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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1 回到最初的地方 2、周雷

Chapter 01 回到最初的地方

2、周雷

我還以為接下來我們又要開始瘋狂,但是沒有。我們倆就這麼聊了一夜。我長這麼大從沒說過這麼多的話。天亮時她心滿意足地嘆著氣,「我要是個男人,現在就跟你義結金蘭。」
我和馮湘蘭同居以後,她再沒和別的男人睡過覺。不過這幸福生活沒有維持多久,因為我們畢業了。什麼都不用多說,我們都不是不懂事的人。有一天我一覺醒來,發現她的東西都不見了。這正好,我們都不喜歡慘兮兮的告別。她付清了我倆拖欠了幾個月的房租,她知道我沒錢。她還留下了她泉州家鄉的地址和電話。她的便條上說只要我有困難,打這個電話就聯繫得到她。
我們一群人浩浩蕩蕩地殺到敦煌某間差強人意的賓館。服務台小姐聽見我們這麼多人要開一間房,可憐的孩子眼睛都直了——準是以為碰上了傳說中的「群居」。那間裝修惡俗布置粗糙的房間被我們這群人搞得一片狼藉。十二點,煙花升上了天空,半醉的女社長宣布:「聽好了,都許個願。咱們不許那些跟自己有關係的願望,境界太低。咱們許——希望一千年後的人類會怎麼樣……」「那關我什麼事?」社長自己的男友首先抗議。「別他媽廢話。」這女人杏眼圓睜。她男友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眼看一場惡戰在所難免,我於是打圓場,「行了行了,我先許一個。我希望一千年以後,世界和平。」「不行。」馬上有人反對,「說了跟沒說一樣,不可能的事。得許個現實點,能實現的。」於是,大家都進入角色了,有說希望一千年以後美國完蛋的,有說希望一千年以後電腦的價錢比雞蛋還便宜的。還有說希望自己被寫進一千年後的歷史課本的。大家抗議:「要說『人類』,不是說你。」「對呀,」這個哥們兒振振有詞,「一千年以後的人類都知道我,怎麼不是好事。」然後社長男友發言,說希望一千年以後全體人類恢復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社長微笑一下,說她希望一千年後的人類也接受一妻多夫。到最後,輪到馮湘蘭,她有些害羞地笑了,煙花在她背後的落地窗里飛翔,她說:「我希望,一千年以後,男人和女人,能真正平等。」
天楊,我們高中畢業以後,我和很多女人睡過覺,大江南北的都有,馮湘蘭是其中之一。不,我想九九藏書她應該算是我的女朋友,不過她從來不肯承認這個。
她在請柬里夾了一張紙:「周雷,我希望你能來。」也真難為她,畢業以後我去過北京、廣州、大連、長沙、昆明,最後才來成都,她一定費了很大的勁才找到我的地址。那天晚上我徹夜無眠。所有的神經末梢都因為跟「清醒」摩擦了一夜而升溫。導致我第二天心煩意亂口乾舌燥。我想這才是促使我丟了工作的直接原因。
我只穿著拖鞋,三步並作兩步地往樓下沖。身後傳來那個北京人幸災樂禍的聲音:「瞧他丫的操性。」
簡單點說,岑參高適欺騙了我,那些諸如「張掖」「酒泉」「涼州」等古意盎然的地方都墮落得只剩下一個好聽的名字。我還發現,其實莫高窟假期的時候來參觀也就夠了,犯不著這麼激動地以身相許。最讓我傷心的是這裏的姑娘,跟我們那兒的姑娘一樣因為氣候的關係皮膚缺少水分,跟全中國的姑娘一樣只認得錢,那種柔情刻骨慧眼識英雄的——我沒見著。除了以曠課和泡妞度日之外,我沒有其他辦法來表示我的憤怒。我上鋪的哥們兒用一句話總結了四年的大學生活:「從對大一的清純少女心存顧忌,到非大一的清純少女不上,這是個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
天楊,我於是又坐上了火車,目的地是我們的故鄉。真奇怪,我考上大學的時候發誓不再回去的,我實在厭倦了那座城市污濁的空氣,像所有工業城市一樣沒有想象力的布局,難聽的方言,滿大街不會穿衣服的女人,當然還有永不缺席的沙塵暴。可是我發現,當我賺到了幾年來最多的錢,我卻早已失去了落魄時對這個世界的希望和夢想。
二〇〇〇年的九月,一個夜晚,天上下著煩人的小雨。我們這兒不是江南,這天氣並不常見。我依舊窩在宿舍里看碟。上鋪的兩個哥們兒聊天的聲音有一句沒一句地鑽進我的耳朵。「靠,這女人打起來,也真夠瞧的。」「可惜咱見不著。」「不過,小惠形容得也夠生動的了。馮湘蘭的頭髮被拽下來一大把……」我「騰」地坐起來,頭當然撞到了床架上。「你們說什麼呢?!」我大聲問。
「聽我說,」我告訴她,「咱們不住那個鳥蛋宿舍了。咱們去外邊租房子,咱們倆,只有我和你。別跟那些九*九*藏*書女人一般見識,她們是一群母狗。因為沒男人要所以沒地方發|情……」我知道我又在說蠢話。
上一次見到你是在廣州吧?純粹是一場巧合。是大學剛畢業那年的夏天,我在一間小冰店看見你。你說你是來你姑姑家玩,你九月就要上班,這是最後一個假期。那時我真驚訝你選擇了回去,我還以為你和我一樣,打死要在外面漂著呢。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遇上馮湘蘭的。她比我晚一年進學校的話劇社。但我早就聽說過她,她是個出了名的婊子,跟誰睡都行。和那些名正言順做三陪小姐的女大學生不同,她只跟學校里的男生睡,而且不收錢。單說我們宿舍吧,六個人,就有兩個是因為她第一次買傑士邦。據說她偏愛學文科的。
片刻的寂靜。其實換了在座的任何一個女孩說這話,局面也不會這樣。社長笑道:「真沒看出來。」藉著酒勁連鄙夷都懶得掩飾了。她男友一直對馮湘蘭蠢蠢欲動,只是苦於家有悍婦。馮湘蘭把易拉罐里的啤酒一飲而盡,又笑笑,「我是亂說的。」那笑容牽得我心裏一疼。於是三天後的晚上,當大家回到蘭州后,我們倆就順理成章地去旅館開房。
天楊,那個時候我真想你。想看看你,看看你還是不是那個兩條麻花辮,小腿壯壯的傻丫頭。於是我來到了這裏,長長的,寂靜的走廊。你出現在另一端。無精打采,步履蹣跚,就像幾年前不知道自己很漂亮一樣,不知道自己已經風情萬種。你說:「餓了吧?火車上的東西又貴,你肯定吃不飽。」你這句話險些催出我的眼淚,天楊。
天楊,那個時候我想起了你。為什麼呢?大概是我還以為,我要和她過一輩子了。於是你的臉就閃現了出來。於是我心裏又是一緊。可是,那個時候,我除了抱緊她,又能怎麼辦呢?
我抱住了她。
你慢吞吞地走著,看上去無精打采。你的頭髮是燙過離子燙的,我看得出來。可是因為時間長了,新長出來的那一截不太聽話,打著彎散在你的肩頭。你綠色連衣裙的下擺有一點皺,你的黑色呢大衣上第二個扣子不見了。可是這些都沒有關係,天楊,你還是那麼漂亮。
我站在這個空無一人的地方,一眼就看見了你,天楊。
我大三那年,正逢全人類歡天喜地地迎接二https://read.99csw.com〇〇〇年,我們話劇社的那幾個肉麻女生提議:全體社員於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奔赴敦煌,與可憐巴巴的石像石窟共慶千禧年。我說了句「一千年對敦煌來說算什麼」,就即刻遭到呵斥。於是,我就認識了馮湘蘭。怎麼說呢?我早就認識她,可真正和她「相識」,應該從那天算起。
但我不行。我不喜歡清純少女。那些捧著銅版紙時尚雜誌,聽著王菲劉若英的專輯,使用或渴望使用CD香水,自詡小資或者追隨小資的「少女」們,是層次稍高些的傻逼。她們居然相信那些讓她們感動得亂七八糟的諸如網站CEO和廣告公司行政總監之間的婚外戀故事。如果她們是一所名校的學生,那更糟,她們會堅信那就是她們日後的人生。她們懷著一種可怕的共鳴為男女主人公在寶馬車裡吻別的場景陶醉,用「宿命」、「疼痛」、「淡然」這類原本美麗的漢語詞彙包裝精緻些的男盜女娼。多麼好,香車寶馬,錦衣玉食,有的是時間追悼一場「無能為力的愛情」。最基本的事實就這樣被忽略:一個人是怎麼爬到CEO或者什麼總監的位置的?他需不需要努力奮鬥,需不需要察言觀色,需不需要在必要時不擇手段?如果需要,那麼經歷過這一切之後,究竟有多少人心裏還剩得下決絕的激|情?也許有,但不多。我不能想象自己跟一個連這個道理都不懂的女孩上床。這樣的女人沒有質感,她做出來的愛當然也一樣。
可是她抬起頭,帶著一臉的淚笑了,「你說得對。」
凌晨的時候,我問她:「你是哪兒的人?」想想她的名字,又問:「湖南?」她說:「湖南是祖籍,我在泉州長大的。」我又問:「泉州是哪兒?南方?」她笑了,「你怎麼考上大學的?高中歷史課本里說過:元代最重要的港口就是泉州。」「那不是元代嗎?」我也笑。她說:「我拿到通知書的時候我奶奶問我:阿蘭,那個蘭州和咱們泉州不都是『州』嗎?怎麼隔那麼遠呀。」「你奶奶真酷。」
其實事情很簡單。無非是女生宿舍誰的東西放錯地方了。關鍵是,那些女生早就看馮湘蘭不順眼,馮湘蘭只是跟其中一個動了手。其他幾個原本是拉架的,最後卻變成了幾隻母狗群毆馮湘蘭,而且還把她的東西扔到門外叫read•99csw.com她滾。真他媽——我看見她了。
她把頭枕到我胸口,「你學什麼的?」「中文。」「中文?」她重複,「很有意思吧?」「可能。」我答。我是真的不確定,我很少去上課。「你呢,你學什麼?」我問她。「會計。」我同情地看著她,「無聊嗎?」「嗯,不過,」她停頓了片刻,「學這個,你能明白一點咱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的流程,像學中文就未必……不對,我是說,會計這東西,能讓你感覺到自己在維持這個『社會』運轉。反正……你是中文系的,一定比我會形容。」我看著她,「我懂。」
她就在我們樓下。她坐在一塊雨水淋不到的地方,靜靜地看著我。她頭上凝著一層雨霧,脖子上和臉上都是讓指甲抓傷的痕迹,灰色的絲|襪從大腿破到腳踝。她站起來,眼睛定定地望住我,她說:「周雷,除了你,我想不出來該找誰。」
後來我就天天去找她,和上床無關。這世上有比做|愛更重要的東西。可惜你不能指望所有的人都明白這個。我相信,現在要是有人跟我的一些大學同學提起「周雷」這個人,他們保證會說:「就是那個對一個婊子認真的可憐蟲。」
那情景一定很滑稽,一個穿著拖鞋汗衫頭髮蓬亂的男人和一個傷痕纍纍狼狽不堪的女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忘形地抱著。他們不是俊男美女,他們的姿勢很笨拙——過路的人都在看這個笑話。可是,這些閑人,關心過什麼呢?全是看客,現在的小事如此,大事,亦然。
我是蘭州大學畢業的。我的故鄉的孩子都在為外面的世界努力著。就拿我和天楊的母校來說,在那所全省最牛逼的重點中學,沒有幾個人認為自己生下來是為了在這個鬼城市過一輩子——這城市潦倒也罷了,閉塞也罷了,最不可原諒的是連荒涼都荒涼得不徹底——滿大街粗製濫造的繁華讓人反胃。高考的時候大家一窩蜂地在志願表上把中國略有姿色的城市全體意淫了一遍。那些在第一志願欄里填上故鄉的大學的,肯定成績不好。至於我,為什麼是蘭州呢,因為岑參高適們的邊塞詩讓我深深地心動,因為我老早就想看看敦煌壁畫,我還喜歡武俠小說——總之一句話,一個人也許只有在十八歲的時候才會用這種方式決定自己的人生。不僅如此,我還將裝蛋進行到底地在第一欄填上https://read.99csw.com了「中文」系。我爸媽倒沒說什麼,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相信我能考上第一批錄取的學校。我走了狗屎運。可我一直都覺得,上天給我這個機會是為了讓我清醒清醒——什麼叫白日夢和現實的距離。
一分鐘后我就問自己:逞什麼英雄呀,這個月房租都還沒交呢。我平時不是個衝動的人。那麼——是因為那張請柬嗎?大紅的喜帖,我當時都蒙了。打開才看見馮湘蘭的名字,她要結婚。操,她也嫁得出去,這世道。
我得從頭想,我究竟是怎麼站到這裏來的。三天前的這個時候,我還和同事坐在酒吧里很裝蛋地點德國黑啤,聽他們小聲地用四川話划拳。我每個月的薪水就是這麼花光的。成都是個享樂的城市,本來很適合我。那我為什麼把好好的差事弄丟了?就是因為衛經理說我是飯桶嗎?那個老女人對誰都這樣,若是平時我還能說上兩句俏皮話把她逗笑,我相信她在罵我的同時也在等著我這麼做。可是我沒有表情地把那個傻「千媚」護膚露的文案摔到她桌子上。她嚇了一跳,我也是。「老子不幹了。」我一字一字地告訴她。
在火車上我夢見了你。你停頓在一片夕陽的光輝之中,是我們學校的籃球館,木地板散發著清香。你一個人坐在看台上一排又一排橙色的椅子之間。兩條麻花辮垂在胸前,藏藍色的夏季校服裙拂著你壯壯的小腿。籃球一下一下地砸著地板,空曠的聲音,你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孤獨的籃球架。天楊,你不知道你自己很美。
然後我開始了我的漫遊,幾年來,我在北京租過地下室,在廣州的一個四星級酒店裡一邊端盤子一邊留意報上的招聘廣告,在長沙我的第一個月的薪水被人偷走,好不容易,我有了成都的這份工作。雖說是個袖珍廣告公司,可我大小是個「創意總監」。因為馮湘蘭的喜帖,一切又得從頭開始。我反覆研究著這張紅色請柬,真詭異,她人居然在重慶,嫁得夠遠的。
然後我開始回憶,在那個無眠之夜。這得從我的大學說起。
然後,我醒了。火車寂靜地前進著。我總算明白了一件事。我以為我自己不該屬於我們的故鄉,我以為我就應該背井離鄉去過更好的日子,卻不知道是咱們紅色花崗岩的母校把這種驕傲植入我的體內。而我,我曾經恨這個學校,把它當成故鄉的一部分來恨的。