仍笑著對李雪蓮說:「大表姐,別告狀了,跟我們回去吧。」
趙大頭把李雪蓮推到院子里,從自行車上,開始往下卸紙箱。紙箱打開,從裡邊掏出三隻燒雞,四隻醬豬蹄,還有五隻鹵好的兔腦袋;又「嘀哩咣當」,掏出六瓶「老白乾」。李雪蓮看得呆了;突然明白趙大頭的用意,拉過趙大頭的大頭,照他臉上親了一口:「好你個大頭,我以為你沒種了呢,誰知你在想計謀;我以為你是個榆木腦袋呢,誰知裡邊還有不少鬼點子。」
那人指指對面的山坡:「你要真想死,也幫我做件好事,去對面山坡上,那裡也是桃林,花也都開著,那是老曹承包的,他跟我是對頭。」
這一問,老侯又有些含糊:「我看的是個背影,她沒轉身,也沒看清她的前臉。」
李雪蓮:「你想勸我個啥?」
救護車離開東高地農貿市場,向岳各莊農貿市場開去。一個小時后,到了岳各莊農貿市場。救護車停在農貿市場邊上,李雪蓮和牛頭鎮衛生院的安靜,進了岳各莊農貿市場,尋找樂小義。東高地農貿市場賣驢板腸的人只說樂小義搬到了岳各莊農貿市場,並沒說樂小義的香油鋪開在農貿市場哪個地方,兩人只能一個攤位一個攤位挨著找。但從東頭尋到西頭,從南頭尋到北頭,沒有找到樂小義。不但沒尋到樂小義,連個香油鋪都沒尋到。過去樂小義在東高地農貿市場開香油鋪,香油鋪門前,總有兩口大鍋,一口將芝麻炒熟,接著用電動石磨炸出汁來,流到另一口大鍋里;另一口大鍋旁架一架電動機,帶著兩個鐵葫蘆,一上一下,在漂這油;標誌很明顯呀。再說,因是香油鋪,二百米開外,就能聞到油香。李雪蓮擔心他們找得不仔細,又回頭重找。但從北到南、從西到東又尋一遍,還是不見樂小義和香油鋪。這時李雪蓮又著了慌,擔心樂小義從岳各莊農貿市場又搬走了;或樂小義根本沒來岳各莊農貿市場,東高地農貿市場賣驢板腸的人在騙她。不管原因是什麼,結果都一樣,找不到樂小義。不但現在找不到,接著該怎麼找,也不知道。不但李雪蓮著慌,牛頭鎮衛生院的安靜又急了:「到底有譜沒有哇,我可沒工夫陪你找人!」
李雪蓮倒被他氣笑了,說:「大頭,考驗你的時候到了。二十年前,我曾經考驗過在鎮上賣肉的老胡,老胡沒經得住考驗,你可不要學老胡呀。」
李雪蓮便將與市長在鎮上羊湯館會面的事,如何引起的衝突,如何不歡而散,一五一十,來龍去脈,給趙大頭說了。李雪蓮:「他們欺人太甚。」
趙大頭聽后,也覺得市長他們不懂事。李雪蓮本來不準備告狀了,他們又把矛盾激化了。他們把矛盾激化沒有什麼,也耽誤了趙大頭的好事。趙大頭搔著自個兒的大頭:「能不能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呢?還按咱們原來說的,放下告狀,過咱們的安生日子?」
趙大頭:「李雪蓮要和我結婚了。今天這酒,就是定親酒。她要跟我結婚,還會去告過去的離婚嗎?」
又說:「我馬上去布置警力。」
又低頭說:「再說,我還想當呢。」
李雪蓮從床頭拿過提包,拉開拉鏈,從衣服堆里找出錢包;打開錢包,掏出大票小票和鋼蹦兒數,一共五百一十六塊八毛錢。院長馬上急了:「這哪兒成呢?你在這兒住了六天院,天天掛吊瓶,醫院的好葯,都讓你用光了;醫療費,加上住院費,五千多塊呢。」
李雪蓮想了想,點頭:「那倒真沒有。」
安靜也愣在那裡。看到許多人又來找李雪蓮,以為李雪蓮也欠他們的錢;他顧不上李雪蓮,轉頭對王公道說:「咱有個先來後到,還了我的錢,再說你們的。」
兩人回到山下,找了一個面鋪,就著燒餅,每人吃了一碗羊汆面,就早早回旅館歇息。這天夜裡,趙大頭安生下來,不再招惹李雪蓮。兩人躺在一個被窩裡,倚著床頭說話。話從三十多年前說起,兩人還是中學同學的時候。李雪蓮便追問趙大頭,何時對她起的意。趙大頭:「那還用說,見你頭一面的時候。」
趙大頭揮揮手:「趕緊點火,再去炒幾個熱菜。」
李雪蓮:「看到了就行了,再來再花錢,還不如換個地方。」
鄭重的火,果然又讓王公道挑起來了,指著賈聰明:「你的名字沒起錯,你不是『真』聰明,你是『假』聰明;你不是『假』聰明,你是過於聰明,你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王公道帶領法院十四個人,已經來北京三天了,還沒有找到李雪蓮。王公道並不知道縣裡又派了幾十名警察,在人民大會堂四周撒了一層網,以為尋找李雪蓮的任務,全在他們這撥人身上。十四個隨員,加上王公道,共十五個人,三人一組,分成五組,在北京展開了地毯式的搜索。其中兩個隨員,往年來北京找過李雪蓮,便由這兩個隨員,帶兩組人,去搜查李雪蓮往年住過的小旅館。這些小旅館,大都藏在破舊的衚衕深處,或在大樓的地下室里,又臟又臭。除了旅館,還有李雪蓮在北京認識的老鄉,開小飯館的,在建築工地打工的,在北京賣菜的,或在北京街頭撿破爛的,凡能找到的人,都尋訪到了。該尋訪的地方和人都尋訪到了,不見李雪蓮一絲線索。另外三組人,集中搜查北京所有的火車站和長途汽車站。一是盼著李雪蓮到京比他們晚,來個守株待兔;二是揣想李雪蓮在北京住不起旅館,夜裡到火車站或汽車站的屋檐下歇息。但三天下來,火車站、汽車站換了千百萬人,沒有一個是李雪蓮。天天找人不見人,王公道便把火發到了賈聰明頭上。來北京找李雪蓮,賈聰明本不想來,王公道像縣長鄭重逼他一樣,訓斥賈聰明:「你哪能不去北京呢,你是始作俑者呀,不是你,今年整個法院都跟找人沒關係。你為一己之私,毀的不是你自己,而是整個法院,你還想躲?」
趙大頭:「照我的意思,當初把他殺了也不對,當初你應該學他。」
眾人更是如墜雲霧。秘書長也開始結巴:「你這牛,是真的存在呢,還是跟我們說著玩呢?」
王公道倒啞吧了,像傻子一樣搖搖頭。
李雪蓮:「那也得最後折騰他們一回。咱們一回去,他們就知道咱們不告狀了;咱們不回去,他們還以為咱們去北京了呢;他們怕就怕我去北京;我一去北京,他們就到北京找去;就是今年咱們不去北京告狀,也不回去,仍讓他們到北京找去。」
王公道昨晚喝下的酒,「噌」地一聲,全隨著冷汗冒出來了;頭也馬上清醒了;聲調也變了,忙不迭地問:「你在哪裡?」
李雪蓮強掙扎著說:「小義,我又給你添麻煩了。」
鄭重聽后,出了一身冷汗。鄭重明白,事情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嚴重了;事態已經從市長擴大到了省長。事情總在翻燒餅,鄭重不好向市長解釋是一回事,連帶市長不好向省長解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只是鄭重不好向市長解釋,市長不過對他「有些失望」;連帶市長不好向省長解釋,市長對他就不是「有些失望」,也不是「徹底失望」,說不定馬上就會採取組織措施。馬文彬在幹部任用問題上,從來都是雷厲風行。雖然鄭重也是馬文彬提拔的,但此一時彼一時,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鄭重渾身上下的衣服全濕透了。他先向秘書長檢討:「秘書長,是我工作沒做好,給領導惹這麼大的禍。」
接著興奮地說:「鄭縣長,那我們撤了吧。」
鄭重問得跟昨天王公道問的一樣:「為啥不去了?」
李雪蓮突然不哭了,也不再理趙大頭,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將自己的衣裳和水壺,三下五除二塞進提包,拎上,踢開門走了。趙大頭知道事情壞了,忙跟上去,邊跟邊說:「你別走哇,有啥咱再商量。」
三間正房裡,又分三間,分別用隔扇隔著。左間,是盛糧食和雜物的地方。中間,是過廳。右間,是睡覺的地方:二十一年前,這裡是李雪蓮和秦玉河的卧室;現在,天天只剩下李雪蓮一個人。靠窗的牆頭,掛著一個小學生算術本。這算術本上,記著李雪蓮二十年告狀的經歷。二十年過去,這小學生算術本已皮開肉綻,髒得像一塊破抹布。但就是這塊破抹布,記著李雪蓮告狀去過的所有地方,見過的所有人;也一天天看著李雪蓮的頭髮如何由烏黑變成了花白,腰口如何由楊柳變成了水缸。她盼著這算術本,有一天能幫她把「假的」變成假的,也就是把真的變成真的;但二十年過去,假的還是真的;或者,真的還是假的。同時,一頂潘金蓮的帽子,戴了二十年,也沒摘下來。十年前,李雪蓮差點瘋了。後來年年如此,像年年告狀一樣,同樣也習慣了。
又愣愣地說:「你別傷心了,咱不管兒子的事也行,光咱倆結婚算了。」
鄭重一愣:「既然不告了,為啥不敢寫保證書?」
誰知趙大頭梗著脖子:「不,我不回去。」
岳各庄地處北京南郊,也是一個農貿市場。李雪蓮知道了樂小義的下落,他並沒有離開北京,心裏才踏實下來。這時也知道自己大意了,不該白跟人問事兒。接著對賣肉的漢子千恩萬謝。賣肉的擺擺手:「我就見不得欺負窮人。」
公安局長:「別說法院,我連親爹都不告訴。」
縣長鄭重到該縣上任僅三個月。從上到下的領導幹部中,惟有鄭重,還沒有認識到李雪蓮的厲害。沒認識到李雪蓮厲害並不是之前不知道李雪蓮是當代的「小白菜」;因為她告狀,曾經撤過市長縣長法院院長等一干人;正因為知道,他覺得從上到下的領導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有些草木皆兵。從市到縣的各級政府,豈能讓一個農村婦女唬住?或被一個農村婦女拿住命門?一旦被人拿住命門,軟肋攥在別人手裡,你就沒個退路,大家年年不得安生。維穩是要維護,和諧是要和諧,但維穩不是這麼個維穩法,和諧也不是這麼個和諧法。就像對付恐怖分子,你不能退讓;你一退讓,他就會提出新的條件,永遠沒個盡頭。談判不是萬能的。他覺得從上到下的領導太軟弱了,該硬的時候還是要硬;事情該爆發,就讓它爆發;恐怖分子要開槍,就讓他開槍。當然,二十年前爆發過,撤了市長、縣長、法院院長等一干人;但正是因為二十年前爆發過,現在倒應該不怕了;官場撤過人的地方,就不會再撤人了;世上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王公道顧不上埋怨他,指揮大家:「趕緊,分頭,地鐵里地鐵外,把它翻個底朝天,也得把她給我找出來。」
三十多年前,兩人還是高中同學時,趙大頭把李雪蓮叫到打穀場上,曾抱住李雪蓮親,李雪蓮推趙大頭一把,把他推翻在地,趙大頭被嚇跑了。二十年前,李雪蓮頭一回到北京告狀,住在趙大頭的床鋪上;趙大頭半夜進來,李雪蓮明白他的意思,讓他「該幹嘛幹嘛」,又把趙大頭嚇了回去。沒想到三十多年過去,二十年過去,趙大頭不是三十多年前和二十年前的趙大頭了,李雪蓮明明說要急了,趙大頭也不怕,仍死死捺住她,剝她的衣服:「親人,我等了幾十年了。」
警察便上來拉李雪蓮:「別胡攪蠻纏,沒有證明,就得下車。」
李雪蓮在樂小義的小屋裡一直昏迷著。照李雪蓮的病情,應該把她送到醫院;但樂小義剛替李雪蓮還過欠牛頭鎮衛生院的錢,手頭再無剩餘的錢;秦有才身上也無多餘的錢;兩人無錢送李雪蓮住院,樂小義只好將社區衛生室一個醫生叫到他小屋裡,給李雪蓮打點滴。打了兩天點滴,李雪蓮還沒有醒來。這時秦有才坐不住了,因為秦玉河在老家的喪事,還等著他回去張羅呢。秦有才與樂小義商量后,也起程回了老家。
賈聰明:「現在重說這事也不遲。」
但還沒等李雪蓮喘氣,她的雙腿,早已被一人抱住。那人邊往上舉李雪蓮的身子,邊喘氣,邊對李雪蓮發火:「大姐,咱倆沒仇哇,你不該這麼害我!」
李雪蓮:「正是因為沒個結果,我才要告呀。」
趙大頭開始猶豫:「試是可以試,就怕領導說話不算話呀。」
趙大頭:「這事開得了玩笑嗎?就是我想開,人家一正經婦女,也不會跟咱開。這人,今年你們算白看了。」
又說:「好端端的事,因為一己之私,又把各級政府搞亂了。」
岳各莊農貿市場對面,是一幢八十六層高的商務大樓。大樓面對農貿市場一側的牆壁上,安裝著一塊巨幅高清數字屏幕,正在直播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會場盛況。今天上午,大會正在通過各項決議。各項決議,通過表決,都以壓倒性多數獲得通過。人民大會堂里,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李雪蓮有些不解:「我死我的,礙著你啥了?」
又用手摸李雪蓮的下身。李雪蓮又慢慢躺了下來。趙大頭:「俗話說得好,退一步海闊天空。你跟這些人折騰,你是一個人,人家是一級一級的政府,你是赤手空拳,人家有權有勢,一有事還能動用警察,現在我們不就被人家趕著跑?咱那裡折騰過人家?折騰出結果折騰不出結果咱倒也不怕,問題是,咱把自個兒一年又一年也搭進去了。你還想在這泥潭裡撲騰多少日子?咱何不自個兒把自個兒救出來,過咱的痛快日子?」
王公道:「可不咋的,二十年了,年年這樣。」
鄭重忙又說:「可不,李雪蓮一結婚,從今往後,再不用為李雪蓮的事操心了。」
馬文彬皺了皺眉,這才知道李雪蓮這個婦女的厲害。找她是來解決問題,沒想到讓她奚落一番——牛都張嘴說話了。雙方過招,他倒鑽了這婦女的圈套。早知這樣,就不問其所以然了,就不問到牛了。可不問所以然,怎麼對症下藥呢?當然,鑽了別人的圈套,出來一頭牛,馬文彬也不怕;他來,就是試探一下事情的深淺。現在,通過一頭牛看出,事情已經無可救藥了。她說不告狀,就是還要告狀。或者,她在胡攪蠻纏。王公道和鄭重的判斷還是對的。事情無可救藥馬文彬也不怕,如同使用幹部,幹部犯了錯誤,分有可救藥型和無可救藥型兩種;有可救藥者,還有得說;無可救藥者,乾脆連話都不用說了。秘書長看馬文彬皺眉,忙站起說:「今天談話就到這裏吧,馬市長市裡還有會。」
王公道明白鄭重的意思:「盼她有哇,她要有其他犯罪事實,不早把她抓了?那樣我也乾淨了,就該公安局跟她打交道了。」
鄭重見馬文彬開始表揚人,雖是表揚別人,也跟表揚自己一樣高興,忙湊趣說:「可不,跟打仗似的,抄了敵人的後路。」
李雪蓮:「為啥?」
李雪蓮啐了他一口:「那是初中一年級,我才十三。」
看著滿山的桃花又想:「說是隨便找個地方,誰知也不隨便。」
馬文彬回過神來,問:「我能不能見見這頭牛,讓它跟我也說一說?」
李雪蓮:「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趙大頭:「那倒是,如她不漂亮,我也不會跟她交往這麼多年。」
接著大放悲聲。趙大頭從床下鑽出來,也手足無措。看來話再往細里說,或再騙李雪蓮,李雪蓮是不會再相信了。他只好檢討自己。他結結巴巴地說:「我也是被事逼的,我的兒子,在畜牧局等著轉正呢。」
李雪蓮:「你回去好好想吧。離北京開人代會,就剩一個禮拜了;三天後來見我,幫我逃出去。」
李愛蓮:「二十年來,世上這麼多人,沒有一個人信我的話,只有這頭牛信我的話;我告不告狀,也聽這頭牛的話。過去我問牛,該不該告狀,牛說『該』,我就告了;今年又問牛,牛不讓我告了,我也就不告了。」
鄭重只好如實答:「還沒有。」
王公道看縣長鄭重高興了,也知道過去和縣長積下的糾葛和不快,頃刻間煙消雲散了;也歡天喜地地說:「我替大家謝謝鄭縣長。待李雪蓮哭過,我們就拉她往縣裡趕。」
李雪蓮:「秦玉河個龜孫呀。」
賈聰明:「鍥而不捨,把她弄到手呀。聽說她年輕時候,也是有名的美女。」
老邢:「啥意思?」
王公道唯唯連聲。但抓一個人,哪是那麼容易的?人當然還是要抓,同時盼著李雪蓮不出事,也不能算錯。
四個人又相互看。老邢:「真的假的呀?」
李雪蓮聽樂小義這麼說,又有些著急,擔心她在這裏停留過久,縣法院的人又來找她,忙說:「那我得離開這兒。」
回答的也跟二十年前一樣。警察:「看什麼病?」
李雪蓮指指院外:「院外有四個人看著我,我要想告狀,就得從家裡逃出來,我一個人對付不了他們,你能不能幫我逃出去?」
說話兩天又過去了。再有兩天,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就要閉幕了。李雪蓮在病床上再也躺不住了。啥叫心急如焚?李雪蓮過去不知道,現在算是知道了。心急不是心急有病起不得床,今年的狀告不成了,而是如果她告不成狀,從縣裡到市裡的各級官員,不知該怎麼開心呢;她讓趙大頭和官員們合夥騙了,包括讓趙大頭上了身,都成了白饒。她就真成了潘金蓮。這麼一想,心裏更加心焦。她打定主意,一定要離開這裏,就是爬,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閉幕之前,她也要爬到北京。她讓同屋的病人,把醫生喊了過來,說她要出院。醫生是個瘦小的中年男人,滿嘴齙牙,但經過幾天接觸,李雪蓮發現他人不壞。聽說李雪蓮要出院,他比李雪蓮還著急:「你不想活了?身子虛成這個樣子,咋能出院?」
鄭重終於知道,這是個難纏的人;李雪蓮,不愧是李雪蓮;他給設下一套,全被她看出來了。鄭重忙解釋:「不是這麼個用意,是為了讓大家放心;不然空口一句話,咱哪能達成協議呢?」
又說:「本來這事皮里沒我,肉里也沒我,誰知道天有不測風雲,今天請你吃飯這事兒,就落到了我頭上。」
忙又說:「不能說回來,咱也別勉強。」
鎮派出所長一邊喊冤,一邊又把老邢小胡四人罵了個狗血噴頭。老邢小胡四人一邊自認倒霉,一邊還有些慶幸:他們在李雪蓮家喝酒的事,被他們四人共同瞞了下來;只說是執勤時不小心,讓李雪蓮跑了;如果被發現執勤時喝酒,就算「玩忽職守」,又該罪加一等了。
又將頭拱到趙大頭懷裡,悄聲說:「一輩子,還沒這樣過。」
王公道拍手:「看看,終於又說實話了吧?」
「還有沒有人性?」
第二天清早,李雪蓮打開頭門,頭門前,仍站著王公道。王公道身邊,站著縣法院幾個人。李雪蓮倒吃了一驚:「你們在這兒站了一夜呀?」
王公道倒覺得老毛這人厚道。又十幾杯下肚,王公道真喝醉了。一醉,腦子便撤了崗,又主動問起老毛說的案子。老毛便開始敘述案情。但王公道腦子越來越亂,如千軍萬馬在雲里霧裡奔騰,一句也沒聽清楚。這時老白插話:「王院長,這案子可比李雪蓮的案子簡單多了。」
嚴格說起來,這也不能叫抓到,無非大家和李雪蓮,陰差陽錯,在岳各庄巧遇了。或者,這個巧遇,和王公道等人與李雪蓮無關,應該感謝牛頭鎮衛生院的小夥子安靜。不是牛頭鎮衛生院的安靜逼債和啰嗦,大家還碰不到一起。不管因為什麼原因,能捉住李雪蓮,王公道還是一陣高興;心裏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了。雖然縣長鄭重不是東西,在把法院系統的人派往北京的同時,又背著他派了公安局幾十個人;但現在是他抓住了李雪蓮,也算立了個頭功;他抓住了李雪蓮,不等於公安局幾十個人白忙活了?幾十個人,十幾天,在北京的吃喝拉撒算誰的?李雪蓮在岳各莊農貿市場悲痛欲絕的時候,王公道背過身去,給縣長鄭重撥了個電話,告訴他李雪蓮已經抓到了:「鄭縣長,李雪蓮終於被我們抓到了,整整熬了十幾天啊。」
鄭重仍有些將信將疑:「這可事關重大,來不得半點含糊。」
鄭重愣在那裡。王公道從地上撿起鋼筆,拍著手中的保證書說:「看看,終於說實話了吧。」
又哭:「世上一個信我的人都沒有了,我這狀,還告個毬哇!」
司機忙將車停在公路一側。鄭重又對坐在前排副座上的秘書說:「去問一下,到底是咋回事,這裡是縣城的西大門,公路旁邊,人來車往,多難看呀。」
公安局長一句話不敢再說,慌忙又跑出去找人了。一邊繼續添派警力,一邊讓人把看守李雪蓮的四個警察,老邢小胡等人,連同李雪蓮那個鎮的派出所長,直接送進了監獄。把他們送進監獄不是把他們當犯人;跑了一個人,也夠不上判刑;而是讓他們看管犯人,當小牢子。當小牢子,在公安部門,算是最苦的差事了。公安局長罵他們,罵得跟鄭重罵他一樣:「養你們,還不如養一條狗,連個人都看不住。」
老白知道王公道被李雪蓮離婚的案子嚇怕了,忙擺手:「不離婚,不離婚,有點經濟上的糾紛。」
賣肉的:「不給我面子是吧?」
王公道:「拿畜牲跟人比,還不叫罵人?」
鄭重不解:「啥意思?」
賣炒貨的老頭:「不認識。我接手這地方的時候,是間空屋子。」
又說:「出事都五天了。」
忙將十來個隨員喊起,跑出賓館,打了三輛計程車,風風火火往這個街道派出所趕。王公道心裏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了。看來李雪蓮還是來了北京。既read•99csw.com然她在北京,不管李雪蓮在人代會期間是否會出事,抓到李雪蓮,還是比兩手空空回去,更好向各級領導交代。王公道如釋重負,與王公道同乘一輛車的其他三個隨員,也都十分興奮。一個隨員開始稱讚北京警察:「北京的警察,就是比咱厲害;咱們找了十來天連毛都沒見著,人家一個晚上,就把她抓住了。」
對於幹部,馬文彬一說對誰「失望」,誰的政治前途就要走背字了;雖然說的是「有些失望」,這個「有些」,已經讓鄭重出了一身冷汗;何況還有「沒有責任心」幾個字。鄭重忙說:「是我們沒有盡到責任,是我們沒有盡到責任。」
賴小毛拍著手:「就是呀,有仇報仇,有冤申冤,從三國以來,都屬天經地義。我不攔人告狀。我今天來,是請你去吃飯。也不是我請你吃飯,是咱市裡的馬市長請你,大姑,你面子大了。」
牛搖了搖頭。接著喘息幾聲,閉上了眼睛。李雪蓮撲到它身上大哭:「王八蛋,連你也不信我這官司能打贏呀?」
其他的隨員,倒被老侯逗笑了。王公道沒笑,這時問:「你到底看準沒有呀,那人到底是不是李雪蓮呀?」
李雪蓮:「過去我想證明,今年我不想證明了。」
賈聰明:「正因為告狀,我才勸你跟她結婚呢。」
老白又悄聲:「實不相瞞,說是個經理,出門也說自個兒是搞貿易的,其實就在北京賣個豬大腸。」
大家笑了。馬文彬又說:「大嫂,咱純粹是聊天啊,我接著再問一句,告狀告了二十年,今年咋突然不告了?」
李雪蓮瞪了趙大頭一眼:「知道你就不信。那麼我再說一句,今年我不準備告狀了,你信不信?」
趙大頭想了想:「難處誰都有難處,我最大的難處,是我那不爭氣的兒子,在畜牧局當臨時工,一直想轉正,一直轉不了;天天回來,還要刮我的油水。」
鄭重徹底相信了。相信后,心裏一塊大石頭,馬上落了地。接著一身輕鬆。忙亂三天,動用四百多名警力,原來忙的方向錯了。以為她去了北京,原來她去了山東。四百多名警力沒解決的事,一個賈聰明解決了。鄭重也知道賈聰明辦此事的用意,法院缺職一個副院長;便對賈聰明說:「老賈呀,你給政府辦了一件大事。」
老頭:「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怎麼了?人民就不能進北京看病了?她是不是人民?」
趙大頭:「既然你明白親人和仇人的道理,我勸你還是別告狀了。告狀,就是離開親人,跟仇人在一起。」
李雪蓮「呼」地坐起:「反正我咽不下這口氣。」
李雪蓮這時說:「大頭,我想求你一件事。」
李雪蓮:「這話一樣傻。」
趙大頭:「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折騰了二十年,本來是要折騰別人,沒想到恰恰折騰了自個兒。我問你,這告狀的根兒,當初是誰種下的?」
王公道愣了,嘴也有些結巴:「鄭縣長,抓人,是公安系統的事呀,跟法院沒關係。」
又擔心:「就怕那鎮上的小飯館不衛生呀。」
趙大頭:「那我再問你,你說你們二十一年前離婚是假的,秦玉河說真的,他為啥這麼說?」
問得跟賈聰明在簡訊中問趙大頭的話一樣。賈聰明忙拿出自己的手機,讓鄭重看他和趙大頭通的簡訊。不但看了過去的簡訊,已經上床的簡訊,還有一條趙大頭一個小時前發過來的簡訊:正在泰山上,回去就結婚。
其他三個人相互看看,也猶豫著跟進了院子。
進北京一個小時,救護車開到了東高地農貿市場。李雪蓮一個姨家的表弟叫樂小義,七年前從老家來到北京,在這裏賣香油。李雪蓮比樂小義大十二歲。樂小義三歲那年,他娘得了肝炎,一是他爹要帶他娘出門看病,二是怕他娘把肝炎傳染給樂小義,他爹便把樂小義送到了李雪蓮家,一住就是三年。樂小義說話遲,三歲了,還說不出一個整句子。李雪蓮的弟弟李英勇當時八歲,嫌棄樂小義,老背地裡把樂小義當馬騎。李雪蓮護著樂小義,常將他背到肩上,帶他到地里割草,給他捉螞蚱玩。樂小義長大之後,便記下這情義。到北京賣香油之後,每次回老家,都去看李雪蓮。李雪蓮前幾年到北京告狀,還在樂小義的香油鋪落過腳。樂小義管吃管住,無半句怨言。不但沒有怨言,晚上扯起李雪蓮的案子,雖然他摸不清這案子怎麼就由芝麻變成了西瓜,由螞蟻變成了大象,但馬上站到李雪蓮這頭,替李雪蓮抱不平。李雪蓮便知這表弟仁義。現在遇到難處,便帶人來找樂小義。李雪蓮記得樂小義的香油鋪在東高地農貿市場東北角,左邊挨著一個賣驢板腸的,右邊挨著一個賣活雞殺活雞的。待救護車停到農貿市場邊上,李雪蓮強撐著身子,帶著牛頭鎮衛生院的安靜穿過農貿市場,來到市場東北角,卻發現樂小義的香油鋪不見了。左邊賣驢板腸的還在,右邊賣活雞殺活雞的攤子也在;樂小義的香油鋪,卻換成了一個賣炒貨的攤子。李雪蓮慌了,忙問賣炒貨的老頭:「過去在這裏賣香油的樂小義呢?」
馬文彬拍了一下桌子:「看看,一個農村大嫂,覺悟都比你們高。」
李雪蓮:「這事兒一句兩句說不清楚。要能說清楚,我也就不死了。」
趙大頭:「人是願意跟親人在一起,還是願意跟仇人在一起?」
馬文彬:「給市裡彙報頂什麼用?我想知道的是,興師動眾,找到這個農村婦女了嗎?」
鄭重見氣氛緩和下來了,也忙笑著湊趣:「戲里的『小白菜』、『潘金蓮』和『竇娥』,都是俊俏的小媳婦;咱這兒的『小白菜』、『潘金蓮』和『竇娥』,可是個滿頭白髮的老婦女。」
馬文彬不禁有些動怒:「我說過多少回了,『千里之堤,潰於蟻穴』,要『防微杜漸』,不要『因小失大』,怎麼一而再、再而三,總在小的細節上出問題呢?一個縣那麼多警察,怎麼連一個農村婦女都看不住呢?事情出在警察身上,但根子在哪裡呢?我看還在我們領導幹部身上。是沒有認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呢,還是沒有責任心呢?這可讓我有些失望。」
鄭重掛上電話,又拿起,開始給市長馬文彬打電話。事情終於解脫了,他得馬上向市長馬文彬彙報。他向馬文彬彙報,不同於王公道向他彙報。王公道向他彙報,不過是為了搶功;鄭重向馬文彬彙報,主要不是為了搶功,而是讓馬文彬像他和王公道一樣,早一點把心裏的石頭落地;落地不單為了讓馬文彬在這件事上也早一點解脫,而是馬文彬因為李雪蓮的事,對鄭重說過「有些失望」的話;馬文彬對誰一失望,誰的政治生命就走背字了;鄭重想早一點將這個「有些失望」挽救回來,從「有些失望」這件事解脫出來。李雪蓮從山東逃跑那回,鄭重沒敢給馬文彬打電話,給市政府秘書長打電話,求秘書長瞞過馬文彬;現在事情徹底結束了,也該早一點向馬文彬報喜;壞事不敢給馬文彬打電話,這回是喜事,鄭重便越過秘書長,直接給馬文彬打電話。馬文彬仍在北京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明天就結束了。撥通電話,鄭重一口氣將李雪蓮前夫秦玉河出車禍的前前後後,說了個清楚;說清楚不是為了說李雪蓮今年不會再出事,而是為了說李雪蓮永遠不會出事了;因為告狀的芝麻和螞蟻沒了,西瓜和大象也就永遠解脫了。其實上回李雪蓮從山東逃跑,當天晚上,馬文彬就知道了。這麼大的事,秘書長哪裡敢瞞他?但他沒有馬上打電話責備鄭重。責備沒用,也就不責備了。但他已經對鄭重「徹底失望」了。只是交代秘書長,嚴厲督促鄭重,讓他們早一點抓住李雪蓮。真要抓不住,因為李雪蓮出了事,那也是天塌砸大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是擋也擋不住的事。這時馬文彬感嘆,從政,也是個高風險的行業呀。大家只見賊吃肉,沒見賊挨打罷了。但他沒有想到,李雪蓮的案子,會以芝麻和螞蟻的突然消失而結束。聽了鄭重的彙報,他心裏的一塊石頭,也跟著落了地。但他沒像鄭重那麼激動和高興,而是說:「這是場意外呀。」
賈聰明:「你幫他們,他們也能幫你呀。」
不知對方在電話里說些什麼,趙大頭:「這叫啥話?這倆事兒咋能比呢?我這兒沒法叫你眼見為實呀。別說在山東,就是在咱縣,我跟李雪蓮在床上搞的時候,你也不能在床邊看著呀。」
事到如今,也只好這麼辦了。王公道忙將法院十七個人全部集合到岳各庄,開始排班。三人一組,一組四個小時,輪流在樂小義的民房前蹓躂,看守李雪蓮。每組看守的人,半個小時進屋一次,查看李雪蓮的動靜。王公道和副院長,輪流帶班,也是四個小時一替換;不過他們帶班時,可以坐在房外的警車裡休息。令大家慶幸的是,從中午到晚上,從晚上到第二天清早,從清早到中午,李雪蓮一直昏迷不醒。第二天中午十一點半,農貿市場對面商務大樓牆壁的屏幕播出,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終於閉幕了。新的一屆政府產生了。會場上響起雷鳴般的掌聲。王公道等人也一陣歡呼。大家忙活十幾天,終於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局;從上到下,終於從這件事上解脫了;不光從今年解脫了,從過去的二十年也解脫了;不但從過去解脫了,今後也永遠從李雪蓮這件事上解脫了。法院十七個人,在王公道的帶領下,從岳各莊農貿市場,開始打道回府。秦有才見他媽李雪蓮還在昏迷,與王公道商量后,便留了下來。
鄭重吃了一驚;因不知道馬文彬接著要說什麼,不敢接話茬。馬文彬:「在李雪蓮這件事上,他另闢了一條思路。我們總在李雪蓮離婚的事上糾纏,他卻想到了結婚。」
鄭重:「憲法哪條規定,公民不能告狀?」
有經濟糾紛王公道倒不怕,但也沒有馬上答應,只說了一句:「再說吧。」
又正色說:「我勸你想想,這比告狀可強多了。」
又說:「我也知道市長找你,又是勸你別告狀;你不贊成,我也不贊成。但你贊成不贊成,那是你的事;吃飯去不去,卻是我的事。你只要去了,哪怕跟他們鬧翻了,也就跟我沒關係了。」
又說:「整個初中,你都沒理過我。」
小胡:「你說得輕巧,夜裡你捂著熱被窩在床上睡大覺了,我們還得在冷地里站著。雖說立春了,夜裡也寒著呢。」
李雪蓮:「不是不敢,事兒不是這麼個事兒,理兒也不是這麼個理兒;我有冤可以不申,但不能給你寫保證書;一寫保證書,好像是我錯了;一時錯還沒啥,不是二十年全都錯了?」
馬文彬擺手:「見群眾,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嘛。」
看趙大頭實在爬不動了,也不好勉強他:「要不咱別爬了,歇會兒咱下山吧。」
王公道委屈地指指自己的頭:「可不,看頭上的霜。」
馬文彬點著鄭重和王公道說:「像我小時候,說真話,當權者不信哩。」
但令賈聰明沒想到的是,賈聰明這邊的事辦妥了,趙大頭開始反過來給賈聰明發簡訊,催賈聰明給他兒子辦畜牧局工作轉正的事;說他兒子還等著呢。由於賈聰明向縣長鄭重彙報趙大頭和李雪蓮的事時,為了自己副院長的事,沒有彙報趙大頭兒子的事;想等他副院長的事解決之後,再說趙大頭兒子的事;接到趙大頭的簡訊,便有些心虛。一開始還大包大攬,說「不久」就會解決;趙大頭較了真,追問這個「不久」是多長時間,是三天,還是五天?賈聰明接著回簡訊,便有些支支吾吾,模稜兩可。趙大頭急了,便直接給賈聰明打了個電話;兩人一句話沒說對付,便吵了起來。正是這個電話,讓已經煮熟的一鍋米飯,又砸了鍋。因這電話被李雪蓮聽到了。趙大頭剛合上手機,李雪蓮就破門而入,問趙大頭:「趙大頭,你在給誰打電話?」
秘書忙跳下車去了。五分鐘之後,跑回來告訴鄭重,化肥廠一個司機出了車禍,為撫恤金的數目,家屬跟廠里鬧了起來。鄭重明白,這種情況,屬企業內部的事;作為縣長,不能插手;上級一插手,鬧事的人勁頭就更大了;不管不問,大家鬧上十天半個月,雙方各自讓讓步,事情也就解決了。這類糾紛,只能冷處理,無法熱處理。鄭重沒有在意,讓司機開車。車穿過縣城街道,進了縣政府大門,鄭重突然想起什麼:「秦玉河,這個名字怎麼這麼熟啊?」
秘書一愣:「咋不一般,不就是個車禍嗎?」
鄭重一笑,知道王公道是要把事情往上推,躲開這螞蜂窩;這人看似老實,心裏也藏著鬼呢;但鄭重沒計較這個,換條思路問:「能不能調查調查,看這婦女有沒有別的事情,比如,偷盜,打架,賭博,或其它違法的事?」
秘書長倒是個忠厚人,也替鄭重想。沉吟半天,在電話里說:「事到如今,只能用笨辦法了。」
小胡:「不咋樣,還在床上躺著呢,離見閻王也不遠了。」
又說:「明天之內找到她,讓她來見我;找不到,你帶著辭職書來見我!」
鄭重愣在那裡。馬文彬越說越嚴肅:「李雪蓮的事情雖然解決了,但我們的思維方式,並沒有改變;我們的領導能力,也沒有提高;我們駕馭和引導事情的水平,還是那樣一個水平。老鄭啊,還是那三個成語,『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你剛才不還說到螞蟻嗎?還有『防微杜漸』和『因小失大』。李雪蓮的事,今年折騰了幾個來回;也不是光今年折騰了,整整折騰了二十年;問題出在哪裡?如果出在大的方面,我就不說了,還是像其它任何事情一樣,還是我說過的那句老話,往往出在『小』的方面,出現在細節。老鄭啊,我勸你,還是不能掉以輕心,不要以為李雪蓮的事情結束了,事情就真的結束了;還是要從李雪蓮這件事情上,汲取深刻的教訓。不然走了一個李雪蓮,還會出現一個王雪蓮!」
這倒是李雪蓮沒有想到的。趙大頭又說:「這結果,我早想到了,我也是破釜沉舟。」
天天找李雪蓮到凌晨兩點,夜裡風寒,找人找到第四天,兩個隨員病了。白天還只是咳嗽,到了半夜,發燒三十九度五。王公道忙讓人把他們送到醫院打點滴。折騰到第二天早上,高燒仍不退,又大聲咳嗽,一人還咳出幾條血絲。第二天找人,不但病倒的兩個人不能上街,還得另抽一個人在醫院照看他們。本是五個小組,缺了三個人,王公道只好把剩下的人,臨時編成四個小組。另有一個隨員老侯,突然又鬧著回家,說再過一周,是他老娘去世三周年的日子;他爹死的早,他從小由寡婦娘帶大;三周年的事,還值著他張羅呢。又噘著嘴說,原以為找人也就三五天的事,誰知成了持久戰。聽說老侯鬧回家,其他隨員也人心浮動。王公道開始批評老侯,是個人利益重要,還是工作重要?放到平時,不但讓老侯請假操辦他老娘的三周年,正日子那天,王公道還會親臨現場呢;問題是李雪蓮又到北京告狀,國家正在召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重要,還是你娘的三周年重要?身為國家幹部,不知道孰輕孰重?像剃頭挑子一樣,不知道哪頭輕哪頭沉?哪頭冷哪頭熱?是什麼原因把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你娘的三周年連在了一起?正是李雪蓮告狀;要恨,你就恨李雪蓮吧。又許諾,若老侯以大局為重,不再回去參加老娘的三周年,繼續留在北京抓李雪蓮,待抓住李雪蓮,老侯由助理審判員升審判員的事,回去法院黨組就研究。連打帶哄,軟硬兼施,才將老侯留住,也才平息了大家的情緒,穩定了軍心。
又說:「李雪蓮都要結婚了,還能告狀?」
李雪蓮眼中湧出了淚。樂小義知道李雪蓮告狀的前前後後,也知道如今讓她左右為難的結局;正因為知道李雪蓮的尷尬,又勸李雪蓮:「姐,等你病好了,你要一時不想回老家,就跟我在這兒賣帶魚吧。」
王公道:「那還等個毬哇,趕緊抓住她呀。」
李雪蓮又啐了他一口:「你現在是膽大嗎?你現在是不要臉!」
警察不耐煩地:「兩回事啊,有病先在地方醫院看,等全國人代會開過,再去北京。」
趙大頭:「我也知道,這些貪官污吏,比秦玉河還壞;正是因為他們比秦玉河壞,跟他們折騰起來,會更費工夫。更費工夫不說,更折騰不出個結果。」
又說:「你咋不賣香油,又賣帶魚了?」
李雪蓮安慰他:「我在家的時候,天不亮就下地幹活,天天看日出。」
今年來的四個警察,倆老人兒,倆新人兒。其中一個新人兒,是過去在鎮上賣肉的老胡的兒子,在鎮上派出所當編外警察。二十年前,李雪蓮要殺秦玉河,先找弟弟幫忙,弟弟躲到了山東;李雪蓮又去鎮上找殺豬匠老胡。為了騙老胡,李雪蓮沒說殺人,只說讓老胡幫著打人。為了一個打人,老胡提出「先辦事,后打人」;李雪蓮要「先打人,后辦事」。後來李雪蓮到當時的市政府門前靜坐,被警察關進了拘留所;從拘留所出來,李雪蓮又要殺人,又去找老胡,答應老胡「先辦事,后殺人」;老胡一聽是殺人,而且是殺好幾個人,一下了慫了。現在老胡癱瘓在家,也不去集上賣肉了。警察們來的第二天,李雪蓮才知他是老胡的兒子。老胡長得低矮,胖,一身黑膘肉;誰知老胡的兒子小胡,卻長得眉清目秀,細胳膊細腿。知他是老胡的兒子,李雪蓮便與他拉話。誰知幾句話拉過,李雪蓮便知這孩子不靠譜。李雪蓮說:「原來你是老胡的兒子,老胡現在咋樣了?」
又用開玩笑的口氣說:「既然她沒有圍攻縣政府,我們只好採取下策,讓人圍攻她了。」
又說:「她從上車就挨著我,一直跟個火爐似的;如她是你姐,你也這麼不管她的死活嗎?」
經過二十二年的風吹雨打,房子已經有些破舊。夏天秋天雨水大,北屋的后牆,已經被雨水打酥了;其它三面牆的外磚,也時常「撲簌」「撲簌」往下掉磚末子。屋裡的牆皮,也脫落了一大半。十年前,房頂開始漏雨。二十年都在告狀,換成別人,會無心修繕這房。告狀頭十年,李雪蓮也無心管房的事;不但無心管房的事,也無心收拾家;屋裡屋外,成了豬窩;不但無心收拾家,也無心收拾自個兒,衣裳髒了不知道換,頭髮亂得像個雞窩;一人走在路上,遠看像個要飯的;倒跟告狀的身份相符。但十年過去,告狀成了常事,也就習慣了。習慣並不是習慣這種東奔西走的日子,而是偶爾病了,出不得門,對窩在家裡的生活反倒不習慣了。不告狀,也不知道該幹啥。正因為習慣了,告狀本身成了日子,反倒回頭收拾自個兒和自個兒的家和屋子了。頭髮剪短了,衣裳常洗,出門告狀之前,渾身上下收拾得乾乾淨淨。屋子的外牆和內牆,收拾起來花工夫太大,但房子漏雨不能不管,她花錢僱人,把房頂的破瓦揭下,換成新瓦,又用石灰勾了縫,下雨馬上就不漏了。屋子內牆四處脫皮,她拿一把掃帚,將脫下的牆皮掃下,雖然四面牆顯得疤疤拉拉,跟花瓜似的,看上去起碼利索許多。在家的時候,屋裡屋外,打掃得乾乾淨淨。貼著院牆,又種了一趟串紅,一趟雞冠花。陌生人進來,看不出這是個告狀的人家。
李雪蓮梗著脖子:「我說過不告狀,你們不信;現在把我逼到這種地步,你們不讓我告狀,我就死在你們跟前。」
又說:「麻煩還在於,如果她是一個人還好對付,實際上她變成仨人了。」
老邢站起來,笑了:「正執行任務呢,哪裡敢喝酒?」
王公道按捺不住心頭的興奮,也就顧不得跟賈聰明計較,拍著大腿說:「請客,一定請客,大家忙乎十來天,明天中午,咱們去吃烤鴨。」
李雪蓮:「那我不寫。」
樂小義:「今年芝麻漲價了,賣香油不賺錢。」
一邊也就下了車。
李雪蓮從山東泰安跑了,李雪蓮所在的縣、市又大亂。比上回李雪蓮從家裡跑了還亂。上回李雪蓮從家裡跑,縣裡還能抽調大批警力圍追堵截;這回她從山東跑了,跨著省份,往山東調派警力,就費時費力了。再說,往山東派警力也不跟趟了,李雪蓮既然從泰安跑了,決不會待在山東,她肯定又去北京告狀了。如今去北京告狀,又和前幾天去北京告狀不一樣。前幾天人代會還沒召開,現在人代會已經開幕了。沒開幕一切還來得及補救,如正在開會,讓她再次闖進大會堂,比二十年前闖進大會堂,後果又嚴重了。頭一回闖大會堂,她就成了當代「小白菜」;同一個婦女,闖兩回大會堂,她的知名度,就趕上過世的本·拉登了。從省到市到縣的各級領導,不知又會有多少人人仰馬翻呢。
李愛蓮:「我不跟你們說著玩,這頭牛是我養的。」
趙大頭:「這事我辦成了,他們不給我兒轉正咋辦?」
又說:「我聽說法院缺職一個副院長,等這事結束,組織上會考慮的。」
說著說著更急了,脫下自己的鞋,照趙大頭臉上、頭上、身上亂摔。摔得趙大頭抱住自己的頭,往床底下鑽;一邊鑽一邊說:「我沒騙你,我沒算計你,我跟你結婚是真的。」
事情的結局,就這麼皆大歡喜。
又說:「為了哄住她,二十年來,她可沒少得東西。光豬腿,我給她送過十七八個。」
李雪蓮又去問左邊賣驢板腸的:「大哥,你旁邊賣香油的樂小義呢?」
王公道帶著賈聰明,屁滾尿流地走了。王公道和賈聰明走後,鄭重鎮定下來,決定給市長馬文彬打個電話。馬文彬正在北京開人代會。上次給他打電話時,告訴他李雪蓮的事情圓滿解決了,她要跟人結婚了,還得到馬文彬的表揚;沒想到兩天過後,又雞飛蛋打;但鄭重不敢瞞情不報,上回李雪蓮從家逃跑,鄭重想遮掩一時,後來被馬文彬知道了,主動給鄭重打了個電話,鄭重馬上陷入被動,讓馬文彬說出「有些失望」的話。這次李雪蓮逃跑,情況比上次還嚴重;上次從家裡逃跑,是就上訪而上訪;這回與趙大頭鬧翻,心裏還憋著一肚子氣;上回逃跑人代會還沒開幕,現在人代會正開得如火如荼;如彙報晚了,再讓馬文彬知道了,馬文彬就不是「有些失望」,會是「徹底失望」;事情就無可挽回了。不是說李雪蓮的事無可挽回,而是鄭重的政治生命就無可挽回了。但拿起電話,他又有些心驚膽戰,兩天前說事情已圓滿解決,兩天後突然又節外生枝,事情像打燒餅一樣翻來覆去,就算及時彙報了,馬文彬也會氣不打一處來,就像鄭重對王公道和賈聰明氣不打一處來一樣。拿起電話,又放下了。如此三次,他動了個心眼,沒有馬上給馬文彬打電話,改成給市政府秘書長打電話;市長馬文彬在北京開會,秘書長也跟他去了北京;想先探一下秘書長的口氣,然後再斟酌向馬文彬怎麼說。這時鄭重又感嘆,過去他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鄰縣當常務副縣長時,曾處理過群眾圍攻縣政府的事;沒想到調到這個縣當縣長,遇到一個李雪蓮,被她的事情折騰得前怕狼后怕虎。他不明白的是,李雪蓮鬧的是婚姻的事,二十年來,各級政府怎麼插手到人家的家務事里了?而且越插越深;李雪蓮本是一農村婦女,她的一舉一動,怎麼就牽著各級領導的鼻子走了?這過程是怎麼演變的?大家到底怕什麼呢?鄭重一時想不明白。但感嘆歸感嘆,事情迫在眉睫,又不能不馬上處理;事情雖然擰巴,但又得按擰巴來。電話打通,鄭重向秘書長彙報了李雪蓮事情又翻燒餅的情況,秘書長也吃了一驚:「那個婦女不是要結婚了嗎?怎麼又要告狀呢?」
李雪蓮:「過去我沒有死心,今年我死心了。」
鄭重便知道紙包不住火,事情已經露餡了,忙說:「正要往市裡彙報呢。」
又說:「那天晚上,他與我後娘吵架。一賭氣,他又開車拉化肥去了。到了長江大橋,為躲一輛超車,一頭撞到了橋墩上,接著連車帶人,一頭栽到了長江里。」
馬文彬又說:「還有,那個婦女雖然告狀不成立了,但也要馬上把她弄回縣裡,人代會還有一天,防止她狗急跳牆,在北京又節外生枝,這也是一個細節。」
歡歡喜喜,用他的「桑塔納3000」,將李雪蓮拉到了鎮上。
誰知鄭重誤會了馬文彬的意思。馬文彬皺皺眉:「不是讓你抓人。人怎麼能亂抓呢?借口不當,後患無窮。二十年前,從市裡到縣裡,一下撤了那麼多人,不都是因為一抓,把她關進了拘留所?你總不能關她一輩子吧?再說,她可不是普通的農村婦女,她的名字,跟過去的國家領導人連著呢。雖然老人家已經不在了,但這事的影響,還是不能低估。她是當代的『小白菜』呀。她是一個名人呀。出了這個縣這個市,沒人知道馬文彬和鄭重是誰,但大家都知道這裏出了個『小白菜』。她的名聲,比你我都大多了。她不是『小白菜』,她不是『潘金蓮』,也不是『竇娥』,她的確是哪吒,是孫悟空。怎麼能動不動就抓呢?一抓,恐怕又抓瞎了!」
說過,趙大頭就回家了。當時賈聰明也就是這麼一說,趙大頭不辦這事,賈聰明也沒損失啥;辦了,就等於白饒;就算趙大頭辦,能否辦成,也得兩說;賈聰明也就沒太把這事放在心上。沒想到第二天晚上,趙大頭主動找賈聰明來了,說要辦這件事。說辦這件事不是他非要辦,而是回去跟兒子商量了;當時商量也就是隨意一說,或有些逞能,沒想到兒子正發愁工作轉正的事,非逼趙大頭去辦。世上的兒子都反對他爹再娶,趙大頭的兒子,卻逼著趙大頭給自己找後娘。趙大頭倒騎虎難下了。賈聰明聽了,一下樂了:「那就辦唄。辦成,咱們一步登天;辦不成,咱身上也掉不下一塊肉。」
李雪蓮:「哪倆地方?」
又笑著說:「當了三年市長,還沒見過治下的『小白菜』,對了,沒見過這個『潘金蓮』,剛才你又說,她是『竇娥』,是三頭六臂的『哪吒』,沒見過這個『竇娥』和『哪吒』,我也不對呀,我也犯了官僚主義呀。」
馬文彬感嘆:「這個人不簡單,他不是『假』聰明,他是『真』聰明。」
又問王公道:「李雪蓮跑到哪裡去了?」
又說:「再說,李雪蓮要跟她前夫復婚,也不是為了過日子,是為了復婚之後再離婚。一句話,純粹為了折騰,為了證明她不是潘金蓮。」
這又是趙大頭沒有想到的。趙大頭:「是讓我幫你打架嗎?」
說話間,到了街道派出所門口。大家下車,進了派出所,到了值班室,與值班的警察接洽過,警察轉身去了後院。兩分鐘后,帶來一個農村婦女。大家一看,全都傻了。原來這婦女不是李雪蓮。歲數、身材都像,可臉不是。北京警察:「一看就是個老告狀油子,還跟我們裝啞巴呢。是她嗎?」
第二天一早,李雪蓮坐著救護車,進了北京。救護車是河北牛頭鎮衛生院的,有些破舊,像患了肺氣腫的老頭,「吭哧」「吭哧」,走一步喘三喘。救護車是用來救人的,但牛頭鎮衛生院用救護車送李雪蓮進北京,卻不是為了給她看病,或給她轉院,而是為了跟她到北京東高地農貿市場拿錢。如果單為拿錢,衛生院也不會派救護車,而是衛生院早該進葯了,本來準備明天去北京進葯,有李雪蓮醫療費的事,就提前了一天;也算一舉兩得。但李雪蓮坐著救護車,和坐長途客車大不一樣;救護車走了十幾公里鄉村柏油路,上了去北京的國道,開到河北與北京的交界處,這裏又有十幾個警察在盤查進京的車輛;如坐長途客車,李雪蓮又得歷一次險,現在坐著救護車,救護車雖然破舊,警察一邊攔截其它車輛,讓它們靠邊接受檢查,一邊向救護車揮了揮手,直接就放行了。李雪蓮乘著救護車,也就安全進了北京。
聽說市長要請一個農村婦女吃飯,起因又是由自己工作沒做好引起的,鄭重有些不安:「馬市長,都是我工作沒做好,給您惹了禍。」
秦玉河死了五天了。死過兩天,也無人在意,更無人把他的死和李雪蓮的告狀連在一起。還是三天前,縣長鄭重無意中碰到秦玉河死這件事,接著發現了它與李雪蓮告狀這件事之間的聯繫。這天鄭重從市裡開會回來,路過縣化肥廠門口。化肥廠地處縣城西關,由市裡到縣城的公路,從化肥廠門口經過。鄭重從車裡看到,化肥廠大門口,聚了一群人;大門正中,擺放著一個花圈;一個中年婦女,穿著一身孝衣,帶一孩子,也一身孝衣,兩人跪在花圈前;中年婦女手舉一塊紙牌,紙牌上寫著幾個大字:秦玉河,你死得冤
又說:「二十年沒有結果,今年再告,也不一定有結果呀。今年,不管是你,還是仇人,和往年也沒啥區別呀。」
又三天過去,李雪蓮高燒終於退了,能起床了。又過了三天,李雪蓮能行走了,能幫樂小義做飯了。看李雪蓮能自理了,樂小義也就放心去前邊農貿市場賣帶魚。
趙大頭:「那好,既然你說我這話問的傻,那就證明你也傻。」
又說:「累了七八天了,該喝一杯解解乏了。」
李雪蓮:「他又找了個婊子。」
鄭重:「弄不準就不弄,讓她告唄。」
賈聰明又打開天窗說亮話,把自個兒想當法院副院長的事,給趙大頭說了。說過,又拍巴掌:「我的叔哩,現在咱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你在領導面前立了功,我不也跟著你沾光嗎?只要我當了副院長,從今往後,法院不等於是咱爺倆兒開的嗎?」
鄭重顧不上論這車禍的好壞,忙抓起電話,給在北京抓李雪蓮的法院院長王公道打電話。待把秦玉河出車禍的事說了,王公道也愣在那裡。但他到底是法院院長,接著馬上明白了:「這是件好事呀,秦玉河一死,李雪蓮的案子就沒案由了;案由沒了,這告狀就不成立了。」
趙大頭搖頭:「時過境遷,時過境遷了。就是我有這意,人家正在告狀,也沒這心呀。」
王公道顧不上跟他啰嗦,忙交代:「那你不要打草驚蛇,先盯緊她,別讓她跑了,我馬上調人支援你。」
王公道一愣:「既然案子不成立了,還抓她幹什麼,不成徒勞一場了嗎?」
接著走出了院子。王公道忙又攆出去:「你急啥哩,就是串親戚,也等我一下,我用法院的車,把你送過去呀。」
趙大頭攥住李雪蓮的手,讓他摸他下邊:「你看大不大?」
王公道:「別蒙我,說沒事的人,恰恰有事。」
又說:「婚姻解除了,她就是想告,也沒緣由了呀。」
這時李雪蓮哭了:「你們別騙我了,你們要覺得我冤,不用過來找我,早把案子給我翻過來了。」
鄭重:「既然知道,還站在這裏幹什麼?趕緊去北京,把她給我抓回來呀!」
李雪蓮笑了,抱著趙大頭的頭親了一口。又問高中畢業前夕,趙大頭把她叫到打穀場上,為何推了他一把,就把他嚇跑了。趙大頭遺憾地拍著床幫:「那時膽小呀。如果當時膽大,人生的路就得重寫。」
又說:「我早說過,看病就得先拿錢,不聽;看看,給自個兒招來多大的麻煩。」
身子堵住頭門,屁股一撅一撅,開始給李雪蓮作揖。李雪蓮倒「噗啼」笑了,照他腦袋上打了一巴掌:「還鎮長呢,純粹一個潑皮。不就一頓飯嗎,就是刀山,我走一趟就是了。」
馬文彬在電話里讓鄭重把李雪蓮弄回縣裡,鄭重在電話里讓王公道把李雪蓮弄回縣裡,但王公道沒有把李雪蓮弄回縣裡。沒有弄回縣裡並不是王公道等人不想弄,或李雪蓮寧死不回去,無理還要取鬧,而是李雪蓮在岳各莊農貿市場大放悲聲時,哭著哭著,突然又昏倒了。也是李雪蓮大病剛過,從河北牛頭鎮折騰到北京,身子已經很虛弱了;一直被人逼債,又怕耽誤了告狀,本來就心焦;突然又聽說秦玉河死了,十幾天的折騰白折騰了;還不光今年的十幾天白折騰了,連同二十年的折騰都白折騰了;件件都是窩心事,一件比一件大;哭著哭著,一頭栽倒在地上。王公道等人愣了。李雪蓮和秦玉河的兒子秦有才忙將李雪蓮抱起來。這時樂小義也從銀行取錢回來了。大家七手八腳,將李雪蓮抬到岳各莊農貿市場後身,樂小義租住的一間民房裡。李雪蓮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不說,又開始發起高燒。一個昏迷不醒發高燒的人,明顯不適合長途跋涉。當然,李雪蓮昏迷了,可以任人擺布,如想拉她走,她也不知道;但王公道卻不敢這麼做。他怕李雪蓮連病帶受刺|激,死在路上。前邊死了個秦玉河,接著再死一個李雪蓮;死秦玉河是好事,李雪蓮萬一死在路上,事情又大了。秦玉河出的是車禍,死在了他自己手裡;李雪蓮萬一死在路上,罪魁禍首可就是王公道了。王公道左右為難,又給鄭重打了個電話。鄭重也不敢做主將病重的李雪蓮往回拉;沉吟半天:「這事兒還麻煩了。」
這時王公道便氣不打一處來,指著賈聰明:「你問他呀!」
鄭重看出王公道是個老實人,不由「噗啼」笑了:「那各級政府,就被一個農村婦女這麼拿捏住了?」
但一頭牛的話,還不是李雪蓮決定今年不告狀的全部原因。比牛更重要的,是她聽了她中學同學趙大頭一句話。二十年前,趙大頭在該省駐京辦事處當廚子。李雪蓮頭一回進京告狀,就住在趙大頭的床鋪上。那回李雪蓮闖進了大會堂,釀成了政治事故,按說也應該追究趙大頭的責任;但那回國家領導人替李雪蓮說了話,事後追究責任,從上到下,只顧處理造成李雪蓮告狀的當地官員,無人敢追究李雪蓮這條線。趙大頭平平安安在北京又當了十八年廚子;五十歲退休回鄉,又在縣城一家叫「鴻運樓」的飯館打工當廚子,掙些外快。趙大頭的老婆前年得乳腺癌死了,兒子結婚另過,家裡剩下趙大頭一個人。趙大頭便常騎著自行車,從縣城來看李雪蓮。李雪蓮家裡的牛死的第二天,趙大頭又來看李雪蓮。兩人坐在院里的棗樹下,李雪蓮對趙大頭說牛的事,問趙大頭:「牛會說話你信不信?」
賣驢板腸的梗著脖子:「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